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5年第7期|石庆慧:盛装
1
树要结果,总是会先开花。不只是树,还有路边的草、地头的菜、田里的稻谷,这世间的草木,要结果,似乎就没有不开花的。也许有人会说,无花果就不开花。清纭没见过无花果,不知道无花果长什么样,她想起小时候奶奶讲过的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个姑娘,心灵手巧,喜欢绣花,凡是她见过的花,都能绣得跟真的一般。她绣月季,月季堆着笑;她绣牡丹,牡丹压群芳;她绣荷花,花上水珠滚。她把她见过的花绣了个遍,唯一遗憾的,是不会绣杨梅花。山里的杨梅鲜红诱人,饿了能当饭吃。这仙果样的珍品,不绣一绣它的花,姑娘不甘心。可人们都说开花的杨梅不结果,结果的杨梅不开花。她不信,这天底下就没有只结果不开花的道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绣杨梅花。她问了很多人,最后从一个老人那里得知,杨梅只在大年三十晚上开花,传说见过杨梅花的人会死。为了绣尽天下的花,姑娘决定冒着生命危险试一试。大年三十的夜晚,她一个人来到山上,在树下静静地等待杨梅花开。深夜十二点整,只见红光一闪,传说中的杨梅花开了。第二天,人们找到那姑娘,美丽的姑娘已经带着满足的笑容死去。
“奶奶,那她绣下杨梅花了吗,杨梅花到底长啥样?”
“绣下了吧,要想晓得啥样,得自己去看。”
清纭不知道乡间为何会流传这样的故事,只是每当她刺绣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誓把天下花都绣尽的痴女形象,这个形象像一团火,时常在她的脑海闪回,让她感到温暖,也让她忍不住去追逐。
这是平绣,平绣是最简单的绣法,你就从平绣学起。绞绣是我们用得最多的,它精致立体,适合绣形变的老绣绞样。此外还有打籽绣、破线绣、数纱绣、锁绣、皱绣等等,不同的纹样图案,绣法也各不相同。同时还要善于运用各种辅助针法,想要平整结实用十字针,绣蝴蝶可用套针,绣人物得学会乱针、施针、擞扣针……这些当然不是奶奶说的,奶奶只会拿着她曾经绣下的图样让清纭照着学,有时也手把手教她针法。
清纭三岁跟着奶奶学刺绣,在奶奶的指导下,从绣一片树叶,一朵花,一只蝴蝶,到一套盛装,到眼前这组“乡村超级足球联赛”主题绣。
“哇——穿网了!把网都踢破了!”
解说员突然高亢起来的声音,让清纭停下拉扯的丝线,目光聚向屏幕,刚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那奔跑飞起的一脚真有力道,真帅!
敞楼上,一群女人各自干着手里的活,前方的板壁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机,正放着“村超”现场直播。女人们一边刺绣,一边你一言我一语漫无目的地聊天。
“清纭,你怎个不去现场看呢?”菊嫂问。
“就是,这么重要的时刻也不去给人家加油。”柳妹附和。
清纭重又低下头,找准下针的布眼,一插一拉,说:“政府号召我们将场地让给外来的游客,我们要听话。”
“那么大的场地,还愁挤不下你一个?”
