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12期|霍俊明:张岱:明末风月与月生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现任中国作协《诗刊》社副主编、编审。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九叶传》等专著、传记、诗集、散文集、批评集等,著有韩文诗集《喝粥的隐士》,译注《笠翁对韵》、评注《唐诗三百首》,曾获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中国文联年度评论奖等。
张岱:明末风月与月生
霍俊明
明代中后期,一些女性参与到雅集、交游、娱乐以及公共空间的文化活动当中。明代晚期的印刷品上出现了女子乘马车出游以及泛舟游乐的插图,此时女性的公共活动空间较之明代初期已经大大拓展了。在庙会、放灯、进香、出游以及除夕、元宵节、花朝节、端午香市、中元节(放河灯)等重大节日中,女性的身影越来越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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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岱眼中,繁华无比的绍兴、杭州、苏州已然成了不夜之城,华灯初上之际穿着各异的闺秀、眷属、声伎、名妓、戏婆以及民间少妇、女童令人目不暇接。
至于中高层级的女妓则在明末频频出现于长三角地区各种士绅的社交场合,在诗会、酒会、游会之上除了陪酒、陪玩、陪聊之外,她们还擅长刺绣、香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舞。以女妓为主体的社交层女性群体的出现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明代女性的地位和命运,她们实则是城市文化、商业利益以及男性物玩欲望驱动之下的工具和牺牲品。
明代“以职为定”的户籍管理制度与礼乐文化的结合推动了行院文化、女妓文化以及娱乐行业的发展。
礼部所辖的教坊司除了负责宫廷礼乐之事外还分管乐户户籍、行院以及女妓、乐工。当时对女妓、乐工的衣冠服饰(包括衣袖的长短宽窄)有严格限制,比如洪武年间的妓女戴皂色冠,穿皂色褙子。明代天灾频仍,包括富庶的江南地区也不能幸免,比如万历十六年(1588)湖州地区就发生了大灾荒。因为饥荒、生计以及人口买卖,一些女性被贩卖到南京、杭州、苏州等繁华之地,被迫从事皮肉生意或作为妾侍、奴婢,另有一些文化稍高的女妓更多从事的是游玩、陪酒、歌舞、弹奏甚至吟诗作画的工作,也就是所谓的乐妓、舞妓、饮妓、画妓、诗妓。
明代教坊、乐工的地位显然不如唐宋。洪武年间,南京城内出现了十六座配有官妓的酒楼,即南市楼、北市楼、集贤楼、乐民楼、讴歌楼、鼓腹楼、清江楼、石城楼、来宾楼、重译楼、澹烟楼、轻粉楼、鹤鸣楼、醉仙楼、梅妍楼、翠柳楼。于洪武三十年(1397)中进士的李泰,集古人诗句为这些酒楼编撰了一组诗歌,比如北市楼:“危楼高百尺,极目乱红妆。乐饮过三爵,遐思纳八荒。市声春浩浩,树色晓苍苍。饮伴更相逢,归轩锦绣香。”
当时比较有名的官妓有徐翩翩、赵燕如、马湘兰等。马湘兰在57岁去世,当时已经年逾古稀的苏州老才子王稺登居然一口气为其写了12首挽诗,“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
宣德十年(1435)正月,朱瞻基驾崩,英宗即位之际遣散教坊乐工3800多人。
正德年间(1506-1521),关于教坊司还发生过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有一年,教坊司改造前门,刚好有一个术士从此经过,惊叹道:“此后当出玉带数条”。当时很多人不解甚至哄笑。没过多久,皇上看好几个小优,将他们阉割后留用钟鼓司,每个人赏赐了一条玉带。
《大明会典》规定官吏以及子孙若娶教坊司的女妓为妻妾的话要杖责六十并要求离异。到明末,这一条文几乎成了废纸,官宦、商人、士人与妓人通婚的现象很是普遍。
