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5年第5期|解永敏:黑孩的“亲笔信”
1
九十六岁的黑孩自己都忘记了,他是写过两封遗书的。也许年龄大了,有些记不清了。但是,八十年后的这个夏天,黑孩在胶东抗战纪念馆里看到了自己的两封“亲笔信”,孙子也同样看到了黑孩写的两封“亲笔信”。
“这不是信,这怎么是信呢?”孙子说。
“俺的‘亲笔信’。”黑孩说。
“你的?”孙子问。
“是啊。”黑孩说。
“不是遗书?”孙子又问。
“是信,为啥叫遗书呢?”黑孩说。
“真的?”孙子再问。
“你看这笔迹,能错吗?”黑孩说。
黑孩望着自己的两封“亲笔信”,脸上开始笑得很灿烂。不一会儿,灿烂被两行清泪所代替,嘴唇也在不住地嚅动着。终于,黑孩嚅动着嘴唇说:“俺还活着呢,他们都走了,如今走到哪里了呢?马石山那一战,惨烈呢,日本鬼子那个孬呢……”
黑孩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后来,孙子还是问他:“真的不是遗书?”
黑孩摇了摇头,不承认,非说是“亲笔信”。
其实,“亲笔信”就是遗书,黑孩只是不想听到“遗”这个字罢了。
到胶东抗战纪念馆参观,是上级早就安排好的。黑孩本来是不想去的,他怕去了抗战纪念馆会想起那些过往的事。
“爷爷要去,你去了俺脸上有光。”孙子说。
“为啥?”黑孩问。
“你是抗战的大功臣呢。”孙子说。
唉!唉……
黑孩这几年总是叹气,一叹气就很多声。孙子以为他病了,问,哪里不舒服?他说,哪里都舒服,就是心里的感觉出了问题。孙子又问,感觉出了啥问题?黑孩说,不知道呢,反正就是出了问题,自己也说不清是啥问题。
黑孩心里明白,都是对曾经打过的几场仗的思念造成的。为啥思念打仗呢?黑孩也说不清,自从过了八十岁,思念最多的就是打仗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想得厉害。有一次,黑孩在夏日的阳光下脱光了上衣,把整个胸部和后背裸露了出来,将一道道的疤痕亮给孙子看。黑孩说,数一数,几道?孙子望着爷爷的后背,数了数,说,三道,你都记得?黑孩叹一口气,怎能不记得呢?每一道疤痕都清清楚楚嘛。
每一道疤痕都清清楚楚,每一场战斗都刻骨铭心,黑孩怎么可能忘记呢?
黑孩没有想到,因为后背上的几道疤痕,上级再一次把他请进了抗战纪念馆。
领导握着黑孩的手说:“您是抗战的老英雄!这两封遗书,请您老人家重新认证一下,要是没啥问题的话,我们把它们拍成照片,收进最新编辑的《纪念抗战胜利八十周年馆藏文物》中。”
“是俺的‘亲笔信’,咋是‘遗书’呢?”黑孩否认那是“遗书”,只说那是“亲笔信”,人都没死呢,咋能叫遗书?
“对,两封‘亲笔信’。”领导笑着说,“这字写得好呢,您老人家当时多大年龄?”
“十六岁,还是一个不懂事的毛头小伙子。”黑孩说。
“还能想起写每一封信时的情景吗?”领导说,“如果能想起来,给我们讲一讲?”
“讲一讲,讲一讲……”黑孩嘴唇嚅动着。
突然,黑孩咬住了嘴唇,嘴唇瞬间渗出了血,血红得浓烈,顺着嘴唇向四周扩散,继而又凝聚在嘴角,在抗战纪念馆展厅暗淡的灯光下,像刚刚涂抹上的口红。
“爷爷……”孙子拉住了黑孩的手。
“老人家,休息会儿吧。”领导说。
“这一,这一……”黑孩语无伦次了,孙子和领导搀扶着他,“对,是两封,那一年打了四场仗,写了两封‘亲笔信’。是信,不是‘遗书’,小郑英姐姐要是看到,她会高兴,还是不高兴……”
孙子对胶东抗战纪念馆的领导说,爷爷最怕听到“遗”字,总是把“遗书”称为“亲笔信”。还说人还活着,咋就会有遗书呢?虽然已经过去了八十年,老人家依然对死亡心生恐惧。所以,黑孩怕这个“遗”字,很怕呢。
看到第二封“亲笔信”时,黑孩突然想起了“姐姐”,八十五岁的“小胡英姐姐”走之后,黑孩的精神状态开始向着崩溃的边缘迈进了。孙子不理解,曾经无数次地劝说爷爷,人死如灯灭,奶奶去世后已经有了她的归宿,咱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
“不然,又有啥办法呢?”孙子说。
“放狗屁!”爷爷把眼睛一瞪,骂道。
2
黑孩再一次审视着第一封“亲笔信”时,嘴角上依然挂着血迹,孙子拿来湿巾,他摆了摆手,拒绝擦拭。
黑孩望着第一封“亲笔信”,上面的字迹泛着经年的黄色,但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子弹,在黑孩耳边“嗖嗖”地飞过,用他的话说,差点儿把耳朵打掉半边呢。
其实,黑孩的耳朵已经只剩半边了。
黑孩说,耳朵不是写那封“亲笔信”时挨的子弹,而是后来。
黑孩还说,自己有过很多的“后来”,很多的“后来”不仅被子弹擦掉了半边耳朵,还差点儿把小命给丢掉呢。
“子弹这样,嚓——嗖——”
黑孩很喜欢用拟声词,每一次讲起他的过往,讲起抗战时与日寇打仗,他嘴里都会冒出“咣咣”“嚓”或“嗖嗖”这样的词,他能把子弹的飞奔和炮弹的爆炸声很形象地讲给大家。因此,有人就说,黑孩是个“老抗日”,黑孩这个“老抗日”,还会说书呢。
“说书?俺不会,那可是学问呢。”黑孩说。
不错,黑孩的家乡,昆嵛山里的一个个村庄,早先就有过“说书”这个行当。
说书人口溜,随便一个事,进到他们嘴里就成了吸引人的故事。
黑孩讲述当年自己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时就口溜,所以大家说他是个说书人。他摇摇头,摆摆手说:“俺不会说书,俺咋会说书?说书是学问呢!”
