这城市四季如夏
作者简介 ●黄爱东西 毕业于中山大学生物系动物专业，媒体人及专栏作家。 嗜文字，喜编辑行当。 个人专栏最早见诸《南方周末》、《新民晚报》等多家报刊。 著有《花妖》、《相忘于江湖》、《老广州·屐声帆影》； 近期出版作品： 《夏夜花事》、《西关花月夜》、《四季如夏》、《桃花开》，畅销科普书籍《我有一个同事》等。
插画：田威
第一才子的红树
朋友来家，饭后消食活动是写字。
本人也真是俗得令人发指，手忙脚乱翻箱倒柜好容易才找出枝开岔毛笔和现成墨汁伺候。
写点啥？
想起看来的好句：“渔翁汝何来？何来复何去？一网出白鱼，歌声入红树。樵夫汝何去？何去复何来？担头有白云，草香花尚开。”
这几句被归入岭南诗风“雄直”一路的代表作，渔樵耕读，念着来来去去高低盘旋，就写这个吧。
从《岭南历代诗选》里看来的，作者宋湘，清代中叶广东第一才子，广东梅州白渡前乡人。大大的清官，“梅州八贤”之一。
有个出名的典故，和“六尺巷”齐名，就出自宋湘。
六尺巷，位于安徽省桐城市的西南一隅，说的是清代康熙年间的张文瑞老家房子和邻家有空地，邻居家占用了。张家人送信进京给他告状，此公回信说了名句：“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存，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得书，遂撤让三尺，邻居肯定也是受了教育，也退三尺，所以有了著名的六尺巷。真个是和谐社会的好典故。
而宋湘的典故，则是他做官后，家里人送信给他，让拿钱回去置办田产，他回信也说了名句：“子孙若如我，买田作什么？子孙不如我，买田又如何？”
理是这么个理。
就是放到今天，大家看得那个着急，买房子买地才能扛通胀啊亲。不为子孙也得为自己啊亲。
见有人标注说，“一网出白鱼”里的白鱼，是白饭鱼。不知道是怎么考证出来的。
岭南地区把银鱼叫做白饭鱼，可是银鱼应该是水冷些的地方才长得好吧？
粤地的溪湖水库里倒是经常能钓起白条鱼，只长在水质好的地方，水温稍高的地方也长得好，鲤科的，小手指大小的那些很好吃。
当然，也可能人家宋湘就那么一说，反正一网上来，鱼肚子都是白的。
至于红树，岭南地区红花大开的树，常见的是刺桐，木棉和凤凰木，宋湘不知为什么很爱红杏，把自己书斋叫做红杏山房。只是红杏不论开花结果，架势也到不了红树的地步。
不过，宋湘的《家园杂忆四十韵》里，有“籍隶梅州古，邦名白渡前。……是岸排篁竹，逢桥有木棉。”
那么他诗句里所说红树指的是木棉，是大概率可能的。木棉开花时，说成红树，当之无愧。
入红树的歌声，该是客家山歌。时至今日，被称为有《诗经》遗风的天籁之音。
回头再看看这位从前广东第一才子的好句，大概用客家话吟哦起来，也会是像唱歌。
何来复何去，何去复何来。
某年清明
清明，在粤地是个大日子。
全城公交线路有特别安排，道路会有特别安排，交警会特别管理，全为应付浩浩荡荡的扫墓人流。
香港新闻每年这时候必定报道通过罗湖海关关口返乡扫墓的人潮数字。
餐馆和烧腊店会有提前的特别安排，应付大伙儿要预定的祭祖金猪，白切鸡，烧肉烧排骨。花店很忙，卖白菊黄菊和马蹄莲。香烛铺很忙，卖香烛纸钱。菜市场里的菜贩卖荞菜很忙。
家中有至亲去世不到一年的话，要拜新山，清明之前去，有说在春分之前。也有三年内都拜新山的。
那一年我婶家里要拜新山，我叔去世，我去送了他最后一程。
叔年轻时当过侦察兵，长得和我爸不太像，是小眼睛的那类英武男儿。娶的婶子是大美人。追悼会那天，看到婶子老了，可眉眼脸庞仍然秀丽。
告别仪式很短，平常人家，没有致悼词的表达习惯，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想，我参加的是丧事极简版。
