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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12期 | 马南:假山
来源:《山花》2025年第12期 | 马南  2025年12月24日08:19

马南,湖北秭归人。小说作品刊载于《十月》《上海文学》《北京文学》《作家》《山花》《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中国作家》等核心期刊,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获第八届芳草女评委奖、第八届湖北文学奖、北京文学2024年度优秀作品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冰裂纹笔记》。

1

吴套着不合身的工服,正给石头量尺寸。院子里堆着各种石头,千层石、龟纹石、黄蜡石,皮卡车进进出出,哼哼唧唧,令多江很是烦躁。

搬来这栋别墅后,吴最上心的事,是在院子里造一座绝对完美的假山。吴在这方面有研究,也瞧不上那些流水线一样的工艺。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把那些标的少的案子给了底下的实习生,一心扑在造假山上。每一块石头都是他挑选的,确定方位、画图、埋置预埋件、制作骨架,也都是亲自动手,只有需要出力搬运时,才会看到三四个小工。说来真是讽刺,吴视这些石头为珍宝,却对多江带回来的岩石标本心存芥蒂。有一次,她采集到一个辉锑矿标本,吴让她拿出去,只因棱柱状晶体像极了棺材钉。

今天的阵势,应该是要开始山体造型了,搭配主峰和次峰。旁边同时动工的鱼池也快要砌好,底部细硬的钢筋暴露在外,如同丑陋的真相。

多江换好鞋,走到车库前,看着卷帘门缓缓上升。

周六还出去?吴问。

去风刀崖,有个会。难得吴主动开口说话,多江犹豫几秒,走到他旁边说,元旦假期,我想出去走走。

跟谁?吴问。

之前跟你说过的。多江说,一群地质的朋友,他们约了我好多次。

是那个姓陈的吧?吴笑起来,笑得多江冷飕飕的。

是。多江说。

随便你。吴起身拿了把电锯,蹲下来,准备切石头。

“随便你”的意思,就是不许去。这么多年,多江清楚他的话语话术。如果多江执意要去,吴也有办法让她中途放弃。有一次两人吵架后,多江摔门出去,还没走出小区,吴便发来一张照片。五岁的儿子戴着眼镜,坐在地上抹眼泪。显然,那是一张充满谴责的照片,儿子的视力散光、身材矮小瘦弱以及脚上那双脏兮兮的棉拖鞋,都是多江疏于照料的结果。

孩子是她的软肋,吴也精通利用这一点。只是孩子太懂事了,小小的年纪,总能发现多江的泪痕,看出她的痛苦和愤怒。他抱住多江,小大人一样轻轻拍着她的头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多江每每冒出过不下去的念头,一看到儿子,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多江赶在刺耳的切割声响起之前,将车开走了。路上她想,吴蹲在那里打量石头的样子,真像一条饿慌了的狗。

四天前,陈宇给多江发来微信,说大家打算结伴来看她。九年了,总不能只在群里见面。陈宇给她发微信时,还穿着皮靴、戴着牛仔帽,跟同伴们在科迪勒拉山下的草地上喂马,当天,他们又离开那里,到了机场。

群名叫“行行走走”,除了陈宇,其他五个人多江都还没见过。每个人都在往群里丢照片,天空碧蓝清澈,湖面绿如翡翠。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灰白色的山,细看,才发现是霰雪覆盖在暗灰色的树木上。科迪勒拉山脉高低起伏,最远处的那座,通体洁白,快接近湖泊的剔透了,而山脉最顶端的那部分,则被阳光裹上薄薄的金色,像柔软的糖画手艺人轻轻抹上去的一层糖浆。于是,那座山一半白,一半金,真不像存在于现实中的景致。

陈宇@多江说,他们会从那里飞往马德里,再从马德里的巴拉哈斯机场转机到杭州。陈宇说得十分详细,就好像多江隔天就要走同样的线路似的。

怎么可能啊?多江觉得,至少在未来十年里,她都不会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在她生活的这个城市里,也没有哪个朋友会像他们那样洒脱自由。那是多江无法企及的生活,一年里,只有三分之二的时间用来工作,满世界跑似乎才是生活的重点和意义。他们像一匹匹精力旺盛的挽马,而某段时间,挽马也能变成蜗牛,在一处人烟稀少的村庄蛰伏下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那时候,丢在群里的照片便是寂静的、缓慢的,像进入了悟道和修行。等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又该走出村庄,出现在大西洋彼岸的门德雷斯河边了。多江因此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尚未被开发的迷窟、溶洞、海滩、岛屿,古城、森林、湖泊,以及湖泊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鸟类,这些都是令她无限神往的。他们还发现过一处碎岩,每块断石内部都嵌着菱锰矿和萤石组成的晶簇。

