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满园
桂子月中落，
天香云外飘。
这是初唐诗人宋之问《灵隐寺》中描写桂花的诗句，和李清照的“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有异曲同工之妙。桂花盈盈轻柔之美，幽幽沁人之香，是历朝历代文人雅士不吝笔墨赞颂的对象，比如柳永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李贺的“ 翩联桂花坠秋月，孤鸾惊啼商丝发”、李商隐的“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甚至屈原在《九歌?东君》中也一改忧国忧民之心，率性浪漫了一把，高唱“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想象自己手持天弓星这把巨弓，回身箭射西沉的太阳，抡起北斗星这柄大勺，去舀桂花酒喝呢。有趣的是，毛泽东《蝶恋花 答李淑一》的词句“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也有着类似的浪漫情怀。
桂花别名木犀、九里香、金粟，是一种常绿灌木或小乔木，秋季开花，花形娇小香味浓郁。桂花的品种繁多，按花色分类有四季桂（月月桂）、金桂、银桂、丹桂。桂花盛开时，碧绿的树叶间隐藏着一簇簇金黄的、乳白的、丹红的米粒般小花，远远望去，仿佛是天女织就的锦缎，煞是好看。
国庆后回了一趟老家常州，办完事抽空去小区花园转转。我家小区是常州闻名的花园小区，偌大的园子里栽种着各色各样的花草树木，有不少还是名贵品种。清水环绕绿树成荫，树下亭台池中荷影，风景不逊于那些小公园。园子里有许多桂花树，每年八月桂花飘香时节，会有不少外来游人扶老携幼前来赏花休憩，园子里显得格外闹猛。
下楼进入园子，已隐隐闻到一股桂花的幽香，飘飘渺渺、若有若无。走近池塘，花香变得越来越浓。亲水平台那儿已经聚集不少人，有的在观鱼，有的在闲聊，有的搀扶老人，有的怀抱婴儿。几个儿童往池塘里扔饼干招引金鱼，大一些的孩子卷起袖子，候在池边巴望能逮住游近的金鱼。突然闻到一阵浓烈的香味，抬眼看到一颗硕大的桂花树横亘在眼前。
“嗬，好香啊！”
我忍不住失声惊呼。粗壮的枝干，深绿的叶子，叶丛间隐藏着一丛丛金黄色小花，在丝丝清凉的秋风中，伴随绿叶轻盈的飞舞，在蹒跚地蠕动。三三两两飘落水中的桂花，引来群鱼争食，水面顿时硝烟四起浪花飞溅，原来鱼儿也爱桂花啊！
往林荫深处走去，一颗接一颗的桂花树，让香气弥漫满园。此刻，石榴花、茉莉花和芙蓉花已是美人迟暮，怒放的木槿花、夹竹桃、美人蕉，甚至秋日新宠菊花，都吸引不了你驻足观望，你的心只属意于不很美丽却醇香扑鼻的桂花了，原来色不敌香，难怪乾隆帝会专宠异域女子和卓?伊帕尔罕！忽而，一阵强风刮来枝叶摇晃，扑啦啦下起一阵桂花雨。金黄色的桂花飞舞着飘落，仿佛下起黄金雨。眼花缭乱过后，地上铺满星星点点的桂花，此情此景让我不由想起几十年前在杭州满觉陇的一桩往事。
那时我还是个快乐的单身汉，没有家庭拖累喜欢四处游荡。国内景区中最爱的是杭州，几乎每年要去一、二次。西湖十景、钱塘八景早已烂熟于心，甚至到了审美疲劳的程度。有一年国庆过后只身去杭州公干，事毕忽起雅兴想去逛逛满觉陇。此前曾和好友徐先生去过一次，不过是深秋时节，桂花多已凋零，未曾领略名闻遐迩的满陇桂雨。这次正是桂花盛开季节，不知这条鼎鼎大名的满觉陇会给我怎样的惊喜。
满觉陇其实是杭州南高峰南麓的一条山谷，亦称满陇、满家弄。明代高濂在《满家弄看桂花》中写道：“桂花最盛处唯南山、龙井为多，而地名满家弄者，其林若墉栉。一村以市花为业，各省取给于此。秋时，策骞入山看花，从数里外便触清馥。入径，珠英琼树，香满空山，快赏幽深，恍入灵鹫金粟世界”。可见早在明代，满觉陇就因桂花而名满天下。这个大名鼎鼎的满觉陇，当时只是一条狭长的乡间道路，两侧栽种着一颗颗桂花树，夹杂着一栋栋乡居民宅，有些劈做店铺开茶室、饭庄、商铺、旅店，售卖的食品大多与桂花有关：桂花糕、桂花酒、糖桂花等。此地尽管名气大，但当时商业旅游不发达，所以游人并不很多。
一进入满觉陇，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地面铺满一层飘落的桂花，踩上去软绵绵的。待久了，连身体也隐约能闻到淡淡的花香，仿佛在桂花浸泡的水中沐浴过一般。我在一家小茶室临窗位置坐下，泡一壶桂花茶，要几块桂花糕，时不时呷一口喷香的桂花茶，嚼一口糯甜的桂花糕，望一眼窗外摇曳的桂花树。忽然，天渐渐昏暗下来，山谷里刮起一阵风，风势越来越大，桂花树的枝叶在狂风吹拂下剧烈摇摆，天空中飞舞着黄色的桂花雨，那情景真的是蔚为壮观。我赶紧跑出门外，观看这难得一现的情景。没多久风小了，桂花树的枝叶摇晃得不剧烈了，只有抛洒在空中的三三两两桂花，还在慢腾腾往下坠落，天空渐次变得明亮起来。我便回到座位，喝我的桂花茶，嚼我的桂花糕。
“桂花！桂花！”一位村妇打扮的女人急吼吼地叫着冲进茶室。
“哎，妈，我在这儿！”随着银铃般的悦耳声音，从屏风后转出一个年轻姑娘。这个被称作“桂花”的女子，一点不像她妈那般村姑打扮。二十来岁的花季年华，穿一件缀着蓝色细碎花的白衬衣，套一条米黄色斑点泡泡纱的确良黑长裙，粉面黛眉高高颧骨，扎着一双乌黑的小辫儿，一对滴溜溜转的明眸十分传神。
“死丫头，风儿把晒着的衣服全刮到地上了，又得重洗。你到会偷闲，跑这儿磕牙来！”
那丫头大概注意到我在瞧她，那双大眼睛朝我飞快一瞥。被她妈拖着出门时，还回头丢过来一个明媚的微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皓齿。
直到日头西沉我结账离开，再没见那姑娘回来。时近黄昏，山谷里升腾起氤氲的薄雾。隐约的远山，朦胧的桂花树，沁人心脾的花香，极富诗情画意。踩着满地金黄的落英，嘴里轻轻吟诵《诗经》里那首人人耳熟能详的诗句，心头怅怅的若有所失。
几年前也是一个金秋时节，我有事去杭州，顺道去了一趟满觉陇。经历商业化大潮洗礼，满觉陇变得华美靓丽，迷人的乡土味淡漠了，记忆中的小茶室早已荡然无存。望着满地飘落的金粟，痴痴回忆往昔的情景，那位“桂花”姑娘今又安在？是在杭州城一所深宅大院里，子孙满堂安度着晚年？是漂泊异国他乡，过着不一样的生活？甚至，或许已经“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静静地长眠在满觉陇附近某个荒僻处，年复一年默默注视着桂花开了又谢去？在感叹造化弄人、世事莫测的胡思乱想中，耳际隐隐响起《八月桂花香》的主题曲《尘缘》：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
到如今都成烟雨。
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尘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