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健飞:战友卢明
卢明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内心还有许多苦,但他从来不说,包括对我这个战友,他看似快人快语,但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人生不易,苦应该是自己承受和消化的东西,甜东西才能给亲人和朋友。
——题 记
一
卢明是一名退伍兵,我的同乡战友。
一九八五年十月某天,一列路过河北省C市的火车成了运兵专列。火车把我们四五百个新兵,一口气拉到天津西郊Y镇停下了,那是某舟桥团的驻地。
卢明一九九九年九月退役,在舟桥团服役十四年。
卢明是以志愿兵的身份退役的。
一九八四年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兵役法》这样表述:士兵包括义务兵和志愿兵……志愿兵服现役的期限,从改转志愿兵之日算起,至少八年,不超过十二年,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周岁。
一九九九年,第三次修订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士兵服役条例》将“志愿兵”改称“士官”。现在,士官又改称军士了,这是与世界军事接轨的具体举措。
卢明在志愿兵最高服役年限上,又超期了两年,可见卢明是多么热爱部队。后来他常说:“这辈子,就当兵没当够。”
退役后的卢明外出,只要路过一座军营,总要在军营门口驻足很久。这不免让哨兵提高警惕。
当兵前,我和卢明素不相识,虽然我们同是C市人,但他从L县入伍,我从W县入伍。入伍后我们不在一个新兵连。我们那批新兵,共分三个新兵连,他在一连,我在二连。
新兵集训三个月后,下到老连队,卢明分到汽训队,我分到特务连。舟桥团在驻地有两个营区,特务连在南营区,汽训队在北营区,两个营区相距大约三四公里。
一年后,也就是在一九八六年十月或十一月某天,我在汽训队与卢明不期而遇。可是,当时我遇到几乎撞墙而死的烦恼事,心境极其绝望,与卢明擦肩而过,只有一个模糊印象。
卢明退役五六年后,我在家乡C市第一次见到他。这时,我已经离开老部队舟桥团快二十年了。这次正式与他相见,前后不到两个小时,原本模糊的印象,显得更加模糊。
见面后,对我所谓的模糊印象,卢明立即表达强烈不满:
“你——你这人!不能这样吧?哼!也就是我,因为我知道你是啥人,换了别人,人家还以为你混到北京,有了地位,高高在上眼里无人了!你忘啦?当年你去汽训队,还是我把你的背包接过来放到床上,可你却模糊了!你说,这种印象能模糊吗?要不是老乡,要不是我,不认不识的,谁会主动帮你拿行李?我和你可不一样,就是再过三十年,在北京千八百人的人群里,我一眼也能认出你……可你,你倒好,好像根本没见过我一样。你这人可真行,我知道,要不是武叔武婶,你一辈子也想不起还有我这个老乡和战友……”
卢明嘴快得像爆豆子,不容我分辩。卢明说的武叔,当年在舟桥团营房股任工程师,也是团里唯一一个有职称的技术军官,他是C市C县人,贵人语迟,为人忠厚,老乡观念很强。
卢明和我这批兵,“人精”不少。很快,一些“人精”就认识了这个在团部当干部的老乡。平时见面,都亲切地称他武工。这样称呼虽显生疏,也还说得过去,可是不久,有战友发现,武工随军来队的家属武婶的乡情更浓更重,她才是武家的掌柜人。
武婶当然不姓武而姓刘,这“武”是我们强加给她的。要不怎么办呢?按说,称阿姨又顺口又时尚,但我们这帮农村长大的孩子,却不会叫阿姨,叫不出口。后来不知谁硬着头皮,先按家乡的习俗叫了一声婶子,于是一呼百应。
婶子是婶娘的简称,在北方的十乡八里,晚辈称长辈女性婶子或婶娘,这是包含某种亲情的。就这样,硬是把个有知识有文化、有名有姓有容貌的刘阿姨,叫成了武工程师的附属品武婶——这就像旧社会李姓女子嫁到张家被称作“张李氏”一样。因为有了武婶,同乡们私下就称武工为武叔了。我至今都不清楚,武婶对这件事的看法,但我想,她是能接受的。武叔武婶当时育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长女和我们这批兵的年龄相仿,至多小两三岁。
卢明个子很小,小得不好说!那时农村还缺吃少穿,满县城也不常见一两个胖子,乡村少年,一般都是身材不高的豆芽儿菜。即使这样,当兵的身高还是有标准的,最低一米六〇。卢明有一米六〇吗?好多人怀疑。但是,个小的卢明腿快,脑子快,嘴更快。前面数落我的那番话,字正腔圆,直白透亮,清爽干净。
我无话可说,因为卢明说得实在,说得明白——正是武叔武婶一次又一次说起卢明的好,我才对他一见面就说了真话。这真话是实情——我在老部队一年多的时间,只见过卢明一两次面,印象中,是小小的个子,瘦瘦的,我们连句话也没有说过,这印象能不模糊吗?
二
我曾在多种场合说过,故乡印象于我并不美好,更多是痛苦的印记。但是,年龄越大,我的故乡之思却变得复杂。几年前,忽然产生落叶归根的想法,可惜,入伍前,我把父亲留下的老宅转让亲戚了。乡下没了户口,没了老宅,出生地就回不去了,要想晚年回乡,百年后埋在父母坟边,只好考虑在C市或W县买个房,聊慰晚景凄惶。
支持我买房想法的武婶在电话里对我说:“你找卢明!回去找卢明,这方面他懂,你不懂。”我说,武婶,卢明我不熟啊,这么多年也没联系过,不太好意思麻烦他吧!武婶说:“你看你这人,真是的!人家卢明可没把你当外人,他一见面就谈起你,这种事,你不找他找谁?你给他打电话!你不打我打!”我赶忙说,好好,我打我打。武婶马上把卢明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一连说了三个号码,还特别强调其中一个号,说这个号随时能找到他,一般人不知道。
二〇一二年,我赶在春节前回老家,在坟前给父母烧了纸,心安定不少。然后给卢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第二天中午返京,会在C市停一下。他很高兴地说:“行行,行!不多说了,明天中午十二点,我等你吃饭。”
结果,第二天一早,我接到单位电话,需要立即返京。路过C市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不能停留,就给卢明打电话表示歉意。他说:“我饭店都订好了,几个战友也通知了,你说不见就不见了?!你可真行!是单位真有急事还是假的?我真怀疑你,现在还是武叔武婶眼里那个人吗?”还没等我多解释,卢明有些生气地挂了电话。
在电话里见识了卢明的火药味,我告诫自己,以后和卢明打交道,可要倍加小心了。
二〇一三年五一小长假,我提前告诉卢明,我回C市去看他。
两天后,在城南一个精致的特色砂锅小馆二楼包间,卢明为我接风。这是我们在家乡第二次见面。
当时只有卢明、我和爱人老苹果脸三个人用餐。可是,刚落座,一个又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不断端上来,连续上了八个。见我嗫嚅,卢明说:“你快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是怕我穷还是怕浪费?我知道你咋想的,实话告诉你,你兄弟虽然下岗了,这几年也没挣着大钱,可下个小馆,吃吃喝喝不是问题了。老话说,吃不穷喝不穷,不干瞎干才受穷。我原来想叫几个战友陪你,后来一想,你这人事事的,不熟的人不爱见,就算了。这个馆讲究,八罐吉祥是一组。吃不了没关系,吃不了咱打包回家,下顿接着吃,浪费粮食最可耻。想想咱们小时候,哪见过什么‘百宝’砂锅,听都没听过。你放开吃,也不知道你酒量,今天喝白酒,喝高度的……”
此时卢明四十七岁。他三十五岁转业回C市,被安排在国企某旅行社开车,工作了没几年,企业破产,他就下岗成了个体户。
有一回,武婶谈起卢明,禁不住长叹一口气说:“你说,卢明这孩子就是命苦,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命可真苦,苦极了!他一小没妈,你们都不知道,卢明一岁多的时候,他妈就没了,妈妈都咽气了,他还趴在妈妈身上找奶吃!没妈的孩子那个苦啊!没法说!好不容易当兵了,累死累活十几年,铁饭碗没端几年,又下岗失业了。可我有时候也想,越是苦命的人越有人情味!所以,卢明特别重情、恋家。这些年,逢年过节就往我这儿跑,当成家一样……”
这次在砂锅居见面,虽是初夏,但C市是避暑胜地,窗外凉风习习,临窗一棵柳树还未开蕾,树冠在忽左忽右地轻轻摇晃。
砂锅上齐,两杯酒下肚,卢明的汗水早已浸透了黑色的圆领衫。
借机认真看看卢明:他过早谢了顶,鼓着缺觉的肿眼泡,几缕稀疏发黄的长发,努力围着圆圆的脑袋,一根根发梢上,闪着晶亮晶亮的汗珠。
“总爱出汗,没办法,可能是血热吧。”卢明不停拿餐巾纸擦着脖颈说,“头次在家乡招待你们,按说,华子应该来,但她这人,没见过大世面,一听说北京来的大人物,怯场了!你们看,她这点出息!”
