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沈福文故居
闽南诏安,地处闽粤交界处。唐初,陈元光建置漳州,在此设南诏堡,宋称南诏场,元设南诏屯田万户府,明始设诏安县。是著名的“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中国书画艺术之乡”和“中国青梅之乡”,也是著名的侨乡和台胞祖籍地。
诏安自古文风鼎盛、书画流行,美称“丹诏”。当笔者行走在诏安古城小街,流连牌坊街,走进八仙茶馆、古木根雕店,寻访散落在乡间的土楼民居时,总感觉是飘散着一股浓浓的书香和醇厚的墨韵。
丹诏秋色,天清气爽。太平镇宣传委员林丽娟开车接我们前往太平镇科下村,探访沈福文故居。早就听说诏安的土地硒含量全省最高,是“中国海峡硒都”。一路上,那连绵起伏、雄奇灵秀的点灯山,蜿蜒曲折的溪水流经太平镇,环绕科下村。我们情不自禁地停下车,伫立山坡,环顾四野,哦,那漫山的绿树,满山的果林,令人赞叹太平镇果真是名副其实的“花果之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地群众采取大生产方式,开垦万亩果、万亩林、万亩竹和万亩油茶基地,在全省掀起著名的“太平之风”。而今,太平镇人民在这片“富硒”的土地上,又开垦出6万多亩富硒青梅,刮起新的“富硒之风”。你看,那满山的青梅果园,如波涛,似细浪,弥漫在起伏的群山峻岭,真可谓“梅好太平,硒望无限”!每年腊月梅花盛开的季节,千万朵白梅绽放,竟吐芬芳,那漫山遍野的清香,令人赞叹这乡野的纯粹和十足的清幽……
车停科下村,沈福文的孙子沈礼贤带我们瞻仰沈福文故居。出乎我想象的是,一代漆画宗师的故居原来是一座普通的客家民居。沈礼贤介绍说,沈福文故居是曾祖父沈锐奇于1900年所建的,座西北朝东南方向,占地面积仅60多平米方米,加上二层阁楼,建筑面积约120平方米。沈礼贤说,爷爷出生时正好是大年除夕,曾祖父认为这是“福星高照、文扬四海”的吉兆。于是,曾祖父在给他取名时,将之前按传统字辈所取的“云祜”改为“福文”。故居距今已有116年历史,现已列为诏安县文物保护单位。
站在故居前庭,映入眼帘的是关山月大师于2000年3月题写的“沈福文故居”门匾。走进故居,客厅斑驳的墙面悬挂沈福文遗像和生平简介,右旁悬挂沈福文的学生、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王和举“漆学之尊”题词。我想,“漆子之尊”这四个字应该是每位来访者和瞻仰者的共同情怀吧!客厅左侧的居室陈列沈福文与党和国家领导人合影,以及他出国访问、举办展览、外出考察和工作时与关山月、常书鸿、吴作人、林林、蔡若虹、林师珍等老一辈艺术家的合影,还有他回乡与家人团聚、写生的生活照。这些珍贵的照片,展现了沈老先生矢志不渝求学、教学、创作的一生。
沈福文是中国现代漆画艺术开拓者和漆艺宗师,也是第一个将漆艺搬上高校讲坛的教育家。1906年2月,沈福文出生于福建省诏安县科下村。1924年初夏,18岁的沈福文带着理想和追求,考入集美师范学校。在集美求学期间,他结识了胡一川,聆听过鲁迅、林语堂等先生的演讲。临近毕业,他和胡一川报考杭州国立艺专,跟随潘天寿、李苦禅等大师学习绘画。因参加“一·八艺社”的进步木刻活动,他与胡一川、李可染等人被校方开除学籍。后来,在北平大学艺术学院西画系高乐立教授的努力下,他以优异的成绩转学考入北大艺术学院。1933年夏,他应聘为北平私立美专教授兼教务长,又因发起组织“平津木刻研究会”的新兴木刻运动,被北平当局逮捕2个月,经北平美专校长王悦之等人保释才予出狱。