他们发照片的同时,也会@多江。多多姐,下次一定要一起来啊。多多姐,期待相聚吖。多江能从隔屏的热情中,感受到陈宇在大家心中的份量。作为陈宇的朋友,她也想拿出热情和真诚。于是,她像个善解人意的大姐姐,嘱咐他们注意安全,也会附和他们的玩笑,显得自己跟他们一样幽默风趣。

多江记得清楚,九年里他们邀约了她九次,每一次她都只能尴尬掉队。她和他们不一样,孩子、工作、家事,各有各的分枝,细密繁杂得像一张大网,她必须按部就班,理智清醒才能应付下来。多江将那些照片存在公司电脑里。加密的文件夹,通往它的路径千折百绕,很难被其他人发现。隔一阵,她就会翻出来看。尽管那终究是照片,她无法亲身体验,比如湖水的冰凉,雪峰的耀眼,峡谷的逼仄,以及不同于平常的风声、雨声;可幸好有这些照片,这些照片是她格式化的生活里唯一的变量,将她麻木的日常撕开一个小口,带她涌进自由的旷野,相信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

这一次,陈宇照例小心翼翼地邀约了多江。和多江碰面后,他们准备去皖南找一处石窟。石窟很大,有人在里面发现了七彩黄铜矿方解石——可不是放在陈列馆里的石头,而是挂在石壁上。想想吧,一束光照过去,就能看到七彩霓虹。

多江沉默着没说话。

没事,陈宇说,去不了也没关系,到时候我给你发照片。

又是发照片。她已经看了九年的照片了,她电脑的文件夹里,已经腾不出更多的地方了。多江说,我去。

真的?太好了。陈宇有些激动,到时候,你带我们先去看看风刀崖,看看你那个水下的故乡。

多江说,好。

2

早些年在西藏,多江跟陈宇说过风刀崖。

在长江两岸众多的山崖中,风刀崖很特殊。它是个危岩体,最早的开裂和崩塌,要追溯到一千多年前。据说最严重的一次,曾将山下的河流堵塞了八年之久。九三年的时候,风刀崖出现过一次小规模坍塌,为了不造成更大的灾难,十多位地质学家们经过反复勘探和论证,最终定下了最为科学的治理办法,即锚索内治,铁链外防。那是多江第一次见识一座庞大的山体被铁链捆住。

一百九十根啊!多江跟陈宇比划,比我脖子还粗。那时候我们每天从山崖下经过,总担心上面会滚石头,可没办法,那是唯一一条去学校的路。

陈宇没有表现出跟多江同样的惊讶。他说,在风水学里,山属阴,因此被视为雌。万物有灵,如果风刀崖真是女性神山,是巨大的神灵,几十年来被这么多根铁链五花大绑,是不是有点弑神的味道?也许就应该顺应自然神性,敬畏自然法则,而不是束缚它。

胡说八道,亏你还是干地质的。多江有些生气,你知道一座山崖倒塌意味着什么吗?

气消之后,多江说,风刀崖那次的坍塌并不是重点,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刻,还发生了另一场更大的灾难,一个离它五公里的百年古镇,遭遇了一场触目惊心的大滑坡。

那一年,八岁的多江随古镇上的人站在对岸,眼睁睁看着幕墙一样的山石泥土从一千多米的山顶倾三世而下。密密的房屋瓦解在泥土之中,随后被江水吞没。人群里不时传来老人和女人的呜咽声,男人们故作坚强,说着“只要人在家就在”之类的安慰话,但说到后来,还是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父亲在那次滑坡中遭遇了意外,之后母亲说起很多事,都习惯以“搬迁后”开头。搬迁后,我总是睡不好觉。搬迁后,胸口老是发闷。她抱着多江,摸着多江枯黄稀疏的头发说,搬迁后,这孩子不爱说话了。旁人说,没事,长大了就好了。

