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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11期|阿贝尔:南迦巴瓦手记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11期 | 阿贝尔  2025年12月18日09:02

想象中,汇入雅鲁藏布江的尼洋河亦如金沙江以西的绒曲河、玉曲河和冷曲河,加上些帕隆藏布江的气势,能“制造”出桃树婆娑、桃花掩映的壮丽河岸线;而雅鲁藏布江则奔腾咆哮、波澜壮阔,汹涌澎湃之余又有种亘古的平静。

可是,当我从色季拉山下来,在林芝看见的尼洋河却完全颠覆了虚构和想象——尼洋河谷异常宽阔,河水分流成多支,河谷冲积为山间平原和湿地。从林芝镇下到尼洋河,离开 318 国道,再从尼洋河大桥上林拉公路,转米林机场高速,扑入视野的完全是迥异的湿地风光,让我想起多年前置身呼伦贝尔根河湿地的情景——尼洋河湿地要更为广阔,视线尽头的山形更为壮丽,高原与南方气质兼容。

尼洋河谷是另一种时间,它不是线性的,且与周边的线性时间有着模糊的边界。水的边界、雾和昏黄阳光的边界、逶迤壮丽山脉的边界都像一艘搁置海底数万年的沉船,船上的钟摆并未停止,时间的味道可能来自另一片海域甚至另一个星球,让我迷醉不舍。

尼洋河是血管,尼洋河谷是肉身,苯日神山是骨骼。湿地孤独的树,以及不孤独却渺小的树,只是沉船上的寄生物,不能见证时间本身,但还是爱,还是不舍。

慵懒的午间时光,清寂的米林机场高速上,我几次在停车区停下车,看尼洋河,拍尼洋河,眺望远山淡影。在曲古村下机场高速,再上到尼洋河左岸的乡道,便进入雅尼国家湿地公园。水道、绿地、灌木和人工栽植的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湿地或许是永远年轻的女性,雌激素分泌旺盛。前行一里,在尼洋河观景台,可以看见尼洋河口的全貌:三条水道像三位穿着裹裙的舞女,又像三条青龙,跳着锅庄直奔雅鲁藏布江。

扇形的湿地愈加宽阔,河水清清,河草青青,人工栽植已成林的河柳青青,雅鲁藏布江自西南方奔涌而来,接纳了这条来自米拉山西麓的“青蛇”,这颗“神女的眼泪”。

再往前,与我伴行的便是雅鲁藏布江了——右侧是雅鲁藏布江,左侧是苯日神山。一条刚开通不久、通往派镇的乡道把我引向雅鲁藏布大峡谷深处,引向南迦巴瓦。

汽车由尼洋河左岸驶入雅鲁藏布江左岸,水域变得无比宽广,像海域,像湖泊,水流和缓,一时没了高原河流的样子。

村子挨着村子,桃林稠密,乡道两边有很多庭院式农家乐,村中路段差不多都是桃树掩映的林荫道。我只是路过,望上一眼,不觉有多陌生,也不觉有多熟悉。人如地表过客,根扎得再深也不及树根。

车过米瑞乡,雅鲁藏布江北岸变得陡峭,江面也变得狭窄。雅鲁藏布大峡谷初显本性,倒是对岸田畴毗连,村庄毗连,成熟待收的稞麦一片片的,犹如黄色的毡子。

玉松村在雅鲁藏布江右岸,与索松村隔江相望,村子不比索松村小,只是观南迦巴瓦峰的角度不如索松村好,接待户不及索松村多。村口有一棵看上去有上百年的核桃树,可以看作南迦巴瓦峰的守望者。从树下经过时,我会退至树后,以树的视角去看南迦巴瓦峰——虽从未看见过,但依然觉得这老树是长了眼睛的。

在玉松村住下后,不作歇息,我们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南迦巴瓦峰观景台,心存侥幸,希望一睹南迦巴瓦峰。每个人都像装了发动机,不去计算概率,也不怕白跑路,那种兴奋,那种不抱希望的希望,是什么词语都承载不了的——也可以说是生命的冲动、审美的冲动,说成是人生的完成也行。

时间还早,毫无向晚的意思,雅鲁藏布大峡谷有云影有太阳,南迦巴瓦峰所在的山仿佛正在酝酿一场白雨。

从江畔的玉松村,上到背后的大渡卡村,再沿雅鲁藏布江方向下行,进入尼定村,南迦巴瓦峰观景台就在前方的台地上。天光阴而不晦,所见一切皆陌生新鲜。路上方的云天之间藏在浓雾中羞于露面的南迦巴瓦峰,以及路边的树木灌丛,都是引人兴奋的源泉。

“假如运气好,一来就看见了南迦巴瓦峰,会是什么感觉?”