明代后期伎乐文化发达,在北京、南京、扬州、苏州、杭州、扬州、湖州、广州、泉州、大同、蓟州等地几乎遍地都是娼妓。正如时人所说娼妓满布天下,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即使是偏远的邑镇也有诸多土妓出现。至于秦淮河两岸鳞次栉比的河房、妓家更是数不胜数,来往消费的商客以及士子犹如过江之鲫,所乘之画舫比肩接踵而至。沿着秦淮河而建的这些河房,在当时是最为重要的娱乐、消费、交际的场所,尽管每日的房价以及饭食消费已经高得吓人,但是每间房都有短客、长客寄寓其间。
漕运发达之地,商业以及娱乐业自是繁华。
张岱多往来于绍兴、杭州、扬州、苏州、南京等地。因为多是水乡的缘故——比如绍兴有一街必有一河,水道星罗棋布使得张岱出行以及交游多为乘船,甚至兴之所至就是夜游、艳游、醉后游。
张岱热心交游,陈洪绶也热衷于绍兴、杭州、苏州、扬州、南京这些繁华之地。在他们身边围绕着各色文士、女乐、歌妓,其中不乏董小宛这样声动一时的秦淮名妓。正所谓才子佳人,多生于乱世。
张岱经常乘船冶游。他的小船简直就是个百宝库,桌、几、坐毡、茶点以及酒具、茶具等一应俱全。
张岱与陈洪绶等人在西湖饮酒作画的时候,“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就在其中。对于明代一般女子而言,除了居家与邻里有往来之外,她们的交际、出行多为清明踏青、上元观灯、端午斗草以及走访亲戚或到寺庙敬香还愿。杭州、绍兴以及浙东寺庙林立,寺庙山门附近形成了各种集市,香客以及女眷几乎络绎不绝。张岱曾描述江南女子如逃如逐、如奔如追的进香场面,甚至还有女眷偶尔留宿寺院的情况发生。
董小宛(1624-1651),名白,一字青莲,别号青莲女史。董小宛生于苏州刺绣世家,家道中落后流落秦淮。她与李香君、陈圆圆、柳如是、寇白门、顾横波、卞玉京、马湘兰并称秦淮八艳。围绕着秦淮八艳,钱谦益、冒辟疆、侯方域、吴三桂、张岱等人纷纷登场,演绎出各种传奇和悲喜剧出来。
董小宛在刺绣、美食、茶艺、香料上都造诣颇高,酒量也很是惊人。在交往过程中,张岱作为一个超级食货、茶痴会经常向董小宛请教。
香、茗作为清心悦神之物往往是二位一体的。就香来说,明代已经有迦南香、龙涎香、沉香、片速香、安息香、暖阁香、喇叭香(黑香)、角香(牙香)、甜香、芸香等。我们可以通过冒辟疆的描述来看看董小宛近乎出神入化的香道技艺,“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明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着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着怀袖,皆带焦腥。沉香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革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末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纱,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爇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影梅庵忆语》)
顺治八年(1651)正月初二,董小宛因积劳成疾在如皋去世,葬于龙游河畔的影梅庵附近。日寇侵华期间,影梅庵被付之一炬。
另一个离奇的说法是董小宛在顺治七年三月末被清军所掳,掠入皇宫,后来成了董鄂妃,于十年之后去世。
关于董小宛的容貌姿色,她的丈夫冒襄这样描述道:“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影梅庵忆语》)
冒襄(1611-1693),字辟疆,号巢民,一号朴庵、朴巢,为复社四公子之一。除了董小宛之外,风流才子冒辟疆与顾横波、陈圆圆、吴蕊仙、李湘真、范珏、沙九畹、杨漪炤、王节等歌妓都有程度不同的交往。据传,他在75岁高龄的时候还想纳妾。冒辟疆的气节为人称道,明亡入清后他拒绝出仕,而对阮大铖之流他恨之入骨,“时金陵歌舞诸部,以怀宁为冠,歌词皆出(阮)大铖。大铖欲自结诸社人,令歌者来,襄与客且骂且称善,大铖闻之益恨。甲申党狱兴,襄赖救仅免。家故有园池亭馆之胜,归益喜客,招致无虚日,家自此中落,怡然不悔也。”(《清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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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扬州风月,早已名扬天下。