长大后的多江没有变成母亲眼中的“好”。她依旧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去。那些闹哄哄的声音总让她想起古镇倒塌时的轰鸣,时间越久,这种感觉反倒越强烈。多江喜欢逃离人群,孤独地面对孤独。上大学后,因为专业的原因,她迷上了岩石。她常常跑出去,跑进深山,与各种岩石为友,与它们对视、说话。那是她鲜有的不为人知的外向时刻,她在深山中寻找着那些朋友,灰岩、石英、云母、橄榄岩、煌斑岩等等,这些家伙看似坚硬,其实最易风化,说起来也是脆弱的,只是很少有人会知道。大自然里藏着另一樽钟表,多江乐此不疲地通过岩石显露出来的颜色、纹理、裂隙,来推断它们身上流淌的时间,想象它们各自经历的故事。也许它们也有亲人和朋友,也经历过最撕裂的分袂且再也无法重逢,也不得不学会隐忍,不得不独自面对暴雪风霜。多江用手抚摸它们,有时候觉得它们是岩石,有时候觉得它们是她自己。

母亲总担心多江寻那些石头寻出病来。她提醒多江,该把心思花到自己身上,花到如何和吴搞好关系的事情上。不说别的,那些颜色暗沉、款式老气的冲锋衣,出野外时穿穿就行了,平时该精致优雅些,也该学会化妆,把脸上的斑点和细纹遮一遮。母亲说得一脸愁容,你看看你,不肯撒娇示弱,还犟啊。男人嘛,况且是吴这种会挣钱的男人,谁不爱漂漂亮亮、温柔懂事的老婆?

不爱拉倒,多江在心里说。她不想同母亲起争执,母亲根深蒂固的部分,再怎么据理力争都改变不了。母亲一定会说,人要懂得感恩。要不是他们,你哪里有大学上,哪里会有这么体面的工作。你话那么少,卖凉虾也难啊。

母亲说得没错,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若没有吴家的帮助,仅靠不怎么识字的母亲卖凉虾,的确没办法供她上完大学。

吴的父母是凉虾店铺的房东,这对靠勤勉致富的夫妻,老早就相中多江身体结实、不娇气,还那么会读书,他们尤其喜欢看多江戴着眼镜温文尔雅的样子。多江上大二的时候,已经工作了两年的吴带着父母来学校看她。正值寒冬,多江穿得单薄。他们带她去酒店吃饭,买了加厚的棉衣裤和成箱的牛奶。从包房出来,有一段长长的楼梯要下,吴握住多江的手,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那年寒假后返校,吴在她学校附近的旅馆待了两晚。那时候的吴,体贴细致,什么话都愿意跟她讲,令多江挑不出哪里不好。那些久远的温暖时刻在多江心里没有褪色、消弭,她宁愿相信自己遇到的是两个吴,曾经的那个,永远都是她心中所爱。

3

今天去风刀崖,是开最后一次现场办公会。

九个月前,风刀崖的监测数据突然出现变化。在山体的356米处,最大移位量正在以平均0.02毫米的速度增长。也就是说,时隔三十多年,风刀崖出现了新的裂口。

项目落到多江手上已有六十多个工作日了。前期马不停蹄地论证和勘测,除了增加铆固链条,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项目分三个阶段,前期的锚索试验和开挖土石方、混凝土浇筑、表层危岩清理、喷锚网等辅助工程,都是为了三阶段的主体施工——根据测算,风刀崖的山体得再增加40根铁链。作为项目牵头人,一旦开工,多江要每天蹲守在工地,确保每个环节的扎实可靠。这也意味着,她将亲自检验那些铁链是否符合要求,亲自看着它被锚索牵引,将那些不安分的裂口牢牢锁住。多江太了解那些铁链了,优质的高碳钢,强度高,韧性大,耐磨耐腐蚀耐高温,要将它们折断脱落,恐怕只有在梦里了。

会议结束后,甲方邀请大家去农家乐吃现捕上来的肥鱼。大家围着烫热的柴火炉子,喝酒唱歌,那没有烦恼的样子让多江羡慕。多江佯装有电话进来,去外面透气。

峡谷里升起大雾,天幕被拉低了一截,江风把浓雾吹成粗细不一的条状,松松垮垮裹在风刀崖的腰部。多江真希望这些雾是一种神奇的修复剂,它们会流淌到那些开裂的缝隙之中,将其修复、弥合。真是那样就好了,真是那样的话,也就不需要什么铁链了。

