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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纪事
来源:文艺报 | 李御  2017年02月22日07:05

前些日子,搜寻照片时,突然发现了两张身着戎装、在天安门与王府井中国照相馆所拍的照片,那是在新兵连假日进城时拍的。自我欣赏,还颇有些英姿勃发的意味。人生旅程记忆犹深的一段经历,在以往的写作中很少触碰,如今,那段时光有点像酒一样酿得越来越醇,不由得就自酌自饮起来。

丢 枪

运兵的闷罐车,一路走走停停,三天之后,我与上千名新兵,从鄂南山区被拉进了北京,但没有进城,插边去了昌平的南邵,那里是新兵营。

都说新兵训练很苦,当时倒没觉得。农村长大的孩子,能吃苦。最紧张的是紧急集合和凌晨的拉练。一练就是20多公里。穿错衣裤,没穿袜子,背包跑丢了的新战友,还真有,但不多,都觉得那是很丢人的。

我们班住的房东家,先生在市内开货车,大嫂在家种地,两个上小学的女儿,很是聪慧。一声叔叔,使得我们乐颠乐颠地为大嫂家忙这忙那。大嫂很仁厚,常把自家的核桃、大枣用果盘端到我们的大炕上。但大伙都不敢吃,部队有规矩。我们不吃,大嫂还照样送。我曾偷偷吃过一枚核桃,味道真好,以前我既没见过更没吃过。

在新兵连,最难熬的是星期天,只吃两顿饭。那时还没有“双休”,周日的时光是那么漫长。饿得难受,口涌清水,虚汗直流。我曾站在村口,远眺南方,想家乡的红薯。后来我才知晓,北京的那些大机关,食堂周日也是两餐。不过他们可以去买些别的食物补齐三餐,我们不能,有纪律规定。每月7元钱的津贴,不可用于买周日食物,因为我们是军人。

我后来发现,在新兵连吃饭也是很有“学问”的。新兵连不如老连队,没有粮食节余。每人每月45斤的标准,这在当时已是全国各类行业中标准最高的。但对于训练超强度的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来说,还是不够吃。于是,“学问”也就衍生了。打饭时,值班的抢在前头将盛饭的铁桶添满后,赶紧分而食之,等桶空了,又赶紧第二轮排队,赶在前头的,总还能从大锅里铲起几块锅巴。

在一个班里,盛饭也有“学问”。起初我发现,我的一些战友第一次只盛半碗,我颇感纳闷。后来我看出门道了,先盛半碗,很快吃完后,第二碗就可以多盛一些。如果第一碗就盛满了,想吃第二碗就赶不上了。

事情揭秘后,我们在一起嬉笑打闹了半天。

吃饭,还是吃饭。事情也是因吃饭而发生的。

在新兵连,提桶拿盆打饭盛菜是轮流值班,有一天,轮到我值班。在临时饭堂前的空地上,我们把训练用的步枪三支一拼,架在一起,吃完之后,我要另一位战友将我的枪带回班里,因枪架在一起,我取下一支,其他两支就会倒在地上,他也答应了。我就忙着去洗盆刷桶,以往也都是这样。

我洗罢盆与桶,径直就回班里了。第二天一大早,还没到早操时间,班长就进屋找我了,问你的枪呢?我说请战友带回来了,但我到炕旁边一看,其他人的枪都在,惟有我的枪不在。我熟悉我的那支枪,不用看编号,只看我用心记下的那一个小印记,就能认出。

我一下蒙了。

战士丢了枪,这可是天大的事。班长带我去见指导员。

没有吹胡子瞪眼睛,没有横眉冷对,指导员只说了一句,“你知道战士丢了枪意味着什么!”

