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华:用考古的严谨和耐心写作历史题材作品
三月兔:
我想,开始这样一种题材的创作,是需要勇气和充足的准备的。在《少年的荣耀》创作之前,你做了哪些准备呢?
李东华:
写了这部小说,我才感受到要写好历史题材的作品有多么难。要回到历史现场,要知道那个时候的人真实的处境和真实的内心,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因为你没有亲身经历过,一切都来源于“听”和“看”。我父亲的童年期经历了抗日战争,我有两个伯父参加了革命。事实上,最初让我想写这样一部作品,正是父亲的讲述打动了我。但我觉得来自某一个人的讲述远远不够。我又看了与之有关的大量资料,尤其是很多在场者的个人回忆,因为在很多个人回忆的细节中,往往在不经意间,让我们能够窥见历史的一角。但我们也不能完全信任这些个人的回忆。必须在相互的对比、补充中慢慢还原历史场景。比如说我父亲曾提到他们玩耍的时候在草棚里发现了一个收音机,我把这个细节写进了书里。但父亲并没有告诉我收音机的形状、品牌等细节。就为这样一个细节我查找了一个多月的资料。因为如果我不把这些小细节搞准确,那就很容易穿帮,把那个年代不存在的还没发明出的物件写在里面,这样的硬伤会让读者失去对作品的信任。我想写历史题材的小说很忌讳这一点。你必须用考古的严谨和耐心对待你写到的每一个历史场景,日常生活中的物件以及当时的语言,当地的民俗等等。光这些小细节就耗费了我很多精力,更不用说还得去把握大的方面如故事、人物、战争等。所以最后这本小说可能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当时对我来说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以至于得了高血压,写到最后都觉得体力不支了。
三月兔:
是的,写靠谱的历史题材小说,要看作者能在多大程度上还原历史,在可触摸的“过去”之上结构好看的故事———这么难,这么费心,付出这么多,你觉得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你以后还有兴趣写“过去”的故事吗?
李东华:
苏珊·桑塔格说过:“文学也许可被描述为人类随着各种文化的演变和彼此互动而对活生生的事物和行将消亡的事物做出回应的历史。” 一个人对“过去”感到麻木,是因为他根本不了解“过去”。对于儿童文学来说,它不能只把自己看成是给孩子们传达愉悦和快乐的工具,有时候,也要有不那么轻松的,不那么让人痛快的阅读体验。文学是抵抗遗忘的一种方式,也是传承精神血脉的一种方式,儿童文学也应该有这样的担当和高度,它有能力和人类最复杂最纠结的那部分对话,留下属于它自己探察的痕迹。同抗日战争的辽阔和悲壮相比,我们反映这场战争的文学作品还无法与之匹配。我想我还会继续在里面走下去。也许我的笨拙让我无法与“过去”有一场势均力敌的对话。但终将有智慧的写作者以文学的方式,开启这个巨大的沉默所在,将那些被我们忽略的、遗忘的“珍宝”捡拾起来。
三月兔:
在文学里了解过去,是需要人物和故事的。在《少年的荣耀》中,沙吉,虽然并不如沙良等戏份多,但是非常独特,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他的身世、命运等,也很让人唏嘘。许多复杂的问题,特别是关于他的母亲怀他“十三个月”以及母亲的死亡等问题,都是非常典型的成人世界的问题,是不太好给小孩子表达清楚的问题,但是在这一点上,你非常在意尺度的拿捏,始终以一个孩子的眼睛去看,去表述。对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考虑的?我知道你也写作成人文学,在一些问题和视角的处理上,你认为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李东华:
沙吉这个形象在生活中有原型,但我父亲在讲的时候并没有讲很多,可是这个孩子特别吸引我,因为我觉得他就是那个时候一个典型的“中国人”或者说“中国孩子”,他就是那个时代的,他就是中国的,他的身上背负着那个时代的家庭伦理,他也背负着那个时代的国恨家仇。他也像那个时代的一切中国人一样,内心的战争留下的创伤没有得到抚慰。“十三月”其实在暗示他并不是他父亲的孩子,因为成年人都知道九月怀胎,但他是在母亲怀孕十三个月的时候才生下来,他其实是个私生子。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决定不把孩子和社会、历史以及家庭的关系切断,孤立地来写他们的生活。事实上,孩子的生活是不可能切断和他周围世界的关系的。但是,这是儿童文学,不可能把真相赤裸裸地展示出来。所以要用孩子的视角来写,在他们半懵懂半明晰的意念里,我们能够看到沙吉的真实的处境。
儿童文学的难就在于它的含蓄,在于它对人性暗黑面的揭示从来不可能像成人文学那样毫无顾忌。成人文学常常热衷于写人性恶,热衷于性和暴力,儿童文学可以吗?当然不可以。但儿童文学的魅力正在于,离开性、暴力、恶等比较容易产生效果的这些手段,一样能够把作品写得吸引人,这就是好的儿童文学了不起的地方,也是它独具魅力之处。
三月兔:
沙吉的确是那个时代下的一个典型的“中国孩子”……也许正因为你这样的认识,才写出了丰满的触动人心的沙吉,同时也让读者清晰地感觉到儿童视角和成人视角的不同。
其实不仅是沙吉,《少年的荣耀》写战争环境中的孩子,有许多专家都非常欣赏这部小说中的“让文学回到现实”“呈现出孩子真实的生存状况”,的确,就如刘绪源老师所说,这本书有好几个突破……除了这些突破,孩子的游戏生活以及山东乡下的风土人情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离开战争一点距离之后,你的笔墨似乎更加自如。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今天的我们来书写过去,尤其是战争,你觉得我们要把握的最主要的是什么?