半空中不时有枯卷的叶子落下来,被风推着走走停停,像觅食的小麻雀。落光叶子的树木仅剩大小粗细的不同,很难辨出名字,但对多江来说十分容易。她一眼就认出了近处的香樟、构树和杨树,以及再远一点的立在一方舌状滑坡体上的、树干歪斜的马刀树。此时,她无心为那些树多作停留,满脑子都想着跟陈宇他们去皖南的事。

九年前从西藏回来的时候,吴就知道陈宇了。他帮人打了上百件离婚官司,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如多江所说的纯粹的男女朋友。暗中调查不是没有过,多江甚至发现吴在她的车上装了监听。可面对摆在面前的事实,吴只会怀疑是自己调查得还不够全面具体。

不过这一次,多江决意拿出最大的耐心和坦诚,和吴好好聊一次。想想真是可悲,两人认识到现在,从不曾向对方好好袒露,连眼泪都不曾掉过,多是以冷漠回应冷漠。以前还有剑拔弩张,据理力争的时候,到现在,连吵架都嫌麻烦了。多江决意推心置腹一回,再怎么说,吴的心也不是块岩石。

4

和陈宇认识,源于一次联合勘探。多江和陈宇分别来自不同的公司,目的地是西藏江达县一个叫白各村的地方。抵达的当晚开了一次碰头会,陈宇穿着扎眼的橙色始祖鸟外套,脚上趿着布拖鞋,像是来度假。

开完会,跟着就是现场踏勘。生理期加高反,多江有些跟不上队伍。每次拉开一点距离,那只扎眼的始祖鸟就说,要不你跟车回去吧。多江很反感。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有男同事嫌带着女的上山不吉利,一路上含沙射影,不想过了这么多年仍然遭嫌弃。中途,多江上完厕所出来,又听他和几个人在路边说,让她回去休息吧,我们队不缺那一个女的。多江顿时像头受了刺激的斗牛,贴着他后背冲过去,差点把他撞到。

踏勘第一站是一处崖洞。洞口在半山腰,四周覆盖着厚密的杂草和枝蔓。多江走在前面,抢过锄头去清理路障。男人们站在一旁抽烟,夸她手脚麻利,只有陈宇看出她心情不好。他走过去,要接过锄头,多江没给。显露出来的洞口是个狭窄的三角形,体型大一点的男人得折叠身体才能进去。地上冻得打滑,多江用脚尖抵着硬邦邦的草根往洞里走,陈宇要扶她,被她甩开了。进洞之后,陈宇找机会凑过去说,你是八五年的吧?我也是。你什么星座?

多江说,你挡着我了。

陈宇说,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嘛。

多江说,让开。

意外发生在几分钟后。多江举着相机,突然觉得有些站不稳,之后就被人一把拽住朝出口跑。陈宇边跑边朝身后的人喊,因为太着急,他的头在洞口一块倒置的尖石上撞了一下,当即就涌出了血。

多江这才反应过来是地震。山顶已经开始掉石头了,大家有些慌乱,可又不敢待在原地,原地不动肯定是等死。

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变得十分漫长,每个人都不敢说话,唯恐被滚下来的石头击中。直到撤离到安全地带,有几个同事才一屁股坐下,哆嗦着点烟。

返回的路上大家心有余悸。震源就在与江达县毗邻的玉树,震级五点八,他们算是死里逃生了。多江全程没说一句话,陈宇按着涂满碘伏的额头走到最后排,在多江旁边坐下说,好像就你不怕死。多江说,死有什么好怕的?他用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年纪不大,这么不珍爱生命。多江看着窗外。这是她产后第一次出野外,临走时,她又是背包又是行李箱,吴冷眼看着,硬是没搭手,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快一个月没说话了。刚刚从山上朝下跑的时候,一块石头就掉在她脚边。那一刻,她差一点就想停下来了。

半个月后,白各村碰上一场暴雪,踏勘暂停。多江大部分时间窝在房间看书,在固定时间段和两岁的孩子视频。房间里没有暖气,有天下午,多江打完电话,手脚冰凉,裹上衣服下楼买热水袋,正好陈宇顶着满头的雪从外面回来。他喝了酒,呼吸很重,脑门泛着光。他问多江去哪里,多江临时改了主意,问,酒馆远吗?陈宇说,这会儿全是人。去我那儿吧,我房间有酒。

