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12期|翔虹:洞穴里的爱人(节选)
楔子:地下河从喀斯特山区流出的溶洞口被称为天窗,寓意在黑暗中行走的河水由此始见天日。它还有个昵称,叫大地之眼,大地通过湛蓝的它凝视湛蓝的天空。山清水秀中流传的故事,或愁肠百转,或热辣滚烫。
1
女孩走下别墅台阶,从篱笆墙边的越野车里拿出潜水设备。蓝萍瞄一眼腕表,晚上九点。
她缓缓走向泉潭,在岸边做预热,一件一件设备上身。从潭面吹来的清风忽然掺进味儿,影子般的蓝萍预感到什么,赶紧撒腿跑过去,才几步却又停下来拨打电话。
蓝萍比女孩晚二十分钟下泉潭,潜过黝黑的溶洞口一阵子就看见远处迂回的光亮,便保持距离悄悄尾随。女孩顺着弯曲的河道慢慢游,借额前蓝光看两旁或嶙峋或平滑的石壁,不时拨弄水中倒影,逗那些洄游的鱼儿。蓝萍把额前的射灯调到最弱,加速缩小和女孩的距离。她太熟悉了,不用照明都能潜游许多河段。
拐完长溜溜的大弯,女孩来到一处宽阔的河床,这里水满洞穴没有空气。这种水域偶尔会出现被称为“水中大熊猫”的桃花水母,进入地下河的潜水者,都奔它们而来,绝大部分人却失望而归。今晚有运气,此刻,一闪一闪着迷人琥珀光的小精灵,在女孩身边梦幻般滑行。女孩的蓝光不停追逐它们,显然被迷住了。可不是吗,世界上那么多人,就算只算游泳潜水者也不计其数,能幸运邂逅传说中的桃花水母的,又能有几个?蓝萍远远感受到女孩满心欢喜,甚至能想象出女孩和自己初遇桃花水母时一样,胸腔暖乎,眼角湿润。
女孩来回追小精灵,沉浸好久。蓝萍默默看着,特别能理解,瞧她和桃花水母打招呼的动作,好似偶遇一面便已神魂相系,要厮守于此不离不弃。又像是看一眼已足够,越短暂越永恒,喃喃念着就此别过。
下一刻前边画风突变,女孩整个身子忽然下坠,仿佛后背氧气瓶猛劲灌铅水,目不转睛的蓝萍瞬间神经绷紧。从女孩身后淌来的水流传递着她粗重的喘息声,咕噜噜噜,咕噜噜,咕噜,一气比一气紧,一声比一声重。女孩本能地四肢发力,浑身力气却漏出潜水服一点一点被深黑的洞穴吸走。她挣扎一阵便停下动作,慢慢放松、舒展。蓝萍拼命向前冲,蓝光带着女孩的身体和装备,一晃一悠向洞底直插下去。
等女孩在洞穴某处岸边醒来,第一眼就看见那束光。亮光不是从她额头发出,而是来自蓝萍头顶。她的外层潜水服已经被脱下,只穿贴身那层。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女孩声音虚弱,语气却绷着。
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你为什么要这样?蓝萍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女孩对她的提问好生意外,思虑蛮久才反问。
不告诉也无所谓,我要带你出去。
谁跟你出去,我就留在里边。
那也行,我陪你。
女孩吐出来的声音冷冷的,该是心里发笑,陪?你知道我要留多久?