1935年8月,沈福文由塘沽乘海船赴日留学。在东京,他跑遍了东京大大小小的博物馆、美术陈列馆,以及各种手工艺品商店。在惊叹精美绝伦的日本现代工艺品的同时,他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其时,他从心底发出了沉重的悲叹:漆器艺术发端于华夏,自殷商而秦汉而唐宋,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这项发源于中华大地的传统漆画技艺竟然在本国流失,而日本工艺师却在中国传统漆艺基础上衍生成而现代日本漆艺。于是,他决定放弃绘画,转而从事漆器工艺的研究。在蔡元培先生的介绍下,他进入松田漆艺研究所,师从日本“人间国宝”松田权六,专研漆艺。他千方百计找到了在中国早已失传的《髹饰录》手抄本,按照其中记载的工艺程序反复实验,并从日本博物馆借出馆藏的中国古代漆器和现代福州漆器,对实物进行古今比较对照研究,逐渐发掘出几十种在国内已经失传的古代漆艺技法,初步摸索出一套漆器制作新工艺。回国后,沈福文应聘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实用美术系教授,与李有行创办“中华工艺美术社”和“四川省立高级工艺职业学校”。1942年,他精心制作的“脱胎器花瓶”“双耳花瓶”“金鱼盘”及“二十四角脱胎大盘”等100多件漆器作品在成都举办“沈福文漆画艺术作品展览”,一时轰动了整个新闻、工艺美术界,被赞叹为“工艺美术界的一声号角”,徐悲鸿为展览作序,对他的漆画艺术做出“为工艺美术事业的五百年来第一人”“除张大千以外无人能出其右”之高度评价。1946年夏,他和常书鸿结伴到敦煌考察写生,发现神秘、含蓄、古朴的敦煌图案很适合用大漆来表现。回到成都,他将敦煌壁画图案艺术精华部分,如敦煌藻井、隋唐壁画等图案融入漆艺创作中,将中国汉代的“平堆”工艺发展成新的“高堆”工艺,把用单一手法发展成“研磨彩绘”,将“堆漆”“雕嵌”等多种手法分别或同时运用到一个漆器上,恢复和发展在国内早已失传的“绮纹丝”“斑纹丝”及一些镶嵌工艺,创新多种变涂法,终于创作出130多件敦煌图案的漆器作品。这些精美的作品于1948年2月在成都、南京预展,随即在上海举办“沈福文敦煌图案漆艺展”,再次轰动全国艺坛。徐悲鸿、庞熏棐、傅抱石、陈之佛等艺术家纷纷著文,对这批新型漆绘作品推崇备至并给予高度评价。徐悲鸿在《中央日报》发表评论,赞曰:“沈君欲复兴吾国漆艺,故专取材于中国图案,其杰作已在中国现代艺术上放光明。近更远赴敦煌,摇集吾国艺术全盛时代之图案七八十种,应用于漆器上,此为旷古所无之盛举,其璚皇典美丽,自不待言,此不独为沈君庆,尤当为中国美术前途贺也。”由此,沈福文的漆器与张大千的国画和刘开渠的雕塑被赞誉为“成都三宝”。
上世纪50年代起,沈福文先生全身心地投入到中国美术教育和研究创作中。他创作的一系列磨漆画、漆器作品赴苏联、越南、日本等国展出,部分展出的作品被北京故宫博物馆、四川省博物馆收藏以及莫斯科东方美术博物馆、列宁格勒博物馆收藏,漆画作品《毛泽东》被国家外交部作为珍贵礼品赠送给朝鲜,至今还保存在平壤博物馆。他还组织、制作出大量的中国漆器,作为出口产品,为国家创收了大量外汇,赢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赞赏,受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叶剑英等中央领导的亲切接见。1953年,沈福文出任西南美术专科学校实用美术系主任,开始设立包括漆器、漆饰、漆画在内的漆艺专业。在长期的教学过程中,他总结了中国漆艺发展历程,编著《西南兄弟少数民族图案集》《四川省工艺美术选集》《四川荣川陶器》《中国髹漆工艺美术简史》《中国漆艺美术史》等,与李大树合著《漆器工艺技法撷要》,把漆艺这项在民间传承几千年的古老学问带入中国高等教育之中。十年浩劫期间,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1979年至1981年,任四川美术学院院长、名誉院长,历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顾问,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理事,美协四川分会副主席,四川工艺美术学会理事长,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审委员。