张岱绘声绘色地描述过邗沟古运河渡钞关附近九个巷子里大大小小的妓院(又称旧院、曲房、密户),名妓、土妓、幼妓杂处其间,甚至多达五六百人。其时大多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私人院户的土妓(私妓、歪妓)。至于那些名妓是需要预约和垫付定金的,而那些土妓则一到了晚上便倾巢而出,于灯光掩映之际站在各个路口以及茶楼酒肆门口等待客人光顾。那些年长色衰没有客人的女妓,她们只能悻悻地待在茶楼里苦等,偶尔互相浪谑说笑,故作热闹以打发落寞的时光。那些“倚破了门磨穿了壁,站酸了脚闷肭了腰”的倚门卖笑的下等女妓以及居无定所的游妓,命运更是令人唏嘘。
南教坊有一位年过五十岁的马四娘,蓄养了十多个女妓,但是门庭冷落,生意几乎难以为继。有一位堪舆高手建议她改造一下前门,变变风水,还说不出百日必定一夜暴富。马四娘将信将疑,还是把前门重新修正了一下。没过多久,一位来自金华的年轻人偏偏看上了这位半老徐娘,不仅花重金要求见面,而且在一个月之内赠以数千金。
女妓、青楼有行业规矩,“自幼演习进退坐立之节,即应对步趋,亦有次第,且教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爱饮酒杯,常备刘伶之具;擅知诗句,多谈杜甫之才”,“酒筵逢歌唱,勿久他谈;妓馆挟朋游,休言交易”。其时,两京的行院,大多是将门帘的一半挑起来。华灯初上之际,外面的行人、主顾只能看到女妓的半身,半遮半掩、半明半暗之际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八方闻名的是“扬州瘦马广陵姬”。
关于“扬州瘦马”张岱有非常详细的记述,声称“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在张岱之前,王士性已经关注到“养瘦马”这一特殊现象及其“生产”方式,“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其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深浅,不失常度,不至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广志绎》)
在明清时期的《春波影》等剧作以及笔记小说中出现了一个名叫小青的女子,这甚至还引起了海外汉学家的关注。
小青就是“扬州瘦马”中的一员,作为官宦冯梦祯之子以及情场高手的冯云将将其买下做妾,并安置在西湖边的一个寓所之内。显然,小青受到了冯云将原配夫人的嫉妒,她竭力反对丈夫与小青见面,甚至还让丈夫搬到了别的地方居住。自此,小青只有孤灯、暗室、铜镜以及眼泪相伴,此外就是手不释卷的《牡丹亭》。她每天会早早地起床,精心梳妆打扮,盼望着丈夫突然有一天能来看她。甚至,她专门请来著名画师为其画像。最终,她含恨而死,她的一些诗歌流传了下来,“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不独伤心是小青。”
其时,“扬州瘦马”已经成为市场交易上的硬通货。如果有人要纳妾的消息传播出去,立刻就会有牙婆以及经纪人环门而伺、拥门而入,而那些经过调教被贩卖的女孩只能任人像商品一样挑来拣去。其中脚的大小,仍然是女性缠足时代男人们选择取舍的重要标准。当然是脚以小为上,甚至还有人总结出了判断女子脚大脚小的规律。如果女子出门时是裙幅先发出声响的必定是大脚,而把裙子特意系得很高迈步时能看到脚的必定是小脚。陈寅恪在给柳如是作传的时候专门强调她对自己的小脚非常自得,甚至有时候会在公众场合故意从裙子下面把脚露出来。
至于“金陵姬”“燕姬”“大同妓”也是引得诸多登徒子垂涎三尺。纷纷慕名前往风月场、销金窟的不乏当时的名士。
