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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情缘(十三)
 | hly2833549  2016年07月08日14:23

  十三

  蒿坪村的男孩子像野狗,没事成天只喜欢往河边来乱跑。到了河边脱得精光,一般把衣服裤子扔在河滩上,或是用鹅卵石压住它免得让风刮走没穿的,然后不管是下河去摸鱼,还是跟着别人走到别处去炸鱼捡鱼,裸身跑去几里路也无所谓。他们在水里浸泡得厌倦了,喜欢上沙滩来晒太阳。沙滩软绵绵的,躺在上面像一床大棉被。文子有手淫的习惯,在沙滩上睡久了手闲不住,他像坐在树杈上的顽猴,喜欢把胯下的“光斑鸠”当成玩具用。有时更无聊,还要掐上一截稻草量着那根东西,想跟别人的比出一个粗细长短来。那时要是用当地的话来骂,他就属于那种捞(顽皮)翻天和捞翻胯的臭小子。

  村里社员去对门河的地里干活收工,看见孩子们光着屁股像排一窝红薯种似的睡在沙滩上。社员大声叫几个孩子撑船去给他们过河。孩子们看见对岸的人多数是女的,出于本能反应尚知道要去穿上裤衩来遮羞,才好意思去给对岸那些人撑船。可是隔岸的妇女见他们朝着远处摆放衣裤的地方走,有的等不及了要骂起来:

  “狗日的几个烂崽,快倒回来给老子撑船!你们跑去穿那个破裤子来遮挡哪样毬呢?你几崽的那个‘光斑鸠’长得没有一根老木虫大,露在外头来莫说是老子们看见它没当一回事情,就算是天上的岩鹰老鸹看见了,也不耐烦飞来叼走你们的去!”

  当娘的在场也会跟着说:“我的个乖崽呦,你们现在只是个娃娃崽,人小胯下那个东西还不管用,不用怕羞快来撑船,你家伯妈、大娘和大嫂都要忙倒过河回家去煮饭吃。”

  几个孩子挨骂后只能回头上船,把船撑过河去妇女上船后,有人爱拿孩子的“光斑鸠”来开玩笑,他们听惯了变得无所谓。这样习以为常后,妇女们到河边来叫他们帮忙漂麻布,搥衣服,做什么事情就习惯裸身在女人面前摇来晃去的,不知道什么叫害羞了。

  孩子们长到十四五岁时,仍有排帮爱在白河上放木排。木排队伍行驶到前头的,已经在村外的河滩上靠岸;行驶在后头的,仍在上游的几条滩上漂荡着。木排停泊一夜之后,到第二天黎明前启航。当场所有的木排一张接着一张,列成一支长队,既离得不远,又挨得不近,保持着恰当距离犹如一条白线,把豆绿色的河水分为两半。孩子们每到中午或是下午把水牛赶下河,人跑到排上来洗澡。他们有时在木排周围潜游,有时躺在木排上睡觉。木排是用两层原木筒子扎成的,上下两层的木头错落有致,一般给排头和排尾留下许多空缺。几个孩子躺在空缺处玩耍,感觉跟睡在小摇篮里一样舒服。河水将身上泡得凉悠悠的,他们有时会睡着了,有时看着天空。蓝天上干净得只剩下一个太阳,只是阳光容易把眼睛刺得睁不开。

  汉子们去放排,来回要花费一个多月时间。村里的小媳妇杨九妹舍不得跟丈夫刘七斤分开,找上一些衣物拿到排上来洗。女人搓,男人搥,棒槌拍打在木排上,声音震得两面的山坡都在回荡。当衣物清洗干净后,夫妻两人分别牵着被里的两头,站在木排上使劲把水拧干。两人的影子映在水里,长长短短的在水面上晃动着。放排汉刘七斤看见几个孩子头顶着一片山芋叶遮挡阳光,躺在身边的木排上玩耍。他大声喊着:“你几个睡到那里咬毬呢?快过来,过来帮我把这些衣服全部抱到河坝上去晒干起。”

  刘七斤在村里有威信,他们听他话走过来。年轻媳妇杨九妹只隔一个冬日不曾见这些屁娃娃脱光衣服下河,忽然发现他们的身子变了样。她先捂着小嘴巴嘻嘻地笑过一阵,然后吵嚷着骂道:

  “各人看看你们那个鸡巴呦,它长得长甩甩的快要做得顶门杠子了。你这几个坏家伙还要在我眼面前摇来晃去的,不晓得去穿裤子就不怕害羞?”