不知道。
不知道你跟我在这里扯什么。
多久我都陪。蓝萍稍稍低头,灯光便罩上女孩的脸,这个举动在女孩看来显得上劲了,愈发不爽。蓝萍听出抵触,顿了顿继续说,妹子,再怎么样也不能寻短见。
你又不是我,没法明白。女孩该是枕着蓝萍大腿久了脖子酸痛,她把头移到地面用小臂垫住。
可能吧。但我想,你要结束生命肯定有你的道理,不过呢,既然你选择我们地苏天窗做归宿,建议你先了解了解这里,顺便听听我的过去。听完了该怎么做你再决定。
女孩不想了解,也不关心蓝萍什么往事,可身体虚着,除了先歇歇她也没别的选择。
2
地苏镇是典型的南方喀斯特山区,地下水网密集,有无数的溶洞口,地质学上也叫作天窗。纯净的地下水从天窗涌出,大多先汇集成潭再继续奔流于地表成河。蓝萍和女孩所在的洞穴外泉潭是地苏三潭中最大的,水面面积有三十来亩。三眼潭水是地苏河的源头,当地导游介绍这个网红景区时,经常戏说青海有三江源,我们地苏有三潭源,都是宝贝。这条地下河出了天窗流淌九十余里汇入红水河,沿线地带景色迷人,早些年建成国家湿地公园。
蓝萍的恋人庆生去部队前,曾牵着她的手登上山顶。他们临风牵手远眺,地苏三潭像三块通体透明的碧玉,静静躺在蓝天白云下。河水明净得一尘不染,水面淡雅别致的海菜花,两岸怒放的野花,交织成色彩诱人的花带。花带飘动在田野上,宛如美丽的花环戴在少女颀长的脖颈上。两个年轻人陶醉了,庆生抱着她说真希望我们像泉潭河流和土地一样,永远相伴。就是那天,蓝萍把自己托付给庆生。
蓝萍家在湿地公园边上,整个县都是石山区,难得的几块大平地全拢在地苏镇,鱼米之乡的称谓使这里成了香饽饽。地苏位于滇黔桂交界处,连隔壁省的女孩也争着嫁来,男的以攀上这里的女孩为荣。蓝萍当年是地苏镇最好看的女孩,懂事贤惠,高中毕业后上门提亲的人没一天断过,可她一门心思等庆生。庆生和她同村同学,当海军回来后在县里做保安。很多人家境比庆生好,可有一样他们比不了,他为人正直,有文艺情思,很会体贴人,村里人都啧啧称奇,这孩子的细心思和一米八的大块头,反差恁大。
两人结婚不到半年,地苏出了一件古怪事,河水突然浑了,变得比外边那些河流还差。以前洪灾过后庄稼上会留下浅浅的水渍,过段时间就消退根本看不出受污过。现在河水只泡几天庄稼就变成深灰色,然后就一直那样,下多少场雨也冲不掉,走过田坎看着令人心里发毛。用河水煮饭吃了喉咙怪怪的,衣服晒干穿上身老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原先那些黑鳝、芝麻剑和三角红鲤从洞口出来,吃的时候哪用什么配料,也不需要弄花样,只少许姜丝,切片入锅一烫,那个鲜美谁吃谁忘不了,经常有人开车两三百公里来解馋。河水浑浊以后,地苏鱼和外边的烂塘鱼没什么两样。老人家路上碰着都叹气,我们老地苏也有近两千年来头了,打爷爷的爷爷辈下来,就没听说这档子事。
蓝萍娘家一直种菜,她嫁来后也种,拿去县里卖历来都是一两个时辰就被抢光,哪像人家摆半天都卖不完。现在浇的水不行了,她种什么都长斑点、烂根块,一畦一畦枯萎,好不容易挑出少部分去卖,老熟客吃第一次以为自己味觉短路,二回三回还这样,再见着她家摊子扭头就走。
一大早蓝萍逆水划船去泉潭看,庆生晚上下班回来她递过装水的瓶子,红起眼睛说我们得搞清楚水为什么脏,这样下去地苏人不饿死也得病死。庆生理解妻子。蓝萍五岁时发几天高烧送医院都没办法,爷爷求人找来土医才救回一条小命。那时农村孩子烧成这样,但凡救治不及时大多都夭折,幸存的会落下脑膜炎后遗症成半个废人。土医连夜冒雨走回家时,不慎掉落悬崖,从此瘫痪在床。爷爷内疚到极点,自家再困难也要接济他,并时时告诫家人千万要记着恩人和这片民风淳朴的田地齐心。五岁的蓝萍仰起小脸蛋问,爷爷,什么叫和田地齐心?爷爷摸着她的头说,就是知道田地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它想要什么。小蓝萍点点头,嗯。虽然似懂非懂,但蓝萍打小起感恩的种子就嵌进骨子里,现在她不光对自家种米种菜着急,更为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上火。
