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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者的苦难与梦想——观话剧《从湘江到遵义》
来源:中国文化报 | 王树增  2016年10月20日07:00

《从湘江到遵义》剧照

在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之际,由中央军委政治工作部话剧团创排的大型话剧《从湘江到遵义》公演,受到观众广泛而热烈的赞誉。

具有数十年艺术实践和积累的中央军委政治工作部话剧团,其创作力量的雄厚、创演剧目的繁多、艺术经验的丰富、艺术人才的辈出,以及特色鲜明的艺术风格和精湛优良的艺术品质,在全军和全国的话剧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个艺术团体的一代代艺术家,在年复一年的履职尽责中始终保有对国家、对军队、对人民极高的忠诚,对艺术生产过程中的每一部作品都付出了非凡的创造与饱满的热忱。

今年,当全国许多艺术团体动用舞台艺术的诸多样式,将创作方向指向长征这一题材时,中央军委政治工作部话剧团也在创排这样一部关于长征的话剧新作,这不免令人想到这个团历史上曾经推出的著名话剧《万水千山》。要知道,《万水千山》迄今仍被中国话剧界称为新中国话剧的一个里程碑之作。难道中央军委政治工作部话剧团如今硬是要在宝塔顶端再加盖一层?如果加盖的这一层不再是辉煌的金顶的话,怎么办?

《从湘江到遵义》的3位编剧李宝群、王宏、肖力,均是当今中国话剧编剧界的优秀艺术家,且都正值壮年,艺高胆大;导演宫晓东更是常年活跃在中国话剧界的奇才,风格新锐、激情永在。在尚未动笔创作之前,他们首先踏上了长征路,一路发回的照片上可见,野战迷彩服浸满汗水,人人面容消瘦、胡子拉碴、头发乱如一窝草。在跋涉长征路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曾徘徊在当年惨烈的湘江战役渡口,然后一路向西渡过江河、攀上峻岭,风里雨里地寻觅一点点感悟,直到看见那座依然挺拔伫立的山城遵义。回到北京后,所有牺牲在湘江岸边的红军士兵,那些不朽的英灵或许会陪伴着他们写作剧本的日日夜夜。

在《从湘江到遵义》的舞台上,红军战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鲜血即将流尽,透过血色硝烟,最后一次仰望天空或者凝视大地的时刻,这些平均年龄不足20岁的红军战士,他们最后的留恋不是自己活下去,而是曾经给他们带来希望的苏维埃共和国地久天长。他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即使参加了红军仍来不及识更多的字,甚至无法将大胡子的马克思和小胡子的列宁区别开来,但是他们愿意赴死,因为他们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近代以来,中国的国土上苦难太多,列强们的洋枪洋炮让这个积贫积弱的民族割地赔款、充满屈辱;军阀官僚和土地兼并者的巧取豪夺更使得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生活在一代接一代的赤贫中。他们听说或看见过这块土地上出现的各种军队,这些军队打着各样的旗子,唯其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残害无辜、肆意抢掠、助纣为虐。谁能让这个世界公正公平起来?谁能给穷苦人民带来生活的希望?只有中国共产党及其创立的中国工农红军。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在生死相搏中诞生的苏维埃共和国里,年轻的红军士兵为打败“围剿”的敌人勇敢战斗,为苏维埃人民代表大会投下自己庄严的选票。他们在识字课堂里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人”,红军干部对他们说,你们生下来不是猪狗而是堂堂正正的人,从今以后要像“人”字一样站立着,永远不要跪下来——一个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的苏维埃共和国,在年轻的红军战士心中宛若天堂。家里的父辈们曾经说,人的头顶上有个天,要敬畏天上的神灵。参加红军之后,他们证实了神灵的存在,这个神灵就是带领他们铲除世间剥削压迫的共产党,就是包括自己在内的英勇善战的红军。因此,追寻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为了这样的国家去前赴后继、舍生忘死,成为年轻的红军官兵坚定不移的理想——人死了,只要死得值得,不就永远与天堂在一起了吗?

在《从湘江到遵义》的舞台上,无畏的红军指挥员一个接一个倒下了。红军指挥员同样年轻得令今天的我们难以想象,但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传奇人物。他们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有着不同的青春经历,但无不是在刚刚能独立思索人生道路的时候,就被中国近代以来为民族复兴而奋斗的那些仁人志士的宏大政治抱负所感染,在苦苦寻找救国救民的出路中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他们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候,脸庞和理想还很稚嫩,但在革命道路上一次又一次挫折的磨砺下,他们坚强、成熟起来,具有了与他们年龄不相符的坚如磐石的政治信仰。因此,他们能够在战斗最危急的时刻,身先士卒,振臂高呼“跟我上”,然后山一样地訇然倒下,纵然红军战士们抱着他们不停地呼唤,但他们手上驳壳枪里的子弹已射尽,他们的身体会因为血已流尽而逐渐冰凉。他们中间不少人学识丰富,在其警卫员的背包里有他们的笔记本,笔记里出现频率最多的词汇是:大同世界、共产党宣言、共产主义、中国革命问题以及官兵一致、民主作风、取义成仁……战斗中,一身血污的他们死了;舞台上,却又一次次地复活,一次次地向我们走来。他们的身上永远燃烧着革命的烈火,每次走来时都令我们感受到信仰的逼人灼热。湘江战役中打后卫的红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向我们走来,捂着他的腹部,腰微弯,头颅高昂着。完成最后阻击任务的红三十四师,陷入敌众我寡的重重围困之中,全师官兵大部分阵亡,陈树湘因为负伤被捕。躺在敌人的担架上,他撕开自己腹部的伤口,把肠子掏出来拧断了。肝肠寸断,这是汉语中形容最痛的词汇。敌人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挂在他的故乡长沙的城门上示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红军著名领导人之一的方志敏在临刑前更是留下一句惊天动地的话:“你们可以砍下我的头颅,但决不能动摇我的信仰!”——大浪淘沙,烈火真金,从人类文明的每一次发展进步,到一个民族走向复兴的每一步前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殉道者,历史的进程该如何解读?