这边丧事之后家属给的小包裹里面会有颗水果硬糖，要吃掉。嘴里含着糖块在想，他应该是疼老婆的人，记得小时候，我婶怀了我堂妹，我们一群小孩在奶奶家玩，都看见他在自己屋里给我婶熏艾来着；
他是疼小孩的人，有两个闺女，可也很稀罕儿子，所以喜欢我弟，后来我弟的儿子更是让这位叔公金贵得像个小祖宗。
他若有儿子，他会是撸起袖子冲出去帮儿子打架的那种爹。
从小到大他算惯着我，复员回来给的礼物是波点小红裙子，商店里我一指那上面的小阳伞，他眼都不眨就放在我手里。一直到我成年，他没说过我一句不好，见了从来就是夸。
后来他在药厂工作，我们家抗生素维生素被塞了满满几抽屉。
我叔好像挺赞成我写稿做报纸，他有侦察连的老战友在派出所工作，他会过去找战友喝酒，我以前的住处就和那派出所隔条马路，他听了后说，下回叫上我。
哎？我叔还真看得起我，也许他觉得写字的女秀才勉强可以当得半个男儿。
那天下午下大雨。
我穿了件特别正式的黑色长外套去送他，以前去两会采访都没穿那么正式，心想若他看得见，也许会觉得挺像样。
结结实实鞠了九个躬。
他一辈子说自己是个大老粗，可是那天，他们给他化了妆，带顶瓜皮小帽，穿绫罗长衫，看起来安详滋润得像个乡绅。
叔，但愿在那边你过得好。
勇敢的心
怕那已知的未来，是否就这样一天天地重复循环直至年华老去，一事无成困窘无依，或没有余粮，嫁不对郎君娶不到娘子养不好小孩；又怕未知的未来，顷刻之间变故陡生，半生所有瞬间失去，伴侣中途变卦，诺言过期失效。
诸如此类，总有一款吓死你。
没钱的怕楼供至一半被炒鱿鱼，有钱的怕良田万顷不能五世其昌，怕良辰美景倾刻之间成颓垣败瓦。有人抓人有钱抓钱，抓得死紧，穷算命富修坟，务求现世安稳乃至世代平顺。
谁不怕，我怕呵怕得要死。
怕得像天天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怕得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怕得天天扑出去干活攒钱试图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怕得恨不能成天揪着谁令其发誓这辈子只爱你最爱你。
眼见着太阳飞速西沉，暮色迅速四合，也许周边暗里还隐约传来众多乱码无序的魑魅魍魉呢喃弥漫耳际。心魔大盛，直怕得但觉势如危卵命悬一线。
自己吓自己，才吓得最长久。朋友说，有选择余地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怕，怕旅途酒店不够舒适，怕饭菜不合口味。
怕收不到家用，怕小孩子摔跤，怕遇人不淑，怕生意伙伴不牢靠，怕衣衫不够美，怕脂粉不够香，怕被分田地打土豪。
拥有越多怕得越多，所以常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想想也是，怕一事无成老无所依没有积蓄，怕到一定程度，就拼命干活去了，仍站在那里担忧惆怅，那是害怕的程度还不够，紧迫的程度还不够。
越做越不害怕，然后发誓再也不要如此狼狈和惊险。
天灾人祸和爱情的来去都无法控制，那就害怕都没有用。只好等事到临头的时候，长叹一声从头再来，如果还活着的话。
而通常咱们都还活着的。
况且这未必就来，实在没啥好怕。
有些人，你甚至万分庆幸当时没有要求对方热爱你一辈子，后来你会发现万一真这样麻烦可就大了去。
有英雄豪杰也说过，谁不怕，又不是傻子。
有时所谓勇敢，也许就是弄明白了害怕没有用。怕到了极处被逼到了墙角，也就狗急跳墙应付下来侥幸过关。
小时候能这样想算是株奇葩，然则生活丛林里的成年人，人人都有着颗勇敢的心。
如果倔强