庆生想河水不会没由头在山洞里脏了。第二天周末休息,他开摩托车去十公里外的地河镇,那里是大矿区,有好多窿口和冶炼厂。矿区在大山北面,地势比这边高,他琢磨着问题八成出在那里。傍晚回来他讲,我转了一天,可以肯定是苏宗礼的冶炼厂惹的祸,我不许他的厂子再这么糟蹋河水。蓝萍带着哭腔催他,庆生你快去做呀。
周一庆生上班时插空到县里反映,人家说会去现场查证,让他留电话号码过几天有结果了告知。可一星期不见动静,再过两三个星期也没等来音讯,庆生忍不住又去问。人家告诉他已经到苏宗礼冶炼厂调查过,没什么问题。他不信,人家讲证据为王,我们不能凭感觉乱猜测。他急燎燎争辩,磨到嘴皮起泡,人家始终摊开两手说,得有证据呀小伙子。
晚上回来,庆生对抹眼泪的妻子说,我要自己找污染证据,到上面告发。
说干就干,可冶炼厂有大围墙和保安挡住,庆生怎么着都没有实质进展。半个多月后当他再次空手进门,蓝萍捺不住嘤嘤哭了,庆生搂着妻子安慰,猛怼自个儿是窝囊废。他决定从地苏这头进山洞,能沿岸边走就走,不能走就潜水,一段一段顺地下河摸过去。蓝萍很纠结,虽说丈夫的水性在这一带没人比得上,但洞穴漆黑,处处暗藏危险。转念想到破相的地苏三潭,不再清澈的河水,想到稻田菜地遭罪,又禁不住庆生硬拗,她同意了。这路数果真有用,庆生拿出在部队学到的侦察知识,他的瓶子里、相机里和本子上装有不少证据。
早上庆生又要出发,吃早餐时他哼起当年在山顶向蓝萍表白时唱的瑶族情歌,说今天可能进洞久一点,这趟走到冶炼厂边上的溶洞口,我就收集完最后的证据拿去找上面。近来每逢周末他白天钻地下河,晚上恶补环保知识,学到不少东西。
蓝萍开心地弹起来,吊住庆生脖子在他额头啪啪亲一顿,说我炒几个好菜等着,晚上陪你喝几盅。
谁知一桌好菜成了祭品。
村里人这时才知道庆生做的事,赶紧挑水性好的结伴进洞找,都一个个丧着脸回来。庆生就像春天田野里初生草木的香气儿,在哪都隐约闻到却没办法晓得从哪里飘来,又飘到哪里去。
公婆去世多年,两个姐姐早已嫁到外县,空荡荡的家只剩蓝萍一个人。庆生没了天就塌了,她整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等她慢慢平复下来,便整理庆生拿命换来的证据跑去县里告发。
二十年前,地河矿区税收占全县七八成,大家眼珠子都盯经济数据,对企业环保严不起来。拿当下的话讲,没长钢牙。加上庆生最后的要害证据没收集到,蓝萍跑了好几趟都没有下文。自己见不得村子挨污染催着庆生去查证,现在地苏河依旧脏,好端端的丈夫却没了,她觉得自己是害人精,累废活着还不如死了算。念头一天天折磨蓝萍终于崩溃,为庆生守丧满月当晚她洗漱梳妆,穿上结婚那天的红衣裳,流泪对着墙上穿军装的爱人讲一大通话,完了拧开农药瓶盖咕噜噜喝下去。
喝农药你都没死?女孩并没对故事有什么感觉,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忽然让蓝萍流到脸上的泪水浇回神。
可能是祖宗保佑,烫火的农药味从肠胃反冲上鼻腔时,我突然闪过念头,活着比死强,便赶紧跑出门喊救命。蓝萍继续讲。
女孩差点出声,一时间又不知道讲啥,精力倒是开始集中了。她才注意到讲话声在洞里有回音。每次回音都连着俩。第一道回音从周围石壁反弹过来,越来越近,逐渐清晰。第二道回音貌似从身边河面发出,跟着水流逐渐向前漂走,越来越远直到湮没在隐约的水声里。她有一种直觉,洞里讲的话融进河水出去,潜在外边水底的人,甚至水草和漂浮的海菜花,都能听得见。
虽然看不到女孩的表情,蓝萍还是察觉出她的变化。她问,你不想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吗?女孩当然不关心她是干什么的,却让她带点脑转弯的问话给带上了,身份?你什么身份?