我当时不仅感到无地自容,更意识到是将自己的职责丢失了。

我万分自责。指导员也没多说什么,他说:“你回去写份检查”。当时的我,心情沉痛、沉重。

检讨很快写好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写检讨,也是惟一的一次,我是彻彻底底心悦诚服地检讨。

指导员看过检讨,对我说:“千万要记住这件事,对你日后有好处。”

枪领回来了,但我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除自责外,还异常担忧,人在新兵连,还不算正式兵,因犯错误或身体原因退回原籍的也有。我刚把在天安门前的照片寄回家,挺神气的,如果因为丢了枪,把我退回老家,那一家人的面子就丢大了。后来连队没有再提此事,忐忑之心终于放下了。

事后,我才知道,战友离开时,看我还在洗刷,估计我会把枪带回的。所以,他也没说,我则认为已经托付他了,走时根本就没注意。以往,大家也都这样,再后来,老乡喂牲口时发现了丢在地上的枪,赶忙交给了连部,按枪号一查,就知道是我丢的。

不能假设,如果枪被别有用心的人拿走了,会有什么后果。

丢枪的教训让我终身难忘。

地 震

新兵训练结束后,我分到了六连,当时驻在魏公村附近的中央气象局院内。任务是修建军委气象局大楼。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学会了瓦工的基本技能。

唐山地震的那天晚上,我正在连队的临时饭堂里写新闻稿。午夜12点过后,我回班里睡觉。当时的住地,是我们新盖的一间间车库。一个班一个车库,铺分上下两层。我睡上层,刚躺下不久,人还没有入睡,忽然感觉到房子在剧烈摇晃。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刚开始时是上下跃动,然后就是左右摇摆。我想,不好,有敌情。刚当兵时的警惕性特高。几乎同时,战友们呼地而起。睡上层的猛地跳下来,住下层的已跑出门外。我迷迷糊糊往下跳时,因左脚跟先着地,严重挫伤,拉伤了韧带,还去301医院作了处置。至今,一遇变天,脚跟还隐隐作痛。

我当时还听到了紧邻的北京动物园卵石院墙垮塌的巨响和狮虎的吼声。

第二天,知道是唐山大地震。我和战友们都报名请求去唐山救灾。上级安排其他连队赶赴灾区,我们连队待命。

虽说车库较为安全,但也不能住了。连里当天在场地中央搭起了一个能容纳200多人的大通铺,上盖厚帆布,下面用木板相连,然后在铺中间放一盆水,水中放一玻璃瓶,瓶口放一乒乓球,24小时派人值守,只要球一滚落,马上响哨,让战友们往更开阔的地带撤离。

地震后的第二天清晨,暴雨如注,连队驻地背后的冶金研究院,跑过来一位大嫂,浑身只有一片不知怎么抓到的遮羞布,跑到我们面前,说要小解,让我们几个战友给她当围栏,这也是我成年后,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胴体。

大难当前,没有羞愧,毫无邪念。这位大嫂小解时,余震再起,我们脚下的渍水在不停的大幅度的晃荡。没过多久,研究院的大姑娘、小媳妇、男男女女到连队求援,他们已没法再上楼回家了。连干部一边安慰他们,一边把他们统一安排在大通铺的南侧。后来,总共来了100多人,他们占了大通铺的一大半,连队100多号人,就挤在了另一小半通铺里。

连队的施工也只能时开时停,大部分精力要帮助周围的群众搭建防震棚,应约为中央气象局的办公楼值班,不准任何人进去。

一天晚上我值班时,来了一位新疆气象局的干部,他要去楼上一间办公室取一份报告,很紧急。他知道报告在哪一间办公室,哪一张办公桌上。我起初怎么也不应允。经不起他软缠硬磨,我陪他一起上楼,很快取到了报告。一个多月后,他再次来办公楼办事,还专门到连队看我。还好,当着班长的面,他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

200多男男女女睡在一个大通铺上,连队有严格要求,必须穿戴整齐,不得穿背心裤衩,然后就是尽力照顾好这100多名研究院的求助邻居。一位鄂州籍战友,不听招呼,穿着裤衩在院中闲逛,没几天,他被调往山西的部队煤矿。也难怪,那时天很热。但军纪是铁,不得瞎碰。

大难当头,生活还要继续。有一对研究院的新婚夫妇,在我们工地放倒的塔吊中,搭几条草袋与芦席,也算遮风挡雨,在里面过起了另外一种两人世界的生活,这样的“蜜月”恐怕小两口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