李东华:
我想这源于我还没有勇气把孩子们放到战场上,让他们直面战争。我们的孩子在那个时代,很多人走上了战场,这是人类的悲哀,这是战争中最让人感到痛心的一幕。我当然无法去以颂扬的笔调写一个孩子在战场上杀敌。但那又是历史的真实,也是迫不得已。真实的战争的残酷我想并不是今天我们坐在书斋里可以想象的。尤其是中国的抗日战争,是在敌我的武器差距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进行的,我们几乎是用肉身挡住了冰冷的枪口,而这肉身的长城里就有孩子们的一份。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好去正面写战场上的孩子。也许是心太软,难以直视。
三月兔:
也许我们的世界永远都不需要战场上的孩子,不需要文学中的战场上的孩子……你内心里想象过沙吉和沙良长大后的样子吗?网络上有人提问《少年的荣耀》有没有续集,有读者认真地回复说有———请问,有过继续写续集的考虑吗?
李东华:
事实上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还有更多的人和事打动了我,我很想继续写下去,不一定是写续集,可以是其他的孩子,或者城市里的孩子……沙吉、沙良都会长大,他们以后怎么样了?个人的命运和历史的跌宕起伏纠缠在一起,那样的沧桑悲欢,我想,已经不是儿童文学所能承载的了。
三月兔:
期待看到那些打动过你的人和事变成文字。
这些年你的创作很多样,童话、小说、理论,成人文学、儿童文学等都有所涉及,这些方面的尝试之后,你觉得你最钟情的是什么呢?以后的创作会倾向哪一方面?
李东华:
一个人的一生只能做好一两件事吧。从事的文体很多很杂,一方面是由于工作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没有找到专注的方向。我想我以后会在成长小说这方面用力。我喜欢去探究人在青春期内心发生的丰富微妙的变化。
三月兔:
嗯,你的《薇拉的天空》《左岸精灵》《远方的矢车菊》等关注的都是青春期少男少女之间的爱和友谊,这样大面积地关注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呢?
李东华:
我很喜欢“成长小说”,国外很多的小说,像《麦田里的守望者》《杀死一只知更鸟》,以及我最近看的一本俄罗斯的小说《把我埋在墙脚下》,还有一本意大利的小说《质数的孤独》等,我把它们都理解为成长小说,“成长”是一个动态的心理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的内心图景和外在的言行举止都是活跃的,生动的,甚至是意外之举频出的,它意味着生命处于旺盛期,是跃动的,因而让我特别着迷。但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我没有写好。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写不好。我想是因为“简化”造成的吧,我表达出的仅仅是一些青春期的浮浅的情绪,一些外在的表情。然而任何一个生命的成长都无法脱离社会和时代,把成长隔离和封闭起来写,不可能写出厚重的东西,只能是一些浅浅淡淡的校园故事。希望在以后的写作中,我能够走出这样的禁锢。
三月兔:
成长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可以表达的疆域很宽广……我知道你有一个青春期的女儿,女儿的生活给你的触动大吗?你女儿如何看你的这一类小说?
另外,我也好奇,在我的阅读视野里,你的成长小说中,你的个体的童年经历并不像有些作家那么浓烈,你似乎更专注当下的少男少女。你怎样得到这样的素材?怎样去靠近今天的少男少女?
李东华:
的确,我有个处于青春期的女儿。她有些小叛逆,但也会和我维系非常亲密的关系。她是我的作品的第一读者,通常她会鼓励我,会和我一起分析我认为写得不好的地方原因何在。她也允许我和她共享她的QQ,这样我可以了解她的同学们都在说什么,想什么。他们那些原生态的话语有时也会惊到我。很难评价这一代人,但我感觉他们可能并不是家长、老师心目中的那种人。有时候,我会想,我是不是和他们有着巨大的鸿沟?既然这些处于青春期的孩子那么青睐他们的同龄人写的“青春文学”,我们这些成年人是不是已无力和他们对话?我们和他们之间已经隔膜到无法把握他们的内心,从而要退却到“童年文学”中去,只给更小的孩子去写作?你知道,现在的孩子确实有见多识广的一面,就我观察我女儿,她上高一,在老师指定的阅读书单里,她已经读过《杀死一只知更鸟》《老人与海》《动物农场》《哈利·波特》等书的英文原版。我在网上看过她们班的同题作文,有些文字的别致新颖常常让我赞叹。
有一次我跟女儿说:“知道为什么人类必须死吗?是因为每个人的思想都是有限的。他的生命必须终结让位给新的人,这个世界才会有新的可能性,才会生生不息。”所以我不可能躺在自己的童年经验上一动不动。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语言长了厚厚的角质层。文学总是要求你去看到别人,理解他人。这里面也包括了对比你年轻的孩子们的注视和思考。也许我们有一点优势是不容回避的,那就是我们的阅历,我们更可能从整体上,从人生的较长的历程中来看青春期。我们可能会有更理性的、带着批判意识的目光,而不仅仅是情绪的宣泄。我们的经验会更有纵深感。这也许就是我还能继续写这一类小说的信心来源。
三月兔:
这么厉害的女儿,这么厉害的00后们!
不过虽然他们如此厉害,依然相信你,相信其他一些儿童文学作家们,可以在文字里引领他们。
祝福他们,祝福你!
李东华简介:
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出版有《薇拉的天空》《远方的矢车菊》《左岸精灵》等作品二十余部。作品曾入选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工程”。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
《少年的荣耀》颁奖词
大胆抛弃以往战争题材拔高儿童形象的公式化写法,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孩子的战争”,而是“战争中的孩子”。重现了山东乡村战时的儿童生活,塑造了沙吉、沙良等生动丰满的孩子形象。尽管小说在结构上还有待细细打磨,但已完成了同类题材创作中的一次重要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