两天后离开玉松村时,我这样问自己。没有答案。我当然觉得还是“久等必有一尝”更好。或许久等才是真爱,才有价值,就像我们在半生中得到的宝贵东西,比如爱情,比如作品发表,比如世界观。抱着这样的心态,失望多少有一点儿,但离开也是心满意足。你追了一趟,她并没有跑开,不过是天黑之前不露面而已。想到还有机会,想到明天,想到离她近在咫尺,便可以安心睡去了。

伟大的峡谷,不仅是地质学意义上的定义,也是人类感官学意义上的定义。河畔成熟的耕地、黄熟待收的青稞、散落台地的现代村庄……满眼都是雅鲁藏布大峡谷永恒的原始力和花边般属于点缀性的人类活动痕迹。

在大峡谷面前,死亡很小,与生同等。

来时,车过大渡卡村和尼定村之间的临崖路时,我一直在看雅鲁藏布大峡谷,比在观景台看更令人震撼。因为是俯瞰,上游几公里、下游十几公里的大峡谷尽收眼底。刀砍斧劈的崖岸、敦厚陡立的台坎、大拐弯半圆内的青稞地,特别是索松村外缘高悬的台坎,让人想到的不是江水的冲刷刨蚀,而是肌肉发达又多毛的时间之手的雕琢——伟大的自然力与伟大的时间联手,造就了眼前一如既往执行着自然力的雅鲁藏布大峡谷。

只是雅鲁藏布大峡谷的起始,就这样漂亮,令人震撼,像贝多芬交响曲的序曲,第一声音符响起便知出手不凡,深切、逶迤、雄浑、疼痛、优美、神秘……疼痛过后,云是绷带,雾是药纱,峡谷呈现出治愈的静谧。

往东北方的下游看,视线离开索松村,在格嘎村稍作停留,沿江而下,直抵直白村和达林村……大峡谷转到达林村的背后便不见了,我的视线止于大山之间,但我的想象仍在继续,代替我视线的鹞子仍在翱翔,朝着大峡谷的纵深处飞去。

从雅鲁藏布大峡谷抽离,从白日梦中抽离,像众游客一样,回到对南迦巴瓦峰的守候与仰望中。先是回到身边的现实,回到观景台和停车场,之后再回到众游客目光的交会点——隐没于云雾的南迦巴瓦峰。

“今天会不会露出来?”有人扛着长枪短炮走过来,问先一步架起炮筒的同行。

“哪儿晓得?有的人在这儿住上一个月也没看到。”对方答道,眼睛一直不离炮筒。

“昨天,我去德木寺许了愿,今天南迦巴瓦峰应该要露真容。”来人在同行一旁架起炮筒说,“听说现在不是最佳季节,最佳季节是每年十月到来年四月。”

对方没再接话。我走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右侧上方南迦巴瓦峰所在位置。云在走,雾在动,仔细看局部的风起云涌:有崩流状的雪坡露出来,和乳白色的雾一个颜色,不易分辨;有黛色的山崖露出来,隔着薄雾现出岩崖的峥嵘;一片云,或是南迦巴瓦峰某处的一坨雪,由于只有局部,所以无法辨识……随着太阳高升,气流运动加剧,云雾更加变幻莫测,南迦巴瓦峰显现的概率增大。

我们守了两个小时,直到雅鲁藏布大峡谷太阳出来,南迦巴瓦峰这“直刺天空的长矛”也没有显露的迹象。我们悻悻而离,见天色还早,决定沿乡道向雅鲁藏布大峡谷的深处挺进。

由观景台绕格嘎村下到江边。前面乡道交通管制,自驾车辆到此即返。我不信邪,见路障口无人看守,预留缺口尚可通行,便自作主张沿乡道继续前行,直到看见因泥石流毁坏而封闭的铁桥才将车停下来。