陈宇用自带的茶具给她泡了茶。他说,伤心的时候不能喝酒,等下次高兴时,我带你去个不错的酒馆。多江有些难为情,出门前她用热毛巾敷了脸,一再确认没有哭过的痕迹,不料还是被他看出来了。为了掩饰难堪,她去桌前看一本摊开的书,是查尔斯·莱伊尔的《地质学原理》,又去看旁边堆放的那些,竟然有她喜欢的阿尔弗雷德·魏格纳的《海陆的起源》。

多江说,博览群书,还是免不得要性别歧视。陈宇说,你真误会我了。我是看出你那天不太舒服,真心不想让你跟着。

这么说,我是真误会你了。多江说。

陈宇说,女的干这行太不容易,我认识一个女孩儿,就是在踏勘中遭遇高山病,后来——那会儿她才二十三岁。

多江说,真不知道那些女地质学家,是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的。

一定要平衡吗?理想面前,男女平等。你知道吧?我们头儿私下总夸你,说你沉稳细致,思维敏捷,天生就是干地质的料。

多江有些不好意思,走到窗前,见雪下得比先前更大了。明天照样开不了工。多江说,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既来之则安之。陈宇说,明天去酒馆看藏戏吧?明天,你心情会不会好点?

多江被这话逗笑了。

第二天傍晚,陈宇来敲房门约她。

镇上看不到什么人,稀疏分散的房子在雪雾中变得似有若无。白茫茫的空旷之中,通往酒馆的积雪崭新且埋脚,由不得他们走太快。多江想起刚结婚不久,她和吴也在雪地里这样走过。公园里有很多樟树,多江站在树下,吴却不愿像其他人一样踢落树上的雪,他怕冻坏了多江。

陈宇用手铲起一团雪,一点点捏紧后递给她说,比南方的雪软一些。她取下手套接过来,冰凉透过掌心,不觉打了个哆嗦,这才知道上了当。多江没说什么,扔了雪继续走。

陈宇偏头看她,你一直都这么发愁吗?

多江说,我哪里发愁了?

陈宇重新捏了雪团,在两手间来回抛着,说,你不能这样愁眉不展,得干点有趣的事。

多江问,有趣,什么才叫有趣?

陈宇说,我现阶段最想干的事,是探寻北纬30度线上的奇观绝景和谜团。百慕大三角、巴比伦的空中花园、约旦的死海、黎巴嫩巴尔别克村的原始部落遗址,以及那不勒斯的死亡谷。你听说过一个神秘地带吗?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圣塔克斯小镇,那里的大树都向同一个地方倾斜,人和鸟类也不例外,包括从空中落下的物体,完全违反了万有引力。

他一边说,一边拽着她将身体倾斜。

多江说,我老家有个巨大的山崖,叫风刀崖,也在北纬30度线上,因为山体开裂,被很多条铁链锁着。

为什么叫风刀崖呢?

多江说,江边的山,大多是陡峭的石壁,像被刀削过一样。

削山的应该是风。陈宇说,刀一样的风。

多江笑起来,江风确实挺大的。

两人又说回崖上的铁链,说到弑神救世,多江很生气,撇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跟上去道歉,这才知道她没有了故乡。

那么大的古镇,就这么消失了。多江说,后来,县里建了个滑坡博物馆,在水下还原了那个古镇原来的样子。

你的故乡在江水之下。陈宇安慰她说,它只是从陆地换到水中,但并没有消失。

他也同她讲起自己的故乡——也算是消失了。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他们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后来两个姐姐定居国外,父母也跟着过去,杭州的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多江听他讲着,意识到他先前说的探秘并非信口开河。以他的家境,他是有条件实现的,而他看似张扬不羁的性格也并非故作声势,从小被尊重、被富养的孩子,理应就是这样大方自信。

那天他们在雪地里走了很远,等走回去,藏戏早已结束了。陈宇索性带多江去了一个很接地气的酒馆。酒馆是普通人家的房子改造的,简陋且热闹。多江老远就听见男人们大声喊着“dong dong dong”,陈宇告诉多江,就是“喝喝喝”的意思。他点了一盘“山一样高”的肉,教她用小刀子将肉削成薄块,搭配蒜瓣,大口吃下去,再喝一大口酒。

房间里的铁炉子烧得很旺,多江照他说的做了,顿时热浪直顶脑门。她说,这是来西藏后最暖和的一次。

多江就是那天进了他们那个名为“行行走走”的群。陈宇说,都是干地质的同行,每年都会结伴出去,寻找一些特殊的地质现象,上一次是去年秋天,我们在去冰岛的途中,发现了新脉矿。

