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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25年9月下半月刊|安小花:大雪将至
来源:《延河》2025年9月下半月刊 | 安小花  2025年12月19日09:07

整个冬天未落一片雪。铅灰色的云,在沉闷的天空中浮动。干冷、灰暗成为城市的主色调。

西北风像粗粝的砂纸,在行人脸上剐蹭。他们缩着脖颈逆风而行,嘴里咒骂着,该死,不会又要等到年根才下吧。

果不其然,腊月二十,气象部门发布消息,近期会有一场大雪。具体哪一天,没有写。刘潇原计划小年后回家,这样便能上满26个班。如今只得连夜打包行李,将行程提前。

凌晨的矿区万籁俱寂,只有两盏路灯孤零零立在院子中央。院的左侧是食堂,右侧是宿舍楼,办公楼像夹肉饼被夹在中间。这些建筑与这里的人一样灰扑扑,没有光泽。就连花草树木,河流山脉也像罩了一层灰。这种灰不完全是因为环境,更像是一种心理隐喻。好像你只要到了这里,眼睛便会蒙上一层雾,看什么都是灰突突的。

下午回来时,刘潇特意将车停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如今只能借着手机的微光,轻手轻脚将行李运送到车上。等最后一个包裹塞进车厢,他突然感觉自己像一个携款潜逃的罪犯。

他抬头望向办公楼那扇亮着灯的窗,内心生一丝愧疚。平心而论,张总对他不错。他要是知道他不干了,不,是跑路了,该有多失望。

工友们从宿舍楼里鱼贯而出。清一色的海蓝工装,如潮水般涌向那辆灰突突的丹东黄海。

他们路过刘潇身边时点头微笑,还有人招呼,刘部长,又出门呀。很快,大巴会载着他们驶向三十里外的采场,钻到不见天日的井下。他们的命,早已押给了矿山,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到的。因此,他们活得要比别人通透。每回领了工资,他们便会成群结队涌向县城。下馆子,泡KTV,打牌。没了这些精神慰藉,阴冷潮湿的井下便成了人间炼狱。

刚来那会儿,刘潇和所有初次下井的工友一样,如履薄冰,生怕一个闪失把小命交待在底下。每当升井那一刻,他便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太阳,成了世界馈赠他的最好礼物。即便是酷暑时节,他也要仰起黢黑的脸,在日头下站上几分钟,直到脸上凝固的油污被晒化,蜿蜒成一道道小溪。妻子第一次来看他时,小胡吓唬她,弟妹,如果你在路上遇见浑身黢黑、满嘴白牙的人,记得躲远点。妻子问,为什么?小胡说,他们都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这话虽是玩笑,却透着一股难掩的心酸。

刘潇曾动过把家搬来的念头,被妻子果断否决。这灰突突的山上,除了一间澡堂和小卖部,再没别的消费场所。孩子去医院、上学,都得跑去几十里外的县城。生活成本高,还不方便。每年暑假,妻子带着孩子来探望刘潇,都得翻山越岭,肠子都要呕出来了。若遇雨雪天气客运车停运,山里的人出不去,山外的人进不来。这样一个地方,妻子实在喜欢不起来。

一年实习期满,刘潇成为一名技术员。临走前一晚,班组的兄弟为他饯行。他们把从小卖部搜罗来的花生米、乡巴佬鸡蛋、啤酒、白酒,一股脑堆在小桌上。凳子不够,大家就蹲着,蹲累了索性席地而坐。

饺子在翻滚的白雾里沉浮,整个房间热气腾腾,他们像云雾里的神仙。哥俩好,六六六……天南海北的汉子们,操着各自的方言推杯换盏。眼神里除了对刘潇的祝福,更多是藏不住的羡慕。当初要是好好念书,也不至于一辈子把命拴在井下。小胡举着酒杯咒骂。他比刘潇大三岁,在井下却已熬了七年,从组长熬成了班长。平时作为班长的他总得端着,时不时要给大家加油打气,说生活有盼头,为了老婆孩子得惜命。只有喝醉了才敢吐露心声:干得再好有㞗用?还不得在井下吃煤灰。他满眼的悲凉。当年小胡嗤之以鼻的知识改变命运,如今像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他脸上。他猛地仰头,将满杯的酒灌进喉咙,说我儿子要再敢说不想念书,看我不打死他。大家碰着酒杯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他们沉默着,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下井对刘潇是跳板,对他们而言却是深不见底的囚笼。他们心里明白,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只是照亮的却是不同的道路。