我是地苏度假区的老总,还经营山那边的地河景区。
女孩没想到蓝萍身份拐弯这么大,她也有点怀疑,刚才还说地河那里开窿口炼矿,机器嘈杂灰乌隆咚的怎么建景区?她捏不准,没吭气。
整个矿区停止挖矿和冶炼后,上面扶持我搞生态修复,开一个有色金属博物馆,我自己弄民宿、攀岩、天坑蹦极、洞穴逃脱,还有翼装飞行,城里年轻人可眼馋了。蓝萍的语气渐渐放松。
啊?你这么有钱呀?
是苏宗礼有钱。
那个搞污染的矿老板?他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蓝萍说,我嫁给他了。
这、这……料太猛,女孩跟不上。转而她心里冷笑,看来那种路数在城里乡下都挺流行。女孩联想到抛弃自己去傍富婆的初恋男友,吞个苍蝇似的喉咙里又嘀咕起来,和前边的喉声不同,这次带了倾向。胡想蛮久,天生的女人好奇还是压过心生的轻视,她问,说说看,你怎么想到嫁给那个苏宗礼的?
我想到庆生才嫁给他。
为庆生?女孩当真讥笑出来。这个蓝萍,曾经深爱的人因为苏宗礼而死,自己改嫁原罪者不算还托了这么个词,招数够低的。
对。蓝萍不理会她的讥讽,说有次饭桌上我们聊取证告发能不能成,庆生说一定能成。喝半杯酒后他又讲,就算真有哪天我干不下去,不是还有你和我们儿子嘛。他笑嘻嘻来摸我刚隆起的肚子,后来太伤心我流产了。
意思是你的接着干,就是嫁给苏宗礼?女孩心头一抽,感觉后背贴在地面嗖嗖冒冷汗,来奔死的人竟然心生害怕。
对。
哦,那你干成了吗?
没干成我怎么当上老总?
讲这句时蓝萍的调子显着硬核不少。
女孩胸口更紧,越发恐怖起来。这时蓝萍又开口,我改嫁第二年苏宗礼就关掉矿窿和厂子,把钱都投到旅游和物流上。
啊?你这么厉害?女孩这回听出了点什么,又好像没听明白,却稍微放下心来。
你说呢?蓝萍脚麻了,把头顶灯关掉,挨着女孩躺下。洞穴里像柴火灶上的大锅底,女孩从没见过这样的黑。可能聊久了觉得困乏,蓝萍不再吭声,心里泛酸地自言自语,我这哪是厉害哟。
3
当年在医院抢救出来后,父母接蓝萍回娘家暂住,父亲开导她,孩子,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干殉情这档子事。你以为自杀跟了去,庆生会高兴?你也不转另外半边脑子想想,如果你先过世难道希望庆生他后脚也跟着下地吗?蓝萍点点头,嗯,爸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干傻事了。父亲见她眼神坦然,稍微放下心来。
那年中秋节父母来蓝萍家,见她状态转好很是欣慰。看到父亲酒菜到量开始找牙签,蓝萍开口说,爸,妈,我想嫁给苏宗礼。
什么?嫁、嫁……你是说要嫁给苏宗礼?父亲冷不丁被人扎中穴位一般,讲话抖抖索索,睁大血红的双眼瞪向女儿。母亲没喝酒听得更清楚,老伴盯女儿,她紧张地盯老伴。
他们没见过苏宗礼,可他的烂事哪个不晓得。他早年开矿然后采冶都干,是最早发财的那批人。当年的矿区暴发户,不五毒俱全也少不了三四样,苏宗礼滥赌又缺心眼,把家财全输光,老婆丢下一对幼儿跟个瘸腿大款跑了,叫这一带人笑掉大牙。后来他不知撞哪门子偏运又成大老板,人翻身了烂习气却没改,还赌。这些年他公鸡带仔,外人看着风光其实家里乱糟糟。和苏宗礼的口碑还有他大蓝萍三十岁的年纪相比,更难的坎是改嫁,当时农村还闭塞,寡妇改嫁先例极少,何况庆生才走三个月。
蓝萍迎着父亲的目光点点头,嗯。父亲身上的酒气给女儿的炸雷话惊散得差不多了,他缓下口气说,孩子,你怎么突然想到这档子事?