  这一提醒,几个小伙子急忙扔下衣物,从头顶上取下那片山芋叶来,本能地把胯下的宝贝遮挡住。一个个红着脸,弯着腰,缩着头,从她身边跑开去。

  丈夫见他们跑开了没人来帮忙做事情,责怪老婆说:“你骂他们搞哪样呢?我们河边上的娃娃崽,哪个不是这样长大的?”

  另一个放排的汉子也说:“这几个屁娃娃不用怕她!你家九大嫂是在假装害羞,就算你们那个家伙真的长有像顶门杠子那么粗、那么长了,这个九大嫂子在平日里也是见过几多的。”

  杨九妹洗完衣物,又和衣下河叫丈夫给她搓背挠痒痒。旁边的汉子看见小两口喜欢黏糊着,打趣说:

  “九妹子,舍不得男人去放排,要陪他下河洗个鸳鸯澡?”

  九妹说:“那么热的天,不洗干净了,回去晚上睡不着。”

  “你要把你那个上头和下头全部洗干净,回去好让你家七斤摸饱起,吃饱起,免得他过后爱到常德那边去讨嫌。”

  “是呦,是的呦!今晚上我家七斤他喜欢睡那头吃哪头,我都让他睡过饱,摸过够!不过我家男人再讨嫌,哪回去放排他至少还晓得要把工钱给我带回来的。不像有些破男人那样,不但从来带不回来几个钱,到回家后他婆娘问他钱都跑到哪里去了,他只会编故事去骗人说是被小偷扒去了。我也不晓得你衣兜里那几个放排钱,究竟是被男小偷扒去了,还是被女小偷骗走了?”

  孩子跑开后,发现身下那个“雏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一大坨肥嘟嘟的粉红色的嫩肉,而是早就长出好几根细绒绒的鸟毛来。眼前鸟毛上还挂着一缕蓝丝草,它似乎变成了一只翠鸟,有意飞到他们的胯下来躲避风雨。于是几个人才明白:自己从此已是由一个男孩子,忽然变成一个小伙子了。今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信马由缰,赤身裸体地跑到河边来撒野。

  排工们离家近的回家吃饭,离家远的在沙滩上架上几个铁三脚埋锅造饭。一缕缕炊烟随风飘散在河面上,与蒸腾的水气混合成一体,变成一层蓝幽幽的暮霭,显得虚无缥缈。

  太阳快荫到河面上来,刚才的骄阳早已变成夕阳,烈日也变成落日了。吴金枝走河边来找人,她眼力不好,站在田埂上用手搭在额前当遮阳棚,东张西望地想找文子,目的是要叫文子去给堂兄塘宝当替身,跟她去小河口水边赎魂。找到文子不愿去,伯妈金枝骂他一番是个黄眼狗,然后改主意叫方矮子。他只因嘴馋贪吃,知道婶娘竹篮里有煮熟的刀头肉,就乐呵呵地跟她去了。

  原来带动油坊水车和供电站发电的水源,是从洞坎里的小河通过沟渠引来的。几天前小河涨洪水,洞坎里的堰坎遭水冲垮,并冲来泥沙将水槽塞满了。水流不过来,外面的电站发不出电,油坊也榨不成油。等洪水退去后,支书刘水宝派出十几个社员进洞坎去修筑堰坎和疏通水槽。孙塘宝也被派去干活,途中他扛着石头去筑堰坎,不慎脚下踩上青苔滑倒,肩上石头落下砸伤脚背,人随着瀑流从石崖上跌下深潭去。他吓慌了一时没游上岸,顿时呛了半肚子河水。不久别人把他捞上岸来,发现腰和脚都受伤了。几个社员将塘宝背回家,请示大队干部,刘支书吩咐人把他送到医院去。先后在县城和地区的两家医院住了两三个月,等他把伤养好出院回家,可是人又说起胡话来,而且白天晚上不睡觉,只喜欢往河边乱跑。在河岸上有时静坐着,有时又是手舞脚蹈的,看见有人来就傻笑。夜间他还从睡梦里爬起来,下河去摸鱼。摸到鱼就生吃,每次要等到下半夜听到鸡叫后,才醒来知道回家去。为此,村民都说他是落洞失了魂魄。