的确,说书是一门学问。
妈、哥嫂、姐:
知不道能不能受(收)到俺这个(封)信,收到了,俺说这个(封)信是俺写的,不是别人带(代)写的,吓不着你们吧?离开家快四年了,开始俺不认字,到部队上,就是胶东军区八路军五支队十三团三连二排一班,指导员上过私书(塾),认识字,还会写文张(章),他教全连战士认字,教大家写信,俺认一千多个字了,敢给你们写信了。
要去打鬼子了,这是今年第一场仗,去年打过俩(两场)仗,把鬼子打死了好多,俺连里也死了十几个人,有个叫小鱼子的,和俺挺好,死了,是咱那里小鱼庄的,他死了俺很伤心呢。
当兵四年,攒下12块钱,留下吧,5块给哥嫂,给侄子和侄女买吃的,3块留给姐买衣服,省(剩)下的给妈。
受(收)到这个(封)信,可能俺没了,哥和姐孝敬妈吧,爹死的(得)早,妈拉大了咱们不容易。俺也可能有,就是打仗没被打死。不写了。
(对了,12块钱寄不了,放一只破皮鞋里,油布包着,在乳山河老桥下右上角的一个小洞里,离咱那里有四十里吧,哥去取一下)。
黑孩 给你们磕头
1945年2月8号(日)
望着这封“亲笔信”,黑孩想起了一个场面。尽管已经过去了八十年,那个场面依然在他脑子里伸胳膊蹬腿的,弄得他心生不安。面对脑子里的那个场面,他只能叹息,也只能摇头,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惨烈得很呢!”黑孩说。
“那会儿俺疼啊,咬着牙不出声,就那样在死人堆里躺着……”黑孩说。
黑孩想伸出手拿起那封“亲笔信”看一看,再看一看,但他没拿到,因为“亲笔信”放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柜子里,只能看,不能动。
“老领导,你的‘亲笔信’已经不是信了。”抗战纪念馆的领导说。
“是啥?明明是俺写的‘亲笔信’嘛。”黑孩说。
“现在是抗战文物了,放进抗战纪念馆里,就不能再叫信了。”领导说。
“哦,成文物了?”黑孩说。
“对,文物。”抗战纪念馆的领导说。
望着自己亲手写出来的“文物”,黑孩的思绪飞回到了八十年前。
“惨烈呢……”黑孩嘴唇依然嚅动着,双手哆嗦着。
那里是乳山河的一道堤坝,堤坝不怎么高,坡度却很大,上面长满各种各样的杂树,杂树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望上去像一片林子地。林子地边上,乳山河水潺潺地往东流着,不时有鱼儿跳出水面,“哗”的一声响过,河水依然潺潺而去。坡度很大的乳山河堤坝的一个斜面上,摇曳着枯叶的林子被炮火摧毁了,一派萧瑟的暗黄伴着枯叶灰烬,伴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向天空中升腾。也就一会儿的工夫,青烟散尽,激战后的这片区域,出现了短暂的宁静。仔细观望,周围残存的树干、树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乱地站着、倒着,树林子里的暗堡、工事变成了一堆堆废墟,废墟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鬼子的尸体,里面也掺杂着八路军战士的尸体。太阳旗依然在飘着,占领了阵地的日本兵像蚂蚁一般四处蠕动着。初春的夕阳在遥远的天边挂着,给四周罩上了一层斑驳的金黄。
日军鸠井少佐发出狼一般的吼叫,他望着一具具日本兵的尸体,望着尸体旁边被血染成紫酱色的土地,举起手中的指挥刀,冲着一具八路军战士的尸体砍了下去。“咔嚓”一声,又是“咔嚓”一声,鸠井禽兽一般地瞪着眼睛,一次次举起指挥刀砍了下去。一次,两次,三次……他像是发了疯一般,不停地砍着。
黑孩躺在离那个八路军战士的尸体不远的地方。
“狗日的小日本,没爹没娘的呢……”
黑孩默默地数着,默默地骂着,他想骂出声,他想大声骂。然而,他不敢,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骂,默默地数。
黑孩的左边和右边,各躺着一具鬼子兵的尸体。黑孩的上半身,则被一具鬼子兵的尸体覆盖着。黑孩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不过他也不敢大喘气,这会儿日军鸠井少佐正指挥着手下给牺牲的八路军战士补枪。
“啪,啪,啪啪”……
黑孩听到很多声枪响,耳朵都被震聋了,每“啪”一声,他就打一个哆嗦,好在日本鬼子没看到他打哆嗦,要是看到的话,其中的一声“啪”必然就是他的了。
战斗异常激烈,三月的乳山河畔阳光明媚,远处大片大片的田野和山峦,已经被浓绿的庄稼和草木覆盖严实,阡陌小路上时常能看到农人们手牵驮着柳条筐子的毛驴给田地里送粪。离谷雨还有一些日子,农人们已经忙碌起来了。战争把生活弄得不成样子,农民们却依然尽职尽责地侍弄土地,从土地里讨生活。这种时候,本应该有几声山野小调,或劳动号子传过来,或者几声驴叫或牛叫传过来。然而,什么也没有,四周一派宁静。
怎么能够宁静呢?黑孩想起来就说,不会宁静的,日本鬼子还在这里横行霸道,战争还没有结束呢。
1945年春天的一场仗,打得难分难解,从正午到傍晚,枪炮声没有停止过。人一片一片地倒下,血把乳山河坝都染紫了,树木也被炸得到处乱飞……
“这是一场不大不小的伏击战,这场伏击战不算打得太好!”
这话是黑孩的连长说的。
这话没错,八路军五支队十三团三连连长王大拿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东西没弄到多少,却丢了十几个弟兄!
王大拿气急败坏地骂了好几天,还把盒子炮举过头顶,冲着天空放了一梭子。
“你这样放枪是违反纪律的!”指导员严肃地制止王大拿。
连里丢了十几名战士和两名干部,王大拿急啊,王大拿心疼啊!
十几名战士各排都有,两名干部是副连长和一排长。都是连队里的骨干,都参加过无数次战斗,副连长和一排长还是老红军,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呢,没想到在这场伏击战中丢了性命,他能不急吗?能不心疼吗?
“聂团长一定会骂的,他会骂得咱狗血喷头。”
王大拿最怕聂团长,他说聂团长厉害着呢,在他手下当兵,就得当个好兵,把仗打成这样,团长能不骂吗?
“骂吧,骂死咱才好呢,谁叫咱把仗打成这个样子呢?”
王大拿急的时候突然想起一句话: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却在小河小沟里翻了船。这样一场不大不小的伏击战,在王大拿看来就是一条“小河小沟”,小河小沟里怎么能翻船呢?