刘潇一心钻研技术,还自修了硕士文凭,很快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再后来升为部长,掌管了整座矿山的技术命脉。

刘潇正望着工友的背影出神,肩膀猛地沉了下去,回头才发现,张总已站在身后。他慌忙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问,张总,现在走吗?司机刚来电话,说他妈摔伤进了医院。张总眉头微蹙,我先坐你车走,回程再让小李去接。刘潇“哦”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张总已拉开后车门,“哗啦”一声,昨晚他费力塞进车里的纸箱、塑料袋,争先恐后滚出来,枕头被子歪七扭八地堆叠在座椅上。刘潇的脸瞬间涨红,喉咙发紧,不知该如何解释。张总的目光在那堆家当上停留了几秒,又迅速移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昨天刘潇确实跟他提过,怕大雪封路,今天拜访了客户就直接回老家了。张总当时淡淡地说,跟家人好好过个年,其他事年后回来再说。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张总肯定知道,只是没料到刘潇竟要卷铺盖走人,还是以这样诡秘的方式。事到如今,解释已是多余。反正也不打算干了,随他怎么想吧。刘潇心一横,不再看张总,埋头把地上的物件一件件捡起,胡乱塞回车里。张总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摸出手机到一旁打电话。几分钟后他折返回来,说一会儿小李来开车。哦,刘潇盯着自己的脚尖,闷声应道。他刚准备拉驾驶室的门,热一会儿车,张总又叫住他,小刘,要不你晚几天再走?他声音里带着试探。刘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愣了一下忙解释,家里有事,说好今天回的。张总“嗯”了一声,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走出几步又停下来,说,年前有笔款子能回来。你辛苦一年,给你包个大红包。刘潇噎住了,若此刻改口留下,摆明了是为钱。可执意要走,又显得不识抬举,毕竟辞职的事他没挑明说。僵了几秒,他挤出一句,我回老家办完事再回来。

离职的事,刘潇事先没跟妻子说。当他大包小包站在她面前时,她才恍然大悟。她一边帮刘潇卸车上的行李,一边斥责,你别太把自己当盘菜,地球离了谁都能转?当心玩脱手。显然,她以为刘潇又在故技重施。

刘潇在大红鹰煤矿待了十四年,中途跳过一次槽。其间张总打去电话问他,工作如何,要是干得不顺心随时可以回去。那一刻,刘潇感动了。他说,其实我对大红鹰是有感情的,只是……说着他眼眶就红了。新单位工资虽高,可人与人之间总感觉少了点温度。而在大红鹰,谁不知道他是张总跟前的红人?除了几个元老不把他放在眼里,其他人都得敬他三分。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一丝悔意。他没想到,腊月二十五张总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他说快过年了,来看看你。司机掀开后备厢,一趟趟往家里搬东西,米面油,饮料酒,水产,干果。刘潇想要阻止,被张总一把拦下。他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刘潇手里,说,给老婆孩子买点新衣裳。刘潇刚想推脱,张总有力的大手摁住他,说不急,你再好好考虑几天。

妻子数钱时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数错又重来,样子既好笑又心酸。她眼里闪着光,嘴里喃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到底是干大事的人。

这是刘潇有生以来受过的最高待遇,仿佛自己成了矿上最值钱、最紧要的设备。他略带得意地说,还不是因为我技术过硬。妻子啧啧嘴,就算你是千里马,也得有伯乐欣赏才行。她的话不无道理,有些领导确实喜欢溜须拍马的。你若一味老实巴交埋头苦干,反倒容易被忽视。他在新单位干了一年,一共见过经理三次。人家连他长什么样估计都没记住,更别提重视他了。说到底张总是个惜才的老板。刘潇想,换作是他自己,就算再是个人才,他也不舍得下这么大资本去挽留。其实张总对你真的不错,妻子说。我不也是掏心掏肺把单位当家。刘潇说。前年我带小宝去矿上,他二话不说给你放了三天假,还给小宝塞了个大红包。那次你出差,小宝半夜发烧,也是他派司机连夜送到医院的,医药费都是人家垫的。说到底,你不是给那些老家伙打工,张总才是你的东家。妻子知道刘潇爱面子,这番话是给他递了个台阶。刘潇沉默片刻说,照你这么说,再不回去可真是不识抬举了。妻子赶忙点头,可不是。