“那么多的人,我在与不在又有啥子关系嘛。”
“哎呀,你这个不长心眼的丫头,让我说你哪样好。”
清纭不再接话,只顾忙她手上的活,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笑意都快从酒窝里溢出来了。其实,不去现场,清纭主要还是为了赶时间。这组“村超”主题绣,她要做成两套盛装,一套女装,一套男装。她想赶在明年春节前完成,其一是要在新一届“村超”全国赛的开幕式上进行展示,当作她给“村超”的献礼,其二自然是因为,明年乃双春之年。
绣娘们心疼她,要她把活分出来,大家一起绣。别的活都是大家分着做的,你绣云肩,她绣腰带,你绣团花,她绣凤羽,清纭向来只负责设计和派活,或是将大家分散的绣样连缀起来。那些分散的绣样未经清纭组合之前,大家都看不出要做的是什么,可经清纭组合之后,就成了她们意想不到的挂画、茶席、桌旗、包包、布偶……盛装也不是传统的盛装,这些作品仿佛被施了魔法,变得时尚、精致,看上去虽仍有这里的民族特色,但又与传统完全不同,显得更有艺术气息、更高档了。绣娘们都很期待清纭将半成品制作成成品,因为那是一个让她们的手艺得以蜕变和升华的环节。可这组“村超”主题绣,清纭却不肯分给大家,每一针每一线她都要自己完成。绣娘们知道清纭是个有主见的姑娘,这会儿也知是白操了心,便各忙各的,任由电视机里的世界热火朝天。
清纭笑,是想起了高中时当啦啦队的事。
“你们别得意,那球根本就不是你们踢进去的——”
对方球队输了球,有人甩出这样一句。大家愣住,正想回敬一句什么话。那人接着说:“都是你们班女生喊进去的。”
“是,就是我们班女生喊进去的,如何?谁让你们没有王牌啦啦队呢。”
话里话外满是炫耀,男生们更得意了。
高中时期,热爱踢球的人很多。何况校有校队,县有县队,州县年年有比赛,各部门单位也都有自己的业余球队,球踢好了,以后找工作都容易些。
热爱踢足球的人多,舍得花时间看球的人却没几个。没有人看球,球踢起来总不太得劲。清纭他们班的啦啦队是如何组建起来的,她并不清楚。她记得很偶然的一次,刚排完队打饭出来,就被班上几位同学拦住。他们打了十几份饭,正找人帮忙抬饭钵。举手之劳,她不可能拒绝。到了球场,她想,反正吃饭时也做不了别的事,不如留下来和同学们聊会儿天,吃完饭就走。几位没上场的男同学聊的是“越位”“彩虹过人”“香蕉球”“梅开二度”。那天傍晚,他们班还真有人上演了梅开二度,场内场外一片欢呼。清纭听着听着,就来了兴味,不由得跟着同学们敲碗呐喊。她感觉,这看球就和学刺绣一样,不懂时枯燥乏味,懂了其中门道,便觉妙趣横生。
跟着同学们观看了几次球,清纭发现,班上有女生与球员正谈着恋爱,只要球队出征,必然有人吆喝组建啦啦队。好友邀好友,闺蜜拉闺蜜,看球的女生逐渐增多,就形成了雷打不动的王牌啦啦队。不管是大太阳还是下雨天,只要班里的男生出战,王牌啦啦队必跟着呐喊助威。一场球赛下来,往往喊得嗓子哑了。如果遇着下雨天,女生还会打热水伺候和帮着洗衣服。洗衣服这样的事,清纭也不是每次都参与,只有某人将衣服丢过来的时候,她才会默然混迹其中。
在啦啦队待了两年多,暑假又熬通宵看世界杯,整日谈论梅西、C罗、J罗、许尔勒、格策,以及各种足球赛事的名场面……现在想起来,清纭都不敢相信她竟然那么狂热地追逐过足球。进入大学,与高中同学分开后,足球就仿佛从她的世界消匿了。大学校园也有球赛,但她一次也没有去观战。大学毕业那年,同样是世界杯年,但她忙着实习、找工作,完全没有关注。只有路过某个广场或是店铺,看到攒动的人头围观着一方方屏幕,不时传出一阵阵狂热的欢呼时,她才有些恍然,想,他此刻应该也在看球吧。她感觉,足球就仿佛她青春的懵懂,已经被生活给一脚踢飞了。谁能想到,这个号称“世界第一运动”的足球,有一天竟会在她偏僻落后的家乡小城火爆起来,并再次回归她的日常生活。
2
“奶奶,杨梅花为什么会让见到它的人死去?”
“这我哪晓得呀,那就是个传说而已。”
“传说不也是反映生活的吗?”
“那可能是绣花姑娘太累了。”
“是绣花给累的吗?”