王大拿不服气,咬着牙要报仇。
这事黑孩是后来听说的,当时他受了伤,不在现场。
他当时正躺在死人堆里装死,四周是一堆一堆的死人,有鬼子兵,有八路军战士,站在死人面前的是日军鸠井少佐和一群丧心病狂的鬼子兵。
日军鸠井少佐丧心病狂地挥舞闪着寒光的指挥刀,吼叫着让鬼子兵给每一个已经死去的八路军战士补枪。黑孩听到一声声的“啪”,浑身不仅打着哆嗦,心也被揪得生疼。多亏他左边和右边各躺着一具鬼子兵的尸体,上半身还被一具鬼子兵的尸体覆盖着,使黑孩逃过了一劫,没有被补枪,只被补了一刺刀。一名日本兵将九九式步枪上的刺刀“噗”地插到了黑孩身上,然后,又将刺刀往左往右拧了两下,黑孩紧咬着牙关,忍着剧痛,依然如旁边的日军尸体一般一动不动。刺刀插下去的时候,那个鬼子兵似乎失去了控制,双手打起了哆嗦,刺刀偏离了所瞄准的位置,插进了黑孩的右胳肢窝与右胸紧贴之处,奔腾起的一股鲜血喷到脸上,他抬手擦了擦脸,又弯下腰“噗噗”地吐了几口,像是有些害怕了。
望着那个鬼子兵狼狈的样子,鸠井少佐仰头大笑,笑出了一种狂野,笑出了一种兽性。
也是该着的事,鸠井的笑声刚住,一阵机关枪就打了过来,紧接着是无数颗飞奔而来的手榴弹。鸠井少佐和几名鬼子兵倒下了,忍着剧痛的黑孩站起来了。他咬着牙,来了一个右滚翻,又用左手拾起旁边地上的手枪,冲着几名鬼子兵打了过去。
多年之后,黑孩对孙子说,那场伏击战是为了抢夺鬼子从乳山运往威海的五马车粮食。没想到,翻越乳山河大堤的时候,日军鸠井少佐派出六名鬼子兵搜索前进,发现了隐藏在树林里的八路军,伏击战不得不提前打响,没能实现突然袭击的计划。
“多亏连长和指导员杀了个回马枪,不然俺也许活不成呢。”黑孩说。
黑孩望着自己的“亲笔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旁边的孙子和博物馆里的领导听。他眼睛瞪得溜溜圆,情绪很激动,嘴里不住地发出叹息声。后来,孙子问黑孩,你叹啥气呢?黑孩情绪依然没有平复,嚅动着嘴唇说,叹息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那么年轻,那么鲜活,却把性命丢了……
那是一次最难受的伏击战。
虽然把五车粮食夺回来了,连长王大拿还是骂了娘,说不应该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指导员同样很难受,那十几个干部战士的牺牲,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很多年之后,黑孩还能想起指导员说过的话。
那是伏击战的前一天,刚受领了任务,指导员对全连干部战士说,谁有对家人们有想要说的话,写在纸上交到文书那里,不会写的可以找人代写。虽然指导员亲自教大家学文化,依然有很多人不会写信,把对家人要说的话写在纸上的也没几个人。黑孩写了,写得还挺好,是一封很实在的“亲笔信”。伏击战结束后的第二天,突然就接到了命令,全连开拔出了八十多里,文书说大家写的信,已经交到八路军五支队十三团机关了,能不能送到大家家人手里他也不知道。不过,黑孩很后悔写下那些话,如果家人收到那样的“亲笔信”,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子呢。后来想了想,自己还能活着就挺好,其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可惜的是乳山河老桥下的那只破皮鞋,不知道哥哥能不能找得到,里面的十二块钱能买不少东西呢。
3
黑孩所在的三连很快又与鬼子干了一仗,成功打掉了鬼子的一座炮楼,打死了两名鬼子和八名二鬼子,剩下的十几个二鬼子全都成了八路军的俘虏。黑孩说,鬼子的炮楼在一个靠近公路的村庄里,那个村庄的名字他已经忘记了,不过回忆起来他很兴奋,他对孙子说:“知道鬼子的炮楼长啥样吗?”
孙子说:“不就像电影上的样子嘛。”
黑孩摇摇头说:“鬼子的炮楼和电影上不一样,有一道很深的围子壕,围子壕里放满了五六米深的水,有一座吊桥从外面通到里面去。”
孙子说:“电影里鬼子的炮楼也是这样啊。”
黑孩又摇摇头:“电影里是电影里,实际上鬼子炮楼很大,就像如今的一栋楼房,看上去很独立,也很坚硬,都是石头和青砖垒起来的,结实着呢。”
那次攻打鬼子炮楼的战斗前,指导员同样让大家把要对家人说的话写到纸上,黑孩却没再写,因为攻打炮楼的战斗他没有参加,他那时还负着伤呢,胳肢窝和腰肋那里被鬼子插的那一刺刀还张着口子滴着血呢,有时候疼得他咬牙咧嘴,痛苦不堪。
那场伏击战之后,黑孩先是在战地救护所里住了几天,伤口稍有好转,战地救护所就要转移,他被送到了二十里外的小余庄郑家养伤了。郑家有三口人,老郑、郑婶和他们的女儿小郑。
很多年之后,黑孩对老战友黄茄子说:“被送到郑家养伤虽然是件好事,却没能参加攻打鬼子炮楼的那场战斗,遗憾着呢!”
黄茄子笑着说:“你还真会得了便宜卖乖!没有参加攻打鬼子水道村炮楼的战斗,你也就没有危险,还差点儿捞着一个俊俏的老婆,养好了身上的伤,这样的好事谁能轮得着呢?”
黑孩听到黄茄子的话,眼里又一次流出了泪。
黑孩不想让黄茄子提那事,黄茄子偏提那事。
黑孩对黄茄子说:“今后再也别提那事了好吗?”
