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文艺》2025年第12期|周启垠:枪刺上的太阳

诗论:一首优秀的诗歌应该是有宏大的能量、深入的内涵和不断拓展的外延,特别是诗所指的模糊性追求,让诗歌有了多重理解的生命活性。在这模糊当中,有一种特定的意识状态,那就是集中,集中优势兵力,集中优势火力,这让诗的语言始终有着鲜活跳跃的细胞。一首好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有一个能让人打开的门,让人从浑然一体的意象群中进入诗的空间。军旅诗更需要有这样的状态,在有着铿锵威武力量的同时,能让暮色里移动的装甲战车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光辉。
枪刺上的晚餐
反复擦洗完钢盔之后,就倚着山势
把钢盔倒过来,放在石头上
用燃烧的木柴反复地煮
煮一晚上即将出现的星光
煮突然从东边冒出来的月亮
那月亮,有点苍白的脸遮着遮着
就开始变红了
夜幕已拉开,夜色加深
装满了水的钢盔沸腾 一遍又一遍
有些肉末飘出来的日月色彩
还很动人
就让石头烧红,就让钢盔滚烫
群山都不过是士兵们野炊做饭的炉灶
天空才是收纳一切的家
熟了,该熟的都熟了
沸腾的气泡反射出一张张餐桌
许多人都在餐桌旁张望着期待的眼睛
连长发出命令的时候
所有人就在枪刺上用这一顿
终生不会忘记的晚餐
夕光照着山崖口
夕光照着山崖口
那些挺起胸膛的军人刚刚用过晚餐
夕光照耀了他们的脸
有力量的一群人,更陡峭的山
此地不是遗址,是石壁与石壁装着
可以随时轰鸣的钢铁大侠
冷兵器已过时了
热武器在碉楼上被夕光雕刻着剪影
那么高,那些军人一抬眼就看得清楚
他们知道一抬脚上去之后
那些扳机不过是手指尖有响声的
一场战役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山崖口,他们走进碉堡
热武器在他们中间找到射手
装甲战车
装甲战车在等着那爬上去的人
那身影,敏捷、快速、熟练
爬上去了,驾驶室空空荡荡
方向盘是存在的
可以紧紧地抓到手上
装甲战车已经在暮色里移动
向着心中明确的方向
沙尘、石头、钢铁,风云变幻
向着前方奔赴
有一些声音来自血液的轰鸣
有一些声音来自石头内部的分裂
有一些声音留着轨迹
大地的暮光照耀
让有点惊恐的人
在后方隐隐约约地看见
那轨迹,像履带雕刻过,很清晰
汽笛很小
不知道此刻听见的是不是真的
大沙漠弥漫着暮色和烟雾
枪刺上的太阳
第二个年头
我就蹲在这高海拔的山上
多坚硬啊,一敲是岩石
再一敲是淬过一千度的钢
营房是铁打的,兵是流水
我是流水中的一个分子
在坚硬的地方三百六十五日淬火
有时开门是真的一座大山
有时开门是一门大炮,正昂着头向着东边
在没有一根草的石头上
——嶙峋的昆仑石上
偶然迸溅就是一轮又一轮的星辰
远方的人一抬眼就能看到
这是我第二年的军营生活
哨位在不远的地方
太阳给我以威武挺拔的剪影
训练场也在不远的地方
喊杀声一眨眼响彻耳鼓
是的,在兵书上舀一盆奔流的钢水
我什么时候都保持滚烫
在哪里一碰就有钢花飞溅
我成熟了,也有力量,每天
我愿意将枪刺上的太阳
分享给每一个人
摩托雪橇
摩托雪橇驾乘训练直击,就这一刻
崇山峻岭,平均积雪厚度在半米以上
就这一刻,冰挂在树枝上晃着
别有用心的脑袋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来了
摩托雪橇箭一般驶了出去
冰天雪地,雪海激起万朵浪花
这是如此近距离地与雪融合
冲进去了
温柔的雪原来也有不可战胜的破坏力
冲进去了
一旦把控不好就可能会“趴了窝”
但既然开始,勇气属于每一个人
冲进去就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必须掌握驾驶和脱险技巧
就像面对人生的困难,要迎接也要规避
要承受阻挡的痛击又要顺利地穿越
要暂时猫着身体
长时间等待机遇,果断快速通过
在讨论初始状态
必须娴熟地掌握技术
必须抗拒寒冷
必须完成肌肉疙瘩的记忆
雪的险恶不足以成为阻挡生命的借口
环境的恶劣
不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噤若寒蝉
用智慧、勇气、毅力
冲向每一个关口
消灭每一个有争议的据点,这是真理
冲进去了,这一刻
在一百公里长的边界线上
穿密林,翻雪山,蹚冰河
摩托雪橇飞驰一如边防军人的信念
沿着茫茫雪海,在视野之中
离弦之箭般迅速出击不可更改
每一个驾驶者都知道,冲进去
无畏多凛冽的寒风刺骨
无畏多厚的积雪
冲出一条闪闪发光的边防线
如果再敏感一点去捕捉,这一刻
一支冰雪中闪电般的小分队可以情动中国
安装防滑链
很快,汇聚成一条钢铁长龙
在雪线上英武地起伏
很快,光线聚焦在长龙上