停下来仍不甘心,弃车步行过桥,哪怕在雅鲁藏布江岸多走十步。泥石流很可能是一年前发生的,桥头、桥墩水毁的痕迹尚新,桥上桥下乱石林立,狼藉沿溪沟一直上延至南迦巴瓦峰下的山脚。可喜的是,铁桥下方紧邻江岸的溪沟上搭了便桥,小车可以通行。

于是我驾车返回交通管制处,走林中便道,过便桥,再上乡道。回到大路,我驻车再次察看了发端于南迦巴瓦峰下的泥石流和大洪水的遗迹。泥石流和大洪水显示为崩流状,并在雪线下方大约海拔四千米处分为两支。左支如爪,每一指都是雪崩和冰川;右支如掌,托起南迦巴瓦峰。

穿过直白村,进入大拐弯,对岸就是达林村,路边悬崖下就是雅鲁藏布江,路右峭壁上就是南迦巴瓦峰。昨夜刚下过雨,路上随处可见落石,越往前行落石越多越大,且出现了几处小塌方。车上的人开始紧张,我停车观察后决定返回。

身在雅鲁藏布大峡谷,与之如此零距离接触,我恋恋不舍。

返回是必须的,冒险也要守分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延时与雅鲁藏布大峡谷零距离接触。在可能被飞石击中的危险中,在野性十足的雅鲁藏布江岸,战战兢兢走到路边崖前,踩在长满野花野草的土石方上,抑制着加速的心跳,对着空旷的峡谷呼吸。在危险而美丽的雅鲁藏布大峡谷中,奔走在核爆般裸泄的阳光下,与雅鲁藏布江共情共呼吸。

玉松村一夜。想必在他人的心里、梦里,都是南迦巴瓦峰,然而,真要他们对南迦巴瓦峰说点儿什么,又是绝对说不出的。

早醒,第一件事就是看南迦巴瓦峰。准确地说是想南迦巴瓦峰,之后才是出门去看。当然看不见,云遮雾罩,整个雅鲁藏布大峡谷逶迤阴沉。

经过老核桃树,来到村委会院坝,寻着广角仰望。南迦巴瓦峰的位置确凿无疑,雾下半山,山脚崩流,近处山梁,皆可确认。我耐心等候,目不转睛地仰望,将云山框进镜头,摁下视频键,希望能撞大运拍下南迦巴瓦峰露真容的瞬间……可只是美好的想象而已,天大亮,风起云涌,云雾薄弱处早先现出的一点儿雪坡和峭壁的轮廓也消失了。

在从西藏回到蜀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明白我在玉松村待上两夜一天的意义。绝非通常意义的旅途滞留,也不是对派镇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偏爱,更不是为了避暑……是为了看南迦巴瓦峰,但看南迦巴瓦峰的意义何在?

直到半年后失眠的夜晚,玉松村在破碎的记忆中复现,我才发现玉松村对于我的意义,以及雅鲁藏布大峡谷和南迦巴瓦峰对于我的意义:不仅仅是治愈,更是拯救。这些有雅鲁藏布江伴行的山道复现在我的记忆中,山路弯弯陡险,但一草一木清晰无比,空气的味道、紫外线的杀伤力、雅鲁藏布江的水流声以及南迦巴瓦峰对于我的视线的吸引力,比旅行日记中的描述更为真实。

换句话可以把玉松村两夜一天的意义说得更明白,那便是当我在每况愈下的个人现实中无路可走、无处可逃时,还有玉松村在那里,还有南迦巴瓦峰在那里,还有雅鲁藏布江北岸达林村的那片帽斗栎和刺叶高山栎混合林在那里。

不是身体的重返,是记忆与精神的无意识重返。

过派镇雅鲁藏布江大桥,回到大峡谷的左岸。上午九时,索松村。

太阳还有一丝羞涩——假装羞涩却已足够热辣。南迦巴瓦峰依旧隐藏在云雾中。云在动,或一动不动,雾在游弋——却没有朝一个方向。动的是高处的云,游弋的是表层的雾,云雾背后,南迦巴瓦峰还穿着几层衣裳。