黄茄子望着黑孩的样子,知道自己戳到了他心中的疼,点了点头说:“不提,再也不提。”
黄茄子也负过伤,被日本鬼子的一颗子弹贯穿了右下腹,肠子都打穿了好几处,多亏被送到八路军西海地下医院治疗,否则小命早就丢了。每一次提起西海地下医院,黄茄子都很激动,他一激动就不让黑孩说话,让黑孩听他说话。他一次次地说,黑孩一次次地听。他对黑孩说,你没去过西海地下医院,真是遗憾呢。黑孩说,俺负伤时离着西海远,咋可能去西海地下医院呢?再说了,俺在堡垒户家里养伤,享受到的同样是温暖。黄茄子不管那么多,依然在说,说西海地下医院的医生护士和附近的老百姓亲着呢,真真就是亲人!鬼子来了,他们冒死救伤员,宁可把自己的性命丢掉,也要保住伤员的性命。在鬼子的魔爪下,西海地下医院像神秘的地下王国,为八路军伤员提供了生命的庇护。有一天拂晓,日军闯进了那个叫高郭的村庄。黄茄子负伤后被安顿在高大娘家养伤,当时正发着高烧在炕上躺着,敌人闯了进来,下地洞已经来不及了,高大娘一把拉过棉被盖在他身上。鬼子进门指着黄茄子问:“他是什么人?”高大娘异常镇静,轻声回答:“俺儿子,得了伤寒,正发高烧呢。”鬼子一听是伤寒,一边后退一边叫骂。但鬼子依然怀疑,就将刺刀对着高大娘,吼叫道:“你的,几个儿子?”黄茄子说他都不知道高大娘怎么那么沉得住气,他脸不变色心不跳,从容应对着鬼子,说:“俺就两个儿子,这是小儿子,大儿子不久前被你们飞机扔下的炸弹给炸死了,现在就剩下这么一个小儿子了,又得了伤寒。伤寒啊,知道吗?很不好的病,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你们日本人不是有医生吗?给治疗一下好吗?要不,要不……”
高大娘说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边哭还边伸手去拉鬼子,鬼子怕被传染上伤寒,吓得落荒而逃。
“没有高大娘,俺就把命丢了。”黄茄子说。
“咱们的命,都是老百姓给的。”黑孩说。
黑孩很庆幸,自己受伤后被送到了小余庄。那时候部队条件差,无论干部还是战士,在战斗中受伤后大都被送到堡垒户家里养伤,伤好后再归队继续战斗。黑孩去的小余庄郑家,是一个顶呱呱的堡垒户,老郑是铁杆的共产党员,抗战一开始就在村子里发动青壮年去当八路军打鬼子,他也没少帮着八路军传递情报。
黑孩被安排进郑家养伤,郑家三口人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黑孩。
天很黑,外面望不见东西,屋里同样望不见东西,黑孩在暗夜里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他伤口疼,心口也疼,疼得想起了白天小郑英给他包扎伤口时问过的话。
“你应该叫俺姐姐。”小郑英说。
“为啥?”黑孩问。
“俺比你大三岁,能不叫姐姐?”小郑英说。
“是,你是姐姐。”黑孩说。
“叫一声?”小郑英说。
“姐姐。”黑孩叫了一声。
“哎!弟啊,好好养伤。”小郑英说。
小郑英就冲黑孩笑。她笑的时候,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黑孩负伤的腰肋处和胳肢窝。鬼子兵的那一刺刀,不仅刺到了黑孩的胳肢窝,还刺到了黑孩靠近心脏的肋骨上。很多年之后,黑孩想起当初的情景就骂日本鬼子是没有人性的孬种。他曾经对黄茄子说:“狗日的插一刺刀也就行了,还左一下、右一下地拧过来拧过去,他这一拧不要紧,差点儿把老子给拧到阴间去。”
黄茄子听后笑笑:“知足吧!小鬼子那一刺刀如果不插偏,一下插到你的心脏上,是不是你就没有今天了?再说没有小鬼子的那一刺刀,还能有你和你‘姐姐’的故事?”
黑孩九十二岁那年,身边的老战友只剩下了一个黄茄子。黄茄子这人脾气有些怪,尽管最后只做到一个城市新区的副主任,却从来对从市长位子上退下来的黑孩没有半点客气,无论黑孩想听的还是不想听的话,黄茄子张开嘴就说,即便是黑孩指着鼻子骂他,他依旧按照自己的观点发表对问题的看法。有时候,黄茄子能把黑孩气得不得不加吃一次降压药。黑孩很烦黄茄子这个熊人,却又离不开,几天不见就有点想,见到之后却又有点烦。后来,黑孩也就想通了,出生入死的老战友,无论怎么烦也觉着亲呢。
不过,黄茄子说过的一个事,黑孩不得不承认他说对了。
黄茄子说的那个事,是黑孩和他“小郑英姐姐”的事。
小郑英不是黑孩的姐姐,黑孩却喊了她很多年姐姐,以至于后来他喊妻子“小胡英姐姐”,其实还是在喊“小郑英姐姐”。在他心里,小胡英就是小郑英,小郑英永远都没有死,永远都活在他的心里。
黑孩被送到郑家养伤的时候,小郑英十九岁。十九岁的大姑娘,望着小自己三岁的黑孩受伤后难受的样子,很是心疼,对她关心得无微不至。有一天,黑孩摸着自己胳肢窝和腰上的伤口,想着自己是不是就这样完了,刚到娶媳妇的年龄,就让小鬼子给插了一刺刀,使他的腰和胳膊像废了一般,稍稍活动一下就疼得受不了。
“想啥呢?”小郑英给黑孩换药时,从他脸上看出他有心事。
“姐姐,俺没想啥。”黑孩说。
“不信,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在想啥。”小郑英说。
“没想啥呢。”黑孩说。
“跟姐姐也不说实话?”小郑英说。
听小郑英这样说,黑孩嘴唇嚅动了一番,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听黑孩说出“刚到娶媳妇的年龄咋就负伤了呢”,小郑英就笑了,问:“到了吗?”黑孩说:“不到吗?”小郑英问黑孩家里弟兄几个,黑孩说弟兄两个,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娶媳妇了,姐姐也嫁人了。小郑英说:“怪不得呢。”黑孩说:“怪不得啥?”小郑英又说:“怪不得你想娶媳妇,原来你哥哥有了媳妇,你也就想娶媳妇呢。”黑孩极力否认:“俺没想娶媳妇,只是想想罢了。”小郑英笑了笑:“说的就是你想想罢了。”
一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和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讨谈娶媳妇这事,当然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不过也说出了亲近的感觉。说到后来,黑孩会有意无意地看向小郑英那张漂亮的脸。到了后来,黑孩再看到小郑英时心跳禁不住一次次加快,脸也变得越来越红。
小郑英比黑孩大三岁,女孩子本来就比男孩子成熟早,所以对黑孩的心思很明白。不过,黑孩绝对不承认自己对小郑英有意思,既然一口一个“姐姐”地喊着,怎么会对自己的姐姐有莫名其妙的想法呢?