还记得幼儿园里的一群小孩吗，有那么一个两个，硬是抱着喜欢的玩具不撒手，就是不肯分享，凭大人怎么哄劝威吓威逼利诱，还是不，不不不就不。讨厌吧，这种小孩子很犟，幼儿园老师是会告诉家长的，否则长大了还这样人缘多不好。
太犟的小孩脾性里有不肯妥协的一面，长大了人生路上要付的代价比较高，尤其是女孩。所以老师家长们都苦口婆心尽量去修正她们。
噢我还好，身为长女每天听长辈念咒要让着这个让着那个早就习惯了，好像有用，可也顽劣，每回让着我弟之前均先腹黑到脸都是黑的，比包拯还黑。
小屁孩儿仰面质问苍天大地为什么不给我个哥哥姐姐我更愿意当妹妹的情形发生过好几回。
这样的脾性稍长大些，自然是打算练好功夫做个自强不息新女性。
及至勉强摸进门去，才发现当下流行的独立强悍女性角色并不易做，也一直是珍稀品种。
喂经济和精神独立呵，地球男性忙乎了那么多年你以为他们在干嘛。
才发现一旦选定要练这门功夫，付出的努力和代价与异性持平甚至更高。有一回见小美女网上抱怨公司让她姑娘家干体力重活，抬手就留言说干活时忘掉这事吧，搬不动重物可以想办法借个小推车。
即便练得初具规模，也还是到现在都有人动辄说，她强又如何，都没男人要，好像有男人要就厉害了。若觉这种鬼话都能刺激你，选择专心修炼宫心计魅惑术算了，但本人觉得那玩意更难，都不知道怎样才算过关毕业优等生，名师也未必出高徒。没办法，完全不是颠倒众生的那块料，连亲生的爹妈都不偏心自己。也和女友们私下说，有得选，我也懒得进化，这不是逼出来的么。
做得好有奖励么，例如好的爱情和幸福？
好像也未必，记得少时看过的坏案例，翠羽黄衫霍青桐。又美又能干。初相遇时，那天杀的陈家洛对她也不是不动心。他后来却看上了她妹妹，她转身离开的背影不是不倔强。
最不堪的是他最后还把她妹送给乾隆。
那是个啥人呵。她是会痛悔还是痛恨？看起来美好的开始和邂逅，还未盛开就被迫凋萎的情愫，全盘奉献忍让成全的爱，统统被辜负浪费。可咱们还是相信她会倔强坚忍地活下去，理由是她之前做过的所有取舍和事情。
似乎是有点懂了，肯付代价愿赌服输，事后不怨怼也是强悍。
如果你非要倔强。那你一定要好好地一直活下去，哪怕这世界上只剩你一个人。
别中途转向。
朋友
有一回经过烤羊肉串的摊子，那阿凡提的老乡忽然冲我喊，嘿，盆友！
愣了一下走掉，但在脑子里翻了好多个白眼，谁是你盆友谁是你盆友。然后醒过神来，啊这位盆友我是个多么狷介的人。
据说其实在刚开始打交道的三分钟内，往后的对话和相处模式就已经定型，不管这两人以后会是朋友、恋人、路人或敌人。例如：就此一个在说一个在听；一见面就互相抬杠互相谩骂，彼此唇枪舌剑冷嘲热讽；一见面就安然对坐相对无言。
反正自此之后，只要你俩一进行双边对话，负责喋喋不休的那个就一直说啊说，负责边听边翻白眼的那个就一直翻啊翻。你俩若是做一辈子朋友或对头，这情形也就一直这么着——最初打交道的那三分钟，很要紧啊很要紧。
一群朋友混作一处的时候，曾经默不出声地在那里统计出N种模式，以及这些状况交叠混合之后的搞笑情形，还真是挺好玩。当然咱也没那么阴险，没憋到半小时就全说出来了。
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忽然盘点起自己的一干狐朋狗友。“繁星流动，朋友如雾。”
人生过半，朋友四散，三五七年电话都不打，但黑名单上还是可以列出几个。
别说肯借钱的就是朋友，不不不，关键时候肯建议你把自己那点子零花钱藏起来就是嫡亲的好友。冷不防晴天霹雳，接个电话就被托孤的，你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自认倒霉还就真打算接下烂摊子的，那种朋友比来借钱的朋友更可恶。