卢明对爱人玉华没来作陪这样解释,由此可见,卢明家庭生活的民主气氛是浓重的。关于卢明对爱人玉华和女儿然然的宠爱,武婶已经多次讲过,老苹果脸每次听都是万分羡慕的表情。
三
以后见面机会多了,我发现,卢明特别爱出汗,不论严冬酷暑,卢明总是热气腾腾。卢明说,他爱出汗的原因是血热,我却无言以对。
其实,人哪有血热血冷之说,卢明的汗水,完全是不停地操劳所致——无论冬夏,即使他的腿脚有一刻闲下来,他的心也在劳动着。他的心里,永远是工作和劳动,而且装满了别人——这些人,有他的爱妻爱女,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他的七姑八姨,有他的战友同事。这些人,不停在他心里拥挤着,吵嚷着,求助、诉说、感谢……直到他坐进驾驶室发动汽车。
车一上路,卢明的心才平静下来。专心致志开车,是他当汽车兵留下的好作风。卢明常说,开东风大货是需要体力的,开小轿车,那是最好的休息,是人生一种享受。
“不知你想过没有,当年新兵分连,我居然被分到汽训队!那是多少老乡做梦都想的好事。按说,就我这条件,特别是个儿太矮,学了开汽车,那真像做梦……”卢明回忆当兵之初,有一次这样对我说。
“这并不奇怪,要是我挑兵,也要先挑能吃苦肯干活的人。我们虽然不在一个新兵连,可我能想象你有多能干!”我说。
“对对,你说得对。要不你怎么考上军校,成了军官呢!你看问题就是准。可惜,许多战友,不明白这个道理。咱们那批老乡,有的也转了志愿兵,农村人吃上商品粮,娶上媳妇,在县城安了家,真是鲤鱼跳龙门了,可有人还整天叫苦叫屈,好像部队欠了他几辈子,一百年还不完似的。你不知道,就从你没开成车,从汽训队哭着走了,我就下定决心,一定好好干。不干出个人样儿来,对不起像你这样比我有能耐的战友。我不是吹捧你,和你比,论学历论才气论身高,我凭什么下连就开车?那么多比我优秀的人,都去扛桥板了,有的到农场养猪养鱼去了,凭什么我开着东风运输车耀武扬威?你不知道,刚开始学开车,班长站在车前头,根本看不见我人在哪里。班长在前头得踮起脚,我得伸长脖子,差不多得从驾驶楼里站着,才能看见班长指挥倒车。刚开始,班长嘟嘟囔囔一个劲地骂,我听不清骂什么,但我肯定他是骂我,这个个头学开车,肯定走了后门!可是没办法,个大个小是爹妈给的,你说是不?我能怎么办?说我走后门,我拿什么走啊!再以后,班长也认了,就给我的驾驶座垫上一块厚厚的垫子,但垫太厚不行,我脚又够不着脚刹和油门了……”
有人说,常常自嘲的人自信。卢明常常自嘲,经常拿自己的短板和身高给人寻开心,这可能是卢明骨子里的一种特殊品质。
“那时,舟桥团训练真苦,夏训三个月,大太阳底下,舟桥连的兄弟们,每天搬扛八十多斤一块的木桥板,连架四五座浮桥,来回奔跑七八个小时,汗水和河水分不清,满手掌都是血泡,再扎上数不清的木刺,你说这是练技术吗?是,但更是练军人意志。你说,咱坐在驾驶室里,转转方向盘,踩踩刹车,蹬一脚油门,看着战友们练得这么苦,心里该怎么想,你能不感动不惭愧吗?”
只要卢明喝了酒,总会不自觉地说起部队生活,总是不断重复类似的话。每当此时,卢明就像置身当年架桥战训队中,眼里有一种迷恋般的光芒。或许,在卢明的潜意识里,很有必要给我这个早早逃离基层的舟桥兵,补一堂野外架桥训练课。
“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是一种境界,但这种境界的形成,不会脱离时代背景和自身成长环境,更离不开长时间的学习。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为人民服务的,雷锋同志也一样。他五岁时父亲病逝,七岁时母亲上吊自杀,是乡亲们的百家饭百家衣把雷锋养大,他立志回报——用活着的每一分钟来为国家和社会做一点贡献。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如我一样,没有多少见识的农村兵,因学历低考不上学,提不了干,个人的最高理想,就是开车学个技术。当然,既有技术,军政素质又过硬,改转志愿兵就成了农村籍战友最大、最隐秘的奋斗目标(改转了志愿兵,吃上商品粮,一个农村青年就算彻底跳出了农门)。
关于自强不息和吃苦耐劳,卢明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四
特务连警卫排是令人艳羡的小单位。因为,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服务团部机关和团首长。按当时不成文的规定,在警卫排,只要各方面表现突出,当兵第二年或第三年,就可以择优选调到汽训队学驾驶。一九八六年深秋,有一天连首长通知我说,虽然我在侦察排,但干得不错,当天就去北营区汽训队报到,准备来年春天参加驾驶员集训。
那天傍晚,天津西郊如在画中。公路上铺满金黄的落叶;两旁粗壮的白杨整齐庄重;收割后的稻谷一簇簇蹲在稻田里;满世界都荡漾着稻谷的香气。特务连一位王姓战友,开着那辆跨斗通信摩托车,载着满心欢快的我驶出南营房。
三四公里,眨眼就到了。正赶上汽训队开晚饭的时候,夕阳把那排南北向的平房染成枣红色,大锅菜特有的香味一股股扑进鼻孔。据卢明说,他当时正在炊事班切菜,听说特务连一个老乡来学开车,就出来迎接。他从门口接过我的背包,放到二班一张床上就忙去了。
是的,我依稀记得:一个小个子战友,围着白围裙,在营房门口从我手里接过背包,飞快地进了屋……
结果,我仅仅在汽训队二班停留了三个多小时,就不得不离开了。
晚上十点左右,特务连那辆跨斗摩托车,又突突突地开到汽训队房前。还是那位王姓战友,这次,他是来接我回南营区特务连继续当侦察兵的。
走时,北营区已经熄灯,郊区公路没有路灯,周围一片漆黑,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很夸张。我自己抱着松散的被子,混沌着脑子,失了魂似的坐进跨斗。还没记住姓名的汽训队班长跟过来,把放着肥皂、牙具和毛巾的脸盆放在我怀里,又把挎包给我斜挎在肩上。这位班长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回去了。
卢明说,我走时他没出来送。他知道,我来学开车,可能名不正言不顺,一定是哪位警卫员同志,向团首长“反映”了这个不按常规出牌的情况,所以我才会被“请”回连队。他说,当时他还没有睡,就在对面的房间里抽烟,看我走时愣愣怔怔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事实上,除了那位不知名姓的班长,关于这次从天堂跌入地狱的过程,其他都模糊了,只记得回南营区的路上,骑手王姓老乡一言不发,摩托车开得飞快,大灯忽明忽暗,我想仰头憋回眼泪,却见满天的寒星一闪一闪……
五
我从天津舟桥团调离后,武婶有一次电话里对我说:“为你没学成开车,卢明起先还替你叫屈。现在他又为你高兴。他已经改转成志愿兵,可惜你俩还不熟,以后一定有机会认识。我相信你们会谈得来,因为,你们两个性格太像了,都聪明好学,要强上进……”
说过这番话大约一年后,武婶电话中又说到卢明,其实,某些聊天内容常常是重复的,只是武婶自己意识不到罢了。
武婶说:“你不知道,卢明有多能干!下连到汽训队,一般人都想快点学开车,他却主动要求先到炊事班,一干就是两年多。炊事班长说,卢明一个人顶半个班,太能干了。汽训队领导说,卢明,先别学开车了,炊事班缺人,离不开你。现在不开车,以后,汽训队有一个志愿兵指标也是你的……后来,卢明学会了开车,改转了志愿兵,又自学了修车。我每次看到卢明,不是一身水就是一身泥。团领导有一次对你武叔说,你这个小老乡卢明,跟一头小牛似的,真能干啊,这样的兵上了战场,不成英雄都难……”
人们都说,军营是一座大学校,是一座大熔炉,这些都是实情。依我看,军营还是多情港。除了战友情深似海,乡情也很是浓烈。毫无疑问,战友情不说,正常纯洁的老乡观,也会影响激励青年人积极向上——乡情是一种特殊的观念,也是军营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如果把乡情庸俗化了,就成了军营堡垒的蛀虫。以我与卢明而言,卢明对我的了解,大部分来自老部队的长辈武叔武婶。武叔朴实忠厚,不苟言笑;武婶性格开朗,光明磊落。那时武婶随军不久,热情好客,武家成了这群十七八岁同乡战友的周末乐园。
引见我认识武叔武婶的,其实是另一个战友洪申。他与卢明都来自L县,和我同在特务连侦察排,他才是同年兵最有才艺的人,能写善画。
