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茂林的幸福生活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机械工业部东风电机厂。那个时代没有卡拉0k,也没有现在全国盛行的麻将。文革结束,山沟里的较为封闭的军工厂,学习成为中青年的一种时尚。中华民族从文革的精神废墟和经济的一穷二白走出来,急需人才,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在这个特定时刻应运而生。东风电机厂办了两个班,一个文科,一个工科,我成为文科的辅导老师。
袁茂林,是年龄最大的学员。他的笔记和作业一丝不苟,爱写繁体字和异体字。我改作文时,对“不合时尚”的书写,一律打红叉,但他“从不悔改”,我好生奇怪。于是,我开始关注这名坐姿端正,听课认真,书写“异端”的另类。长我12岁的茂林痴迷书画,我酷爱运动。从兴趣爱好和年龄来讲,我与他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各不相干,但人生就是那么奇妙,我们在特定的历史节点,相交相识,尔后成为一生的相知。
茂林,出生在山水明净,人文荟萃的小西湖畔。父亲是小有名气的郎中,但孩提时代的茂林,对那些中草药毫无兴趣。活泼调皮的小孩子,对客居五通的吴成之先生的绘画十分痴迷。寥寥数笔,小鸟就会灵动鲜活地飞翔;笔墨过处,烟岚凝滞,山水灵秀。茂林幼小的内心世界,对画家崇拜得五体投地。父亲很开明,并不刻意“子承父业”,而是带着孩子恭恭敬敬去吴家拜师。
日复一日,茂林的书画兴趣与日俱增。吴先生对敏而好学的孩子青眼有加。学得认真,教得精细,师徒二人,在艺术世界遨游,其乐融融。但,书画虽好,总不能当饭吃。茂林初中毕业,必须对下一段人生做出抉择。
他走进了军营。茂林先后在沙湾、峨眉服役。苍凉雄奇的山峰,绝壁千仞的峡谷,一泻千里的奔流,浓郁的民族风,都让小伙子眼界大开,小西湖的烟雨婉约中,几乎见不到如此的豪放阳刚。他用各种理由,说服领导批假外出写生。业余时间,他钻进中队图书室,如饥似渴地阅读有关艺术的书籍和期刊。他的目光思绪,齐刷刷对准原始古朴的山山水水、花鸟人物,不长的时间里,他竟然留下上千副写生手稿。小伙子在军营思想的躁动,岂能够蒙蔽明察秋毫的领导。身在军营,满门心思应该是军事训练科目,若存异念,便与军旅纪律格格不入。所幸,军中领导并非草莽武夫,他们都理解和宽容茂林,尽可能给小伙子外出写生,开放绿灯。两年的服役期,不经意间结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回归故里,拥有从军履历,茂林顺理成章进了号称乐山一号信箱的军工厂。“一号信箱”,单说称谓,就有些神秘,这个靠水进山入洞的三线军工厂,有经过精挑细选,来自北京上海南京沈阳武汉等大城市的几千军工。汇入大西南莽莽群山之中的军工豪杰,人才济济,不乏中科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科技大学走出来的专家,也不乏情趣高古的文人雅士。在这种优越的文化生态环境中,先当制氧小工人,后做小学美术老师的茂林,如鱼得水。他庆幸苍天眷顾,赋诗明志:“罢役归来志气雄,业余沉静画图中。不甘草草随流俗,岂肯庸庸效古风。面壁临池千万遍,外师造化搜奇峰。写尽江山无限意,留下拙笔笑谈中。”诗言志,年轻人的追求坦露无遗。当然,性格内敛的茂林,不会把内心远大志向,轻易示人。
没有节假日,没有下班后的休闲,茂林的心思,已经沉浸在亦真亦幻的书画精神世界。
于书法,他细细研究钟鼎铭文,至六朝碑版,专注探究石鼓文、石门颂、张迁碑、礼器碑、爨宝子碑,以及真书草书等历代名碑名帖。于绘画,茂林则主要临摹宋元明清以来的山水画,四王石溪石涛青藤八大,以及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等人的作品,成为他在家中日日参悟临习的最重要摹本。茂林的居所是山腰茅草丛中的干打垒。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干打垒。这种简易住房是上世纪60年代三线军工厂“先生产后生活”的专有名词。红砖为墙,毛毡为盖,低矮潮湿,光线昏暗,没有浴室,没有卫生间。这种陋室,冬天阴冷,夏天闷热。茂林只要归家,就钻进狭窄的画室或读书或书画,长时间“入定”,浑然不知阴阳昏晓。