“要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就很累吧。”
奶奶起初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清纭并没有注意到死亡的问题,她只关注那姑娘有没有绣下杨梅花,绣下了,她就是成功了,就不遗憾。
寨子里的女人,人人都是刺绣能手,只要不上山干活,只要坐下来,手上就会忙活着刺绣。绣花边,绣围腰,绣鞋帽,绣被面,绣背带……哎呀,女人一生要绣的东西真是太多了。一套节日盛装就得绣好几年,可哪个女人没有几套盛装呢,尤其新嫁衣,那是有女儿的家庭必倾其所有的物件。一年一度的吃新节,男人们讲究的是祭祀,女人们暗地里比着的,却是盛装上的纹样、针脚和配饰。只要穿上盛装,那些整日操劳的妇女,那些粗憨的汉子,那平日里蔫头耷脑的老人,以及脏兮兮的孩童,都仿佛换了个人,有了别样的精气神,脸上、心里就不自觉地有了光亮和欢喜。
清纭三岁的时候,奶奶给她做了一套盛装,娃娃帽,流苏云肩,绣花衣裤,缀着银饰的刺绣斜挎云包。奶奶牵着她走在巡游的队伍里,惹得游客的相机频频对着她。
“清纭奶奶,娃这么小,就给她做盛装了呀?”一出门,遇见的人都这么问。清纭奶奶点点头,不说话,只是笑着。谁不知道,清纭奶奶这是高兴,有意显摆呢。迟迟娶不上媳妇的独生子,从外地带来个漂亮女人,又给他们家生了这么个可人的大孙女,换谁心里不乐开了花。
“啧啧啧,瞧这针脚,又平整,又紧密,还有这配色……”
“几年不拿针,还是这样了得。”
清纭奶奶的刺绣,年轻时就是四村八寨出了名的,可惜她女儿初中没念完就跑去打工,后来又嫁到外地,连同她做下的那一套精美的嫁衣,人们只在婚礼上看过一眼,就被带到外地去了。具体哪个省,哪个市,哪个县,清纭奶奶也说不清楚。留在山里的人自己属于哪个省哪个市还绕不清呢,反正只要不是附近能叫得出名字的地方,都统统称为外地。她女儿那一茬子的女娃,多少人到外地打工嫁到了外地,天远地远的好多年不回一趟家,手机没普及的年月,这些女娃子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后来有了手机,还能视频后,才仿佛找到了失踪的人,重又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山里的女娃出去不再回来,山里的伢子娶媳妇就成了大困难。憨厚老实的姜廷宽二十好几也没能处上对象,四村八寨大把模样好、嘴巴溜的后生都单着,廷宽这个跟自己家族中的姐妹都不敢开口说话的闷葫芦,怕是更没指望了。清纭奶奶灰了心,觉得没盼头,好些年没有心思刺绣。
新媳妇进门,清纭奶奶要给她绣一套盛装,逢年过节才好参加活动。其实,她还有个心思,想让新妇跟着一起学。肥水不流外人田,她的这门手艺,总要找个能接班的人。新妇说,算了吧,我们不兴穿这个,何必劳神费钱,办完酒,我和廷宽还要出去,我们要挣钱在城里买房,不回村里生活的。
在城里买房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后,清纭出生,被送回老家交给爷爷奶奶带。她的奶奶,与其说是奶奶,其实更像是母亲。
父亲母亲还没实现在城里买房的梦想,父亲就因神志不清被带回了老家。一开始是头晕、头痛、失眠、恶心,老板给他多结了两个月的工资让他回家安心休养。他对老板感恩戴德,想农村出来的汉子,哪有那么娇弱。父亲回到租住的小屋,想着让母亲照顾几日,等好了,再去找份轻松点的活干。哪知休息并没有让他的病情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出现了精神失常、控制不住情绪、烦闷暴躁的情况,母亲只好辞了工作,将他带回老家。
上医院去,医生问,他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母亲说,他这些年,主要是在密室里给人喷漆。医生说,这就是了,这是职业病,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给你们开点药,回家养着吧,多呼吸新鲜空气,多吃蔬菜水果,能不能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回家后的父亲,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父亲发疯时,谁也不认得,咆哮、摔东西、打人,总有发泄不完的力气,完全没有了之前那个老实、敦厚之人的影子。而清醒时的父亲又陷入恐惧与自责的痛苦中,他不敢相信还如此年轻的自己,就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不能忍受自己给家庭带来的灾难。他有时会积极配合治疗, 有时又想,与其把打工挣来的钱花在这没有尽头的怪病上,倒不如留给孩子让她多读几年书。他两难,家人也两难。把他像囚犯一样关起来吧,又对他的病情不利。安排一个人整日守着他吧,谁知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疯, 会不会对他人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一家人都痛苦不堪,不知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