梦也故乡,情也故乡。1988年夏,沈福文教授在夫人李德辉、儿子沈育英的支持下,将他珍藏多年,包括吴作人、李可染、关山月、李苦禅、黄胄、黄承玉、叶浅予、华君武、黄寿平、马识途、沈觐寿、丁仃等近现代书画名家在内的295幅书画作品,无偿赠给家乡漳州。漳州市人民政府为此开辟了“沈福文珍藏书画陈列馆”,聘任李德辉夫人为名誉馆长,一代宗师李可染亲笔题写馆名。1989年,他又将52幅书画名家的作品赠送给家乡诏安县。
2000年2月1日,沈福文教授因病在重庆逝世,享年94岁,安葬于老家诏安县太平县科下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用客家话呢喃:“太平、点灯山、科下……”
走出故居,我们开始深入到沈福文5个孙子的家中“寻宝”。在长孙沈礼信家里,沈礼信拿出一幅沈老先生76岁在山城重庆所作的国画《竹子》,画中4棵竹子枝繁叶茂,挺拔向上,呵护着身旁的5棵竹笋茁壮成长,寄托着沈老对千里之外的子孙们的思念之情……。在五孙沈才贤家,沈才贤拿出沈老创作的圆盘漆器、敦煌临摹画稿,以及齐白石生前赠送给沈老的“墨砚”,看着眼前这些“国宝”,我开玩笑地问他:“有没有想把爷爷的作品转让或拍卖出去?”沈才贤憨厚地笑着说:“爷爷晚年的时候,留下了许多漆画和书画作品,分别由我们5个兄弟保管,在市场商业化运作时代,我们谢绝了许多利诱,至今依然完好地保存着爷爷留下的珍贵遗产。”在四孙沈礼华家,我们如愿以偿地看到沈老的敦煌漆画“真迹”——《观音》,漆画上的观音菩萨那端庄的面容,婆娑的身姿,绚丽的服妆,在大师的神笔渲染下,显得光彩照人,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此时,我不禁又问道:“沈老先生有没有将漆艺技术传给你们呢?”三孙沈礼贤笑着说:“我们父子都没有传承爷爷的技艺。小时候,我曾对爷爷说,如果爷爷不教我们漆画技术,以后会失传的,当时爷爷就哈哈笑地对我们说,开玩笑,我可是桃李满天下!”是的,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漆艺教学中,沈老先生培养出杨富明、萧连恒、李大树、何豪亮、王和举、陈恩深等一大批在全国漆艺教学、科研、创作等现代漆艺创作领域中的后继者和中坚力量。可喜的是,沈福文的曾外孙沈良辉、曾孙女沈玲丽已踏着曾祖父的脚印从事漆艺工作和漆画艺术创作……
临别前,我们特地前往太平镇政府拜访镇党委书记张文敏。张书记在太平镇工作多年,说起太平镇,从发展经济到扶贫攻坚,从特色产业到乡村旅游,他如数家珍,头头是道。他欣喜地告诉我们两个好消息:一是在沈福文诞辰110周年之际,“沈福文纪念馆”即将开工建设,纪念馆面向点灯山,占地600多平方米,建筑面积1900多平方米,总投资1200万元;二是太平镇科下村已被国家列入全国乡村旅游扶贫重点村,近期将在科下村投资2亿元,兴建海西福文文化产业园,以此推动当地文化产业、富硒生态产业和乡村旅游的发展。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代宗师的“漆子之尊”精神必将在点灯山上闪烁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