我不去想南迦巴瓦峰了,更别说一睹真容。露不露面,此生能不能见,随缘就好。车过索松村,我减速停车,拍下了村口的路牌——不是要证明“索松村,我来了”,只是记录,在时间的线段上着个墨点。

七月人间索松村,花木葳蕤,欣欣向荣,旅游接待搞得好,一种恰到好处的营商风貌。就算不停留,路过打开车窗,也能感觉到流溢着花香、饭菜香的活泛空气。

索松人间七月天是一幅世俗化的画卷。这是文人的直觉,或者是一种带有少许冥思的寄情;真正的日记、笔记不是这种记法,而是写生写真,把里巷写下来,把兼容藏族风貌和现代民宿的客栈写下来,把各家各户门前种着桃树、梨树和盆栽花草的庭院写下来,还有几家大型接待点、停车场和那些路口个性十足的指路牌,以及不可或缺的“我在索松村想你”的木牌……通通写下来,不漏掉树上的鸡、村外的羊和石墙根玩耍的小孩儿。

南迦巴瓦峰就在雅鲁藏布江对岸偏东南,照例躲在云雾后面不露面。在村口观景台稍作停留,我们又往前赶。汽车马力十足,我也像是装了引擎,受制于一种无形的牵引——来自前面五百公里长的雅鲁藏布大峡谷。

因为装了引擎,我也变成了一部机器,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机械性的兴奋和驱动力。汽车驶出村庄,来到台地与山崖的接合部。见临江台地坎有一简易餐厅和观景台,有人停车打卡,我们便驻车察看。

太阳愈加热辣,紫外线如针,也如火如烧碱。我们在观景台站了站。别人守望南迦巴瓦峰,我俯瞰雅鲁藏布大峡谷,看大峡谷对面的格嘎村,看昨日走过的水毁铁桥。

雅鲁藏布江从这里开始了小马蹄形拐弯,先是东流,朝向对岸我们昨日去过的观景台,继而北上,经过格嘎村和直白村,在达林村来一个超过九十度的西折,转向西流去,直到过了隆白,撞上一面叫洞不隆的高山崖壁才又折回北流。

有一阵子,我望着雅鲁藏布江陷入了对时间的想象,对少年雅鲁藏布江的想象。那时候大峡谷尚只有一级,还未冲积出台地,没有我们今天看见的台地以下的深峡,汛期江水泛滥,冬春江水澄清,在洪荒中呈一“蓝带”。而在南迦巴瓦峰初创期,“直刺天空的长矛”刚刚锻造出来,还是铁的颜色与气味,为雅鲁藏布江制造出大量铁锈色和硫黄味的泥石流。从冒着咕咕气泡和氤氲热气的洪荒、冷却凝固的洪荒、时不时就撒野的洪荒,到有苔藓、蕨类和裸子植物点缀的洪荒……人类的出现距那时或许还无限遥远。

观景台到达林村是一段临崖路,临崖临江。江崖高百米,除个别落石和塌方路段,路况尚好,还可以会车,不朝崖下看腿杆就不会发软。我们直接将车开到了雅鲁藏布江小马蹄形拐弯的崖口。乡道开始下陡坡,不远即一个大回转,先进密林,再到江畔,路况明显变差,乡道差不多被落石挡去半边。

真是惬意,我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下车看路边的植物。全是岷山中少见的灌丛乔木,土堆上的花草,石头上的苔藓地衣……就是在这个崖口,我第一次拍下了帽斗栎,认识了帽斗栎——树形很美,材质坚硬。坚硬的木性不仅表现在虬枝上,也表现在树叶上。

惬意源于我的抵达——抵达了雅鲁藏布大峡谷深处,也源于在别处看不见的雅鲁藏布江和雅鲁藏布大峡谷。真是令人震撼,一个超过半圆的大回环,从直白村北端的 U 形弯道,向西环绕右岸隆白的两级台地,直到洞不隆才又转向东北绕回去。注意到对岸的两级台地,下面一级是小平原式的耕地,间种着果木,青稞青的青黄的黄,像一件做工精细的百衲衣;而上面一级台地虽然高出雅鲁藏布江逾百米,但从优美流畅的弧线仍能感到水的势能,河岸线的韵味尚存,与下面一级台地的河岸线如出一辙。