半年多的时间过去,父亲的病情没有好转的迹象。他总是趁着自己短暂清醒的时候,企图自杀,好几次都被人发现阻止了。可最终,他还是逮着机会,将自己挂在了屋后头那棵活了上千年的老银杏树上。那一年,他三十五岁,清纭五岁多一点。
清纭三岁时奶奶做的盛装,穿到六岁实在穿不下了。父亲病痛和去世,奶奶哭花了眼,再也拿不了针。外地嫁过来的母亲,本就在这个家没待过多少时日,与清纭也不亲近。她将这些年打工剩余的积蓄分作两半,一半留给清纭上学,然后带着另一半,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她给清纭留下的唯一印记,大概就是“清纭”这个与乡村基调不太一样的名字了吧。当初起名时,奶奶强调女娃一定要与刺绣有关,想喊她绣娥。母亲不同意,觉得这个名字太乡土气,她的女儿将来是要到城里发展的,给取名青云。后来,父亲综合了奶奶与母亲各自的坚持,定下了“清纭”二字,意为丝线纷乱如云气飘散,一双巧手清之理之,希望她在这纷乱的世间里不浊、不杂、不乱、不俗。
又是一年吃新节,清纭没有可穿的盛装,不好意思出门。她躲在某个角落里,看着盛装队伍叮叮当当地围着芦笙跳哆耶舞,听着孩子们在广场上笑闹。她找出奶奶曾经给她做的那套盛装,流苏都遮不过肩了,更别说衣服和裤子。看着旧盛装,六岁的小清纭感到一种嘲讽与悲哀,觉得自己似乎突然间长大了。那一刻,她决心自己做盛装,不花钱买也不求人,一年完不成就两年,两年完不成就三年,只要去做,就总有做成的时候。
她让奶奶教她裁剪布料、画纹样、准备丝线,第一步绣什么,怎么绣,奶奶在一旁讲,她就照着做。以前都是奶奶画好纹样,把线配好,她什么都不用想,只管挑一个喜欢的绣着玩,绣坏了也不打紧。现在,她得多长个心眼,衣袖、领口、襟边、腰带、绑腿,然后是复杂的云肩、围腰,哪个部位绣什么花样,配什么线,用什么针法,她编了号一一记着。一针一线,一拉一扯,清纭从开始的笨拙,不时扎到自己,到手起了茧子,就越绣越顺手了。
她先绣奶奶留下来的纹样,也寻找绣女们当前流行的纹样来比对。那些纹样是什么,有什么含义,她都要问上一问。比如最常见的蝴蝶,被誉为会飞的花朵,以不同的形态绣在不同的地方,寓意也会不一样,可象征美好,可表达爱情,也可作为长寿幸福的祝愿。清纭最喜欢表达爱情的蝴蝶形态,长长的触角,飘逸的翅膀,单看就有一种翩跹的美。清纭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侗戏,知道两个相爱的人现实生活里不能在一起,后来化作蝴蝶相伴相随。乡间常常能见到互相嬉戏的蝴蝶。三鱼共头的太极鱼纹图,大人们都说那是族群的图腾。小清纭不知道图腾是何意,只觉得那共头的三条鱼是在为着某种共同的东西而紧紧拥抱,看上去美观又神秘,她喜欢,尤其那一圈圈的螺旋纹样和太阳光芒,仿佛某种生生不息的力量。每当绣这样的图案,她就想到她和爷爷、奶奶。她想,他们一家三口,也要像这鱼图腾一样,为生活紧紧拥抱在一起。最独特的,要数族人对蜘蛛的尊崇。似乎每年吃新节的七夕日,奶奶都要拉着清纭向那一年发现的最大的蛛网烧香祭拜。奶奶说,蜘蛛就是萨巴岁娥,在天上象征日晕,在地上化身为金斑大蜘蛛,有着高强的本领,是刺绣之人敬奉的神婆。清纭从小就喜欢观察蜘蛛织网,打框、画圈,一拉一扯,就织出了均匀又有序的丝网,懂得有多少丝结多大网,还能根据不同的环境调节丝网的密度,精妙得很。清纭知道,这精妙的背后,是蜘蛛对环境的观察、计算,以及对自身的权衡。
清纭跟着奶奶学刺绣,也跟着奶奶学做人。她能感觉到,刺绣不仅能装点生活,还是探寻民族智慧的密码。她不免在心里感慨:“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多么爱美的民族啊!”而她小小的心,也萌生了对这份爱的守护和传承。九岁那年,清纭穿上了自己做的第一套盛装。当她穿上盛装跟着姑娘们去月也(侗族的习俗,意为集体游乡做客)时,七里八乡的人们便都知道,云岭姜家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绣花姑娘。
3
上半场结束,球员们退场,中场的第一个节目是民族服饰展演。一退一进擦肩而过的时刻,他认出了她。她穿的盛装既有民族典雅的元素,看上去又时尚大气,美丽的脸庞,窈窕的身姿,在人群中特别亮眼。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他来,此刻的他很疲惫,满身的汗臭,还踢输了球,简直狼狈至极。他不自觉地低下头,一边抬手撸头发,一边盯着自己的脚尖往外走。
退到场外,同伴们都在调整休息、补充能量,讨论下半场的战略战术。他盯着球场中心的展演队伍,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回来了,太好了。之前听说她毕业后留在了广州,他就没敢打扰她,连微信也没好意思要。不过她能回来,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的刺绣手艺那么好,现在正是榕城发展民族手工业的大好时机。高中毕业,清纭给班上每个球员和啦啦队员绣了香包做留念。那枚香包,他一直用个带锁的盒子珍藏着,他人到哪,盒子就跟着搬到哪。
“看上哪个姑娘了?”董恒靠过来,递给他一瓶红牛。
“什么?哦,我只是刚好看到了我的一个同学。”
“同学啊,那更好了,熟门熟路。”董恒坏笑。
“别乱说啊,好多年没联系了,都不清楚人家什么情况。”
“不清楚就去打听呀。喏,下来了,还不快去加微信。”
陆宏杰被同伴推了出去,他拿上手机,追着退场的民族服饰展演队。
“姜清纭——”他喊。
清纭转身:“真的是你?”她说话的瞬间,有眼泪滑落。
“你眼睛,不舒服?”