  小河从镇竿河公社那边流来,一路穿越高山峡谷,在即将流入古柳浦村旁的田坝上时,它从一堵有几丈高的石崖上飞流而下,形成一条瀑布。瀑流跌落于深潭水花飞溅,扬起的水雾如一层层轻纱,迷迷蒙蒙的。小河多深潭,而这条瀑流下的潭水最深,最绿。阴森森的真是深不可测,当地人称它为绿阴塘。石崖下有一个溶洞,每当瀑流涌动,洞内如钟鼓长鸣,人们又把这片峡谷称之为洞坎。峡谷两侧的悬崖高耸入云,石壁犹如斧劈刀削一般。人若是在谷底吆喝一声,回声在空谷间萦绕着,余音经久不绝。石壁上长有不少野树枝、荆棘和藤蔓,半岩山上的石洞成了老鹰和鹞子栖息的场所。峡谷里只有在中午的时间,才能晒着太阳。风凉飕飕的,令人感到恐怖。

  洞坎里晚上有时要出现磷火,村民认为那是鬼火。有人还说河里有水妖,人是不能轻易去洗澡捉鱼的,不然被山神、河神和洞神之类的神仙索去魂魄,人就活不成。天贵每次去洞坎引水出来榨油,爱在峡谷外面点燃一炷香和烧上几张纸钱,算是祈祷过山神和河神,祭奠罢孤魂与野鬼,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峡谷中的团鱼、石蚌和蛇特别多,溶洞里还藏有娃娃鱼。天贵从崖上的水槽里经过,有时要看见蛇缠在头顶的树枝上,有时又见蛇在水槽里上下来回游动。见它快游到脚边来,天贵只能将腿跨开站在水槽坎上,让蛇从胯下溜过去,做到互不惊扰对方。有时他又看见绿荫塘里有条几斤,甚至是十多斤重的一条娃娃鱼,从深潭爬到浅水处来,像婴儿似的躺着,悠闲地晒着太阳。当然在此地即使发现有鱼儿在身边游来游去,天贵和多数老年人是不敢轻易将它捉回家去美餐一顿的。

  天贵对待洞坎里的生灵特别敬重,但对外面的就截然不同。那时全社会时兴“除四害”和“灭五毒”,人们把动物简单地分为有益和有害两大类去对待。平时在家中、村里、路途和其它的地里,要是遇见毒蛇、蜈蚣、老鼠、苍蝇和麻雀之类的“害人虫”,天贵会消灭它们。但对待洞坎里的任何小生命,哪怕只是一只小蚂蚁,那像天贵这类年长的村民,只因将这里的所有动植物都神化了,他们怀着敬畏之心,从来不敢伤害到峡谷里的任何生命。他们相信这里的所有生灵皆系神灵的子民,人要是有意去伤害它,定要遭受什么报应。

  天贵看见洞坎里的娃娃鱼,又想起有次从油坊外过河,在船头下看见一条娃娃鱼。他无心捉它上岸,只想用竹篙把它赶回深水里,让它继续去生存。赶过几下见它只晃晃尾巴,不能游动。他想到刚才有人在这里来扔炸弹炸鱼,娃娃鱼定是被炸伤了才爬到水边来。天贵估计这家伙伤得不轻,知道它活不成了,才将它赶入背篓里拿回家养在盆里。家人不爱吃这种东西,不接受这个浊物养在家里。天贵想送人没人要它,因为村民没有吃娃娃鱼的习惯。娃娃鱼脏,身上滑溜溜的沾满秽物,可这对娃娃鱼来说,身上的秽物裹得越多,说明它的身体越健康。它在脚盆里养过几小时,盆子被搞得极腌臜。傍晚有个后生来把它捉走,说是想拿去等到晚上跟伙伴聚在一起打扑克,用它煮来当下酒菜。后生拿回家后老娘和老婆不高兴,不准他把这种脏东西拿到灶台上来煮,说是怕得罪灶神菩萨犯忌讳不说,还浪费自家的油盐与柴禾。婆媳两个唠叨不停,后生没了吃娃娃鱼的兴趣,把它退到天贵家来。到第二天早上,他把娃娃鱼背进城去,放在十字街路口半天没人来买走。等到单位下中班和学校放学时,走来围住娃娃鱼看热闹的人多,想买去的人却没有。过后有一个当干部模样的人打算买它去,讲停当价钱那人却犹豫起来,说是怕提着这种东西回去被旁人看见了,有人要笑话他一个国家干部,一个体面的人还爱去吃这种污浊、低级的肉食,就没买成。过后遇上几个酒鬼,只舍得出两毛钱一斤,用一块七毛钱买去煮熟了当下酒菜。这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后来等到娃娃鱼变成稀罕物品值钱了,不再是白送就没人要它的贱东西。这样,天贵过后想到这事就爱感叹说:“要是现在能捉到那么大一条娃娃鱼,卖得钱拿去买一头大水牛,只怕还花不完哩!”