绘画,要静,也要动。峨眉山春夏秋冬,姿态万千,春色妩媚,夏景烂漫,秋光隽永,寒冬凝练。在十里不同天的山间,苔藓苍苍的古朴栈道、人迹罕至的药农隐秘小径,茂林留下无数青春无悔的脚印。饿了,啃自带的干馒头,渴了,掬清泉入腹。旭日云海,秀丽山林,潺潺流水、山鸡灵猴,流云飞霞,如丝细雨……他一一记在画中,记入心中。在鸟语花香的峨眉仙山,在晨钟暮鼓的寂静寺院,他把前人对传统山水绘画的精辟见解,与眼前飘渺的仙山美景做对照,在对比参悟中,不断提升自己的美学见解。巍峨的华严古寺,夜来寒雨飘飘洒洒,淅淅沥沥。茂林思潮涌动,诗情勃发,即兴赋诗一首:“华严山寺风景秀,烟岚缥缈天外流。群峰重重叠叠嶂,苍树枝枝层层幽。昔去千年古刹在,迎来万里同辈游。我无登临征途急,会当绝顶望神州。”茂林不甘草草,渴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从事艺术,不可不对外交往,但也不可泛泛交往,茂林能够把握好交往的尺度。听说乐山师范校校长胡道一先生人品学品极佳,性喜提携后学。茂林麻起胆子,主动登门求教。座中一席谈,胡先生对这位初生之犊不怕虎的年轻人刮目相看。艺术,需要追求;追求,需要动力;动力,源于内心真诚的挚爱。阅人无数的胡先生,敏锐地看透年轻人眼中流露出的无法掩饰的真诚挚爱,感受到年轻人难得的锋芒。胡先生殷切鼓励之余,还主动把一册线装书(《说文解字》)借给初次见面的茂林。1971年,那个时候市面上是见不到这类书籍。如获至宝的茂林,回家之后,对小篆笔画结构勤加研习。日后,他能够与老先生成为忘年交,是他追求艺术的偶然中得到的必然。
茂林勤奋钻研,书画艺术水平不断提高。时任乐山县文化馆长的黄高彬先生,识才爱才。黄馆长年年把盖有鲜红大印的借调通知书,邮寄到东风电机厂,借调袁茂林两月三月不等,到大佛文管所,画政治宣传画。这是一项极为重要的政治任务,单位领导乐于放人。至于在大佛寺乌尤寺,画了多少政治宣传画像,甚至画没画过,单位领导无需知晓。
乐山大佛,名闻天下,国内文化艺术大家,时不时来此朝拜。居住在大佛寺的茂林,由是得见罗铭关山月王朝闻王子武廖冰兄戈壁舟等等响当当的学者大师,并现场观摩他们挥毫泼墨。
乐山籍的大画家李琼玖先生那时也住山上,他与以书画自娱,洒脱做人的杨风等书画同道,与住乌尤寺的高僧遍能(当今公认的中国十大高僧),常相切磋。坐而论道,兴之所致,艺术家们口谈转为手谈。耳濡目染,敏而好学的茂林,收获不少教益。琼玖先生很赏识谦恭有加的年轻人,心气极高的老先生,甚至提出收茂林为徒,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美事儿,但茂林居然谢绝。理由很简单,他已经拜吴成之先生为师,断然不能改换门庭,尽管茂林清楚地知道,琼玖先生的功力见解名气,吴老师尚有相当差距。琼玖先生是明白人,婉拒他的年轻人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秉持一颗善良纯洁的本心。先生不怪罪他,还更高看年轻人一眼,后来他主持成立嘉州画院,专门提名把没有他的弟子名分的茂林加入进来,成为首批会员,出席画院成立大会。以琼玖先生为代表的嘉州画派开一代画风,名动京城,与岭南画派和长安画派齐名,自是后话。遍能大师,洞察茂林慧根,他专门书写条幅“努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勉励后学。几十年过去,两位大师早已仙逝,茂林追忆当年受教情景,依然心怀感恩,心潮澎湃。
1978年寒秋,夕阳西下,带着弟子张泽民在峨眉山梳妆台写生的茂林,面对深深幽谷,以及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美景,物我两忘,当他画完最后一笔,满意地站起身,才发现近处一位金发女郎,很安静地在观赏他绘画。碧眼中静静流露出的赞许,以及对艺术的优雅地敬畏,感动了茂林。人的身份,有国界之分,但艺术没有国界,茂林读懂了这位外国友人对中国画的领悟。他慷慨地把《九老洞天》写生山水,赠送过素昧平生的女性。后来,他才得知,此女性非同一般,艾丽卡﹒修德,西德驻中国大使的夫人。来而不往非礼也,大使夫人回到西德,立即给茂林寄来回赠礼物《德国王宫瓷器目录》、《德国表现主义油画》等图书。那时,文革刚结束,茂林收到外国人的信件和送的东西,有些害怕,生怕遭“里通外国。”幸好工厂有德语翻译,书信内容不外乎致谢文字和对中国画的赞美。之后,他们常有信件来往,共同对艺术的热爱,续写了中德友谊的传奇。三十年后,这位女士再度来到中国,来到小西湖之美称的五通桥,她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岁月的风霜,已经改变了容貌,但在画案前,锐气锋芒,依然不减当年。她不由得鼓掌喝彩。