一台台战车是长龙的铁鳞
驾驶员,长龙出击
为世界瞩目
“安装防滑链”
光线聚焦到防滑链上
导调组的命令,让道路上的
冰雪玻璃万千碎块晶莹闪烁
导调组的命令,所有的车辆减速
在恰当的位置停下
哗啦啦安装防滑链
上等兵呵出的热气
让列兵感到了一股温暖
列兵的手拧紧了防滑链
彼此对视,发出胜利者
孩子似的欢笑
光线聚集,大绒帽牢固地戴在头顶
帽徽闪光让冰天雪地
迸发一层一层的温暖
安装防滑链,再也不在乎道路怎样湿滑
再也不在乎某一个点位
会突然刹不住车
做有准备的人,做有准备的队伍
风雪中打好提前量
汇聚成钢铁长龙飞舞得才更加矫健
更换轮胎
剧情按照军情演绎
九号车右后轮爆胎,更换轮胎
导调组的指令就是命令
九号车驾驶员缓缓减速,靠边停车
随即快速与同车人员下车
摆放警示标识
所有人训练有素的动作在光线里定格
工具一应俱全
老兵新兵混编配置
彼此带教,彼此引导
轮胎一刹那就卸下,装上
没有慢,只有快
只有比快更快
彼此配合默契,寒冷不算什么
灌进体内的是惊醒了的一切
惊醒,这个时候特情就是剧情
剧情就是军情,所有的身体
每一个动作都是语言,不是窃窃私语
而是彼此理解之后,统一行动
更换轮胎,前进将更加顺畅
更换轮胎,道路将更加遥远
前行,茫茫雪野,必须迅速
坦克碾过草丛
那种慢,动人之处在于
履带碾过之后
草丛里的草又挺起了身子
散落的小黄花在风中
还露出顽强的笑
再往前一点,河水湿透了整个草坪
两条履带碾过的痕迹,是曲线
锯齿似的
一些草就在锯齿的顶端站起了身
黄花在锯齿的顶端蹦出了笑
我是背着枪从后面奔过来的
看见了这一切
这是春天,这是训练刚刚开始
春风吹着
我看见坦克这坚硬的钢铁
威风一如从前
我宁愿昂扬的钢铁不再鲜亮
转过一个山口,是深山
神秘地进入,隐蔽的天下
那昂扬的钢铁
一堆一堆,一座一座,一尊一尊
我称之为红衣大炮
昂扬,那头高高地越过山丘
甚至超越了太阳
甚至山顶上的那棵树,轻轻一晃
就灰飞烟灭不见踪影
巨大的风穿过炮管,从炮口到炮尾
加粗,更粗,风的形状,暴风的形状
更加明显
哪一双手从上面抚摸过?
战争的手,和平的手
一会儿温暖 一会儿滚烫
一会儿冰凉
一会儿很多颂歌一样美丽的词汇
在张开的嘴巴上跳舞
牙齿里的光露出来,正好对准靶心
而射角是可以调节的,配合火药量
射程可以拉得更远,抛物线
万物在这里呈现深刻而又精准的弹道
远的地方,近的地方
目标里是建筑物,是军事装备,是指挥所
是大型设备集中地
又是眉清目秀的人
是自己!用抛物线的视角
去发现自己是多么难啊!
那只是炸点,炸点是自己
也许是,也许不是
放慢速度,加快速度
把思想的炮弹装膛往前推
越大口径的火炮后坐力越大
炮弹向前运动的加速越大
摇架、上架、高低机、方向机、平衡机
瞄准发射的时候
谁还不是紧闭着双眼
咬紧了牙关
是的,毫无疑问
我宁愿这么一堆智慧的钢铁不再鲜亮
在人类的各个角落只是用来展示
我并没有认为它就是庞然大物
我并没有认为它就是庞然大物
一定是它认出了我,我是多么的小
在举头昂扬的阴影里走
扯不下一小片云朵
我不是夸大其词,在炮架尾部坐下来
我也许就是一个小点
站起来把双手旗帜一样挥动
附近的导轨也倾斜着遮蔽掉另一个地方
我是多么的小,迅速隐藏于某处
就再也不会被发现
巨大的山口,风呼呼地吹
巨大的钢铁,掩盖了一切
如今,我记得那时不过就是经过
一种昂扬的力量在身体里一直滚动
流年似水,依然滚动
我从队伍里出列,一直依依不舍
营区外的暴风雪
有一点声音
让我感觉到是音乐
是营区外的暴风雪
是进行曲从心里面升起来
是贝多芬,是巴赫
能听得出来
山风不过是给了一点辅助的力
风把一些钢铁浇铸过的脸
钢铁锻打过的身体
雕刻在国家的柱石上
成为更有力量更有温度的柱石
经受着暴风雪的锤炼、敲打
暴风雪一直在
雪橇轰隆隆地滑了过去
能感觉到巨大的雪球
扔在我换岗回来的窗户上
军犬哈达退役时
眼睛里的光,开始发散
再也不像以前在训练场上紧盯着目标
仿佛有一定的抗拒
又仿佛对目标点欠缺了一寸
始终表示不服
那种倔劲,开始散了
不看,不想,仿佛退回了内心
对营房那么熟悉
对每一个洞口它穿越
像自己的家,它喘气的时候
以前充满着力量
这一刻,好像打了败仗
在哪儿被泄了气,有一点漫不经心
它喘,跑,最后一次
让它跑
让它像一只老虎恢复自己的虎威
或者更准确地说
让它再释放一次犬威
让它穿越障碍挡板
用矫健的身躯飞越
宝刀依然不老,青春依然焕发
它喷射着穿越,终于回来
……还是有点软地,低下了头
它也知道,卸下一身的装备
依恋是从心里面控制不住的……
它昂着头,看看苍天
又抬起眼看看战友
眼里飘着柔软的云朵
作为训导员,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拍了拍哈达犬的身体
眼里飘散了更多的云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