其实,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越有可能发生。黑孩喜欢上了小郑英,小郑英也喜欢上了黑孩。抗战时期,八路军为维护军队纪律性,保护已经建立起来的根据地,不允许战士与驻地老百姓谈恋爱或者结婚,否则就是违反纪律,就得挨处分,甚至还会被开除出队伍。所以,尽管黑孩喜欢上了小郑英,也仅仅是喜欢而已,他根本不敢说出来。小郑英明白黑孩喜欢自己,望着黑孩机灵的样子,她也总是以姐姐自居,在那样一个民不聊生的年代,她也不敢想象嫁人的事,否则,身体有病的母亲怎么办?父亲天天忙着外面的事情,根本顾不上家,这个家也只能靠她撑着了。所以,黑孩和小郑英,谁也没有说破只能通过眼神传递着温馨的情愫。
转眼,黑孩到郑家养伤已三个多月,照顾黑孩最多的还是小郑英。因为老郑有老郑的事,他是地下党员,肩负有更重要的革命工作;而老郑的媳妇小郑英的妈,患腰病多年,多走一会儿路都直不起身子。小郑英每天除了做一些正常家务,还要去做地里的庄稼活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尽管如此,小郑英依然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黑孩,每天按时给他换药,按时给他做饭,想着法儿地让他吃得好一些,身体恢复得快一些。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穷,家里也没多少好吃的,即便是吃顿白面饺子都十分困难。因此,小郑英尽量粗粮细做,让黑孩吃得可口。比如口感极差的地瓜面饭食,是那个年代胶东农村人家的主饭食,而且能天天有地瓜面饭食吃,已经很不错了,起码能够维持正常的身体需求。黑孩没有参加八路军时,母亲总是把地瓜面做成贴饼子,或者蒸成窝窝头。饼子或窝窝头刚刚出锅的时候还松软一些,稍一放凉,就硬得不得了,如果放上两三天,不仅很难咬得动,还有一种难闻的味道。所以,在小郑英家里吃到的地瓜面做成的“蝌蚪”,是黑孩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饭食。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路旁的小草渴得弯下了腰,屋后的树木也呆立着一动不动。农田里的裂缝纵横交错,看上去如龟壳一般。天气热得厉害,连蝉声都不怎么响亮了,听上去有气无力的样子。
马上要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小郑英还在犯愁,做啥饭给黑孩吃呢?掀开屋里盛面的缸,里面只有不多的地瓜面,想找点白面擀点面条或者拌点疙瘩汤,都像是痴心妄想呢。于是,小郑英将地瓜面放进一个面盆里,又烧了一锅开水。然后,她用水将地瓜面搅拌成糊状,又拿来一个漏瓢,提来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用勺子将面糊舀到漏瓢里研磨后漏到凉水中,做成了一锅地瓜面“蝌蚪”。将这些“蝌蚪”捞到碗里,配上蒜泥拌着黄瓜丝,也就成了上好的饭食。
做好后,小郑英累得满头大汗了。黑孩从她手里接过碗,望着味道鲜美的地瓜面“蝌蚪”,再看看头发都被汗濡湿的小郑英,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小郑英见状,忙问:“不好吃吗?”
黑孩说:“姐姐,好吃,可你累呢……”
小郑英笑了:“姐姐不累,就是这天热,没啥。”
黑孩又说:“姐姐,俺第一次吃地瓜面‘蝌蚪’,会记一辈子呢。”
小郑英笑着说:“以后你们打跑了鬼子后,会有更好的吃食,地瓜面‘蝌蚪’没啥好,不用记着。”
黑孩流着眼泪吃下一碗地瓜面‘蝌蚪’。
小郑英望着黑孩,把手指放在脸上划了划,说:“丢着呢!一个大男人,咋老是哭呢?”
黑孩擦一把眼泪,憨厚地笑笑说:“姐姐啊,俺高兴呢。”
几十年之后,黑孩已经当上了一个地级市的市长,回到家竟然突发奇想地让妻子给他做地瓜面“蝌蚪”吃。妻子一听犯了难,问:“啥是地瓜面‘蝌蚪’?”
这时候,黄茄子正好进门,笑话他说:“老小子哎,还忘不了呢?”
黑孩瞪着眼睛,说:“能忘吗?”
妻子听着有些蒙,黄茄子却笑了,说:“那是你家黑孩的生死饭,不过今天你不用为难了,那‘蝌蚪’可以不吃,外地老战友来了,俺请他吃大餐。”
后来,黑孩还是很认真地给妻子讲了地瓜面“蝌蚪”的事。重情重义,专门学了很长时间,才把地瓜面“蝌蚪”做出来。她将“蝌蚪”盛到碗里端给黑孩,黑孩颤抖着手将蒜泥拌着的黄瓜丝浇到里面,又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搅动着,刚要吃进嘴里,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望着黑孩的样子,妻子慌了,问:“咋哭了呢?”
黑孩往嘴里扒了一口“蝌蚪”,任泪水不住地流着,说:“俺想哭,想哭呢……”
4
黑孩伤好归队后半年多,小余庄就遭遇了日军龟田横二支队的一次大扫荡。
日本鬼子之所以扫荡小余庄,是因为叛徒的出卖。
当时,在老郑的不断努力下,小余庄周围村庄里发展起十几家堡垒户。有一天,八路军胶东军区的首长要去延安开会,小余庄周围的堡垒户每家出一个人,配合县大队保护首长安全穿越鬼子的封锁线。这件事鬼子早就得到了消息,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尽管他们千方百计地布控,八路军首长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穿过了他们自认为铜墙铁壁般的封锁线。
日军少佐龟田横二急了,亲自带着一个小队的鬼子兵,到小余庄一带去扫荡。
郑家是八路军信得过的堡垒户,老郑出生入死,无数次为八路军送情报,不久前则掩护八路军首长穿过鬼子的封锁线,又一次立了大功。然而,武工队一名副队长当了叛徒,他不仅出卖了乳山一带我党的地下情报系统,还带着日伪军挨家挨户地搜捕抗日干部,许多堡垒户被出卖,老郑被抓进了鬼子的炮楼,家里的房子也被鬼子一把火给烧了。多亏郑婶和小郑英躲得快,否则也难逃噩运。
被抓进炮楼的老郑嘴硬如铁,任何信息都没透露给鬼子,受尽了百般折磨。后来,八路军攻下鬼子炮楼救出老郑,四十几岁的人瘦成了一把骨头。黑孩参加了那次攻打鬼子炮楼的战斗。之前,他向指导员请假去了一次小余庄,想看看小郑英和她母亲怎么样。然而,小郑英见到黑孩后,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小郑英当时被县大队安排在另一个村子里的堡垒户家。那家人是小郑英家的远房亲戚,他们待小郑英母女很好,但小郑英的父亲被鬼子抓进了炮楼,她和母亲吃不下睡不好,天天以泪洗面。
“姐姐,俺一准儿救出老郑叔,把龟二横田的头割下来,给乡亲们报仇。”黑孩说。
他拉着小郑英的手,望着她的眼睛,什么也没再说。然后,他立正站好,给小郑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姐姐啊,弟弟要去给乡亲们报仇了,弟弟要去救出老郑叔了。”
离别时,黑孩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望,还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喊几声姐姐。他在心里默记着,往外走的时候回了十次头,住了八次脚,喊了二十声姐姐。
黑孩冲着出门送他的小郑英说:“姐姐,回去吧。”
小郑英停住脚步,朝黑孩摆了摆手,说:“一定要好好的。”
黑孩被感动了,又想起小郑英照顾他时的情景,眼里汪出两行清泪,嘴唇哆嗦着喊道:“姐姐啊,姐姐……”
回到连队,指导员说,要去攻打鬼子炮楼了,有什么想给家里人说的话,写下来,送到文书那里,文书会送给上级,万一打仗时有什么不测,上级会把它作为遗书寄给你的家人,让家人知道你的想法。
黑孩又一次写了“亲笔信”。
黑孩的这封“亲笔信”没有写给家人,写给了“小郑英姐姐”。他的“亲笔信”是这样写的:
姐姐呀,俺的亲姐姐:
俺要去打仗了,要去共(攻)打日本鬼子的炮楼了,郑叔被关在鬼子炮楼里,俺要去把他就(救)出来。俺大(答)硬(应)过你,要把龟田横二的头割下来。
还有,这次打炮楼要是俺死了,上级会给不(补)助,不(补)助留给你,你是俺的亲姐姐呢,就留给你,好好收着吧,今后家(嫁)个好人家……
弟弟黑孩
1945年7月4日
黑孩把信交给文书的时候,文书说:“咋不是你家的地址呢?”