去冰岛,多江想都不敢想。多江觉得自己跟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说,其实这没什么难的。去与不去之间,差的只有决心。多江想,哪有这么简单啊。

大家已经在欢迎多江的加入了,多江一一答谢。她问陈宇,里面的人,有结了婚、有孩子的吗?陈宇指着其中的两人说,这俩是夫妻,孩子上小学吧。其实一年也就出来一次,撇下孩子的时候并不多。另外那俩是恋人,他们准备旅行结婚。

所以,剩下这个,是你的——

不是。陈宇说,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的。

多江察觉他有些低落,联想到他先前说的那个得高山病的女孩,随后听见他说,是的,是她。所以,我暂时没有什么打算。

多江冲他笑了笑。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她冒上来一些情绪。

你还好吧?陈宇问。

多江说,有点想我儿子了。你知道吗?他五个多月的时候患了肺炎,要打针,打脑袋上。他手脚乱蹬,被我们死死摁住,可即便这样,针还是戳不进去。我也哭了起来,看着他说,稍微忍一忍好吗?一会儿就好了。他好像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我。

这大概就是成为母亲的意义吧。陈宇说。

是啊。多江说完,没刚刚那么难过了。

复工后,工作组没日没夜地赶进度,两人再没出去过。踏勘的最后一站路程最远,海拔也最高。傍晚收工的时候,天色暗沉,像是又有大雪要来。行至那段盘山公路的时候堵车了,才知道前面山体塌方。路面盖满了石头,车辆挨个铤而走险,踩足油门从石块上碾过。轮到多江他们的时候,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车刚走到塌方的那段路中间,铁灰色的石块密密压压从山体滚下来。

车里车外惊叫声一片。司机骂了一句,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慌乱之中,车子失控撞向路肩的防护栏,即将冲下悬崖。有人已经发出绝望的叫喊,如同看到死亡分秒逼近,好在车头与栏杆狠狠刮擦之后,又朝左边急转。多江听见石头砸向车身的声音,乒乒乓乓,像子弹无休止地扫射。

车胎爆掉了一个,空气中弥散着橡胶灼烧的气味,后窗玻璃布满裂缝,轻轻一碰就会碎落下来。等救援车的时候,有队友说,地震、暴雪、塌方,个个没逃过啊,大家可算是过命交情了。

是啊。有人说,刚才撞过去的时候,真以为这条命到此为止了。

多江转过身去,在呼呼作响的风声里,滚出大颗的眼泪。

5

行了,别说了。吴打断多江。哭什么呢?是觉得这辈子跟着我受了委屈?你是遗憾吧,遗憾不能跟姓陈的在一起。

多江惊诧地看着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说了那么多,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但在吴眼里,无非是庸俗不堪的低级趣味。

多江明白了,和吴的矛盾,归根结底源于多江婚后的不顺从,未按吴设计的那样作选择。孩子出生后总是生病,身长体重也迟迟达不到标准数据。吴说,都是多江的问题。怀孕期间休息得太少,四个月的时候出了两次野外,爬山、淌水、钻洞子,吉普车上一簸一天。后来还要做项目研究,查资料、写报告,哪天不是熬到凌晨。

吴说得有些激动,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多江辞掉工作,把重心转到家里来。他能赚钱,根本不在乎她那点儿工资。多江后知后觉,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作了这样的打算。不然,他凭什么娶她呢?无非是看中她圈子干净,不喜社交,又有一副能生孩子的好身体。对于婚姻,多江看重的是心灵相通,吴看重的,则是现实意义。

多江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网上有一种“十二秒效应”,她试过,效果不错。她提醒过自己,非洲草原上那些被蝙蝠叮咬后的野马最终丧命并非因为失血,而是因为在暴怒中疯狂奔跑。

6

得知多江要来接机,大家已经在群里欢呼开了。多江其实比他们更激动,这是她在这个群里第一次掌握话语权,她觉得这一次才算真正融入了这个群,融入了大家。

出门时,吴在继续造他的假山。砌起来的太湖石是青灰色的,岩体上布满蜂窝样的空洞,像被白蚁蛀空了一样。吴看她的眼神有些讥讽——她戴了隐形眼镜,化了点淡妆。吴笑了笑。

母亲从出租车上下来,进了院子,见吴在,脚步轻了些。每次她来,总会穿上最贵的衣服,戴上所有的黄金首饰,还会去理发店请人盘头发。多江有些生气,看到她渐渐有些佝偻的背,又有些心疼。

