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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油灯
 | 席方  2016年11月29日09:01

照亮了我的童年的,是一盏油灯。

窑洞总是黑得早,鸡栖于莳时,院里的树影模糊起来,窑顶的简陋家具和麦囤朦胧进了暗处,该是点灯时分了。

看着母亲添油、挑灯捻,划一根火柴,她的面庞清晰而温暖的出现在火光里。火柴发出的硫磺味还没散尽,如豆的油灯发出柔和温暖的光,照亮漆黑窑洞的一角。远处的一切轮廓如同炭画的静物。

冬夜里,睡眼朦胧时,油灯的光晕由焰心漾开,外圈有着七彩的光线。母亲沐浴在柔和的灯光中,静静地做着针线,略微浮肿的面庞和蔼慈祥,有时停下来,温情地看着酣睡中的一对儿女。有时,门缝里一丝儿风钻进来,灯光摇曳,母亲投在窑壁上的巨大的身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记得儿时,就在这盏油灯下母亲教我们读书认字。小小的土窗台上糊着旧书报,就是我的桌子。我那时四五岁吧,还不会握笔,母亲握着我不听使唤的手一遍又遍的摹写,字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就这样,入学前,我就会写几十个常用字,这全是母亲的功劳。秋夜清长,油灯如豆,虫鸣唧唧,山风掠过,呼呼作响,窑里静得能听得见枯枝被风吹断的咔嚓声,沙土给刮下崖背时的沙沙声 …… 有时写困了,妈妈催促我:“你可要给妈争气呵,让妈有个盼头 …… 。”话没说完,就咳成一团。我那时就想:要认字,要当医生,要医好妈的病。打起精神来,让她攥着手写“人口手。”

有好几夜,我恍然醒来,睡眼惺忪里,母亲披衣坐在灯下,出神地想心思。她那时病得很重,咳嗽消耗着她的气力,吞噬着她的健康,和她得同样病的人先后离开了人世。冬夜的寒气丝丝缕缕从木门窗的缝隙间透过来,油灯给侵得突然一暗,几乎熄掉,又在将熄末熄之时奇迹般地抬起头,回转过来,重新把温暖的弱光投向四壁,母亲的巨大的影子又重新出现在窑顶上。然而,剧烈地咳嗽攫住了她虚弱的身体,要把她的生命之火吹熄。有几回,我觉得母亲就要在咳嗽声里离我们而去,再也缓不过来了。而门外的高挑树上,猫头鹰又把它瘆人叫声不详地送来。老年人说,这幽灵般的鸟能叫走人,我们总是担心它会把母亲从我们身边叫去,蜷在被窝里惴惴地想。然而,那老妪夜哭般的声音不停息的叫着,一声紧似一声,让我们毛发倒坚,心紧揪着。要是父亲在就好了,他总点几枝炮仗驱走这可恶的鸟。然而,父亲不在。我们母子仨在这近乎寒窑的冬夜里捱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有时因为忘了添油,灯光先是很明亮地闪一下,逐渐黯然,最后一跳,熄灭了,最后一点亮和一丝烟消逝在空中,一切陷入到沉沉的黑暗之中。没有谁会对黑暗像我有同样深切的感受。我常常担心母亲就像这油灯,一点一点耗尽热和光,最后留下一片无尽的夜给儿女。

油灯要不间断地添油才能亮。母亲总是在不断地喝那浓而难以下咽的中药,不断地注射各种药剂才得以维持残存的生命。她常常走着走着就蹲下去,张嘴抬肩,喘不上气来。一段路,她常常走走歇歇,路似乎就长了。她挂在嘴边的话:要不是你们兄弟两个,她早享福去了。我知道,她所说的享福是去另一个世界。

所幸的是,我们两的书读得还算好,让她感觉有个盼头,不至于让她伤心。看着我们捧回的一张张奖状,她总是和了糨子,端庄地贴在窑洞壁上,奖状上的金字让烟火熏得漆黑的土墙鲜亮起来。母亲总是看看奖状,又摸摸我们的头,病痛似乎减轻了不少。她的欣喜总是胜于我们短暂的喜悦。于是每年的那一纸奖状我们总是志在必得,然后一路小跑高举给母亲。因为我们知道,这是让母亲高兴的事儿。

及至上了中学,父子仨人都在外地教书读书,家里就只有母亲一个独守空院,诸事都要她经手料理。只是在礼拜日,才得以短暂相聚,父亲领着我们做一些重体力活。但一天中喂鸡饲牛,做饭熬药,锄地洗衣,过门槛的活儿又不知多少,母亲总说:“娃哄三年提笼笼,活做三年没影影”。

一次,放学晚归,走下斜坡时,听到母亲在说叨,她一会说给小猫咪,一会儿说给牛,好像她们都能听得懂她说的话。那时年轻不更事,只觉得母亲好可爱,怎么跟猫儿牛儿说上话了?

深切记得那夜的场景——一院黑夜,一苗灯火闪闪烁烁。那一定是母亲掌着灯小心翼翼地要去给牛添草,小猫跟着她身后,油灯在槽头扑闪,猫儿蹲在灯旁,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添完草,母亲说:好好吃,完了叫我;再跟猫说:走,烧炕去。猫叫一声,倏地跳下来,猛窜一阵,返回来打着滚,亲热地在她的脚边蹭过去,而母亲一手护灯,慢慢地走在黑暗中。

初中毕业那年,我预选上了小中专。这天,一家人围坐在小铁桌前,油灯明亮,火苗精神地灼灼燃烧,连小猫也不打呼噜,不调皮,神情凝重地蹲在桌上,好奇地看着这一家人。到底报什么志愿呢。母亲因为久病,原来一直要我好好念书,将来穿上白大褂当医生;父亲因为教师子女报考师范可以加十分而要我考师范。我打小目睹母亲因病所苦,立志要当医生,悬壶济世。我想母亲一定会支持我的,很有把握地说:“我想还是报卫校吧。”父亲看着我,不做声。母亲喘息着说:“还是听你爸的,咱报师范,把握大,加十分呢,听说很多人差一分都没考上。”我愕然,问:“您不是总希望我考卫校么?”母亲说:“不能因你妈得病,毁了你的前程,还是师范好,啥朝代都少不了教书的。”夜很深了,母亲用针挑挑灯捻,亮堂了很多。母亲决然说:就师范吧。这样,我上了宁师。其实我心里深知母亲做出这个违背初衷的决定,有多难。

真的,母亲病了大半辈子,从不让我们摸一次锅边,不让我们熬那怕一次中药。母亲去了后,我们才觉得亏欠她的太多太多。我甚至不如那盏伴她的油灯,不离她左右的小猫,和懂得她心思的老牛。

后来,为人父后才懂得,只有身为母亲,才能心里虽有不舍,却希望儿女飞得高远;也只有身为母亲,才能不顾病痛缠身,却违背心愿,不让儿女的脚步再迈进医院;也只有身为母亲,即使是到了地下也会把儿女挂念。

一举头,母亲在镜框里慈祥地望着我们,那盏看到过她一生的苦痛,伴她劳作的油灯无言地沉默着——以一种完成了某种使命的庄严。这盏灯已不再为我们照亮了,也不再为我们的前程而燃烧了,静静地呆在角落里。但我们怎能忘怀它曾经地温暖,曾经地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