黑孩说:“这里也是俺家的地址,俺姐姐家,和俺家一个样呢。”
其实,小郑英后来根本没收到黑孩的这封“亲笔信”,她也不可能收到了。
小郑英死了。
因为小郑英的死,黑孩很长时间没缓过劲来。
黑孩被连长王大拿骂得狗血淋头,却依然没缓过劲来。
王大拿没文化,是个粗人,喜欢骂人,他骂黑孩:“小郑英死了,你就跟着去死吗?”
王大拿再骂黑孩:“小郑英是你啥人?媳妇?想得美,你这熊样,还能有媳妇?”
王大拿还骂黑孩:“打起精神,忘掉烦恼,给老子好好干!”
王大拿在骂,黑孩在哭。
王大拿不骂了,黑孩还在哭。
后来,指导员找到黑孩,告诉他毛主席说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指导员说:“你的‘小郑英姐姐’,是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
黑孩不哭了,他问指导员:“啥叫死得其所?”
指导员说:“死得其所,就是死得有意义,有价值,而且符合死者自己的心愿。”
黑孩再问:“毛主席这样说过?”
指导员说:“毛主席这样说过,还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叫《为人民服务》。”
指导员把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找来了,他让黑孩好好读。指导员说:“能读懂吗?”黑孩说:“能读懂,你教过呢。”指导员又说:“这些字都认识?”黑孩说:“差不多,个别不认识。”于是,黑孩读了一遍,不怎么理解;黑孩又读了一遍,还是不怎么理解。不过,黑孩从文章中读到了“死得其所”那句话,他想毛主席还真说过呢。于是,他想通了,缓过劲来了,要好好打鬼子,为“小郑英姐姐”报仇。
这些都是后话,还是继续说黑孩参与攻打鬼子炮楼的事。
鬼子的炮楼在马石山附近,那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惨案,日本鬼子纠集一万多人,对胶东抗日根据地进行空前规模的“拉网式扫荡”。他们合围了马石山,把胶东行署公安局警卫连三排与两千多名群众围困在里面,其中有抗日战士,有民兵和地方工作人员,他们同日伪军进行了顽强战斗,掩护群众突围。后来,大部分人冲出了日军的包围圈,五百多名抗日军民却惨遭日伪军屠戮。后来,鬼子又在马石山附近建起一座炮楼,到处烧杀掠抢,无恶不作。
攻打鬼子炮楼的那天晚上,天地混沌,景物影绰,黑孩跟着侦察排长宋老三先去侦察鬼子炮楼里的情况。翻过两条沟,穿过一片高粱地,进到了一片树林里。黑孩眼前挂起蓝白色的雾幔,雾幔一会儿浓,一会儿淡,一会儿挡住人的视线,一会儿又能影影绰绰看到了四周的样子。黑孩听到宋老三说了一句:“天助我也!”
“天助我也?能有天助吗?”黑孩默念着。
黑孩不敢出声,宋老三和其他几个侦察员也不敢出声。他们抬头望着鬼子炮楼所在的方向,看到一道浑浊的光射了过来。不一会儿,雾更浓了,似海水一般在四周汹涌流动着,那道浑浊的光芒似乎没有用了。于是,黑孩明白了,真就是“天助我也”呢。雾中侦察,又是在晚上,可不是“天助我也”?
虽然“天助我也”,黑孩依然很后悔,几十年后说起那次侦察,他还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捶胸顿足。黑孩对孙子说:“痛心呢!死了那么多人,费了那么大劲儿,才把鬼子的炮楼打下来,都是因为俺们的侦察任务完成得不咋样!”