说实话,即使认识了武叔武婶,我和武家直接交往也不多。我从小自卑,不愿意被关注,干什么都喜欢溜边儿。当时团里住房紧张,特务连斜后面三排平房是临时家属房。武家在第二排最东头。那时,我在炊事班负责烧火。每天四五点就得起床生火,由于煤烟太大,就要敞开后门放浓烟。我也借机出来放放风。早晨六点多,常常看到武叔的长女丽红背着书包,目不斜视地去上学,这个高挑身材的中学生细眉皓齿,目光灼灼,令人印象深刻。
我在老部队,只有短短一年多时光,至今我也没弄清楚,老乡武叔武婶何以对我如此厚爱——唯一可说的是,就在我被从汽训队拉回特务连那段时间,军区后勤机关一位处长,来团里考察礼堂改建,顺便想借调一个学历高点儿的战士,到营房管理处帮忙。那时,军区机关刚配备“286”电脑,急需一个战士操作。
负责接待处长考察的武工程师,就及时向团里推荐了特务连的洪申。想不到,洪申同志却不愿意去。现在猜测,洪申当时的想法可以理解:自己能写擅画,不仅在特务连被视作“连宝”,在全团也首屈一指。按说到北京机关,见见世面应该是好事,但机关没有士兵编制,去帮助工作毕竟是暂时的,早晚得回团里来。可能是洪申进一步想,离开舟桥团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环境,一旦有人顶缺上来,对以后改转志愿兵会不利。于是,左思右想的洪申,就向武叔推荐了我。实话说,在写写画画方面,我虽然比不上洪申,但洪申认为,我毕竟有高中学历,能够胜任电脑操作。
五年后,洪申在舟桥团排名第一,毫无争议地改转了志愿兵。洪申当然喜不自胜,命令一下,就第一时间把电话摇到我办公室,用时下的流行语,就是着实“凡尔赛”了一番。可他不会想到,那时志愿兵已经不是我的理想——我的目标是考上军校。两年前,在军区机关首长的关照下,我已经从舟桥团正式调入总部机关直属分队。后来,我幸运地考取军校。
军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北京某部任宣传干事,同时娶妻生子,紧张有序的机关干部生活开始了。之后的很长时间,我偶尔会和武叔通信,后来军线直拨电话方便了,就时常打个电话。武叔工作忙,常不在家,家里的电话以武婶接听居多。
我并不清楚,卢明是什么时间认识武叔武婶的。我们那批兵,至少有十几个人,一到周末或逢年过节,就会三三两两地跑去家属院武叔家蹭吃蹭喝——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哪个不想家啊。武婶家三间平房内外,永远是家乡的烟火味,永远是乡音缭绕。直到今天,我都费解,武婶是以何等的耐心和爱心来对待这群孩子!特别是改转志愿兵的老乡,至少要在部队服役十二年,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把团部家属院当成了自家后院。毋庸讳言,在同年兵里,武婶最喜欢和看重的,当然非卢明莫属。
武婶告诉我,就在卢明改转志愿兵前一年,通过武婶儿子小辉牵线搭桥,武婶的一个同辈妹妹玉华嫁给了卢明。“因为辈分不对,开始我没往这方面想,小辉老撺掇,我还不习惯,后来成了也就习惯了。”武婶笑着说,“婚姻这回事,好像都是老天安排好的。”
世俗生活,难免七姑八姨,夫妻相处,朋友聊天,难免谈天说地,前五百年后三百载,但是,感情这东西,有共同话题才是增进的基础。比如我和卢明,在部队时没在一起待过,后来我在北京他在C市,根本没有聊天和相知相近的机会,问题是,我每次和武婶通话,她总要说到卢明:
“……你不知道,卢明当兵前有多苦。跟你一样,兄弟姐妹一大堆,他最小,不到一岁妈就没了,是姐姐把他养大。上学跟不上,早早下地干农活,放牛放羊,饥一顿饱一顿,没吃没喝的时候也有,累得跟什么似的,从小营养不良,瘦得不成样儿,个儿也没长起来……你不知道,他那个苦,可比你苦多了。”
当然,武叔武婶在我的人生节点上,是最关键的贵人(当然还有洪申),因此,在我离开这几十年里,彼此联系很多。武婶的母爱很强大,强大到无边无际。她知道我出身贫苦,更知道卢明比我还苦,所以,她恨不得把所有的母爱补偿给我们,就好像我们是她亲生儿女又抛弃了一样!恨不得把什么都补偿给我们。
人的成长需要时间,路走得多了,人见得多了就会明白,生活中有很多先苦后甜的人,这些人常常持一种观点:童年的苦难是人生一笔财富。但在我看来,苦难根本不是什么财富,而是一条鞭子。这鞭子要时时抽打我们,免得我们走下坡路,走歪门邪道。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在偏远农村的人,有几个没有经历过饥寒交迫的困境?!假使,你有幸读过几年书,还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个道理,又有几个人没有经历过精神苦闷?
以后与卢明交往多了,我发现,他比武婶说得更为优秀——胸怀宽广,吃苦耐劳,特别重情重义!于是,我总是暗暗对自己说:我并不比四五百个同年兵优秀多少,我甚至远远不如大多数更有知识,更有思想,更有本事的战友;更不敢比卢明的吃苦耐劳和阳光灿烂的心态。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句话说得真好:“你要做个太阳,大家就会看见你,而太阳首先应该是个太阳。”
六
人生遭受不幸十有八九。我一样,卢明一样,武叔武婶也一样。令人扼腕的是,武家唯一的儿子小辉,在十九岁那年意外故去。
中年丧子,让武叔夫妇痛不欲生。卢明这个大不了小辉几岁的小老乡,从此常常出现在武叔武婶家那三间平房中——卢明成了武家最得力的帮手。那时,武叔的长女丽红正读高中,小女二梅上小学,武叔工作繁忙,武婶随军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管库房的工作,为了照顾患病的儿子,也只好请长假。
小辉的病在精神方面。病情稳定时,他是一个普通少年,犯病时就成了一个“智者”——他指天说地、神神鬼鬼的“胡言乱语”和突然暴怒会吓退很多人,但卢明从不退缩,他一边努力干好本职工作,一边抽出几乎所有业余时间来帮忙照顾小辉——他常常用矮小的身躯死死扛住一米八还高的小辉,直到狂躁的孩子安静下来。“每次卢明都被汗水湿透,人就像从河里涝出来一样。”武婶的回忆不堪回首。
那个时期,部队军费紧张,一些部队允许搞搞第三产业,经营一些劳务性的有偿服务,以补贴经费不足。卢明作为舟桥团最吃苦耐劳的司机,经常被派往山西运煤。为了给部队多挣一点钱,卢明常年奔波在外,但只要回到舟桥团,就会利用工休时间去陪小辉看病、住院、散步聊天,有时候就把整个年假都放弃了。
小辉对卢明的信任和依赖令人动容。在武家最难挨的日子里,卢明像武家另一个儿子,在所有关键时刻就会站出来——不仅对病人小辉,而且对万念俱灰的母亲。这时的卢明,常常会向内心滴血的母亲讲起自己不幸的童年,以此激励母亲坚强起来,振作起来,这大大缓解了这个家庭的压力。后来每次听武婶说起,卢明在那个时期对武家的帮助,都让我这个被武家厚爱的人心生惭愧。
有一次,武婶说:“小辉走了几年,我才突然想到,小辉这一辈子,好像专门为卢明的婚事做媒而来。”
前文说过,撮合卢明与爱人玉华在一起的不是武婶,而是小辉。因为玉华与武婶是平辈,按乡俗旧规,起初玉华和卢明都有顾虑,但小辉竟郑重其事地告诉卢明:“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后来,卢明开玩笑说,小辉好像不是凡人,他从生到死都有点儿莫名其妙。
武婶说:“小辉走后,卢明常常出车,有时一出去就好几个月。我想小辉时,总会想到卢明。有年冬天,快半夜了,我听见院墙外‘嘣’的一声响。不一会儿卢明敲门。拉亮灯开门,卢明一进来吓我们一跳,他整个人跟黑煤球似的,就眼珠子和牙齿是白的,手里还提着一袋子精煤块。卢明说,他把煤卸到Y镇煤场了,走时向煤场老板要了一袋精煤块。我说,卢明,咱们可不能私拿公家的东西,这样不好。卢明着急了,说这不是私拿的,是向煤场老板要的。其实我是相信卢明的,这孩子从来规规矩矩。你武叔听了,只好打岔,问卢明车呢?他说车没油了,开不走就先放煤场了。我一想,煤场离舟桥团差不多有六七公里远,那时也没有出租车一说,他就这么背着一袋子煤块走了六七公里路来看我们……有一次,看我又流泪,卢明说,小辉走了就回不来了,您别伤心了,二老百年时的那块白布我来戴,那个白幡我来扛……”
这就是卢明的本性。他当然知道,再冷的冬天,部队家属也不至于需要一袋子煤块,但是,如果他不这样做,他心里的这个“家”就是冰冷的;他更知道,失去唯一的儿子,再坚强的母亲,心里也是常常冰冷的;至于养老送终那块白布和那杆白幡,不也是中国孝亲文化的一部分吗?