回溯大唐,晚年的白居易纵溺声色,甚至对于歌姬文化深有心得,“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借问新旧主,谁乐谁辛苦。请君大带上,把笔书此语。”(《有感三首·其二》)
诸多女妓成为名士妾室在明末成为流行趋势,所以我们总是在那些声名远播的名士圈内看到那么多交际女性的身影。合法的纳妾制度显然满足了男权文化中享乐的欲望。在一代名士李渔看来,娶妻正室犹如买田置庄,其目的是满足衣食和口腹之欲;买姬、纳妾则犹如培育园圃,其目的在于耳目之乐和娱情所需。
随着城市文化的发展以及明代中后期大量商人、士人与歌妓、倡优的交际,身处教坊、青楼的女子们的独立意识、自我意识也越来越强,当然在男权文化为主导的社会中她们更多依赖于那些声名赫赫的成功人士。甚至易代之际,一些名妓还参加了反清的忠义活动,比如柳如是在南京城陷落之际就极力劝说钱谦益以死殉节。
较之一般女性,大家闺秀以及具备艺术才能的高级女妓显然文化水平更高,自我意识也更为突出。
在张岱以及陈洪绶等同时代文士的身边总是会出现优伶、女妓、乐工的身影,甚至不乏声名赫赫的钱谦益、冒辟疆、侯方域与“秦淮八艳”的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的士妓婚恋传奇。
这类故事在明清笔记小说、戏曲尤其是冯梦龙的“三言二拍”中司空见惯,甚至连卖油郎都能够独占花魁,“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警世通言·李鱼潼新试婵娟刃》)
冯梦龙与张岱是同时代人,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以及亲身经历折射出明季的社会征候以及人情世态。冯梦龙与张岱一样,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
高级艺妓的出现改变了明代中后期的社会关系,或者更确切地说这种社会关系的变化是通过男权文化和娱乐文化作为主导而塑造出来的,“当男人们追求当时市场上的浪漫故事中的才子佳人式的爱情中的红粉知己,而在现实的包办婚姻和金钱婚姻(嫁妆的转移)中又找不到的时候,这种重塑就发生了。”(卜正民)
携妓出游成为当时士绅文化和时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那些致仕的官员或不得志的官员都以此为乐。以士绅为主体的精英阶层的交际圈中经常出现这些名重一时的高级艺妓的身影,甚至她们的画作和书法作品在艺术品市场上也占有一席之地。甚至一些人格、癖好更为畸形的人士热衷于娈童这一变态行为,而这一行为也与当时的官宦文化密切关联。
张岱在讲述自己平生所好的时候也提及了娈童。按常理来说,这种不雅的事情是不宜公开谈论的,而他之所以能够正视甚至解剖自己的病症则更多在于他对自己前半生浮华生活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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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二年(1568),苏州府明文规定禁止携妓游山,但是此类现象却屡禁不止。在明末以及易代之际,携妓同游之风甚盛。
在偶尔的吊古、访碑、旧游、伤悼之外,张岱等前朝遗民将秦淮河、西湖、虎丘附近的青楼、画舫、茶楼、酒肆作为排遣黍离之悲、故国之思的精神寄托,尽管这一精神寄托往往是短暂而虚空的。
在宴饮、冶游、唱和、应酬之中,我们看到的是两个龃龉的世界:一边是末世之悲,一边是声色犬马。
与此同时,各种戏曲、小调、说唱、歌谣、俚曲等民间文化也在此过程中得到传播。青楼姐妹之间的“盒子会”则增进了各自的才艺交流以及人情往来,这也从侧面体现了明代中后期士人文化与商业文化的交互。
围绕着张岱,一个叫王月生的女妓不能不重点提一下。
崇祯十一年(1638)秋冬之际,张岱寓居在吴头楚尾的南京。寒风瑟瑟中张岱数次与友人携妓出游燕子矶、牛首山,陪同的有闵汶水、姚简叔、吕吉士以及名妓王月生。
姚简叔,名允在,绍兴人。他是张岱在南京时刚刚结识的画家,二人一见如故,引为至交。姚简叔为人落落寡欢但踏实心细,在寓居张岱处的十多年的时间里,他甚至帮着料理起柴米油盐等日常家务之事,往往都是默默去做而不让张岱费心。