还有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工农红军的领导者,他们是这样一些名垂中国历史的名字: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朱德、刘伯承、博古……他们无不是胸有万卷、出口成章、笔下雄浑,他们对中国近代以来所有推动民族复兴的人物了如指掌,他们都有“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伟大志向和抱负。他们中的多人学贯中西,甚至曾周游世界,可以流利地使用外语。同时,他们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掌握和理解可谓是先觉者。在探求中国人民翻身解放的革命中,即使面对“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血腥恐怖,他们也不曾退缩、懦弱,在一往无前地争取革命的最终目标上没有分歧,他们争论的实质是中国革命的道路问题。在《从湘江到遵义》的舞台上,这些主义的殉道者们在互问的同时也在诘问当代的我们:什么是中国道路?什么是中国的“人间正道”?长征征途中的争论,不但具有历史意义,也极具当代意义。就长征的前提而言,是我党在政治路线和军事路线上出现双重偏差的结果,革命因此受到前所未有的挫折,鲜血、生命换来的苏维埃共和国只能放弃,踏上军事大转移的征途,一路必须突破敌人的围追堵截,伤亡惨重、血流成河——在这个前提下的争论,关系着生死存亡。不懂中国的人,就不懂中国革命;不依据中国国情的决策,就是背离中国道路的歧路。从某种意义上讲,长征的历程,就是中国共产党自我修正、自我完善的过程,就是自力更生、独立自主地进行中国革命的过程,就是寻找和坚持只属于中国的解放道路的过程。必须指出的是,共产党人之间的争论,均是源于苦苦地求索所殉之道究竟是什么。在今日中国的生活中,毛泽东的形象几乎成为国人所崇敬的一种“道”的象征,他是中国人心中无与伦比的神奇人物:以铲除世间所有的不平等,让中国社会进入一个新时代为毕生使命;即使到了晚年,这位战争的幸存者更像一位先祖而不是政治家。无论站在哪种政治立场上的人,都无法否定这样一个事实:离开了这个身躯高大、行动缓慢、面容慈祥的中国人,叙述中国社会生活的变迁史乃至世界政治风云变幻的脉络,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仰望着《从湘江到遵义》舞台上的毛泽东,却是一个被严峻的军事局势和政治分歧折磨得面色黑黄的憔悴的人,焦灼的心境、巨大的忧患使得他总在不停地踱步,即使在行军时也保持着论战的姿态。这是殉道者决死的姿态,这个姿态散发着耀眼的信念之光。惨烈的湘江战役后,剩余的部队登上了高耸的老山界,毛泽东低吟着在湿滑的山路上想出的一首小词《十六字令·山》:“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天真的要塌了么?只要像山一样屹立,就能支撑起天。谁是山?真正坚守信仰的、敢于自我革新的中国共产党人——长征的军事、政治之险空前绝后,但是,无论险象如何环生,只要信仰坚韧如不残之锷,天就永远不会塌下来。

话剧《从湘江到遵义》给予观众的,已经远远超出一部话剧作品的舞台审美意义。

这部作品最终要告诉我们:因为付出了太多的牺牲,因为在难以承载的牺牲中始终保有理想和信念,所以,一切艰难险阻皆成为一种锻造——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留下的是:坚定的信念、坚强的意志以及无与伦比的勇敢。这些都是可以创造人间奇迹的精神。物质和精神是认识生的过程中两个互相依存但又处于不同空间的要素。前者是须臾的,后者是永恒的;前者是脆弱的,后者是坚实的;前者是杂芜的,后者是纯净的。支撑生命最可靠的力量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小到决定一个人人格的优劣,大到决定一个民族和国家文明的兴衰。

80年后的我们回顾长征,就是要知道什么是信仰的力量,什么是不屈的意志,什么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支军队的英雄主义。

当《从湘江到遵义》的舞台上终于出现曙光的时候,那些倒在长征路上的红军官兵再次向我们走来。他们俯下身来,以他们当年用理想和信念支撑起的热忱,期盼地问我们这些后人:今天,我们为之奋斗的梦想实现了吗?人民都过上好日子了吗?今天的共产党员们,你们还愿意为信仰付出生命吗?

今天的中国,走在为民族复兴而奋斗的新长征路上。

对于共产党人来讲,这依旧是一条殉道之路。

任何奋斗都要准备迎接苦难,苦难是殉道者的水、食物和阳光。

逃避苦难与艰险,不是共产党人。

为多数人的福祉而承担一切苦难是使命。

苦难和梦想并存,是共产党人的宿命。

为此,我们对创作出《从湘江到遵义》这部精品话剧的所有艺术家致敬,他们在《万水千山》之后让一个久负盛名的艺术团体再现辉煌,他们让真正的长征精神在当代中国的艺术舞台上被清晰地描绘、被隽永地讲述、被深情地吟诵。从《万水千山》到《从遵义到湘江》,中央军委政治工作部话剧团的艺术家们始终走在长征的路上,他们在艺术实践中勇往直前的姿态犹如今天依然令我们崇敬的中国工农红军。所以,我们愿意在这部作品引导下,向中国革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致以崇高的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