小辉走后,卢明和玉华结婚生子,与武叔武婶一家走得更近了。
那时,部队对志愿兵探亲、家属来队探亲管理并不严苛。玉华来队探亲,就像一个女儿回娘家一样。我与卢明熟悉之后,知道他从未叫过武婶一声大姐,在他心里,武婶就是他的母亲。
卢明与玉华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儿子,由于农村医疗条件差,治病不及时,这个酷似卢明的孩子,在三岁时却意外夭折了。面对这样沉重打击,武叔武婶一家反过来成为卢明一家的精神庇护所。千言万语,这期间发生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直到四年后,玉华又生下女儿然然,夫妇二人的精神才慢慢恢复过来。这就更应了那句古话:人生遭遇不幸十有八九。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相信,健康平安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七
C市现在是全国知名的旅游城市,但是,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文旅经济快速发展,哪个城市不想成为知名的旅游城市?事实上,与南方一些二三线城市相比,C市的旅游资源,真是得天独厚——北京的后花园,至今保存最好最完整的古代皇家行宫、寺庙群、奇山奇水,外加明代长城、皇家猎苑、万亩林海和美丽草原……二〇〇八年,卢明供职的旅行社因经营不善倒闭了。当时单位给员工的出路有三种:提前退休、待岗转岗和一次性买断。不论三个出路是什么,下岗才是扎心的内核。当然,改革发展需要一步一步走,在新世纪之初的中国,无数国企职工的命运都差不多。但令我诧异的是,卢明后来和我说到这次下岗,竟然云淡风轻。他说,企业有变的风声才听到没几天,有一天早晨上班,发现很多平时少见的老职工都聚在单位一楼大厅吵成一团。原来,企业倒闭职工安置公示昨天晚上已经贴出来了。
卢明走到公示栏前,把告示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后,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抽了两支烟。这工夫,已经有几个老职工又喊又叫,要求见领导。办公室的人劝不住,只好拨打110报警。在警察来到之前,卢明到办公室拿了一张工龄买断表,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认真填写好,郑重地摁了手印。卢明后来说:“这是国家政策允许,企业的决定,不论是政府还是企业,都希望越来越好,谁想破产倒闭?既然倒闭了,哭爹喊娘,要这个,要那个,有用吗?有这个磨牙的工夫,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往后能干点什么,在这个到处是机会的时代,一个大男人,干点什么不能养活一家人?!”卢明说,“交表前只多问了一句话,以后我的党费交给谁?我们还过不过组织生活?”
几个月后,卢明注册了一家旅游公司,用买断工龄的钱,再七凑八借了一些,买了一辆大巴车,卢明正式成为个体户。
“卢明就是行!别人下岗了,今天唉声叹气,明天哭哭啼啼,卢明不。他跟在部队时一样,天也不怨地也不怨,说干什么立即干起来,从来不拖泥带水。”武婶说。
就这样过了三五年。
有一天,武婶电话告诉我:“卢明挣到钱了。虽然白天黑夜往死里干,很辛苦,但卢明挣钱了。你看看,这才几年,他现在已经有了七八辆旅游大巴车……卢明已经在C市买了两套大平米的房子。玉华母女穿的用的,一般人哪比得了!这就是卢明常说的,这年头,只要人肯干,没有不致富的道理。我早就知道,卢明干什么都行,就卢明行。”
武婶的语气自豪得像一个战场得胜的将军。
就在武婶说这段话的二〇一四年前后,也就是在卢明干得红红火火的时候,却是我人生至暗之期。工作生活中发生的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连一流小说家也未必能虚构出来,但身边某些“熟悉的陌生人陌生事”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
二〇一一年,我突然患上一种病:左手和左腿发麻,手指尖像下雨一样,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发麻,麻得人心烦意乱,麻得昼夜难安。看了若干家医院,都治不好。某天早晨,在单位上楼时,明明看准了台阶,但一脚上去,还是踩空。跌倒在单位楼梯上那一刻,仿佛有一道白光晃瞎了双目,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
总医院组织一次专家会诊,CT、加强CT、核磁、造影,几乎所有一流设备都用上了,最后的会诊结果是大脑出了问题,虽然不致立即毙命,但三年后完全痴呆是保守的诊断。
我的心终于安静下来。恍惚了几天,然后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除了家人,那时的我,从不提及自己的病。如果换一个人,工作可能就不干了,但我不行。从入伍那天起,努力工作、勤奋工作是我最大的快乐,如果不工作,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并且,既然很快就成了不死也要痴呆的人了,我的心态变了——对发生在我身边、令我不安的事情,开始冷静对待——那几年,我成了一个令很多人笑掉大牙的堂吉诃德——不!我是一个正常人!往好了说,不过是一个为了责任、信念坚持自己意见的正常人。有所不同的是,那时的我,要用警惕的目光,时时注意自己“痴呆”的迹象。我每天都提醒自己:工作中千万不要出现任何偏差和失误,否则,既对不起组织,也让那些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人笑话。
果然,我担心的事情出现了。我在组织一次作家作品研讨会时,竟错把到会的评论家彭程先生,当成河北作协主席关仁山了。当我在门口握住彭程先生的手说,“仁山兄,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时,彭程先生惊诧的目光,无异白天遇到了活鬼。但彭程先生毕竟是一位有涵养的文化大家。他只是愣了一下,没说一句话就走进会议室。研讨会开始后,我才看到“关仁山”面前的桌牌上,赫然写着:彭程。
……
到了这个时候,我忽然想,人生果然无常,我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是应该考虑离开工作岗位,落叶归根了。但根在哪呢?故乡老屋被我当年卖掉了,再回鹿山西麓,也只有父母合葬的那个坟茔而已。再想回去盖间房是不可能了,我这个连身份证也是“临时的”军人,在老家已经没有资格拥有宅基地了。
于是,在武婶的建议下,我与卢明在C市南城那个砂锅居正式见面。
听了我的想法,卢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别回W县,乡下没有宅基地,县城拥挤得像个马蜂窝,在C市买个房吧,等你退休回来住,咱俩还有个伴。这个事你别管,你也不懂,选好房,有钱你转过来,没钱我先垫着。你把你这个手麻的病好好治治,工作上该放手,就放放手。你这个人我了解,别看我不和你在一起,打我第一眼认识你,就知道你最大优点是好强,最大的毛病是较真,好些事你想不开……”卢明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认真看我一眼后笑着说,“其实,我性格跟你一样,要不咱俩咋成哥俩呢!真的,干活睁只眼闭只眼才行,较真不是什么好事……”卢明三两酒下肚,说了好多话,其中最让我心动的一句是“等你退休回来,咱俩还有个伴”。虽然C市距离我的出生地还有二百公里,但因为有了卢明这个兄弟,我的晚年应该不再寂寞吧!