姚简叔与陈洪绶一样嗜酒,经常拉着张岱往秦淮河和桃叶渡壮饮。凡是南京的官宦、名士、僧道、名妓,姚简叔都一一介绍给张岱认识,比如周亮工、曾鲸。
姚简叔所绘的雪景图尤为精妙。张岱对姚简叔的绘画特点及成就评价极高,认为他的画作集各家之所长,一洗当时流行画作的浮艳、浅俗,而带来淡远、深幽、静穆的气息。至于他临摹的古画直可乱真,连最资深的书画鉴赏家也难以分辨。
一天,张岱带着姚简叔往大报恩寺访友。友人拿出宋元时期一些绘画名家的作品。姚简叔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这些画看,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因注意力高度集中而面孔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回到住处后,姚简叔凭着惊人的记忆力,竟然摹画出北宋画师苏汉臣的一幅画作《秋庭戏婴图》。待到次日,拿到大报恩寺与原本比对,居然极其精准,甚至连每一个细节都一模一样,当时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姚简叔性格孤僻,即使有人愿意花重金购画,他也往往置之不理。他存世画作寥寥,其中一幅《雪山行旅图》(195cm×103.5cm)作于崇祯六年(1633),满卷尽是旷远、跌宕、高洁、超拔之气。卷上有姚简叔的题跋:“崇祯癸酉冬十一月,傚李晞古雪山行旅图,姚允在。”2014年嘉德秋拍,姚简叔作于崇祯三年(1630)的仿“元四家”王蒙山水的一个扇面,最终以241.5万元落槌。当代画家吴湖帆在该画上有题跋:“姚简叔之画流传绝少。此箑经营细密,虽法叔明,颇具宋人意。”2022年香港佳士得“中国古代书画”专场拍卖的最高成交价出自姚简叔的绢本设色册页《江淮胜景》,成交价是1665万。
姚简叔的册页当中有一幅牛首山雪景图,看着画面上的山林雪景,我不由得想起三百多年前的张岱、姚简叔、王月生、闵汶水于末代之际跌宕起伏而不失其本真的人生。
此时(崇祯十一年),王月生已经成为隆平侯张拱薇的小妾。在当时的艺人圈子中,张岱认为名妓王月生与著名评话艺人柳敬亭齐名。
柳敬亭(1587-1670),本名曹永昌,字葵宇,号逢春,因为满脸麻子而绰号柳麻子。柳敬亭为扬州人,因少时犯法而避祸于泰兴、盱眙、如皋、南京等地。
在南京,张岱见到了这位身价颇高的说书人。
柳敬亭说一回书的最低价格是一两白银。他年长张岱十岁。在张岱眼中,这位老大哥身材矮小,举止闲散,相貌奇丑无比,面孔黧黑且满布大大小小的麻子,所以张岱戏称其为柳麻子。柳敬亭为扬州评话的开山祖师,曾北上京城演出,名动一时。当张岱听他说书《景阳冈武松打虎》,不禁为其高超绝伦的技艺所折服。
柳敬亭说书,用语精炼又细致入微,其绘声绘色已经到了夏天生冰、冬日生雷以及天落花雨的感天动地的地步。其音色如洪钟脆亮,说到高亢叱咤处振聋发聩、撼动霄汉,屋子里的空缸、空瓮都发出嗡嗡之声;说到细微处又轻声细语犹如和风微雨,需要观众屏住呼吸、认真倾听方可。
崇祯十一年冬,南京的大雪刚刚止息。张岱与歌妓王月生、董小宛、顾横波、李十娘以及张拱薇、姚简叔、吕吉士、杨爱生、顾不盈、赵之龙等数十人皆一身戎装,随从、弓箭手等一百余人携带猎鹰、猎犬前往牛首山,在这里举行了一场带有表演性质的盛大狩猎。王月生等女子满脸英姿,身穿大红箭衣,佩戴昭君套的头饰。
牛首山因为山顶的双峰形似对峙的牛角而得名,又称天阙山、牛头山,海拔242.9米,牛首烟岚、献花清兴、祖堂振锡被列入金陵四十八景。在唐代,牛首山是三大佛教名山之一——其他两座是峨眉山、清凉山,据传此地是文殊菩萨的冬宫。2015年,牛首山文化旅游区开园,这里供奉着大报恩寺遗址长干寺地宫出土的佛顶骨舍利。
整个牛首山上,旗帜飞扬,骏马奔腾,摇旗呐喊。最终的战果是一头鹿、三只麂子、三只野鸡、四只野兔、七只猫狸。鹿和麂子被几口大锅炖煮,一行人在隆平侯府上纵饮饱餐。
燕子矶位于海拔40余米的直渎山,悬石三面临空,因形似展翅欲飞的燕子而得名,被誉为“万里长江第一矶”。
甲辰初春,我再次来到燕子矶的最高处。在茫茫江水和虚空夜色中,我把当年的张岱和燕子矶一同想象为试图超脱起飞的白鹤。
王谢屋空,夜的沙漏
黑衣燕子试图幻化成白鹤
茫茫夜色作为引线
飞翔是时间一次次发出爆破音
总有一双手打开朝向江水的窗子