自那以后,但凡刘潇流露出辞职的念头,妻子便认定他是想以此向张总要价。其实他真没那心思。只是在这灰扑扑的山头上待久了,怨气像日积月累的煤灰,难免会呛得他喘不过气。

张总越是待他好,那些叔伯们的妒火就越烧得旺。这次要不是忍无可忍,他也不会决意要走。

那天,在会议室里,张总的二叔跷着二郎腿说,有些人,不要狗仗人势,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说话间,他狠狠剜了刘潇一眼。刘潇强压着胸中怒火,什么都没说。可对方并未罢休,继续发难,这不是你们自己家,可以为所欲为。说公司花钱养你们,是要你们创造价值的。很显然他是冲着例会上的事来的。当时张总要求人人提意见,轮到刘潇,他直言不讳指出,矿上有人利用职权中饱私囊。矛头直指二叔。上个月二叔硬给技术部塞了个年轻人,那家伙终日无所事事,瘫在椅子上刷手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刘潇让他看看专业书籍,他只翻了一页,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部里面流言四起,认为是刘潇得了好处。这口黑锅,凭什么让他背?

别以为公司离了你们就转不动了,都给我摆正位置。二叔再次将目光钉在刘潇身上。刘潇终于忍无可忍,霍然起身,有话直说,何必指桑骂槐连累无辜?二叔也撕下伪装,冷笑着站起来,人要活得像人,别活成了一条狗。刘潇男子汉的血性被彻底点燃。他绕过会议桌,走到二叔跟前,问,你说谁是狗?谁是狗谁心里清楚。二叔嗤笑一声,端起了桌上的保温杯送到嘴边。刘潇一把夺过杯子,将水狠狠泼向二叔的脸。二叔落汤鸡似的,跳着脚大骂,狗腿子,立马给老子卷铺盖滚蛋。刘潇恶狠狠扯住他的衣领,想要在他脸上来一拳,刚刚噤若寒蝉的众人假惺惺围上来,七手八脚将刘潇拉开。

反击的那一刻,刘潇其实已经想好了退路。前阵子朋友来电,说他那边急需技术员,薪资高,且工资能准时发。刘潇应了声,过了年再说。当时他确实没有走的想法。这件事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他离开的念头。他心里清楚,张总的位置是踩着这些老家伙的肩膀上去的。在这盘根错节的家族企业里, 纵使他再器重刘潇,关键时候还是会权衡利弊,牺牲他这颗螺丝钉。

两年前,刘潇有过一次失败的辞职经历。按矿上程序,辞呈递交后需各级领导辗转审批。那次批复刚到财务那儿,风声便传到了张总耳朵里。他大发雷霆,逐级追责,说谁让你们签字的?哪个要再敢签立马卷铺盖滚蛋。手续被硬生生卡在了半道。当天晚上,张总把刘潇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对他说,人活一世,哪有事事顺意的?你是干大事的人,不能遇事就逃避。要记住,只要我信你,其他都不重要。刘潇准备好的硬话全堵在了嗓子眼。 

有了前车之鉴,刘潇这次才选择先斩后奏。他想,年后他迟迟不回去报到,张总纵有千般手段,怕也鞭长莫及。就算电话打爆,感情牌打烂,甚至亲自登门,他也不会再心软了。他倒要看看矿上的机器离了他这关键的零件,还能不能转?想到这里,一丝近乎残忍的决绝混着逃离的畅快,在他心头悄然滋生。

妻子问他,今后怎么打算?他将衣服从行李箱掏出,一件件挂进衣柜里说,那边已经说好了,年后去报到。那不是离家更远了?妻子有些失落。虽说离家远,但工资高。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刘潇说。妻子明白了,他这次是铁了心不干了。

小年过了,雪还迟迟没有下,刘潇决定尽快回趟矿上,赶在大雪前折返回来。妻子一脸错愕,问,你不是撂挑子不干了?还巴巴地跑回去干吗?难不成那边有蜜?她的话像根针,扎得刘潇心口疼。他含糊应道,回去处理点事儿。啥事?妻子穷追不舍。刘潇没吱声。是不是工资没结清?妻子眼神像探照灯,在刘潇脸上扫了一圈,那打卡里就行了,非得这么远专门跑一趟。见妻子刨根问底,刘潇只得老实交代,说不是工资,是另外的钱,不能走账。妻子瞬间明白了,心里像扎了根刺。工资卡她随时能查,刘潇翻不出什么浪,可这外快的数目全凭他一张嘴说。难怪他藏着掖着呢。她深知男人就像弹簧,压得越狠,反弹越凶。她换上体贴的口吻说,几百公里呢,你一个人多闷,我陪你去吧。你晕车,别折腾了,刘潇说。他越是推拒,妻子疑心越重。她说,买个晕车贴就行了。正好,我去做个美甲。咱们这儿不能做?刘潇问。你忘了,去年在那边做的,你说手艺比咱这边强多了,妻子说。刘潇知道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一起去。