从这天开始,我突然感觉我和卢明是那么熟悉,我们像一起长大的同胞兄弟,我们谈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有共同的认知。
这次见面,我以身体有病为由没有喝酒。当天晚上,卢明换了一家餐馆,我主动要求喝白酒。卢明看看老苹果脸说:“嫂子,我们哥俩喝点白酒,白酒活血,你放心,他那个脑袋啥事没有,就是脑神经不通,白酒通络,多喝伤身,少喝健脑……”
结果我和卢明都喝多了。饭后,三人到武烈河边散步。五月初的武烈河畔,晚风还冰冷刺骨,我和卢明手挽着手走在前面,老苹果脸一人跟在后面。卢明在讲到一岁多母亲不幸亡故,他一直把姐姐当作母亲时,我和卢明肚子里的酒,都变成了汹涌的泪水……以后老苹果脸常常提起此事,她说,她一直在后面听着,听着听着就哭了。
卢明与我同年生,我比他大四个月。
八
两三个月后,卢明打来电话说,C市的房子看好了。在大学城附近,新楼盘,环境好,楼层高,采光佳,很抢手,问我要不要,我说要。第二天,卢明替我交了押金。又过了一段日子,卢明打电话说,通过朋友,找到开发商老板,老板很给面子,房价每平方米优惠了一百三十元。
房子搁置了一年,准备装修。卢明推荐了江苏人丁小泉。他说小泉是他在单位装修认识的装修达人。自己的房子都交给小泉。他说,小泉这人厚道实在,“他就像给自己家装房子。交给他,啥事不用操心了”。卢明对丁小泉这个评价,在五花八门的家装行业,应该是最高荣誉。果然,丁小泉不负盛赞。他一心一意,从从容容,四平八稳地,把一个百来平方米的房子整整装修了一年——这位操一口汪曾祺先生江苏普通话的年轻人,慢装理由一字一板:“你又不忙着住。不忙住的房子,装修不要赶时间,慢慢装,有百利无一害。你是朋友,朋友的房子,我总要更上心才是。”卢明放心的人,我和老苹果脸当然放心。总之,装修的事,小泉全权负责,他看我连接打电话都不方便,干脆不联系我了,他就把卢明当成了房主人,而卢明更痛快,甩出一句话:“该咋装咋装,小泉你完全做主就行,缺钱吱声。”最后,这个房子,连窗帘也是丁小泉同志定制挂好。
更可一提的,丁小泉这个江苏人,赢得了老苹果脸的最大好感。两年后,当老苹果脸听说小泉离婚成了单身汉后,就使尽浑身解数,鼓动我一个外甥女嫁给他。外甥女是东北人,她一开始连江苏普通话都听不大好,居然被老苹果脸这个强势红娘牵线成功了。他们结婚了,婚礼就在C市,我当然讨了杯喜酒,感谢的话听了一卡车。如今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夫妇俩也在C市落了脚。
我在C市有了家,生活一下子有了新内容。逢年过节回故乡上坟扫墓,就在C市停留一两天。每次都是卢明开着不算豪华但也足够光鲜的车,到车站接我们。如果我自己开车,他就提前到小区大门口等我。不论是中饭还是晚饭,第一顿他一定早早安排好。不论多忙,在C市期间,卢明几乎全程陪着。如果要到周边县市探亲访友,卢明就充当司机。
最有趣的是,卢明知道我爱逛古玩地摊后,就常常留意哪个地方又设了旧物地摊,然后开车陪我去。其实他这方面什么也不懂,看我常常和摊主讨价还价,就很着急地劝我:“快得了,没个仨瓜俩枣,你快掏钱给人家得啦!”有一次,C市碧峰门一个半熟不熟的摊主为一件瓷罐想宰熟,我当然不能当冤大头。一看摊主出言不逊,卢明立即掏钱,也不由我分说,抱起罐子就走。我心里很不快,回家的路上对卢明说,以后我再来你不要陪着。卢明立即正色道:“也不是陪,我自己也想学点古玩知识。噢,只兴你自己玩?再说了,你到这种场子,人生地不熟,还给人家死较真,你哪知道,这些小贩都是从哪里来的?天南海北都有,什么样的人都有,就你这急性子,我不跟着来,能放心吗?”我无言以对。关于我在地摊上发生的很多糗事,老苹果脸早就和他说过了。以后再来这个碧峰门市场,卢明不再紧跟着我,他闲庭信步,不远不近地瞄着。等我大大小小买完了,他就帮忙提着,一摇一晃地送到车上去。很快,碧峰门旧货市场的老摊主,都认识了我和卢明。
某年,卢明开车陪我到内蒙古某县给我侄子办婚礼,我又忙里偷闲,到县城一家小古董店淘宝。店主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姐。她说这满屋子旧瓷器都是真品,他老头大半辈子不顾家,不顾子女学习生活,把钱全花在这上面了。就因为老头迷上了这类旧物,到今天,他们连个房子也没买,可老头两年前却突然中风瘫痪了……她一个乡下妇女,只好在县城租下这个门脸房,想办法把这些旧货贱卖出去。“能卖多少卖多少,换点钱好给老头治病。”说着话,老大姐还向隔间一张单人床上呶呶嘴。一个老人果然脸朝里躺在床上。作为同好,我虽心有不忍,但也知道这行里水很深,只要开店干这行的,没有不讲故事的。但是,有两对粉彩瓷瓶还真不错,就准备还还价买下来。旁边的卢明一听我还价,就说话了:“你快得了,三头二百的,你也不差这个钱。行了行了大姐,这回我做主了,在你这个价上再加两百。”说完,抱起瓷瓶向外走,边走边冲我说:“赶紧付钱走人,来了不干正事,婚礼都要开始了。”等我付完钱,卢明把瓶子放车里后又返回来了。他指着玻璃柜里一个两三寸高的缠丝玛瑙小象雕件说:“大姐,这个我拿上。当个手把件挺不错。”这个只值几十块钱的原色玛瑙小象,店家张口要三百块,卢明不容我说话,现金立即递给老大姐了。
回宾馆的路上,我埋怨卢明:“我和朋友出来买旧货,人家都帮忙砸砸价,你倒好,胳膊肘一直向外拐,不砸价还提价!”卢明开着车,目视前方:“要我看,你买这些东西,没一件真货。不就是玩个心情吗,高兴就好,你我都不差这几百块钱,你没看人家屋里真躺个病人吗?”