梅花一次次明灭
白鹤并不起飞
只是在瞬间发出轻微的鼻息
张岱数次游玩燕子矶,但是他不会想到易代之后康熙、乾隆数次下江南时都在此驻跸、登临、赋诗。碑亭上的三个大字“燕子矶”即出自乾隆之手。因江水冲刷,燕子矶西南方向的沿江石壁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石灰岩溶洞,比如观音洞、头台洞、二台洞、三台洞等。
1937年冬天,日军在此屠杀五万多名中国百姓,血染江滩,尸体堆积如山并发出恶臭,数里外的恶狗闻风而至……
崇祯十一年,张岱与好友从观音门出来,游览燕子矶,登临关王殿、观音阁、寺院。此时,张岱所见燕子矶的江水非常湍急,水势奔腾、翻涌,船人到此都异常小心、惊惶。
在这一年,张岱准备返浙,王月生、闵汶水等人在燕子矶为其送行。
谁能料到,不久之后的隆平侯与其爱妾王月生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王月生,字微波,姐妹三人,约出生于万历四十八年(1620)。王月生尽管身居较为低下的妓院朱市,但是善于填词唱曲、写诗作画。王月生流传下来的诗词不多,我们可以看看这首《小庭花》——
何处逢春不可怜,板桥柳色覆晴川。莺啼新水满塘烟。
蝶舞尽随歌扇下,落花偏逐舞裙前。楼台灯火一更天。
张岱认为三十年间南京曲院的任何艺妓都不能与王月生的才能相比。在秦淮河名妓的一次才艺大比拼中王月生拔得头筹,南曲诸妓都羞愧难当,纷纷离席。
在张岱眼中,王月生尽管生得文弱,但楚楚动人,如初开的建兰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是她的一双小脚犹如红菱出水,引得人浮想联翩。在余澹心写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的《板桥杂记》中王月生被誉为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她颀长玉立,明眸皓齿,聪慧鲜妍,名动公卿。
尽管身份卑微,但是王月生从不自视轻贱,沉默寡言,性格孤冷、矜贵、高傲、坚毅,犹如冷月寒梅。她从不与俗人、市侩往来,只要她看着不称心,即使客人出再高的费用也难得一见她的真容。有一位显宦人家的公子,花费重金与王月生同吃同住了半个月的时间,但是在此期间王月生居然没同他说过一句话。最后,她在恼怒之际对公子哥只说了一句话:“你赶紧滚回家去吧!”
王月生喜好饮茶,她与自称“茶淫”的张岱一样,都是一代茶师闵汶水的座上宾。
王月生经常会去闵汶水的清雅茶室,喝上几壶好茶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去。这几乎成了王月生风雨无阻、铁打不动的习惯,说她是茶痴一点儿都不为过。因为王月生经常到闵汶水处饮茶,于是很多达官显贵、富商子弟都想结识闵汶水,进而借机认识王月生。一天,王月生在闵汶水这里饮茶,她登上露台之际正好赶上隔壁的一个富商正与十几个歌妓在宴饮狂欢。一众女妓,看到腼腆生姿的王月生之后,唯恐避之不及,纷纷躲匿。
自古红颜多命薄。
在张岱寓居南京这一年——崇祯十一年,王月生被隆平侯张拱薇立为侧室。不久之后,张拱薇战死。
崇祯十三年(1640),蔡如蘅花三千金为重回风月场的王月生赎身并纳为妾。蔡如蘅带着王月生往庐州赴任。崇祯十五年五月,张献忠攻陷庐州,蔡如蘅阵亡。
关于王月生的结局,一种说法是跳井自杀,另一种说法则令人毛骨悚然。
据传,王月生因为色美而被张献忠掳走。没过多久,王月生因为小事而惹恼了张献忠,竟然被杀。更为惨绝人寰的是她的头颅砍下后,被蒸煮、分食。
何其惨也!
适时,王月生才22岁。
仅仅数年前,张岱等人为王月生的容貌和才华所倾倒。在此,有张岱的长篇献诗《曲中妓王月生》为证。
及余一晤王月生,恍见此茶能语矣。蹴三致一步吝移,狷洁幽闲意如水。依稀箨粉解新篂,一茎秋兰初放蕊。縠雾犹嫌弱不胜,尖弓适与湘裙委。一往情深可奈何,解人不得多流视。余惟对之敬畏生,君谟嗅茶得其旨。但以佳茗比佳人,自古何人见及此?犹言书法在江声,闻声喷饭满其几。
生死有命,半点不由人,一切帝王将相和绝代佳人都将化为尘埃。甲申之变的次年,赵之龙与徐允爵、张拱日、钱谦益、王士铎、齐赞元等官员在南京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