这些年他们夫妻聚少离多,他知道妻子缺乏安全感。有一回夫妻俩夜里亲热,妻子突然停下,伏在他汗津津的胸膛上说,男人嘛,有点花花肠子不稀奇,可千万别让花肠子变成行动。妻子是个聪明人,就算心里揣着怀疑也从不明刀明枪来,专爱绕着弯子给他下套。刚结婚那阵子,他没少栽进去。这几年他也学精了,妻子设套他多半绕着走。刘潇一个翻身压住妻子,半真半假地笑,就咱家的条件,允许我有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吗?他知道,要是斩钉截铁否认,或者指天发誓表忠心,妻子只会觉得假。在她看来,男人只有装进棺材才能老实。

外人眼里,不沾烟酒的刘潇就是台不知疲倦的赚钱机器。妻子也总说他走野了,回来跟住店似的,屁股没坐热就要走。尤其赶上儿子头疼脑热,或是屋顶漏水、水管裂了,妻子电话里的怨气就更重了。刘潇不是不想回家,实在是回不起。来回一趟光油钱过路费就上千,加上扣掉的全勤奖,至少损失好几千,顶他半月工资。

当年父亲蹬腿走了,没留下一砖半瓦,倒甩下一屁股债。刘潇勒紧裤腰带干了五年,才把窟窿填平。如今人到中年的他,除了老婆孩子再没任何资产了。前天晚上,妻子又在他耳边唠叨,说儿子眼瞅着要上初中,城里的房得抓紧买。我看中一套两居室,格局采光都不错,就是首付有点多……她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说,还有二胎的事也该盘算了。两个孩子岁数隔得太远,将来怕不亲。你看我跟我姐就差三岁,小时候仇人似的,恨不能掐死对方,可长大了比谁都亲。妻子的话不假,心里不痛快时她连妈都不找,跟她姐嘀咕半天,气就消了。

翻过吕梁山脉的脊梁,恒源地界便在眼前铺展开来。车窗外的景致像褪色的画卷,从喧嚣渐次过渡为肃穆,最终凝固成一片冬日特有的荒凉。

妻子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终于忍不住开口,嗨,你说……张经理提的那个红包,到底能有多大?刘潇眼皮都没抬,望着前方,不好说。今年矿上什么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底下人的工资都拖着呢。那总不会比上次少吧?妻子不甘心地追问。不一定。刘潇声音沉了沉,事到如今不管多少也得回去一趟。那你到底还走不走了?妻子问。为什么不走?刘潇反问。妻子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道理你不懂?那得看吃多少,拿多少。刘潇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妻子愣了一下,随即领悟到了什么。你呀,是不是心里早盘算好了?她嗔怪着轻轻推了刘潇一把。车身朝左侧隔离带偏去,轮胎蹭着路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刘潇猛打方向,车身晃了晃回到车道中央。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控惊出一身冷汗。

五个小时的车程,因这小小的插曲和妻子的陪伴,倒也不算太漫长。很快四面高墙围起的灰扑扑的建筑便出现在眼前。它们矗立在冬日萧索的天幕下,像座与世隔绝的监狱。院子里两棵粗壮的银杏树,伸展着光秃的枝杈。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和四个石凳。夏天,矿工们会在这里打扑克下棋。这也是他们唯一的消遣方式。

此时,大部分矿工都放假回家。零星路过的人见到刘潇很惊讶,说刘部长,这都快过年了,还没回呢?知道他曾离开的人则更疑惑,呀,刘部长咋又回来了?还有人好心提醒他,刘部长,大雪说话就到,要回可得抓紧了。刘潇含糊地应着,脸上挤出笑意。

他们把一些不起眼的小件行李搬下车,铺盖和显眼的箱子,只能等夜深人静再悄悄搬回。虽然待不了几天,但用到的东西还不少。

次日清晨,刘潇拨通了张总的电话,说他已经回来了。电话那头传来张总疲惫的声音,我在外地出差,明天就回。妻子在一旁叠着被子,闻言撇了撇嘴,不会是忽悠你吧?张总不是那种人,年底他确实忙。刘潇反驳。既然回来了,不如干脆上几天班,好歹凑够26天,还能拿个全勤奖。其实年底没什么事,所谓的上班,不过是打卡签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枯坐。