母亲去跟吴打招呼,说话时打量着他的脸,试图要找出点什么线索。母亲又转身朝多江说,小源交给我你放心,你尽量早点回来,别太晚啊。多江知道,最后那句,是说给吴听的。

多江回房间再次同儿子道别。他已经十一岁了,个头冒上来不少,也壮实了很多。儿子在画画,他喜欢在色盘上调试各种特别的颜色。

我出去啦。多江在门口探头说。儿子笑着点点头,冲她做了个“OK”的手势说,开心玩去吧,别担心我。

多江一刻也不想等。她避开吴的目光,取了车,开出大门。

马上就是元旦,街上到处都是红色。红色的灯笼,红色的鲜花,红色的吉祥物。那些年轻女孩也身着红色,红色发夹、红色围巾、红色长靴,鲜艳明亮,让她想到炙烈的火焰、滚烫的热血,多江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想要前进、冲锋的欲望。路上,她再一次确定了酒店的水果和鲜花是否摆好,又将晚上的菜单重新过目,确认没有任何疏漏。

离飞机落地还有近两个小时,多江来早了。她放倒座椅,定好闹钟,想要休息一会儿。连续几天,她都是在半夜醒来。此时,她必须养好精神。

7

多江听到一声巨响。

最先崩裂的是T9至T13裂缝区,数不清的巨石从崖体剥离,翻滚而下,轰然坠入长江。

多江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焊在岩土里的锚索正灵活退出、脱落,铁链在空中来回晃荡几下后,纷纷直挺挺地往下跳。

江面隆起巨幕样的浑浊的水墙。多江的眼睛被漫天的尘土蒙住了,尘土如烟雾般滚滚而来。多江毫不惊慌,默默站在原地,继续感受着这场天崩地裂。她喜欢这种蕴藏在坍塌和幻灭中的绝情,这更像一种正义,给人类启示和警告。

最后的嗡鸣和震动来自腹部,是母亲。母亲带着哭腔的低沉音色,让多江浑身蹿过一道凉意。我闯祸了。我该死——多江听见了吴的呵斥和孩子的哭声。

多江的车冲上路面。

返程的路在大脑里变得模糊而不确定,她唯有踩下油门,朝前方横冲直撞。四周全是喇叭声,尖利得令她想要咆哮。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被她搅乱的现场,快一点见到儿子。一辆车追上来,贴着她骂,你他妈眼瞎啊?

多江顾不上回头,她张大嘴巴嚎啕大哭,鼻涕和唾液悬在下巴处,将她变成了一个疯掉的女人。

8

风刀崖正式进入第三阶段的主体工程。

多江上午盯工地,下午回家陪儿子。拆线后,儿子的额头正中的位置留了一道四厘米长的疤,但想想钢筋戳中的位置——离动脉只差两毫米——留疤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多江时常在噩梦中重回那一幕,儿子的脑门被钻出一个窟窿,血流得满脸都是。

那天,直到凌晨她才给陈宇去了电话。她说不了太详细,只是请他原谅。跟着,她挂掉电话,删除陈宇的微信,并从“行行走走”的群里退出。她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减轻对儿子的愧疚。

那道伤疤成了吴谴责多江的新的利剑,他总会在不满的时候,轻飘飘地问多江,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多江本想问他一句,那么大的孩子,怎么就摔进鱼池里了?你明明知道那些钢筋很危险,为什么就没有提醒他?但多江没问。她害怕知道更残忍的真相,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意外。

9

多江一直等到半年后才动手。那天晚上,整栋别墅就她一个人。多江来到院子里,将事先准备好的炸药埋进假山底座。

她掏出了火机。

然而,当火焰蹿动时,多江犹豫了。爆炸声一定会很大,当假山碎开,硝烟密布,别墅里里外外都会一片狼藉。再过一会儿,儿子就放学回家了,多江觉得自己没办法在他回来之前把院子收拾干净,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后来,多江用那团火焰点了一根烟,坐在假山旁一口一口地吸。夜色中,风刀崖缓缓出现在前方,那些新的铁链被月光照出醒目的光泽。江水随之展开,波澜壮阔。平静的水面上,映出那座圣母一样的银色的山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