这是彼岸。江水下切,此岸也是一片半弧形台地,但早先江水漫灌,冲积起肥沃的土壤,树木已长成热带雨林,站在崖口看不见一块空地。

这是我视线所及的最远最深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再往前,雅鲁藏布江转过两个弯,便是大峡谷在林芝的最后一个村庄加拉村。过了加拉村,雅鲁藏布江便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秘境。

雅鲁藏布江若有灵,她知道我来了、来过,通过来自印度洋的暖湿空气,她一定能感觉到我赴汤蹈火的爱。还有山脚台地上这片不小的雨林,或许长起来不足百年,但它的野性、自然性,它的隐秘,完全是雅鲁藏布江的,是另一种生机盎然的洪荒。

返途中,路过早先我们稍作停留的观景台,我像是听见了南迦巴瓦峰的召唤,自动将车开到了路左的停车场。

天空晴得比早先更好,离南迦巴瓦峰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差不多都是蓝天白云,雅鲁藏布江上游和尼洋河上空一片碧空,只有南迦巴瓦峰所在的山仍云雾笼罩,但雾脚整齐,于雪线之下依山呈一字延伸,偶有不规则的锯齿状。山体下半部云雾凝重,呈铅灰色,局部呈墨色,几近不动;山体上部云雾变得活跃,越往上越活跃,局部显出稀薄,甚至露出蓝天。我的眼睛停留在云雾最薄弱最活跃处,预感南迦巴瓦峰就要露出真容。

除了同车四人,还有不多几人在观景台望穿双眼。阳光一股股出来,紫外线灼人。我躲进棚屋,搬来一块石头坐下,时不时朝南迦巴瓦峰瞟一眼。有人很执着,一直站在观景台最佳打卡位置,守候着“羞女”出浴的一刻——人与山达成一种暗恋的关系,一种纯粹的审美。事实上,在南迦巴瓦峰显露的一瞬,我也是这样感念与体察的:一种安全范围内的触电,一种幸运感,一种释然。

一座箭镞般的孤峰,因积雪有着与云近似的颜色,很容易被忽略。看见了,就不再抬眼,把视线搭上去,触摸她,感觉她的高度,感觉她的沉默与粗粝。“羞女”露面,露的真容,也是峥嵘。我不打卡,我不得寸进尺,看一眼就够了。

在人与山的关系中,重要的不是山,是人自己。山就在那里,出现了,人看见了,人离开了,人不会留在山上——除非登山遇难,山留在了人的记忆中。山能改变一个人,但一个人不能改变审美意义上的山。山是永恒的,人借了山寄托永恒。

就在我做着诗意与哲学的冥想之时,“羞女”让风摘下了围脖,拿走了坎肩,把颈子露了出来,把肩和右臂露了出来。

“羞女”的左肩粗粝,全是担当的压痕,右肩则光滑妙曼,冰清玉洁,一道上弦月般的刃脊线尽显女性的妩媚……云卷云舒,变幻莫测,接着南迦巴瓦峰露出了少许山体——基岩和冰碛,以及雪崩后留下的沟溜槽,呈现出不确定的黛色。虽远不及全貌,但可以想象其全貌,在想象中勾勒全貌。

从所拍照片显示的信息看,南迦巴瓦峰现身的时间为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现出右侧华丽的刃脊的时间为下午一点零五分。仅仅维持了三分钟,一点零八分,华丽的刃脊被云团遮去,只剩下峰尖和峰尖右侧部分山体和刃脊线,挂不住积雪的刃岩和雪崩后的沟溜槽黛色明显。

下午一点十分,遮住刃脊线的云退去,刃脊再一次呈现,比第一次呈现更多,延时也略长,但未达左侧峰。在下午一点十分和十二分,我分别拍下两张全景,一张装进了观景台和南迦巴瓦峰,一张装进了雅鲁藏布大峡谷和南迦巴瓦峰。因为是远景,南迦巴瓦峰很小,与云融为一体,就像云的缝隙长出的一颗利齿,倒是投下云影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和观景台上随风飘动的哈达更为诱人。

第二天,在赶往工布江达的路上,我开始怀念南迦巴瓦峰。怀念的意义不是不舍,其指向也不确定是南迦巴瓦峰,而是我和南迦巴瓦峰在一起的时刻,以及追寻这一时刻曲折而冲动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