为避免旁人问东问西,他们不去食堂,一日三餐都在宿舍解决。多亏妻子带了个蒸锅,加上上次剩下的方便面,勉强能对付几天。  

他们每天都在期待张总回来,哪怕来一个电话。可三天过去了,杳无音信。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泄气,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重的忐忑。恒源县地处山区,一旦下雪就可能封路,短则几小时,长则数日。  

张总会不会是故意躲着你?妻子的声音带着失望和一丝怨气,像根针扎在刘潇心上。也可能是账上的钱还没到。刘潇试图用这个理由宽慰彼此,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轻飘飘,毫无分量。会不会是咱们来晚了,钱让别人给要走了?妻子忧心忡忡。今天去小卖部,几个离职的矿工凑过来打招呼,试图从刘潇口中打探出张总的消息。因此,妻子才这么敏感。刘潇没接话,低头抓起手机,给张总发了条信息:您什么时候回来?两个小时过去了,对话框里仍只有他孤零零的消息。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突然,一条天气预警信息弹出来,明日,全省大到暴雪。

这场蓄谋已久的雪,终究要来了,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刘潇暗骂一声,真是倒了血霉。妻子瞥了一眼他的手机,重重叹了口气,扭头望向窗外。屋子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多时,母亲打来电话,声音里满是焦急,潇啊,听说要下大雪了,可别给截住回不来啊。要么……现在就动身?妈,走夜路不安全,等等看吧。刘潇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就是,万一开到半路下起来可咋办。妻子在一旁帮腔。两人心照不宣,说到底是不甘心白跑一趟,惦记着那个悬而未决的红包。

母亲的电话还未挂断,窗外就飘起了雪。起初只是零星雪粒,转眼间便越下越急,就像刘潇心中不断堆积的焦灼。他隔几秒就抓起手机看一眼。屏幕亮起又熄灭,那个属于张总的对话框,始终一片死寂。商人,终究是商人。触及他的利益时,跟你称兄道弟打感情牌,可轮到你的利益,感情?那算个啥。妻子隔几分钟就扑到窗前,看着雪势从最初的稀疏碎屑,演变成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她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重重跌坐在床上。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声粗暴的吼叫,操,高速全封了,还回个逑。刘潇像被电击般冲到窗前。一个裹着厚棉衣的工友,脖子缩在竖起的衣领里,对着手机吼叫着钻进宿舍楼里。此刻的雪,已经不再是飘落,而是疯狂地倾泻着、旋转着砸向地面,仿佛要将整个矿区活埋。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掐灭。刘潇的愤怒山呼海啸般涌上胸口。他将手机狠狠摔在床上,抓起棉衣,猛地拉开房门。

凛冽的风夹着雪片,劈头盖脸砸在他脸上。整个世界被一种粗暴的、蛮横的白所吞噬。路灯昏黄的光线被飞舞的雪搅得粉碎,如同亿万只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寂静。除了风雪灌入耳膜的呜咽和脚下积雪被踩踏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再无声响。高速封了,张总失联,钱没拿到,狼狈的离职被撞破……这雪白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吸走了所有的生气和温度,也封死了刘潇最后一点渺茫的指望。

他敞着棉衣,像钉子一样杵在雪里。冷风刀子般切割着他的身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胸中只有一股滚烫的、无处发泄的岩浆在奔突冲撞。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刘潇把上次舍弃的茶叶、水杯、牙缸……这些不值钱的零碎统统塞进箱子。妻子从床上撑起身问,真不等了?不等了,高速一开立马走人。刘潇头也不抬,将地上的空调扇塞进蛇皮袋。这不是矿上给配的吗?妻子问。凡是这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不落全带走。刘潇低吼道。这个剩半桶了也要?妻子举起洗手液问。带走,都带走,连根火柴棍也不留。刘潇的声音像要迸出火星。