“没,没事,可能……”清纭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手轻轻点开了眼泪。
为缓解尴尬,陆宏杰赶紧伸出手机:“能加下微信吗?下半场马上要开始了,我们以后微信聊?”
“好,好啊。”
扫了微信,陆宏杰就跑开了。清纭很快通过了他。他迅速发了枝玫瑰过去,然后问:“下半场,你还看吗?”
“看。”
“那可不可以比赛结束后,一起去吃点夜宵?”
“好,等你。”
陆宏杰心里乐开了花。下半场,三比二,他们反超对方赢得了比赛。
关注姜清纭,好像是从高一下学期开始的。第一个学期,谁都不认识谁,陆宏杰不上心学习,只热衷于踢足球,也就只熟悉那几个踢球和看球的同学。又一学期开始,同学们逐渐熟悉起来,他也仅知道姜清纭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他上课懒散,交作业拖沓,心里最怵的就是学习委员,因而对姜清纭总是敬而远之。姜清纭收作业,偶尔会在他身边略作停留,他赶紧双手抱头,把脸埋到臂弯里,或是假装睡觉,完全一副不理会的状态。姜清纭不敲他桌子,也不催促他,而是写一张提示单,让没交作业的同学传阅。杀人诛心啊。他感觉姜清纭和他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姜清纭,有一天竟然成了他们班王牌啦啦队的一名忠实成员,为他们呐喊助威,做后勤服务,高考结束后还一起熬通宵看世界杯。
那天的球赛双方都踢得很稳,你追我赶,比分老是追平。本来是友谊赛,时间到了,平局就平局。可对方历来是高二年级组的冠军,非要论个输赢,所以又加时,最后点球定胜负,他们险胜了一球。踢完球,肚子饿得咕咕叫,到球场边上的水龙头下胡乱抹了把脸,顾不上换衣服,就直接去找女同学拿饭吃。
陆宏杰没想到,将饭钵递给他的,是姜清纭。她不是从不来看球的吗?陆宏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女孩。她长长的头发束着低马尾,干净又朴素,一张好看的鹅蛋脸,秀气、文静。
“给,先喝点水再吃饭。”她说。
他看到她上唇薄,下唇厚,微微动一动,好听的声音就出来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个女生的嘴唇,心脏“突”地跳了一下,然后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好,好的,谢谢了。”接过水和饭,他迅速转身,选了一个远远的角落坐下,生怕她跟上来似的。
“哎,梅开二度——”姜清纭似乎还真的有话要说,可他已经把头埋下,用狼吞虎咽的架势,避过了她的目光。
他后来听说姜清纭来自偏远的云岭,她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离家出走再没联系过,她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过活。了解清纭的身世后,他再看她,就觉得这女孩娇娇小小的,忍不住想要保护她。
文理分班没有将他们分开,但他们的相处始终是疏疏淡淡的。他关注她,却不想让她发觉。她生病,他坐立不安,买了药托好友让其女朋友带去,不准好友说出谁买的药,让女同学说是自己买的。她生活遇到困难,他帮助她,也总是要拐上几道弯。除了他亲近的两个好友,谁也不知道他喜欢她。有几个女同学知道有人暗恋清纭,但始终不清楚这个人是谁。
毕业晚会,有一个“我想对你说”的环节。这个“你”可以是任何人,甚至是物。那天晚上的这个环节,击中了好多同学柔软的内心。陆宏杰本来想借着酒劲,来一场深情告白,但他还是忍住了。在他前面,有两位同学大胆告白了清纭,但也仅限于自我告白,他们都不敢期待清纭的回应,清纭也确实像事不关己似的没做出任何反应。
轮到清纭时,清纭说:“我们要走的路还太长,我不想开无果的花,也不想结无花的果。不过,能够在心里藏着一个人是幸福的,就像怀揣着一颗种子。虽然我此刻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但我还是想借此机会,感谢他给予我希望、勇气和光亮。”
清纭话一出口,同学们都震惊了,不敢相信他们班一心埋头苦读的学霸,居然也在心里藏着一个人。这太劲爆了,大家起哄要她说出那个名字,但清纭坚决不肯说,同学们就只好去猜测。有人猜那个人肯定不是他们班的,不然不可能毫无察觉。不管大家怎么猜,清纭都只是笑。
陆宏杰有点失落,但他感觉清纭在说话时,似乎有意无意瞟向自己,但他又实在不知他有什么能够吸引清纭的。清纭喜欢的,应该是那种长得帅气且文质彬彬的男生吧?而他长得不帅,学习成绩也不好,还不怎么会说话,他唯一的特长就是热爱足球。难不成她是因为喜欢足球而爱屋及乌?可热爱踢球的男生那么多……这让陆宏杰十分纠结,最后他在纠结中,发表了一通对足球的告白。
好友说:“你喜欢人家,连表白都不敢,还有没有点血性?”