不是突然想,我早琢磨好了。
早琢磨好了?这下父亲听出大问题,他提了嗓门问,蓝萍你这是图哪样嘛?
爸,我图活下去,图今后有好日子。
活下去?蓝萍,我们看你家里也不像活不下去呀,你怎么脑乱到打苏宗礼那号人的主意呢?孩子,我们老蓝家世世代代可都是正派人家哟……在当地人看来,苏宗礼很不正派。
见老伴急得喘粗气讲不下去,母亲马上接话茬,孩子,这事大过天,我们得慢慢合计,对不对,也不急这一时嘛。蓝萍转头定定看着母亲说,妈,我等不及了。她眼里涌上泪潮,父母在她面前轻轻隐去,她满脑子都是泉潭、河水、秧田菜地,还有成堆挣扎的蚕宝宝。
父亲一听这话身子倏地弹起,像被马蜂蜇了后颈,他的屁股落回板凳时,右手“咚”一下拍上饭桌,你说等不及?蓝萍你告诉我,你怎么个等不及?此刻他更怀疑自己女儿不正派,哪还顾得上什么苏宗礼。母亲赶紧拿眼神稳住老伴,走过来搂着女儿说,萍儿,你是不是怀庆生的孩子了?你告诉妈,不管什么事还有我和你爸呢,万万不会叫你受苦。蓝萍乖巧是出了名的,父母向来疼她胜过两个哥哥。庆生一走他们就拢儿子媳妇合计过,家里条件宽裕,又心齐得很。
蓝萍说现在自己没怀孕也没别的杂七杂八,就是一心想嫁给苏宗礼。她已经决定了不会改变主意,流着泪恳求父母理解她,不要抱老旧的世俗观念看这件事。
这种丢大脸的事哪能理解得了,父亲越讲越气,摔碎酒杯咆哮,撂下所有找得到的狠话,要不是母亲哭着死拦,蓝萍铁定吃了他一顿老拳。他打骂儿子无数,却从未对女儿讲过一句硬话,更别提动手。他拉上老伴踉跄冲出门,在夜色里浊泪满脸,一个劲骂自己治家无方辱没祖宗。蓝萍瘫在为父母收拾好的房间窗台下,一会儿望向天上明月,一会儿对着地苏河哭累了讲,讲累了哭,直到嗓子嘶哑,眼皮肿得睁不开。三个月前她弄一桌好菜等来夫妻阴阳两隔,今天团圆饭吃成一团糟,好像有人撒了一把碎玻璃进她心窝,鼻子呼吸、心脏跳动就扎出血,没法子可解。这个夜晚再次心头淌血的她也再次冒出犹豫,只是犹豫像流星,划过一下她又回归坚定。
前几天蓝萍去庆生堂姐家,她有十亩桑园,原来全家人就靠它过舒坦日子。现在病桑叶摘来喂蚕后,又白又可爱的蚕宝宝一批批生病。蓝萍打小特喜欢蚕宝宝,进到蚕房突然看见满地僵尸烂蚕,她哇一声捂住眼睛嘤嘤哭开,心痛到窒息。
她挺不了,神呆呆地走向转给堂姐种的菜园,萝卜正是叶深个头停长期。污染前她家的萝卜,父亲过节拿来炒牛肉,那个鲜香嘎脆,兄妹仨一想起就叭叭流口水,是她一辈子的最爱,直到多年以后她再也没吃上如此美味佳肴。蓝萍经常拔萝卜在河边洗了洗就生吃,爽脆生津,不但能充饥,还提神解乏。去城里卖她也动员人家试试,人家吃一口当真欢喜得很。当时还没水果萝卜的说法,开这个先例使蓝萍的菜摊子更招引人。