很快房间被洗劫一空了。

他们蜷缩在床上,像两具被掏空的躯壳。沉默在房间里凝固。

刘潇盯着天花板,忽然觉得荒谬。他不知道这一趟奔波,到底是为了情分,还是为了钱?或许两者都有,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突然,手机铃声刺破死寂。屏幕显示张总。刘潇猛地坐起,接通电话。妻子也立刻贴过来。小刘,明天上午来县里取钱吧。刘潇与妻子对视一眼,脸上是压不住的激动。挂断电话刘潇对妻子说,我就说张总不是那种人,肯定是年底要账的多,他不敢露面。妻子沉吟片刻,既然张总这么够意思,不管红包大小,还继续干吧?如今这形势走哪都不好干。刘潇心想,让你试试我这日子,怕是三天都撑不过,就下线了。但他又无法否认妻子话里的现实。妻子继续劝,走一处,不如守一处。一旦那边不如这边,怎么办?再换地方?这把年纪,别再折腾了。说白了,他离开也不是因为张总。他也不敢奢望,再能遇到比张总好的老板。这样想来,是他自己冲动了。

既然决定继续干,两人只得趁着夜色,把刚塞进车里的行李又一件件卸下,蚂蚁搬家似的挪回宿舍。折腾完已是深夜,他们满头大汗瘫在光板床上,对着满室狼藉,竟扑哧笑出声来。

次日清晨,雪竟停了,天空变得清澈明亮。刘潇刚打开手机,便看到交通广播发布的最新消息,高速通了。他兴奋地把手机举到妻子眼前,说取了钱就能顺道回家了。妻子满嘴牙膏沫,瞥了眼屏幕扑到他身上,糊了他一脸泡沫。

雪后的空气冰凉、清冽,仿佛能涤净肺腑中所有的浊气。令人窒息的风声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车轮碾压积雪发出的吱嘎声。

刘潇把车速放得很慢,但车轮依旧在不受控制地漂移。终于在一段陡坡前,车子彻底失去了力量。刘潇狠踩油门,引擎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四个轮子在冰面上疯狂空转,发出刺耳的嘶嘶声。每一次尝试,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车身先是猛地向前一蹿,随即立刻失控地向左或向右侧滑。轮胎与冰面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油,无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一丝抓地力。

刘潇疲惫地靠在椅背里,对妻子说,要不今天别取了?妻子说,你不是说年底要账的多?去晚了,钱让别人截和怎么办?刘潇叹了口气,再轰油门,在一次更猛烈的冲刺失败后,车身猛地向右甩去,失控地滑向路边。刘潇拼命向左打方向,试图纠正。但一切都太迟了。“哐当”一声沉闷又令人心悸的巨响,右后轮眉狠狠蹭过路边的石墩。石墩之外,便是万丈深渊。

刘潇大口喘着气,死死攥着方向盘,声音发颤,太危险了,你先回宿舍,我等会儿再试试。惊魂未定的妻子,眼睛瞪大看着前挡风玻璃,半天没回应。刘潇推了她一把说,你先回去。妻子定了定神,说,那你要是取了十万,告我五万呢?刘潇的耐性早在一次次徒劳的爬坡和刚刚的死里逃生中耗尽,他提高嗓门喊,都什么时候了,还扯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妻子本是一句玩笑,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见却撞上了刘潇的烦躁,索性她也较起真来,问,那你当初为什么瞒我,不让我跟,心里没鬼怕什么?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刘潇心中的怒火。他冷冷地说,你为数不多点心眼,全用来防备我了。妻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泪水涌上眼眶,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说完,她拉开车门冲进风雪中。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刘潇这才发现,发动机的轰鸣声不知何时已经熄了。他茫然地望向窗外,刚刚明亮的天空又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在苍茫的山峦间起伏。结冰的地面泛着冷硬的青光。

妻子单薄的身影在雪幕里摇晃,每走一步,都有一头栽倒的危险,仿佛随时会被这片雪白的天地吞没。  

结婚十几年,他们鲜少吵架。一年回去两三次,即便偶尔有怨气,也会因为时间短强迫自己咽下。除了女人那点小心眼,妻子没其他坏毛病。这些年为这个家她精打细算,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添过。结婚时知道有外债,她连首饰都没有买。那枚米粒大的钻戒,还是刘潇偷偷买的。如今她又陪着他回到这荒僻之地,挤在连厕所都没有的单身宿舍,整日以泡面果腹。他有什么资格凶她。

刘潇心头猛地一揪,方才的话,像刀子一样剜在他心上。

他慢慢倒车,想找个宽敞地方掉头。这时对面一辆车缓缓驶过,在路边停下。小胡从车窗探出头问,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刘潇没回答,反问,这都腊月二十八了,你咋还没走?有点事儿要处理。往年这时候小胡早回老家了,现在还没走,八成也是在等钱。小胡下了车,凑近刘潇问,你是不是等着要钱呢?刘潇没吭声。别等了,听说账没要回来。刘潇心里琢磨,既然小胡也是等着要钱,那他的话就不能全信。虽然他们以前关系不错,可谁知道在利益面前,小胡会不会防着自己?反过来,自己不也在防着他吗。人活着,可真累,就差穿着防弹衣生活了。