陆宏杰后来常常想这个问题。球场上的他自信从容,为何一面对清纭就感觉没有底气。自从他能跑能跳后,父亲把他带到球场,他就特别喜欢在球场上奔跑的感觉。他从小自学颠球、控球、运球,练习快跑、冲刺跑、曲线跑、侧身跑等。他甚至梦想着,通过踢球加入校队、县队、省队,甚至国家队。上高中后,他的苦练让他在同龄人中很快脱颖而出,他也成功加入了校队和县队,但同时他也在很大程度上荒废了学业。而足球这条路,他又能走多远呢。他们没有专业的教练,也没有专业的训练,在这偏僻的小小的山城里,更难有走出去的机会。就算他再刻苦,没有良好的氛围与优秀的团队,他顶多能在州内踢出点小名气,最后不过是在小城里混日子的前途。他妈妈就常唠叨,踢球踢球,成天只晓得踢球,球踢得好能当饭吃?在这座小城,同等条件下,球踢得好,或许更容易被单位录用,但也仅此而已,如果考不上大学,将来只怕连踢球的机会都没有。清纭那么优秀,她将来肯定能考一所好大学,有着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定然不会回到这小县城里来。如果注定不能在一起,他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无端地纠缠,只怕到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这样一想,陆宏杰哪还鼓得起勇气。
4
清纭想起刚到县城读书的那会儿,穿着一件绣了花边的侗族便装,一进校门,就不停地有目光投向她。那些目光倒也没有不友好,大概就是觉得跟校园的环境不一样,多看她几眼。清纭是第一次进城,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校园。除了一排排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还有山坡和溪流,篮球场、足球场、文化广场,感觉比他们整个村庄还要大。学刺绣之初,奶奶就告诉她,要针针到位,才能绣得饱满,要循序渐进,才会显得圆润,短了长了歪了斜了,会漏气,花开不像花开,龙无气势,凤无傲姿。用她自己的总结就是:蓄不够力量的玉兰花,开不出鸽子展翅的姿态。她那样的家庭,迫使她只能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考学,用知识改变命运。
天道酬勤,清纭终于不负众望,考上了广州的暨南大学。选择广州,是因为当时小城通往广州的高铁即将开通。高铁开通后,从小城到广州只要三个多小时,出行方便不说,路费也很节省,家里要有个什么事,她随时都可以返回。
到了广州,她才发觉,她的选择真的很对,仿佛上天一切自有安排。学校大,广州城更大,这个大不只是地域宽广,更是气象繁杂。刚到广州初期,她看什么心里都有些发怵,尤其是那些林立的高楼、错综的立交桥和车水马龙的街道,感觉自己在它们面前是那么渺小,随时都要被淹没和吞噬一般。她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就会露出来自偏僻山村的无知和怯懦。这些惧怕迫使她求学若渴,让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锻炼自己的机会。她一有时间就泡在图书馆里,大课、小课、公开课都认真听讲,涉及的知识点,立马延伸阅读,能参加的活动,她也大着胆子参加。很快,她就觉出了这学校和这大都市的好。这里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外国人尤其多,而当她跟他们接触后,许多人对她唱的侗歌,她展示的民族刺绣,她摆谈的家乡风貌产生浓厚兴趣。故乡曾经的闭塞和落后,如今成了独有的文化特色,她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慢慢找回自信,内心有了第一次见到大海时,那些拍打礁石激起的浪花一样的澎湃。她觉得她需要一个出口,她的家乡也需要一个出口,而她已经隐约看到了这个出口的所在。