听了这话,我认真看了一眼卢明,这个小个子战友,正襟危坐在驾驶座上,目不斜视,除了隆起一个将军肚比较显眼,整个人像个一脸严肃的大孩子。
二〇一五年,卢明读了我怀念在Y镇不幸去世的另一位战友海峰的文章。他说真可惜,海峰他不熟悉,武叔武婶也不熟悉,否则,这些年,他来来回回去武婶家,一定有机会去看看他。海峰是我本县老乡,与我一个新兵连,上下铺三个月,彼此建立了深厚感情。新兵下连后,海峰分到舟桥五连。我在部队那一年多时间,与海峰的感情日深。海峰退役前,不知怎么认识了他后来的妻子。退役后,就留在Y镇当了上门女婿。那个年代,如我和海峰这样的农家子弟,能留在那里生活,算是上好的命运了。
卢明诸般都好,可惜不爱读书。他说,他打小只爱干活不爱读书,母亲早逝,兄弟姐妹多,他勉勉强强读到初一就算了。在谈这篇文章时卢明说:“当兵出来后,我唯一读三遍的书,就是你的《回鹿山》!真的,每回读我都掉眼泪,哭了不知多少回。我也想,怎么还有比我小时候更苦的人。我虽然从小没妈了,可姐姐对我跟妈一样!你怎么就没这样一个姐姐!”后来,再后来,每当说到我们不幸的童年,我的情绪总会有短暂低落。卢明怕我难过,就常常拿我的短板逗我开心。他说:“你说,是不是人各有命?起先,我总也想不明白,像你这样懒惰的人,家里穷成那样,这辈子可怎么活!你说实话,要是不当兵,你能讨上老婆不?”我想想回答:“可能够呛。”“可老天爷偏偏让你长了个会写字的脑袋!你说怪不怪。”卢明说完大笑,一边笑一边擦汗。卢明的身体素质很好,除了近年来有点轻微高血压,其他没毛病。我时常羡慕他,能吃能睡——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他睡觉时也很少盖被子,有时住宾馆,我刚洗漱,他已经在床上鼾声如雷了。
九
有一天,武婶电话告诉我,卢明经营的客运车出了事故。这次赔偿是伤筋动骨的。这时我才想起,至少有半年多没有卢明的音信了。电话拨过去,卢明告诉我,这次事故有人员伤亡,虽然保险齐全,“架不住遇到难缠的人了”。我真是爱莫能助,我说,那怎么办呢?我帮点钱吧。卢明立即说:“不用不用,还不至于,需要的时候会找你。”随后卢明话锋一转:“你的手腿不麻了吧?听武婶说,你最近大大好转了……我就说嘛,吉人天相,你这个脑袋跟常人不一样,我估计,你生来就是那样的脑袋,要不你怎么能写出小说呢!你放心,保证啥事没有。”
我告诉卢明,我的手麻腿麻症状,近来真的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当然,当然,我一直在服用各种营养神经的药物,但医生都不认为这是治病的而是宽心的。最后我对卢明说:“更神的是,我两个老师家的电话号码,我张口就能说出来了。总医院让我三个月一复查,都查了两三年了,我也没痴呆。你说,我要不要告他们误诊?”卢明朗声笑着说:“拉倒吧你!你是那种会告状的人吗?我说了,吉人天相,啥事没有比什么都好。”
说到自己这个病,我将来可能会写一篇专门的文章。说莫名其妙或许有些轻描淡写了。的确,在那两三年内,我很多中短期记忆都消失了,比如经常认错人,比如对很熟悉的同事却叫不出名字,比如刚说过的话,立即忘了说了什么。为什么得这个病,而这个病为什么会好起来,这里面一定有必然的逻辑,可能,逻辑里的故事还非常具有启示性,但愿我将来能写出来一个传奇故事。
这期间的卢明,客运生意越来越不景气。武婶说,这是大环境不好,加上这两年走背字,一个坏事接一个坏事。但卢明并不担心。他认为市场经济就是这样,三年走高五年走低实属正常。卢明在短时间内,把客车数量压到最低,人员减到最低。即使这样,公司运转也不见起色。
有一天武婶说:“卢明这几年真够呛!开两年修车铺,赔了;再开一个洗车铺,又赔了,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头发又掉了不老少。可他这人,从来报喜不报忧。你要问他,准说啥事没有。”是的,逢年过节,卢明一如既往开车去Y镇看望武叔一家,我回C市,他一如既往地全程陪着。
二〇一六年初,卢明告诉我,旅游行业实在难以为继,他所擅长的行业都难以为继,他准备开辟“第二战场”,在L县老家二哥家养群牛。
养牛听起来简单,但老祖宗早就说过,“家财万贯,带毛儿的不算”。这句古话足可说明,养殖业的风险之大。卢明说,他二哥很勤劳,自家有一个一亩大的院子,想改成牛棚,先从三五头养起来,等积累了经验再想办法扩大规模。
十
有一天,不爱读书的卢明突然问我:“你教文学,文学到底是什么?”这是新生入学后常问老师的问题。我从没想到卢明会问这个。考虑到这几年,他开始接受我的建议,忙里偷闲读书,就认真回答他:“文学就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一件事——立足社会、反映生活、记录历史、抒发情感、传播思想、净化心灵的过程。”
卢明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弄太明白。但我觉得,文学不能说谎。”
卢明此话有所指。之前他看了一本反映复转军人再就业的书,他没有读完就对我说,这本书不太真实,有很多谎话。“但我明白,大方面都是好的,但退伍兵工作、生活困难又是现实矛盾。有矛盾不解决,矛盾越积越多,越积越大,越积越尖锐,这不得早晚出事?”
卢明说得对。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到处存在尖锐的矛盾。朱光潜在《谈文学》中告诫初学写作者,写作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则须牢记在心,那就是有话必说,无话不说,要说须心口如一,不能说谎。“如果是存心说谎,那是入手就走错了路,他愈写就愈迷人,离文学愈远。许多人在文学上不能有成就,大半都误在入手就养成说谎的习惯。”
比如我写这篇文章,如果读者能读出卢明的自强,读出武叔武婶的美好,那就说明,他们周围一定存在着不美好;当我不写卢明对立面的时候,那么卢明的对立面一定无处不在,无比强大。世界本来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只有如战友卢明这样的智者,才能让自己和亲人朋友,甚至所有与他有关的人活得舒适自如。
至于新时期以来,军事文学“不敢揭露现实矛盾”这种论断,我就不同意。不是所有的军事题材文学作品都不揭露阴暗面,也不是所有的军旅作家,都不揭露生活中的矛盾问题。中篇小说《香魂女》揭露没揭露生与死、爱与恨的矛盾?中篇小说《凯旋在子夜》揭露没揭露官场矛盾?长篇小说《惊蛰》揭露没揭露“真抓训练还是保安全”的矛盾?长篇小说《中国近卫军》,甚至直接描写某个时期的武警部队,因为双重管理的弊端,个别单位和领导出现严重的经济问题。辩证法证明,尖锐的社会矛盾,是促进人类发展的一种途径。
十一
还记得二〇一一年秋天某日,卢明电话告诉我,早就转隶的老部队舟桥团两位下岗多年的战友来C市找他,希望他牵头,组织大家到北京上访请愿,要求恢复工作。其中一位两次重病,家里一贫如洗。卢明当然很难过,但他不会答应战友的要求。他劝战友理性对待失业问题,确有生活困难,要依法依规逐级正常反映问题。然后带战友在C市及周边景区玩了两天,最后给重病战友一笔钱。“这点钱真解决不了大事,但咱个人也只能这样,但愿国家早点富强起来,也能给困难老兵一些特殊政策。”卢明说。
十二
二〇一五年春节,再回C市相聚,卢明爱人玉华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男婴。一问才知道,是卢明二哥家的长子,接连生了两个男孩。因为卢明夫妇曾失去过一个儿子,卢明就抱养了这个侄孙。我认真看了一眼这个婴儿,简直太像卢明了。我又认真看了看紧紧抱着婴儿的玉华,那种亲如骨肉的感觉扑面而来。于是我心有所动:卢明一年来欲言又止的症结原来在这里!他是多么想把真相告诉我啊,但他最终没这样做。
从此,再与卢明夫妇相聚,小名都都的侄孙就成了我们共同话题。玉华说,卢明疼爱都都到了疯狂的地步!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几乎与卢明形影不离,一声接一声叫着爷爷,而卢明也像被叫化了。
有几次,老苹果脸背后对我说:“你看,卢明他们两口子,把都都疼得出格了!你说,人家毕竟是有亲爹亲妈的孩子,将来长大了,不回去找爸妈吗?一个侄孙,跟自己亲孙子能一样吗?”
我只好横老苹果脸一眼说:“短见,真是短见。你懂什么?你什么都看不懂。”真的,老苹果脸是一个大脑简单得离谱的女人。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卢明的爱女然然结婚了。武叔全家、我和老苹果脸等战友都回C市参加然然的婚礼。
那天,卢明着正装打领带,一如既往地多汗,笑容挂在脸上,表情却很僵硬。美丽的女儿挎着父亲的胳膊,她比父亲还高出半头。
记得早几年,第一次见到然然时,她刚上高中。我看她几篇作文,写得很好。于是就和卢明说,将来让然然和我儿子认识一下,看看他俩是否有缘。
卢明立即回答:“这事你可别多管,管不了。要我看最好别想这个。这年头,年轻人不知轻重,将来好了,咱一好百好。不好了,咱俩咋办?咱俩可说好了,还得一块养老呢。”
关于然然的恋爱婚姻,之前,卢明几次单独与我谈过,也明确表示不太同意这门婚事。每次都有希望我指条明路的意思。这出乎我的意料,卢明做事一向是果断、开明和包容的,怎么在女儿的问题上这样纠结?记得一次酒后,说到女儿大学未毕业就决定结婚,突然说不下去,随之满眼泪水。
“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懂,这代孩子,唉……”卢明说。
第二天我开解他:“你太爱然然了,典型的中国式父女情结,大学期间结婚有的是,只要到了合法年龄……”
卢明点着头,脸色凝重,欲言又止……
然然婚礼后两天,我问卢明在哪里,他说在乡下二哥家。我让他发个位置,回京前我想看看卢明养的那群牛。
一个半小时车程就到了。看到卢明的车停在一处院外,我下车熄火。立即听到突突突、咔咔咔,铡草机的声音伴着尘土和草屑飞扬。仿佛全村都在热火朝天地大干特干社会主义。
在院子北侧一个简易大草棚里,卢明背对着大门口,正往铡草机里续干草。可能与他对面的二哥看我进院,卢明回头向我举了一下手,继续把手里的一束干草铡完,然后关停了铡草机。
整个世界立刻安静下来。
“行了,够三天吃了。”卢明一边拍打着胳膊上的尘土和草屑一边走过来。
此时,卢明上身内穿一件灰色老式毛衣,外罩一件多处掉皮的黑色夹克;一条分不出颜色的旧长裤,最显眼的,是脚上着一双米色皮革破棉鞋,一只鞋前脸开了线,大张着一张嘴。
这与前天女儿婚礼上的卢明完全不沾边了。
卢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污垢,从二哥递过的烟盒里磕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一口对我说: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好吧!这不很正常吗?二哥一年四季都这样!你不当兵,不也得这样?!我下岗了,养车也赔了,怎么办?咱不生活了?农村可没有靠写字讲课养家的。就属你命好!”