路太滑,走不了。刘潇随口应付。小胡赶紧说,李哥这车是四驱的,装了防滑链,下午也要进城,拉你车吧。再晚可能又要封路了。刘潇摇摇头,算了,活儿还没干完,明天再说吧。

门吱呀一响,妻子立刻将脑袋缩进被窝。刘潇清了清嗓子,被窝里毫无动静。他在床沿坐下,拍了拍鼓起的被子,还气着呢?被子微微颤动,传来妻子压抑的抽泣声。刘潇长叹一声,我是怕危险,才让你先回来的。妻子闷声闷气说,我不也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嘛。说完又在被子里抽泣。钱的事不告你,是想悄悄买个镯子给你个惊喜。刘潇轻轻扯了扯被子。被窝里钻出个乱蓬蓬的脑袋,妻子眼圈通红,鼻尖挂着泪珠,娇嗔道,谁知道是给哪个狐狸精买呢。傻不傻?刘潇伸手擦掉她眼泪,你男人舍得花那钱?妻子扭过身子,只要不花钱,你爱找谁去。看看有人愿意跟你没。那要是有人愿意倒贴呢?刘潇逗她。妻子带着鼻音说,只要把钱拿回来就行。两人四目相对,笑作一团。笑着笑着又想起钱的事,眉头又锁在一起。若真被困在这里,会不会被人截和?或者张总又临时外出?要不下午搭小胡的车去城里吧?妻子提议。刘潇摇头,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去拿钱了。几个方案都被刘潇否决。一筹莫展之际,手机突然响起,是张总打来的。他问刘潇,到哪儿了?刘潇刚要如实相告,妻子捅了捅他胳膊,他忙改口,路上呢,车打滑上不去坡……妻子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用口型催促,说重点。他这才反应过来,说我一会儿再试试。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想必是插进了别的来电。

妻子望着窗外的冰天雪地埋怨,这么大个厂子,都没人铲雪,真是的。话音未落,听筒里突然传来张总的声音,路没铲开?两人顿时僵住。刚刚他们都以为电话挂了。刘潇硬着头皮答,没呢。张总骂了句方言就挂了电话。妻子脸色煞白,完了,张总该不会反悔吧。刘潇强作镇定,张总没那么小心眼……正说着,窗外传来引擎的轰鸣声。他们慌忙扑到窗前,一辆铲车正轰鸣着破雪前行。两人顾不得披外套,趿拉着鞋就冲进雪地里。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身子,笑眯眯说,刘部长,放心,雪马上给您扫平喽。话音未落,钢铁巨兽的身体已插进雪里,铲刃掀起的雪块在空中炸开,千万颗冰晶在晨光里簌簌飞散。

这时几个农妇模样的女人围上来,问,路通没?刘潇说,没通。妻子看看刘潇,立马意会过来,补充,早着呢。她们又问,张总回来没?妻子一本正经说,连个人影也没。等众人散去,其中一个女人又折返回来,神秘兮兮地把妻子拉到车后,低声说,现在没人了,跟姐说实话,老板到底在不在?妻子也压低声音,说真不在,你们赶紧回吧,不然会被雪截住的。

这些女人每到年关就驻扎在此,替自家男人讨要工钱。张总若是手头宽裕便会分些钱,若拮据,双方就僵持着。妻子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轻叹,她们也不容易。她转头又问刘潇,你是怕钱被她们要走,咱就没了?刘潇摇头,不全是为这个。她们要拿了钱走人,马上会有更多人闻风而来。这个年,张总就别想好过了。