大学期间,清纭在大学校园里卖出去的第一幅刺绣作品,是一幅多鱼共头的太阳纹老绣片,是她从奶奶一个老旧的围兜上裁剪下来,重新绣边而成。她本想喊价五百元,结果一个法国同学未等她开口就给出了一千元,这让清纭看到了商机。寒暑假,她走村串户收集老绣,再以自己的巧思,裁剪、加工,制作成新的作品。纹样独特的,她就自己留着,重样的就估价卖掉。她在几家网络平台注册了商店,也不遗余力地积攒人脉,开拓销路。上学的费用不成问题了,但她不满足于此。据说那位法国同学将从她这里买去的作品,装框,配文,办展,能卖出十倍的价。清纭知道,不管人家最终卖出多少钱,她都眼红不得,因为让她的作品增值的,并不是她的作品本身,而是人家的眼光、学识和人脉。清纭要努力的,也是这几个方面。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她与都市的连接,将来能够将侗绣发扬光大,为自己,也为云岭的妇女谋一条出路。
现实却困难重重。头两年,她去收集老绣还比较顺利,她给出的价格比别人收购的要高,加上她眼光独到,常常能捡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漏。后来就很难收到有价值的东西了。主要原因自然是纯手工的作品越来越少。当下的乡村,经济来源主要靠外出务工,大量劳动力奔向车间,刺绣自然就萧条了。而年轻一代的女孩们上学读书,也没几人再学刺绣,只有一些留守的老人才会利用闲暇做些手工绣,但一般仅限于自家使用。
如今市面上充斥的大多是整齐划一的机绣,机绣又快又便宜,但似乎正因为这样,纯手工绣就越发可贵。追求品质的人,自然会喜欢有温度有故事的手工绣,那些破了的旧了的衣服、被面、床帘、枕套、背带等上面仍旧完好的刺绣就显得珍贵起来,可裁剪下来重新利用。但它们需要艺术的眼光将它们重塑,清纭正是看到了这一现象,想努力成为一个能够变废为宝的人。然而,不时有人进入村庄收购老绣后,关于老绣低价收购高价卖出的事在乡间就传开了,乡亲们学会了待价而沽,手上的老绣明明毫无用处了也不会轻易出手,都想留成古董将来能卖个好价钱。
清纭知道,单靠收购老绣根本不是办法,要想做大产业,发扬这项技艺,还是得带动乡亲们多多地参与到刺绣上来。而要动员她们回归刺绣,得让她们留在家里的收入比外出打工强。有人劝清纭,说当下形势,毕业即失业,你能找到一份工作,踏实领工资就好,切忌好高骛远。她知道创业艰难,但她有意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她想,将来肯定是要回到家乡去的,爷爷奶奶老了,需要人在身边照顾,需要亲人陪伴,她不忍落居他乡。所以,她要谋的出路,自然是她在家乡的出路。只不过,什么时候回去,以怎样的姿态回去,是她奔赴大学、奔赴都市的初衷,也是她需要等待的契机。
5
“来条烤鱼怎么样?”
“好。”
“卷粉还是濑粉。”
“濑粉。”
“喝点什么酒?”
“啤酒吧,我要常温的。”
两人点了单,坐下来后,我看着你,你看着我,都笑而不语。
清纭褪去了盛装,穿一条休闲简约的月白连衣裙,看上去清爽随意。陆宏杰是一下场就跑向约定的地点,还是一身球服,汗水未干,和高中的情形很像。只不过,今天没有别的同学,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
“回来怎么也不联系?”相互看了一阵,陆宏杰率先打破沉默。
“你那么忙……”清纭欲言又止。
“也该在同学群里冒个泡嘛。”
“我……”
清纭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怕事情办不成,留不下来,还是说本想找他帮忙,又怕给他添麻烦,或者说怕他为难,日后不好相处,所以想等事情都敲定了再联系。清纭感觉怎么说都不妥,就干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过,此刻的清纭心情极好,她回想球场相遇的那一刻,脸上的笑意都快藏不住了,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望着屋外滨江的风光。
陆宏杰追着清纭的目光也朝着门外望去。平永河、寨蒿河在一桥上端交汇,在二桥下端流入都柳江,三江汇流形成大河口,也形成了一个大湾。榕城的体育馆就建在一桥、二桥之间的河岸上。河两岸新筑了堤坝,新修了环河的滨江大道。这条大道上有湿地公园,有古码头,紧挨着城区,又临着江,风光无限好,最适合休闲散步,是榕城人休闲娱乐和待客的好去处,各种商店、小吃摊也就应运而生。凌晨一点的滨江大道,因为“村超”,依旧是霓虹闪烁,人影绰约,一片热闹繁盛的景象。
“来,碰一个,欢迎你回来!”