那天晚上,黑孩配合宋老三抓了一个伪军排长。
伪军排长说,他是文登乡下人,为混口饭吃才当伪军的,也恨日本鬼子。
于是,他们几人信了伪军排长的话,以为伪军排长真就恨透了日本鬼子。其实,伪军排长是文登人不错,但他原来当过土匪,打过家,劫过舍,还杀过人,本来是要被镇压的,日本鬼子突然来了,他跑去当了伪军,又成了伪军排长。他还想着,日本鬼子永远不走多好,这样他就永远当伪军,永远吃香的喝辣的。没想到,他被宋老三和黑孩他们抓了,他只好说了谎话。他告诉宋老三,炮楼里已经没多少人了,鬼子都去了乳山县城,还有的去了威海,炮楼里剩下的全都是伪军了。后来黑孩他们发现,鬼子早就在炮楼里布置了迫击炮、轻重机枪、掷弹筒等,十分难攻。于是,面对谎话连篇的伪军排长,宋老三怒发冲冠,一枪崩了他。
黑孩参加了攻打炮楼的战斗,他没想到他们侦察到的情况不准确,这让八路军付出了惨重代价。
经过一夜激战,晨光微露时,枪炮声、喊杀声都停止了,世界安静下来,整个的炮楼鬼子似乎都死了。晨光中,双方阵亡的士兵横陈在炮楼四周,有胳膊和腿挂在树杈上,还有一件红色内衣也挂在树杈上,在晨风中似一面飘摇着的旗帜,摇过来摇过去,煞是显眼。在炮楼旁边的一个简易掩体内,黑孩蠕动着,他费了很大劲儿才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只脚,又推开半截身子,他那张稚嫩的少年脸终于露了出来。他眼神惊惧迷乱地打量着周围,发现了那件挂在树上的红色内衣,心中一悸:这不是指导员的内衣吗?指导员呢?他想喊,没喊出来,目光渐渐收了回来,他看到了身边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些尸体,有日本鬼子的,也有八路军的,他想仔细观察一下,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楚,感觉每一具尸体都不成样子。他咬了咬牙,打了一个哆嗦,又打一个哆嗦,从嘴里挤出一声“呀”。那一声“呀”,在死寂的早晨把他自己都吓得打起了哆嗦。于是,他用手捂住嘴,手上的伤口已经凝了,乌紫的血痕在晨曦中透着亮光。
天光大亮时,那片青烟缭绕的焦土上,一轮红日正在升起,日光刺着了黑孩的眼睛,好半天他才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望着眼前破烂的景象,他缓慢地往前走去。突然,一发冷炮带着啸叫打了过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爆炸了。他腿一次,下意识地趴在地上。爆炸过后,他再一次爬起来,看了看周围,在一个死去的鬼子兵身上捡起一支百式冲锋枪,没命地向前跑去。
去何处落脚?
黑孩不清楚,只想着往前跑。
跑了一会儿,黑孩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战场上躺着很多人,他知道里面有他的战友胡三闹、熊二拐、王铁锤,还有……对了,指导员哪里去了?指导员说把他和其他人写的“遗书”交到支队去了呢,真得交上去了吗?如果没交上去,“小郑英姐姐”是不是收不到呢?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清晨的黑孩竟然想到了他写给“小郑英姐姐”的“遗书”。当然,很多年之后,他不认为那是“遗书”,他认为那就是一封“亲笔信”。在那样的时刻,他怎么还能想起写给“小郑英姐姐”的那封“亲笔信”呢?他想不明白,很长时间都想不明白。后来,黑孩曾对黄茄子说,那天清晨他有些害怕了,当然不是害怕日本鬼子,而是害怕战争,枪炮声就是战争,很多人在战争中死去了,他以为自己也会在战争中死去,所以他害怕了。
其实,那时小郑英已经死了。他们攻打鬼子炮楼的头天晚上,小郑英就遭遇了不测。还是因为叛徒的出卖,小郑英和母亲所在的那家堡垒户家里,突然闯进十几个鬼子和伪军。听到动静,小郑英和母亲紧随着远房亲戚一家藏进早已经挖好了的地窖里。没想到,叛徒对堡垒户家的地窖清清楚楚,鬼子先是冲着地窖喊话,喊了半天见里面没有动静,鬼子小队长急了,令伪军往地窖里丢炸弹,小郑英和母亲,还有远房亲戚一家,同遭不测……
5
黑孩跑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终于跑进了村庄里的一条胡同。他试图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没想到村庄里所有的门都被关死了,他没有推开任何一扇门。他没敢停下脚步,而是像一只没头的苍蝇,稀里糊涂地闯进了村头一座废弃的砖瓦窑里。
令黑孩没想到的是,废弃的砖瓦窑里竟然藏着日军少佐龟田横二。
原来,半夜八路军与日军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龟田横二发现炮楼可能守不住了,便如丧家之犬带着他的随身警卫跑了,跑进了炮楼后面这座废弃的砖瓦窑里。还好,黑孩非常机灵,发现龟田横二和他的随身警卫的同时,立刻扣动了手里的冲锋枪的扳机,子弹愤怒地射出去了,射进了鬼子的胸膛、头颅、脖颈、四肢……
事后,黑孩很后悔,他自言自语:“怎么把龟田横二的脑袋给打爆了呢?”
黑孩没有想到,那场攻打鬼子炮楼的战斗异常激烈,鬼子和伪军垂死挣扎,八路军五支队十三团的三个连死伤惨重。情况远比之前预料的糟糕很多,从晚上十二点发起进攻,一直打到凌晨三点,整整三个多小时,半边天都打红了,八路军五支队十三团的三个连四百多号人,在机枪和迫击炮的配合下,接连发起三次集团式冲锋,均未突破日伪军炮楼的前沿防线。凌晨三点之后,聂团长亲自在临时指挥部里召集参谋人员商量,再一次对鬼子 的炮楼发起攻击。聂团长简直要发疯了,他亲自上阵,手里端着一支汤姆森冲锋枪,子弹刮风一般地射向了敌阵。
古老的胶东大地,在炮火硝烟中痛苦地挣扎着,呻吟着,终于鬼子的炮楼摇摇欲坠了。
三连连长王大拿吊着一只胳膊,满脸滴血,跑来向聂团长报告炮楼攻下来了,老郑叔获救了。聂团长真想哭,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冲王大拿吼:“龟田横二呢?活捉了还是打死了?”
王大拿一愣,同样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报告团长,没有发现龟田横二,他好像跑了。”
聂团长像是要把红眼珠子瞪出来了,发狠一般地吼道:“给老子追,追……”
黑孩跑了回来。
黑孩不知道聂团长正在怒吼。
黑孩跑得昏天黑地,但他没忘了先向连长王大拿报告,他说:“报告连长,俺打死了两个鬼子兵!”
王大拿刚被聂团长骂了顿,听到黑孩的报告,跺了跺脚骂道:“滚蛋!打死一两个鬼子兵,算啥能耐呢?”
黑孩没有被骂蒙,他又敬了一个军礼,再一次报告:“报告连长,俺打死的两个鬼子兵,有一个好像是个当官的。”
“啥?”聂团长听到了黑孩的报告,惊了,“快去看看。”
战斗结束后,黑孩立了二等功。
黑孩胸前戴上立功的大红花的表彰会上,聂团长,从一个战士手中取过百式冲锋枪,举过头顶,大声喊道:“十三团就靠这样一支枪,打掉了鬼子一座坚固的炮楼,扬了一下名!啥叫扬名?知道吗?八路军胶东军区的首长都被惊动了,夸咱们厉害呢!今儿个,老子把话讲明了,今后咱们还要继续打鬼子,鬼子一天不投降,就坚决彻底把他们全杀光!同志们,举起枪来,跟着俺发誓:杀鬼子,彻底杀鬼子!”
“杀鬼子,彻底杀鬼子!”