我只好说:“我什么眼神啊?我什么也没说啊。”
二哥卢本这时过来握着我的手说:“老兄弟,快进屋,外面冷。”
二哥卢本比卢明高一头,满头华发,人非常瘦,面孔与卢明极像,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卢明是兄弟四人中的老小,他与二哥的感情最好。以前说了又说,很多故事,很多细节。
我们一起到后院牛圈。大大小小三十头黄白花牛,在冬日的阳光下,头头膘肥肉厚、油光水滑。卢明认真向我介绍了这些牛的品种、习性和岁口。
“这回又赶上点儿背,牛价今年突然落下来了。上面又不让小养牛户出栏放牧,更雪上加霜。早几年,春夏秋三季可以放养,只要不破坏农田和林木就行。现在不行了,四季都得草料喂养。这样一来,附近玉米秸和干草水涨船高,价钱也翻了三倍。”说着,卢明指着圈里几头肥壮的二岁犍牛说,“正常这几头秋天就能出栏卖了,好年景,一头能卖两万多,今年不行,一万也卖不上,要卖,百分百赔本……”
我看着这个与我同龄的战友,思绪一时却飘向了久远的童年。
十三
二〇一八年四月,国务院退役军人事务部正式挂牌成立。之前几年,在党中央国务院的大力推动下,全国各地都在落实失业老兵的重新上岗和失业补偿政策。最令人鼓舞的一条政策是:三期士官复转回乡,当地政府必须安排实岗就业,除非个人提出不要求安置申请。
那位到C市求助卢明的战友,也得到当地妥善安置。这时我问过卢明,干个体这样难,年龄越来越大了,还是趁着政策东风,回到体制内上个班吧。他说,回去也行,但牛已经养上了,再坚持一下看看。
二〇一九年五月初一天,我带着学生正在部队实践教学。老苹果脸突然来电话说,卢明好像脑中风了,正在C市医院检查。随后发来两个短视频。卢明鼻孔插着氧气管,嘴角不停地抽搐。我赶紧联系北京部队一家医院的朋友,然后告诉玉华,如果病情稳定住,医生也允许,就立即把卢明送到北京。
三个小时后,救护车在总医院门诊楼前停下来。就在老苹果脸焦急之时,只见车门一开,卢明第一个走下车来。他像什么事没有的人一样,一脸笑容,手里端着水杯,迈着四平八稳的八字步。原来,车走到半路,卢明不抽搐了,不一会儿完全清醒了。随车医生认为,这是当时用药及时,堵塞的脑血管疏通开了。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在北京住院进一步检查。但卢明却不愿意入院检查,认为自己的发病有点迷信成分。在医生和大家的一再坚持下,他很不情愿地听从了大家的意见。
入院后,我与卢明通话,他声音洪亮:“吓一跳吧!没事,真没事。你那年不也一样?有些病不用治就能好,真没事,我都不想住院,吉人天相……”
经过全面检查。结论是高血压引发的脑血管轻微栓塞,其他并未见异常。三天后,卢明出院。老苹果脸本来想让他借机在北京休息两天,但因为我不在北京,他又不放心那群牛,就从医院直接去了火车站。
十几年来,卢明在北京从来没有停留过,也从没有给我一次做东请客的机会。
回C市不久,卢明打电话说,我那个已经在内蒙古娶妻生子的侄子向他索要购房手续和合同。我想了一下说:“他要这个干吗?是不是想卖房子?这可是他唯一的家产啊……”为了让我这个退伍兵侄子将来有个退路,我督促他在C市贷款买了套房子,怕侄子自主卖房,我把购房手续让卢明保管着。
卢明说:“要我说,你快算了,人家花钱买的房,要住要卖自己说了算。不是我说你,这些年你该管的管了,不该管的也管了,他儿子都有了,你还不放手,搁谁也有意见。要不这么着吧,我把这些手续给你寄过去,让他直接朝你要吧,放我这儿,人家要,我不给,真不合适。”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说得对,给他吧。我连自己儿子的事都管不了,这个已经成家立业的侄子,我不能再管了。”
卢明在电话那头乐了:“看看,你又来了。不就是儿子婚礼的事吗?我说过多少回了,你工作太忙,这些事你又不在行,不论在北京还是C市,儿子婚礼的事,你根本不用操心。有我在,你就等着喝酒讲话就得了。”
最后卢明突然告诉我,然然离婚了。“女儿才一岁多,实在过不下去,我当年说的话,她不听,现在这样,也没办法……”卢明无奈地说。
十四
新冠疫情暴发第二年,我儿子侯恕人的婚礼势在必行。考虑到北京疫情控制较严,我和卢明商量,婚礼定在二〇二一年六月十九日C市举行。
四月中旬,卢明电话说,婚庆公司和典礼酒店已经订妥,建议我们五一小长假回来认定一下。
二〇二一年五月一日晚,在C市东坡饭店,我们几家相聚商讨婚礼细节。另外两个邻县的战友丙刚和李强夫妇也在。这个婚礼将由三个战友合力操劳。酒店白天已经看过,对婚庆公司,新郎新娘也很满意。一切敲定,最后只差来C市参加婚礼的嘉宾住宿宾馆未定。卢明说,这是小事,六月中旬C市还不是旅游旺季,等人数确定后再订不迟。他的多位朋友都是宾馆老板,会给最好的优惠。当晚,卢明异常高兴,频频劝酒。晚宴快结束时,卢明一听我儿子提前结了餐费,立即把脸拉下来,说什么都不同意。大家劝了又劝,卢明坚决不干,急得满头大汗。玉华了解卢明,就说:“快让卢明结吧,今天几家战友聚会不容易。你看卢明的脑袋,青筋都蹦老高了……”我儿子没这方面的经验,又不胜酒力,已经语无伦次。我也喝高了,控制不了卢明,只好示意李强说句话。李强让大家静下来说:“今天是两个孩子大喜的前奏,父母和叔叔婶子们,为婚礼操劳这么多天,这个晚宴,应该让新郎新娘请。”我顺势接话:“卢明,你再争就不好了,你得让孩子学会人恭之礼……”
卢明总算同意了。我和卢明陪李强、丙刚到对面宾馆。看看时间还早,不知谁提议打两把“斗地主”。我不会打扑克,就躺在床上看卢明、李强和丙刚三个人玩牌。不知当时怎么想的,我居然躺在床上拍了他们打牌的一段视频。当时,他们怕影响我休息,关灭了房间顶灯,只靠一个壁灯,所以视频效果非常昏暗。
三个战友边打牌边闲聊。
卢明说:“牛也养不动了,原本想,自己投点本和二哥一起养帮牛,好给二哥的二儿子成个家。受疫情和牛肉廉价进口的影响,牛价近几年起不来,饲料成本高,而二哥年龄越来越大,也受不起这个累了。”
李强说:“还是下决心回去上个班,虽然钱不多,毕竟是国家保障。你再去找找退役军人事务局,不行,就通过正规渠道向上面反映反映。”
“反映过了,说错过了申报时间。”卢明说。
年底卢明终于想通了,既然生意这样不好做,他想把最后一辆给矿山跑公勤的车也处理了,注销掉自己的公司,找找相关部门,安排一个公益岗也行。
卢明接着说:“上班时我也很少求人,哪承想这样,人家说,重新上岗安置申请时间过了。截止到去年六月,只要过了申请时间,一律不再安置……”
听卢明这样一说,我想起年初,一个四川籍伤残战友也因不了解政策耽误了申请时间,他写了一封信,由我帮忙送到退役军人事务部信访部门。不久,四川方面就接到了上面的询问函,现在问题解决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对卢明说:“你抽空也给上级写封信,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写一写。或者你去趟北京,我们求助一下试试。”
李强和丙刚立即说,对对,这两天就写,别再拖了。咱们实事求是,国家有政策,也不是给政府找麻烦。
