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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12期 | 朱航满:怀南京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12期 | 朱航满  2025年12月26日08:51

朱航满,1979年生,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文集 《书与画像》 《读抄》 《立春随笔》 《杖藜集》《雨窗书话》《一枕书梦》等。编选《中国随笔年选》(2012—2020),策划并主编“松下文丛”。  

很久都想为南京写一篇文章。我在南京曾读书四年,大学毕业距今也已二十多年了。虽然没有为这座城市写过文章,却是常常萦绕在心。在写这篇文章之前,忽然又想起关于南京的文字,其实约略写过一点,其一便是谈早年读书经历的《少时读书忆往》,其中就有这样的一段回忆:“我走过的地方不多,但南京是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一座城市。有时读书到夜深人静之时,可以聆听从长江上传来的汽笛声,若隐若闻。校门口的法国梧桐,郁郁葱葱,遮盖着马路,也见证历史的沧桑。如果留心的话,在南京街头则不时可以发现一些旧书店,其中有不少是大学教授的旧藏。”在另一篇谈南京的一本读书杂志的文章《有情的闲话》中,也曾写过这座城市的片段,其中最为感怀的,依然是南京的读书环境:“南京的书店,也是印象最深的。似乎大街小巷都有很多的书店,不经意走进去,便可以有一份特别的收获。广州路的先锋书店自然不必提了,我在学校附近发现过一家名为学人书店的旧书铺,里面常常出售很多南京的大学老师散出的书籍,令我颇开眼界。”

初到南京,对于我这个来自黄土地的北方人来说,真是如入新天地。南京的自然环境与我所在的北方城镇差异巨大,而在考入大学之前,我都从未到过关中平原以外的城市。记得第一次和父亲到南京,走出火车站,看见一片平静而清澈的水面展现在面前,真是十分的震撼。我是随后才知道,这便是很有名的玄武湖。而将火车站建在玄武湖的对面,这一巧妙设计,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具审美意识的城市理念。父亲和我站在玄武湖畔,映入眼帘的是城墙的残迹、俊秀的山影,以及颇具六朝古意的鸡鸣寺。我顿时被一种极为古朴的美所深深打动。南京的湖山胜迹众多,但我更喜欢这里的江河湖水,其中的玄武湖,气象华美,像是青绿山水画一般;秦淮河则是声名远扬,热闹非凡,颇有些风俗工笔画的滋味;莫愁湖虽小,却有文人园林韵味,犹如水墨小品。再说长江,那夜晚船只的汽笛声,对我来说,梦幻得犹如莫奈的印象画作。而留给我记忆很深的,还有某次假日,我们班级组织到江心洲去野炊,大家带着蔬菜和粮食,先是坐公交车到了长江畔,然后乘坐摆渡的轮船,再登上这个江中小岛。江心洲那时还未开发,一片田园野趣,很像是董北苑笔下的夏日江南风景。我们在江边挖灶煮饭,对岸的阅江楼正在重建,江中的船只缓缓驶过。

我在南京就读的那所学校,也是较为特殊,它坐落于民国政府行政院和交通部的旧址之上,前者为古香古色的明清歇山式建筑,后者为中西合璧的现代建筑,而学校的这两个极具历史感的建筑,又被修造于民国时的中山路隔开。在这条中山路上,植有好几排近百年的法国梧桐树,几乎遮荫了整个街道。从学校向西出发,不远处,是当年鲁迅就读的江南水师学堂的旧址,再向西,就是南京长江大桥了。南京的名胜古迹,民国老房子,法国梧桐树,长江上的汽笛声,以及街边的旧书店,可能算是我读书生活时期最具诗意的印记。而梧桐树又是其中最具特色的一道城市风景。这些栽植将近一百年的树木,如今已经遮住了整个的道路。行走在中山路上,似乎半个南京城都在绿荫之下。记得刚入学时,有次上课,大学语文老师忽然谈到他对南京的感受,他说晚上读书累了,很喜欢在街边的梧桐树下散步。这位老师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人很儒雅,课也讲得颇好,他曾在课堂上向我们推荐过林语堂的英文版著作《苏东坡传》。不久,这位老师就调到京城任职了。而他曾谈及的东坡往事,以及梧桐树下的散步,却令我不能忘怀。