她走下垄沟,地里显然刚浇过水,灰黑色水渍清晰可见,像一把把利剑刺进蓝萍眼帘,也像无数毒蛇咬在她心窝。现在种出来的萝卜别说生吃或炒牛肉,就是切片油炸,或者晒干腌过,也消不去那股怪味。想着,蓝萍泪水又没忍住。
夕阳挂到山顶,蓝萍坐上古榕边大青石板,把脚丫伸进水里。这里是地苏河拐弯处,从岸边望去,青翠欲滴的独秀峰下,是平坦坦的一大片田野。金黄的油菜花和稻浪,绿色的蔬菜和桑园,水面上漂荡着美丽的海菜花,偶尔划过一两只惬意的渔舟,绘成一幅唯美的世外桃源图。以前她经常和庆生来,两人一坐就是大半天,每次她都想,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怕也不过如此。她发呆的模样显得楚楚动人,叫庆生更痴傻。他不止一次说,这辈子就和蓝萍守着村庄,哪都不去,哪都没有家乡好,没他的萍儿好。
蓝萍逗他,嗬,嘴皮耍得甜,哪天你在外边见着好,就忘了地苏,想不起我来喽。
庆生急急捂住她的小嘴,说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说到做到!
真做到?叫我怎么信你喽?蓝萍喜欢看他急。
当真,绝对当真,我庆生要是变心就不得好……他一只手从蓝萍嘴巴挪回自己心口,举另一只手发誓。蓝萍赶紧两只手齐齐封住他嘴巴。
庆生当真做到了,他退伍时有机会留在大城市,却执意回县里一家国企保卫科,而且很快娶蓝萍过了门。可老天不长眼,结婚没一年他就走了,她堵住庆生嘴里那个字没说出来,却堵不住命。我的命难道真这么苦,爱人永远没了,还要让我看着河水一天天脏下去?
一群蓝刀鱼从石缝钻出来围着她的脚转圈圈,有的张嘴咬上脚丫,把她从苦汁中拽出来。地苏河被称为一条开满鲜花的河流,而此刻,蓝萍再也看不到河面有黄白相间的海菜花,昔日两岸竞相绽放的野花也没了,那些翻飞在天光水色中的白鹭再也不来,更别提洞穴地下河美丽迷人的桃花水母。回到现实,她便又一次恨自己害了庆生。庆生出事,她无数遍自责害了爱人。可现在她突然转念想,当真怨得我吗?不,该怨苏宗礼,是他污染地下河把地苏害惨,把庆生夺走。
天色渐暗。庆生走以后她天天害怕黑夜,怕黑夜长长凄凄,怕黑了再也不亮,怕这条河、这片田地越来越脏,变成黑水沟、黑土地,怕她的父母兄长和所有地苏人都变成黑皮肤,不,变成电影里那样的黑骷髅。
河底水草和鹅卵石慢慢模糊,那群蓝刀鱼不知什么时候离她而去,蓝萍在越来越黑中孤独到顶。突然一只山麻雀在树枝上啾啾叫,听来仿佛在问她,蓝萍,怎么办?蓝萍,怎么办?
这声调竟然像极了庆生,每次进门不见她,庆生就是这么变起腔儿四下里寻唤,蓝萍,你在哪?蓝萍,你在哪?