卢明放下手里的牌,仰头想了一下,估计是想这两天的时间分配。然后对我说:“行!三号和四号有事。争取五号,我抓紧写,写好你把把关……我不会打字,得手写,来不及我就拍照发给你。”
二号卢明安排大家一起吃了早点。我要带儿子回老家给父母上坟报喜。李强和丙刚各自返家。这次回老家,破天荒不是卢明开车陪同。
四号,我们一家从W县直接回了北京。
十五
二〇二一年五月七日,星期五,中午十二点十分,然然打来电话:
“伯伯,我爸脑出血……正在C市医院ICU抢救……”
我愣在家里的北阳台上。窗外的阳光非常刺眼。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赶紧拉北京来啊!”我说。
然然弱弱地说:“医生说,现在拉走意义不大了……”
下午一点十六分,我把卢明的脑CT片子和诊断报告给学院一位同事,他的父亲是总医院脑科著名专家。下午一点五十六分,同事打来电话说:“从片子看,是脑干出血,量很大,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正是疫情期间,出京报批,单位给了最大的关照,特事特办。原准备开车走,可上车点火后,我两个膝盖抖得控制不住。老苹果脸不由分说,立即拔了车钥匙。我们赶到北京朝阳火车站,购票上车,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这时李强来电话:卢明被宣布不治。人已经离开医院,正在回老家L县的路上。
老苹果脸默默地流着泪,一个多小时的高铁,她的泪水像永远流不干。车到C市南站,我下意识地向出站口张望,再也不见那个流着汗的小个子战友在那里等我。
老苹果脸说:“离上次栓塞,正好两年。卢明太不在意自己了……”
晚上七时许,我们来到村口。这时已经有几十辆轿车一辆挨着一辆停在路边。二哥卢本家大门口竖起一根木杆,一盏大瓦数灯泡在这灰色的黄昏里,不停地摇晃着。
大门外左手是灵棚,那个活蹦乱跳的卢明,那个几天前还在喝酒打牌的卢明,真的躺在棺材里吗?
我在棺头前站着,站着站着就走上去,扶着厚厚的棺头问:
“卢明,你真走了啊?……”
“卢明,你是最讲信用的人,不是你说的吗,老了等我回来,我们有个伴……”
夜里十一时,天津杨柳青的武叔武婶一家人也赶到了。
武婶第一个下车,七十多岁的武婶,穿一件灰色长衣,头发一丝不乱。快走到棺材前时,武婶身子晃了一下。两个女儿赶紧一左一右扶住她。
“卢明啊——你,你可疼死我啦……”
武婶一声悲哭,令天地动容,一股旋风从院里院外刮起,在场的亲友无不落泪。
我等着武叔下车,但这个已经八十岁的老人,却在车里哭得满脸泪水。
第二天上午,闻讯赶来的亲朋好友,有上百人,路边的车排了两公里长。
十一时,沉重的棺盖移开半尺。这是当地丧俗中的开光送行。
卢明果然静静地仰躺在里面。他穿一身黑色的,略显肥大的中山装,还很奇怪地戴了一顶黑色礼帽。这次,他的脸上没了汗水,面色灰白。令人安慰的是,他的双眼是闭合的。
玉华把卢明平时喜欢的手串、戒指和几个小挂饰放在他身旁。这时,我想起那个手把件缠丝玛瑙小象。玉华说,这个东西卢明早就给都都了。
我最后把手伸进卢明的袖口,用劲握了握他粗糙而硬的拳头,居然还有些温热。
十二时起灵了。卢明的一个侄子在棺前摔了老盆,扛起白幡;女儿然然扛着花幡;玉华再次晕倒在地。这时,我想起卢明给武叔武婶戴孝扛幡的承诺,禁不住再次落泪。
卢明的突然离世,然然两岁的女儿和六岁的都都什么都不知道。但然然的前夫一定知道,可他没有来。这就是当年卢明不太看好这个女婿的最好证明。虽然与然然离婚了,但卢明毕竟是自己女儿的姥爷,这最后一程,总是要送一送的。
卢明被安葬在他出生地的东侧山顶处,是地势较高的卢家承包地。二哥卢本说,头一年,他和卢明在这个地边放牛,正是太阳快落山时,卢明看着连绵逶迤的西山巅,突然说:
“二哥,咱们这块地,平坦窝风,能看出很远,是块好地方,将来咱们死了,就埋在这块儿吧。”
“我老兄弟自个选的地方,就听他的吧。”二哥卢本把卢明的后事安排得很妥当。
卢明享年五十四周岁。他突然离世的日子,与我干妈梅娘先生去世的日子居然是同一天,五月七日。
十六
我和卢明最后联系是二〇二一年五月四日下午十三时三十五分。我发微信说:“卢明,我快到北京了。下次回来聚。”
卢明立即回复微信:“好的。这几天很累,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过几天我去北京,你听我电话。”
每次看这简短的交流,都引起我深深的内疚。因为,卢明正是按我的要求,给上级写信时,突然倒下的。他这里说的来北京,就是要送这封信。
那是五月七日上午九点多,卢明来到公司办室。一页十六开白纸,只写了六七行,他就永远趴在这再也没有任何意义的半页信上……
十七
我犹豫再三,二〇二一年六月十九日,儿子恕人的婚礼还是如期在C市举行。我想,如果不在这里举行婚礼,卢明会觉得对不住我。当天,很多退役战友都来捧场。除了张杰、洪申、李强等,绝大多数C市的战友我并不熟悉,都是卢明之前通知的。原计划卢明担任主婚人,此时只得换成从天津杨柳青专程赶来的武婶。那两天,我们谁都没有提及卢明,但我们的心,都隐隐地痛着。
几个月后,武婶电话对我说:“我们都以为,卢明怎么也得有点存钱,现在才知道,除了名下的两套房子和两台车,根本没有多少存款。他死后,他平时用的那张信用卡上,只有一千多块钱……”
我的心如刀剜一样。我不敢告诉武婶,卢明在四月底,要求二哥卢本把准备买牛饲料的钱打一万元打到他卡上。他对二哥说,我们一家四口,五一要回来,定好的婚庆酒店预订押金要交五千元,加上那几天几家战友的吃住,他的卡里也只剩下这一千多元了。
如果我如实说了,我这个在武婶心里像卢明一样同等重量却还苟且活着的人,会不会让这位母亲失望呢?!
十八
二〇二四年五月七日,卢明的三周年忌日。武婶一家和至亲至近的亲友,再次在二哥卢本家相聚,少了一些泪水,多了一些话题。我们似乎都已经接受了卢明的离去,但是,没了卢明的相聚,大家的心总是空空的。
武婶这位博爱的母亲,如今却成了悲伤的母亲。她给我说卢明的事情时,常常陷入一种忘我的境地,有时自顾自地说下去,有时眼里还蓄着泪水。特别是近三年来,武婶,越来越像一个年迈母亲,向别人诉说儿子童年的不幸——她因我工作忙,不愿意过多打扰我,于是就在电话里给我的爱人老苹果脸说,当然,聊的内容主要是卢明,还有卢明的爱人玉华如何如何,还有卢明的女儿然然如何如何,都都如何如何。
是的,我想我现在更了解卢明了。他当然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但他更是一位自强不息、有责任担当、有时代内涵的退伍兵;他一生乐观向上,从不怨天尤人。当然,卢明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内心还有许多苦,但他从来不说,包括对我这个战友,他看似快人快语,但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人生不易,苦应该是自己承受和消化的东西,甜东西才能给亲人和朋友。
自从卢明走后,C市那个房子,我们再很少去住。有时回W县老家,一想到没了卢明,连C市也很少停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