朱自清写文章感慨:“逛南京就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我在南京就读的是历史系,学习的也是中国近代史,因而在这座城市读书,真有些逛古董铺子的心态了。那时学校开专业课,常常会安排教学实践活动,其实就是带我们去一些历史遗迹参观。记得我们一起去过中山陵、总统府、灵谷寺、雨花台、静海寺、牛首山、晓庄学院、梅园新村、大屠杀纪念馆,等等,这些地方都是与现代中国历史有关的,是属于春秋的南京。而南京的其他遗迹,诸如秦淮河、燕子矶、莫愁湖、鸡鸣寺、扫叶楼等等,也曾几度游览,可谓别具风味,乃是属于诗经的南京。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后者的南京。如果漫步乌衣巷,怎能不会有“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感慨。去鸡鸣寺,又怎能不有“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叹息。再如夜游秦淮河,灯火阑珊之时,或许会有些恍惚,想起那些旧时的文人逸事,也会想到朱自清和俞平伯所写的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还记得有次和同学去游燕子矶,看见一位摆摊人,出售雨花石,我那时对收藏颇为外行,于是上前请教,这位摆摊人并未直接答复我,只是随口吟了句张岱的文章:“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当时真是颇为感慨,所谓金陵菜佣酒保,皆有六朝风味矣。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和同班的几位同学想在南京边读书边游览,于是便早早回到了学校,但因宿舍楼装修,无法入住。有位同学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一家出租房子的南京人家,给我打来电话,于是我便先去了那个南京人的家里。记得那家人在下关区的一个老巷子里,家里是上下两层楼,老式的民国楼房,楼梯是木制的,狭窄而陡,我被安排在二楼的一个房间。南京的夏天极闷热,但主人得知是大学生,在同学还未来到之前,不但允许我住下,且很热情地向我介绍了如何在“火炉”之城避暑的方法。至今想来,都为这家普通南京人的善意而感动。第二天,正在房间读书,且已做好了暑假在此度过的准备,不料同学S来电,急召我回学校,告知可以在教室里住宿,打地铺即可,他已完全安排好了。这消息令我倍感意外,也很兴奋,于是告别了主人,立即搬回学校。那个暑假,只有我和同学S提前返校,又幸运地住进了教学楼,也就是民国交通部的大楼旧址。那是一座有点像欧洲城堡的现代建筑,据说由著名建筑学家杨廷宝设计,内部庞大得像迷宫一样,其中有个舞厅,半圆形的大厅,红色的地板,黄色的柱子环绕其间,十分的典丽。我们两人就在这座文物建筑里,度过了一个清凉的暑期。

南京真是适合读书的城市,即使是无所事事地待上一段时间,也会胜过那些使人昏昏的课堂。那个暑假,白天,我与S各自看书,或写东西;晚上,则躺在地铺上,闲谈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也是那个暑假,我买了一辆旧自行车,看书之余,就骑车在南京的街道上游荡,遇见风景,则驻足欣赏,碰见书店,则进去看看。我在街边的书店里淘到了一些旧书,也在山西路的军人俱乐部书摊上买过不少的新书,还去龙蟠里的南京图书馆的开架阅览室里翻过不少闲书,那完全是一段由着性子胡乱读书的愉快经历。记得那时候山西路军人俱乐部的图书批发城还没有建成,书店与书摊就像集市一样,不少书随意地摆在地上,且都有折扣,很适合我这样的穷书生。龙蟠里的南京图书馆建在一个小巷子里,读者不多,地方清幽,每次去,都有种如入桃源之感。我对南图的借书制度非常满意,除了借书之外,旧杂志的合订本也可以借出来读。书店就更多了,有时不经意间,就会在街头看见一家。南京大学南门的先锋书店最有名气,但我那时常会去几家专门售卖出版社清仓书的小书店,大约五元或十元就可以买上一本。和我一起读书的S君,四川人,为人谦和,爱买书,也爱写作,我们志趣颇相投,后来他读到了博士毕业,留在了南京。

虽然在南京读书生活四年,但我对它的认识和感受,真是浅薄得很。我爱南京,但南京也有我不甚喜欢的地方,比如对于一个北方人来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适应南京的饭食,面食种类太少,咸水鸭太腻,早晨的泡饭也太过寡淡,但南京人却真是乐此不疲。再如南京的雨天是极多的,常常晚上下雨,早上忽又停了,起床后,还得继续跑操,就颇有些失望了。长时间的阴雨天,睡觉时,被子都是潮湿的,特别是晚秋到初春的一段时间,天气多有阴冷,而南京是没有暖气供应的。不过这些不如意的地方,现在想起来,也都不算什么。南京的鸭血粉丝汤、烧麦、牛肉锅贴、灌汤包子,至今想起来,也都还是令我回味的。学校小饭馆的炒面,味道很好,后来又在其他地方吃过,似乎都不如这家地道。晚上躺在床上,听窗外冷冷的雨声,也是一种特别的享受。记得毕业前夕的一个晚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我和一位同学去学校旁的一个小巷子吃饭,饭店很干净,也没什么人,服务员是一位年轻的江南女孩,优雅得像是从古书里走来的。我们点了几个菜,一瓶啤酒,然后就边吃边聊了起来。同学要去西北边陲,而我则被分配到了华北的一座小城。那个初夏的南京雨夜,我至今还时常怀想,感觉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