“嗯,谢谢!”
酒杯相碰时,他们的目光也撞了一下。那个思念过无数回的人,就在眼前了,真好!
清纭想着要回家乡发展,就想过一定会再遇见他。她曾想,如若她回来时,他已结婚生子,那她就将对他的情感永埋心底。在广州的这些年,她其实经历过两段恋爱,但都不长久,心里放空时,他就会出现,像某种不甘。可她不甘的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当她刷屏刷到关于“村超”的报道时,她的内心一下子就被点燃了,感觉一直寻找而不得的路径似乎出现在了眼前。她没想到,她的家乡真的做到了,竟能将一个球场,做成了一个集足球、民族文化、特色美食、淳朴民风、新媒体传播于一体的文化大融合的舞台,而且,这个舞台的格局还在不断变大,前途不可限量。
清纭是作为县里的人才引进回到榕城的。她毕业后,进了广州的一家外贸公司,因工作需要,经营着一个视频直播号,并逐渐成为业内小有名气的人。她本想再干几年,多积攒些资本,便回乡创业。谁能想到“村超”一下子就火爆了呢。而随着“村超”的火爆,县里紧跟着出台系列优惠政策,开展“聚才行动”,大量招募榕城在外的优秀青年返乡创业。这正合清纭心意,她应征了文旅推广大使,同时递交了一份关于侗族刺绣的项目策划书,获得了县里的认可和支持。目前,她正在寻找合适的门店和办理相关的手续,同时还要动员云岭的几个妇女到她店里做专职的绣娘。这些年,她时常拿一些绣活给村里的妇女们做,计件付费,让她们利用闲暇挣些补贴。她清楚谁的绣活好,但要让她们放下顾虑,全身心地来跟她做刺绣,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而门店一旦开起来,就意味着需要承担房租和绣娘们的生计。尽管眼下困难重重,许多事也还没有走上正轨,但看到“村超”一波比一波火热,而许多古老的技艺又能在“村超”的火热中被发现,被重视,清纭便感觉信心满满,浑身充满力量。
这是清纭第一次公开在“村超”的舞台上亮相,穿的是她自己设计和制作的盛装。这套盛装有老绣,也有她自己的新绣,别出心裁的设计,让这些绣品在她身上仿佛过去与未来的重叠,历史与现代的对话,同时也是浪漫与力量的碰撞。她之前便为这套盛装拍了一组特写视频,补上她今晚在“村超”舞台上展示的镜头,就完美了,可当作她落户榕城的开场,也是她为绣坊开张的预热。做这些事时,尤其遇到困难打退堂鼓的时候,清纭就会想起小时候奶奶讲的绣花姑娘的故事,她总是在心里揣摩这个故事,许多时候,她觉得,她就是那个绣花姑娘。她想,世人都以为绣花姑娘死了,可谁又能反驳,她不是飞升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呢。就像她立于舞台中央,向世人展示精心制作的盛装时,她心里荡出的笑,不就是那绣花姑娘凝固在脸上的笑吗?
幸运的是,一个出场,一个退场,他们就相遇了。他还在球场上时,她远远地就认出了他,她相信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也认出她来了,只是他仍旧那么不爱理人,叫人有点沮丧。回到榕城,清纭就知道他也是这场“村超”的发起人之一。他那么热爱足球,是榕城足协的骨干,又是他们都就读过的一中的足球教练,这样的活动,怎么可能少得了他呢。她和他的世界,终于因为“村超”,重新有了交集。但她不急于找他,既然回来了,相遇是迟早的事,她想像等待花开那样,一切自然而然。
“冒昧地问你个问题啊,你有对象了没?”陆宏杰问。
“没。”
“我也没有。”
喝了酒,陆宏杰的话渐渐多起来。他又给自己开了几瓶,一杯接一杯地喝,似乎很渴,又好像有意借酒遮掩什么。清纭想劝他少喝点,但终究没有阻止。他们边吃边聊,任由时间向夜的深处滑去,目光不时相撞,撞出满天星斗。
……
“你,知道吗?”
“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