妻子叹口气,看来张总也挺难。刘潇沉声道,可不是。这几年很多矿山都倒闭了,他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半月前的一个深夜,刘潇的手机突然响起。听筒里传来张总沙哑的声音:小刘,睡了吗?刘潇揉着眼,说刚躺下。过来聊会儿,张总说。挂断电话,刘潇披衣出门。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烟蒂林立。这么晚,打扰你休息了。张总将茶杯推过来。刘潇口是心非地说,反正我也睡不着。他等着张总再说点什么,可张总只是望着窗外吞云吐雾。三杯浓茶下肚,张总突然问刘潇,困了吗?刘潇的睡意早被茶碱撵走了,说不困。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刘潇开始暗自揣度,能让张总深夜辗转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一进腊月,工人们就往张总办公室涌。那些离职后工资没结清的,干脆把铺盖搬来,在楼道里打地铺。作为矿上一把手,张总既要维系企业运转,又要安抚养家糊口的员工。可真要是为钱犯难,找刘潇也没用。那么就是钱无法解决的问题了,而且不能与家人倾诉,也不敢向同阶层的人吐露。也或者他压根就没个交心的朋友,因此才会找刘潇。可当两人相对而坐时,他又不自觉戴上了领导的面具。这面具戴得太久,恐怕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想到这里,刘潇竟觉得做个普通人也不错。心里不痛快了,找兄弟喝顿大酒,骂几句娘,第二天满血复活。

张总,您是不是有事?刘潇终于打破沉默。张总摇摇头,又续了一支烟,说,你要是困了,回去睡吧。刘潇起身告辞,手指刚触到把手,身后传来张总的声音,你说,我们挖了这么多年煤,到底是把黑暗挖出来了,还是,把光明埋进去了?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张总的问题,像悬在空气中永远无法落地的煤灰,此后很多天,都在刘潇脑子里盘旋。他干得不顺心,可以撂挑子走人,可张总呢?撂给谁?

半小时后,司机叩响房门,说刘部长,您去试试路吧。脚步还没迈出楼门,便看见办公楼前黑压压聚着一群人。刘潇猛地拽住妻子手腕,两人闪身退回宿舍,贴着窗玻璃向外窥探。是厂领导,刘潇压低声音,估计刚开完会。妻子说,万一你推断错误,他们也是等钱呢。往年他们也是年根才回家。刘潇话音未落,妻子反问,要今年例外呢?这话让刘潇迟疑了。他说,看看他们往哪儿走再说。

十分钟过去了,那群人仍钉在原地,谈论着什么。刘潇焦急地望着窗外,恨不得举一杆枪,对着他们突突一通扫射。妻子隔两分钟就看一次表,像个陀螺似的在地上转。这时,手机突然振动,张总的声音刺入耳膜,小刘,到哪呢?妻子捅了捅刘潇胳膊。他会意道,路上呢。张总说,我有急事要去趟市里,再等你半小时。刘潇说,好,我马上就到。

人群终于挪动,朝食堂方向走去。看样子的确是加班,刘潇喃喃着,拉着妻子就往外走。

车子刚启动,刘潇又猛地踩住刹车。小胡正往办公楼前那辆黑色越野车里钻。刘潇赶紧熄了火,转头对妻子说,要超到小胡前头,他会不会起疑心跟着咱们?妻子咬着嘴唇说,可要是跟在他后头,会不会被截和?两人最终决定赌一把。刘潇把车速压在二十码,远远吊在小胡车后。没走多远小胡的车便转向一条既不通县城也不达市区的岔路。夫妻俩对视一眼,同时长舒一口气。

这一耽搁又十几分钟。张总再次来电,说他等不及了,已经上了高速。刘潇一时语塞。妻子把手机举到他眼前,屏幕上写着三个字,去市里。刘潇说,那我们去市里吧。也行,张总说完挂了电话。刘潇皱着眉说,从市里回老家,得多绕七八十里地。妻子斩钉截铁地说,别说七八十里,就是七八百里也绕。刘潇手指刮了下妻子的鼻尖,真是个财迷。

车子缓缓向前行驶,轮胎碾过积雪的路面,发出咯吱的脆响,像在咀嚼他们这些天所有的焦虑和不安。远处的山峦裹着素装,在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细碎的银光。刘潇从后视镜里看着渐渐远去的矿区,那些被雪覆盖的楼群,像雕塑般安静地屹立在那里。

收音机里播放着水木年华的《启程》:

就在启程的时刻  

让我为你唱首歌  

不知以后你能否再见到我  

等到相遇的时刻  

我们再唱这首歌  

就像我们从未曾离别过……

伴随着音乐的回响,妻子沉入梦乡。

不多久,收音机插播紧急气象通告:各位听众请注意,截至目前我市累计降雪量已达3厘米,预计未来三小时还将持续。受此影响,我市高速已全线封闭。交警提示……

刘潇冷笑一声,轻轻关掉收音机。

【安小花,“80后”,山西人。作品散见于《黄河》《莽原》《山西文学》《青岛文学》《滇池》等,有作品被《散文选刊》《青年文摘》《海外文摘》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