1985年,茂林与宣海生、杨天开等五人在乐山少年宫举办了书画展;1988年,乐山市艺术馆和乐山书画院为茂林与杨天开举办书画展;1990,四川省美术家协会为茂林在省展览馆举办《袁茂林书画展》(103副作品)。市文化局长专门书信祝贺,称茂林是继李琼玖(嘉州画院院长)、万一宾(乐山书画院院长)、周华君(东坡书画院院长)之后,乐山地区(含后来的眉山市)第四位应省美协之邀赴省城举办个展的艺术家;2000年,五通桥区宣传部和五通桥区文联选送了茂林11副山水、花鸟、书法作品,参加《今日中国杂志社》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书画展,其中一幅蜀中山水大画,长5.4米,宽0.96米,茂林的作品从巴蜀走向了全国最高的艺术殿堂。
几十年深耕,茂林的书画已入化境。山水之乡的五通桥,历来书画高手辈出,在众多书画家中,茂林凭借书画实力,1988年,众望所归当选五通桥诗书画院院长。尔后,受有关方面之邀,担任了五通桥政协书画院院长。
1992年,茂林在东风电机厂病退后,先后在菩提寺以及竹根滩定居。这期间,他对佛学有了极大兴趣,对尘世名利逐渐产生厌倦,开始闭门谢客,潜心书画,离群独居。
2013年,他终于收拾简单行囊,悄然回归桥沟镇葱茏山僻静陋室。远离城市纷扰,如羁鸟归林,茂林在清静的山间寓所,读书研习,书法笔力更为老辣,画风更为简洁灵动。
茂林是一名艺术的完美主义者,但凡有人提起往日他赠送的书画,他都要求收回毁之,不惜劳神费力,重画一副奉送。我劝他,“几十年前的作品,的确不如现在炉火纯青,但付出的心血和友情的历史见证,怎能够轻易毁之?!”茂林不以为然。
茂林也是具有悲天悯人情怀的艺术家,书画作品屡屡被拍卖用于赈灾,他从来都是慷慨大方。
茂林也是诗意情怀的栖居者,几十年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已经耗去他的健康,一米七十的个头,体重仅仅70斤,双腿开始浮肿,大小便开始失禁,牙齿松动甚至脱落,严重影响肠胃功能,但他依然乐观豁达,谈笑风生。他强拖着羸弱病体,依然每天在画案前,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他自嘲在与死神赛跑,渴望余生能够有更多更好的作品留存世间。茂林生活吃穿用度,简朴的不能够再简朴,他对自己的生存状态很满足,说道晚年生活,他总是乐呵呵“感恩感恩!”每月退休金2400元,他自己只用200元,他一点也不觉得寒碜。春秋时节,他常常穿的是几十年“一贯制”的蓝色涤卡中山装,夏天月白背心,冬天老棉袄。其实,他本可以过得很滋润,他的书画有的是市场。他送给别人的画,别人几千元轻易就卖出手。茂林得知,淡然处之,人与人不同,活法也不尽相同。2016年,乐山市举办书画作品春拍,又有人将茂林过去赠送的3幅作品送去参拍,结果无一流拍,价位相当可观。他不吃补品,不吃药品,更不去医院输液打针,坚信一切命中注定,无须自我折腾。尽管心脏开始衰竭,时不时感到有被人按翻在地出不了气行将离世的难受,但他对大限的来临总是不恐惧不回避,荣辱生死早已抛诸脑后了。
人与人之间的友情深厚,不在于每天是否形影不离,而在于是否彼此记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写过《嘉州画痴》、《袁茂林和他的峨眉山》、《袁茂林速写》,分别发表在《工人日报》、《中国机电报》、《乐山日报》,那时我们见面甚多。尔后,我到乐山17年,与茂林兄各忙各的事,就很少见面了,但我们的内心深处都不忘老朋友。茂林两次出版了画册,都亲自到乐山,并且亲自到我工作的学校赠送画册。咋一见面,吓我一跳,兄长为艺术追求,已然形销骨立。茂林的关门弟子程文华希望我能劝他的师傅“适可而止”。我也担心他的健康,劝他“省着点”,他一笑了之。
我曾经在心里多次问自己,茂林从青年时期到晚年,每日苦行僧般的清贫生活,是否快乐幸福?当我在他的画室与他深入交流,当我每次看到那张蜡黄的脸庞不断泛起的恬淡微笑,当我看到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左大姐,默默坐在丈夫身旁,无怨无悔的恬静,我确信无疑:“抱石敲汉瓦,卧斋读春秋”,才是也正是他一生快乐幸福的源泉。
茂林多次对我说过:“中国传统书画艺术,高手在民间,陈子庄生前连成都市的区美协都没有加入过……”潜台词很清楚:茂林充满自信,即便生前默默无闻,身后总会有行家识得珍宝。其实,他现在已经并非默默无闻,从小西湖一路走来,乐山、成都,以及北京中国美术馆,这是许多书画家都无法达到的高度。
袁茂林的幸福生活,很简单很纯粹。因为简单,所以专一;因为纯粹,所以从不计鲜肥之享。茂林,真正的艺术家,一生清贫,快乐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