庆生你在哪,你到底在哪里呀?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蓝萍把头埋进双膝,在全黑的夜里嘤嘤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浑身酸麻,直起身子拿手揉脖颈。一揉,好比戳对哪根筋,蓝萍猛地闪过念头,我要嫁给苏宗礼,我要改变他,改变这一切。
回家后父亲病倒,母亲不甘心看女儿跳粪坑,找二姨妈讨法子,二姨妈又急又大嘴巴,没几天整个地苏都传开了。传什么的都有,讲蓝萍花痴,瞎了眼,贪钱,甚至猜她怀了野种趁肚子没大赶紧扯遮丑布。有人干脆嘭嘭拍胸口,肯定蓝萍早就和苏宗礼有一腿,现在老公淹死,正好。母亲又偷偷跑来几次,重复“十赌九败你跟他不会安生”之类,哭哭啼啼哀求,蓝萍抱住她跟着抹泪,就是不改主意。
我们女儿肯定中蛊发疯了。母亲最后劝一次回来,进门就对老伴说。她翻出蓝萍以前穿过的衣服,带上钱和大公鸡,先后找了附近有名的道公巫婆掐掐算算,变法子改命换运都不起作用,母亲绝望了,两只拳头嘭嘭捶自己胸脯,号啕开来,说是自己上辈子肯定造孽太多才祸害女儿成这样。
因为庆生有威望,蓝萍为人好,她成寡妇后照样全村人敬重。村头有个外出打工多年的老光棍刚回来,晚上灌几盅糖泡酒后就疯了,跑去她窗口下哇哇叫。她一声怒喝,邻居听见了,几个人跑出来扭住那家伙丢下田坎揍到他连连求饶,日后再远远见着蓝萍脚都发软。听传她要改嫁,那家伙不分白天晚上总来骚扰,嚷嚷得那个疯癫下流叫人没耳朵听。蓝萍不理睬,他没完没了,她怼一两句,他更加打鸡血,好像她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自己反而占理。任他怎么胡来,都没人想理会,想理也不好理、不敢理了。
十公里外的地河镇也有传,苏宗礼正巧在外地跑没听闻,他转回来不久,蓝萍自己找上门了。乖乖,我们乡下人还有这么美的,他第一眼瞧见就眼睛发直,不住在心里啧啧,忙乱拉凳子请坐。待蓝萍三两句讲明来意,他更是打开满口黄斑牙的嘴巴,撑得两边嘴角快撕裂。他们聊了三个小时,蓝萍没喝他一口水,也没答应留下来吃饭,临出门撂下一句,我回去等你话。
苏宗礼爽癫,蓝萍走后他就咚地猛捶自己大腿一拳,在客厅里活蹦乱跳,肚腩和屁股上的大肥肉左右甩。他杀鸡煮猪头皮,烧了大烛高香,拜祖宗时贼认真。兴奋完他也生出疑问,当时农村人婚约都是男方托媒上门,蓝萍非但反着来,还撇开父母媒人,缺心眼的他这回不得不留个心眼,悄悄托人跑去地苏那边,把各种路数全摸个透,才心定。蓝萍只提一个条件,不办酒席。领证那天放几挂鞭炮,苏家人聚着吃顿饭,她就搬过来了。娘家人自是没个人影,父亲已经不认这个女儿,勒令全家谁敢跟她再来往,他就跳地苏河。
嫁猪嫁狗都比嫁苏宗礼强!你们就当她死了。家庭会上父亲讲这话时牙根咬得嘎嘎响,眼窝鼻孔喷出三柱燥气,额头和嘴角的皱纹呼啦搅在一块。
…………
(全文详见本刊2025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翔虹,壮族,广西都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百万余字作品散见于各种刊物,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家文摘》《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海外版》转载,收录于《中国当代文学选本》《中国年度好小说·短篇卷》等多种选本,有散文入编上海市中学教材。曾获《小说选刊》双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青稞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和《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