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后河
站在后河边,溪流淙淙拥着古巴人沉睡的坝子。同行的名作家罗伟章说,当他写作卡壳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回到这里,就会才思泉涌。在我看来,一湾绿水就会在他的指尖涌流不竭文字。大雪节气过了的12月11日,“新时代山乡巨变·文学川军达州行”作家的脚步试图在落木萧萧中翻开新页。难得的冬阳把碎金洒在红颜褪尽的山林,一群人抵达崇山作屏的罗家坝,仿佛要用这季节的碎金做一支书写的彩笔。
河对岸的小楼房,有些年代感的苍茫,映在流水里。我突然想起沈从文笔下的翠翠,那个百年前与爷爷一起在碧溪岨撑船的翠翠,端午去茶峒乡场赶集被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喜欢上,而翠翠喜欢的是二佬。我总会恍惚,觉得那位从这里走出去,写出了《谁在敲门》和“尘世三部曲”的作家就是傩送,被乡人称为长得像岳云一样俊秀的傩送。傩送在月夜里代哥哥给翠翠唱情歌,唱进翠翠的梦里。罗伟章也唱歌,考师范大学前,转乡的音乐学院老师说他是少有的男中音。而我呢,想象自己就是那位喜欢上了翠翠的大佬天宝,翠翠却不喜欢他。想到这里我笑了一下,像碧溪岨一样的这后河边定然也有一位翠翠。这位当代的翠翠自己不会知道《边城》小说里的那位站在岸边的翠翠等不回傩送的结局,已等在了从后河走出去的《大河之舞》作家的笔下,并完成了相逢。
中河与后河像两条祥龙萦绕着宣汉县普光镇。当地人说,宣汉出人才,包括明成祖朱棣的老师唐瑜、清道光帝的老师陶洪元,近代王维舟、李依若等。我在冬雾皑皑中看见,两条河流分明是两把时间的锁钥,在时光中等待一次遇见,才把精神与物质的宝藏显露,比方说数千年前的巴人墓,宣汉海相地层下储藏的超大卤水与天然气层。
田埂上的罗伟章讲,他小时候所见罗家坝的罗姓与张姓发生纠纷时,往往不是吵,而是提着斧子在院里撵,由此可见巴人的野性。2003年冬天,我们一行来的这时候,田间劳作的张姓农妇说,当地人清早发现河地上几个大洞、几个丢弃的土罐,赶紧报公安,几个盗墓贼就被抓住了,有文物专家从墓群里发掘出春秋时期墓葬的古巴人的骨架与随葬的敦壶刀矛等。
无独有偶,巴人在罗家坝活动遗址确定的这一年,中国石化在普光镇地下四千米确定了国内首个特大型超深高含硫整装气田,命名为普光气田,“川气东送”成为现实。200亿元产值的净化厂就建在普光,以前的铜坎村在2013年改为了净化村,从而带动了700亿元投资的世界第二、亚洲第一的锂钾盐基地和化工、硫黄等百亿企业落地,奠定了宣汉县在中国百强县四川排名第三的经济强县地位。而罗家坝的这三条时间之河就是一个时光器的开关,数千年白驹过隙,古巴人沉睡在这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冲积坝塬,护佑着后裔繁衍耕作,都不曾浮出地面,恰恰在大国智能具备打开海相宝藏的节点上,他们就醒来了,万古的水声是不是一道打开资源密钥的开关呢?
无独有偶,罗伟章在这个时间段辞别故乡去成都圆他的作家梦。之前他大学毕业在达州市广电局参加工作,作为贫困山区的农家孩子,能读完大学进入单位就是山里孩子梦寐以求的,但他却与妻子辞去公职去大城市觅前途,这白手起家于普通人是不可想象的决绝,内心要经过多么激烈的冲突。我仿佛看见,古巴人的灵光点亮了一位子孙心里的迷茫,罗伟章才那样决绝地告别了生他的故乡,去了他小说的故乡,他要重现身体里携带的巴人传奇。如《谁在敲门》里那睡在路上拦住上面来的小车为村上争利益的灰狗儿,《声音史》里的杨浪在老房子里看见的声音萦绕,以及浸润进土地、石块、草木、庄稼、器皿、风物里的各种消失的声音,与普鲁斯特笔下的凯尔特人在大树岩石里寄存灵魂的声音是同样的生命接续。这些人物身上都有着巴人与生存的较劲,包括作家本人,从个人史来说,亦是巴人代言的一分子。罗伟章肯定是读过普氏的七卷本的。十余年前,我在杭州的一次小说活动上,听他谈过《声音史》这部小说是他之于时间与万物永恒关系的一次探索。《谁在敲门》的第一句“有时候,敲门声是人的脸,也是人的心,哪种人敲出哪种声音,就跟哪种人会说出哪种梦话一样”,与最后一句写大姐“我们都晓得,她是为那红灯笼死的”都让我着迷;还有写父亲的口水“可那口水,不是他吐的,是自己流出来的。不打招呼就流出来了。流得莫名其妙,流得毫不讲理”,仅这口水细节就有五六百字,真是非小说高手的工笔刻画不成。罗伟章用六十三万字通过写父亲的治病出殡等写出乡村人在转型时期的心灵史,我与身边作家交流时常说,《谁在敲门》是一部与《追忆逝水年华》同类型的长河式小说。
这样看来,伫立在后河边的我,倚靠在铝合金路栏上、企图借干海兵、杨虎、唐一惟等作家的合影来进入时光器洞见古巴人前世今生的心机就流露了出来。后河与中河在工业这趟时代快车中连同山村一起在呼啸,原来的铜坎村已转身为净化村,地名变化可管窥变迁的内核。后河萦绕的这罗家坝还仿佛是陶翁“山气日夕佳”的宁静,一次能接待五十桌餐的巴人小院老板王飞说开业两年生意不错,说明这里的经济十分活跃。午餐后一行作家走过蒜苗青菜萝卜田垄,直奔巴人墓坑,我和邹清平老师却站在后河边,他小跑去了一垄菜田,买了一小捆白皮莴笋,确实嫩白得逗人爱。
凝目波光粼粼的后河,我恍然觉得,脚下的罗家坝与拥抱着它的山林都是巴人仰躺在这里;山峰是她的头,山林是她的秀发;包括海相地层下的石油天然气等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后河则是她的乳汁。蓦然想起罗伟章先前讲的,当他写作卡壳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回到这里,就会才思泉涌。后河流进了他的心田,喂养了他的才思,复活了笔下的杨浪大姐等巴人后裔。如茶峒的碧溪岨流进了沈从文的《边城》,复活了翠翠和善良的爷爷与茶峒老兵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