当然，本人列黑名单绝不是为了更好地让损友们愉快，仅只是在盘算，万一我要硬性摊派个烂摊子出来，都有谁比较靠谱。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我有没有常常对你恶语相向？
据说本人是个窝里横，一见至爱亲朋就胡说八道……那我们肯定是多年的老友兼损友。说不定哪天就赖上你们代办后事，让你们开完追悼会都还在合着伙地骂人。正想得高兴，电话响起：“喂这一百年来你过得还好吧？另外，为表敬意，我现在是跪着给你打电话的。”
咦？马上对着电话说：“稍等，我先去拿个大顶，摆好造型再和你汇报。”
通话完毕，纳闷了好一阵子，这位是在哪里认识的呢，最初的三分钟是什么情形呵。太不靠谱了。
人面果和女儿香
广州的天气植物比人住起来舒服，一年四季都有花有果。
随手抓来一朵，名字别名字号恐怕比诗人还多。
就做个掐花的栏目，我说花，你们看花，大家都能看着植物的最性感的部位一乐。
今天说的是人面果和女儿香。
在《羊城竹枝词》里看到一句：“郎似西宁人面果，妾如东莞女儿香。”作者谢龙章，清代广东高要县人士。
笑点低，乍看这比方，这是两只妖怪在谈恋爱吗，啥意思啊。再看，人家的意思，是说双双都是稀罕物儿。
最稀罕的是这一对，罗密欧和朱丽叶可配不起这句诗。
人面果
此西宁不是彼西宁，广东的郁南县在明代叫做西宁县，离广西近。私底下和人说，广西既然有南宁市，附近还有个地方叫做西宁也没什么稀奇。
要等到了民国，因为与青海省西宁市同名，才改名为郁南，此县位于古郁江（今西江）南岸。
清代粤人的竹枝词，这里的西宁说的自然是现在的郁南。
再说人面果。这玩意别名叫冷饭团，长寿果，也可以写成仁面果。
仁面果霎眼看过去像核桃，又像李子或者小梨子，总之有点眉目模糊。
仁面树很容易种，但向来的口碑是：十棵树里有一颗挂果就不错了，不过呢，一旦挂果，那棵树就年年有收成。
在怪力乱神的传说里，要等这种树结果，时间很长，都让小孩去种，得等种树人寿终正寝，那树吸收了他的灵气才可以结果。
人面果在粤地传说里矜贵成这个样子，实际上不好吃也卖不起价钱。
那玩意是确凿地可以酸倒牙的，都放糖精腌了做成零食，开胃用。长得像李子，熟的果实说是甜的，但到了今天，各路人马吃个橙子要求的甜度都和冰糖比，这人面果只好是靠边站。
网上见到有人用生抽来腌制人面果，据说能把倒牙的酸调和成为微酸，且爽脆，得闲倒是值得一试。
女儿香
东莞女儿香却是一直贵。
莞香出名，唐代传入粤地，宋代开始大种特种。
也有说是明代传到东莞，明代成化年间成行成市。
还有个说法，是香港的得名，就是因为香贩买货之后在那处地方的码头港口设市集，转贩东南亚，故名香港。
所以香港的香，指的是莞香的香。
莞香树别名牙香树，瑞香科沉香属乔木。总之是沉香里的一种。
牙香还特指莞香里的精品，说是香农家的姑娘们负责洗晒沉香，她们会挑些又好又小巧的藏在怀里，用来私底下换脂粉什么的。每每从怀里掏摸出小小赃物，全屋皆香，得名“女儿香”。
东莞沉香与其他产地凉韵明显的沉香相比，显得柔和绵顺，含蓄娇羞，叫“女儿香”确实贴切。
冒辟疆所著《影梅庵忆语》：“近南粤东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拣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块，暗易油粉。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姬最珍之。”
姬是董小宛。按现在看，董小宛同学有着在任何时候都能把日子过出花来的特别技能，就是择偶眼光太欠，结果活活把自己给累挂了。
人面果和女儿香，用来比划冒辟疆和董小宛，好像也挺合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