  医院里的药物对孙塘宝的病情不起作用,他没治愈病根出院回家,孙家发两口子听人说塘宝是落洞失伴,失落了魂魄。孙家发不迷信鬼神,吴金枝却相信。她私下特意去请来一个巫师给塘宝看病,巫师看过一番后,说是洞坎里的洞神想留孙塘宝放马养马,他在掉进洞坎里的绿荫塘时魂魄吓丢了,洞神已将他的七魂六魄全部索走,锁定在水塘下的暗洞里。眼前要想治好他的病,得抓紧时间去洞坎给他喊魂赎魂,或是请法师到家里来唱傩戏,不然再拖延下去的话,塘宝这个人只怕活不成。在当地,落洞失伴被各种神灵掠去魂魄的人,多是年轻而又漂亮的姑娘,当然也有没结过婚的小伙子。当时只因是新社会要破除封建迷信,请法师端公先生到家里来唱傩戏,正是属于搞封建迷信活动,自然要被政府严令禁止的。金枝不能将傩戏班子请到家中来,大张旗鼓地演唱一场傩戏,只能暗自备下各种祭品,提到河边来打算给儿子塘宝去喊魂赎魂。她儿子有病不宜领他到那种地方去,只能另外找人当替身,跟她去小河口走一趟。

  于是金枝事先打上一碗米,用手帕包好,再将碗口倒扣过来先在塘宝的脸上、胸脯上和肚子上滚来滚去,这么做说是要让米吸纳病人体内的灵气,才能求到神灵来保佑到儿子。滚过三遍后,金枝提上公鸡、香纸与酒肉之类的祭品,走到河边来找文子代替塘宝跟她去,找到文子不肯去,才改主意叫方矮子。女人在小河对岸酌上三盏白酒和烧过一些香纸,叫方矮子陪她跪下。她磕头作揖许下心愿,又从水里捡上三颗石子递给方矮子,叫他攥在手心。方矮子没接石子,只把眼光注视着碗里的刀头肉。

  “饿嘴狗,老娘过后少不下你的。”

  婶娘撕下一大片瘦肉递来,方矮子塞进嘴里吃了,又舔舔手指上的油,去接过小石子来握住。接着金枝吩咐方矮子跟在身后,她怎么喊,他学她怎么答应,而且千万不能回头看背后。

  金枝每走几步喊一声:“塘宝,回家喽——”

  落日的余晖在山崖上消逝,河谷变得阴晦了。女人的呼唤声显得虔诚、忧伤和苍凉,余音在阴气森森的暮霭里缭绕,仿佛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愁绪。方矮子受到婶娘声音感染,也认真答应着:

  “娘,我回来了!”

  “塘宝乖,跟娘回家啊!”

  “娘,塘宝转来了!”

  到家后,金枝将三颗石子递给儿子。三十多岁的塘宝拿着石子左看右看,傻乎乎地说着:“娘,是糖吗?我吃了哩。”

  金枝像哄孩子一般的说:

  “宝宝乖,不能吃,这是你的魂魄。你对着它们吹上三口气,我崽儿的魂魄就回来了。——娘等会给你去买糖。”

  塘宝吹过几口气,金枝把石子放在儿子枕下藏好,又去把那碗米煮熟了给儿子吃。这样做说是可以把丢在水里的魂魄给赎回身,但要是赎不了,只能去请傩师来唱戏。万一傩师也不行,这种事只怕不再属于人管,只能让阎王去管了。

  (作者黄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