八路军五支队十三团的干部战士们举枪齐吼,声如雷动。
6
1945年,八路军五支队十三团与日本鬼子在威海一带打了最后一战。
这是1945年的8月1日,接连打了好几天,黑孩差点忘了时间。
说起这一战,黑孩用了一个词:惨烈!
那是八路军对日伪军把守的一个叫竹子岛的地方发起进攻。有人不相信,日本鬼子不是1945年8月15日就宣布投降了吗?马上就要投降了,咋还打了最后一战呢?
“不信?去查资料,或者问知情者。”黑孩说。
“你不就是知情者?”黄茄子说。
黑孩笑了。
黑孩和黄茄子都是知情者,他们参加了与日本鬼子在胶东的最后一战。
黑孩没说错,最后一战很惨烈。但是,黑孩和黄茄子后来都不怎么提了,怕人家说他们炫耀。黑孩说,他常想起指导员的话,指导员虽然在那次拔除鬼子炮楼的战斗中牺牲了,但他的话黑孩记住了。指导员说,做人要谦虚谨慎呢,什么事情都不能自夸,要多做少说。
黑孩虽然不怎么说了,却永远忘不了那场惨烈的战斗。
那一战之前,他得知小郑英惨遭不测,就有些受不了,不停地哭。连长王大拿已经升任营长,得知后还是跑回三连来骂了他一顿。
王大拿说:“哭啥呢?是不是想着媳妇没了?”
黑孩依然哭,不说话。
后来,黑孩说话了:“不是媳妇,是俺的亲姐姐。”
王大拿跺着脚骂他:“亲姐姐死了,俺亲爹还死了呢,也是让日本鬼子杀的,也得哭个没完没了?”
黑孩被王大拿骂服了,不敢再哭了,他擦干了眼泪,又一次抱紧了那支百式冲锋枪,参加了与日本鬼子的战斗。
那个叫竹子岛的地方,黑孩说离他的家乡只有四十几公里的路,他是在家乡与鬼子打了最后一仗。那一年,抗战进入尾声,尽管日本在国际上宣布马上投降,但在中国战场上,仍然有不少日军不愿放下武器,继续与中国人民为敌。那一战打响后,八路军调集了大量兵力,对日伪军的竹子岛据点展开围攻。八路军依然发挥游击战的优势,利用地形灵活机动地进行战斗,迎着日伪军强大的火力奋勇向前。经过三天激战,八路军成功围困了日军,切断了他们的退路,近千名日伪军被歼灭。
黑孩他们连担任突击队,凌晨时刻,全连战士冒着猛烈的炮火匍匐向前。到了日军固守的大碉堡附近时,轻重机枪交叉扫射,掷弹筒、迫击炮打得烟尘弥漫,前进的道路被封锁了。
“不炸掉碉堡,我们过不了这一关!”
连长话还没说完,黑孩已经抱起炸药包冲了上去。还没冲到碉堡跟前,他的左腿就被打中了。黑孩忍着痛,咬着牙,一个滚翻到了碉堡门口,迅速拉燃了导火索,咬着牙扔了进去,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大碉堡飞了起来……
黑孩又一次立了二等功,但他的腿负了重伤。
黑孩没再被送到堡垒户家里养伤,而是被送到了八路军的西海医院。
后来,黑孩对孙子说,日本鬼子投降了,八路军西海医院的条件也好起来了,他的伤很快就治好了,活蹦乱跳地回到了部队。
这时候的黑孩,再也没想起他曾经写下的两封“亲笔信”。但随着部队进军的号角,黑孩不再是黑孩了,他成了连长李志强,又成了营长李志强。
孙子后来问:“为啥那时都喊你黑孩呢?”
黑孩笑着说:“那是俺的小名,小时候俺脸黑,就叫了黑孩。”
部队要北上东北的时候,黑孩被留了下来,他老大不高兴呢。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再不高兴也得留下。于是,黑孩,不对,李志强,成了一个县的副县长,又成了一个县的县长,后来成了一个市的市长。
还是当副县长的时候,上级领导给他介绍了对象。
领导问:“不想找个媳妇?”
黑孩说:“不想找。”
领导说:“傻呢!男人咋会不想要媳妇?娶了媳妇才能安心做好革命工作。”
领导说了话,黑孩想这是命令,于是,就服从命令了,答应了找媳妇,不过有个条件,媳妇名字里必须要带一个“英”字。否则,不找。领导不理解,问,为啥?他说,不为啥,就是要带一个‘英’字,俺愿意呢!
还是黄茄子解了围,说这小子一直忘不掉他的“小郑英姐姐”,找媳妇也要找个名字里带“英”字的,怕是他还想喊人家什么“英姐姐”呢。
“啊?”领导一惊。再一想,这人有情有义呢。
于是,领导给他介绍了一个带“英”字的女人。
女人比黑孩小两岁,姓胡,叫胡英,在县民政局当助理。
第一次见面,黑孩问:“你叫胡英?”
女人说:“姓胡,名英。”
黑孩感觉很亲切,微微一笑,轻声喊:“小胡英姐姐……”
女人吓了一跳,说:“说啥呢?”
黑孩说:“你是,小胡英姐姐。”
女人不知如何是好,想起身走掉,再一想,人家是副县长,自己就这样走掉?忍着吧。
终于,胡英明白了一切,想着黑孩内心受过煎熬,愿意叫啥就叫啥吧。
后来,妻子胡英与“小胡英姐姐”纠缠在了一起。
黑孩年龄大了,从市长位置上退了下来,他想练字,便去了市文化馆,找到教书法的老师学书法,但他很长时间只练一个字:英。书法老师不明白:“咋光练一个‘英’字?”黑孩说:“一个‘英’字能练好就不错呢。”
黑孩很有毅力,三年下来练得最多的就是一个“英”字。后来,他问书法老师:“这个‘英’字写得咋样?”书法老师说:“遒劲洒脱,好着呢。”黑孩高兴了,找来宣纸,一下子写了二十张“英”字,选出一张自认为最好的,装裱起来挂在了寓所的客厅里。
“看看,俺写的‘英’字。”黑孩对妻子“小胡英姐姐”说。
“‘英’里有俺吗?”“小胡英姐姐”问。
“当然,你也是‘英’呢。”黑孩说。
于是,“小胡英姐姐”笑了,说:“俺的黑孩,有情有义呢。”
胜利日那天,黑孩在胶东抗战纪念馆里看完了第二封“亲笔信”,领导又让他看一双破皮鞋和十二块银圆。那皮鞋实在是太破旧了,几乎没了皮鞋的样子,十二块银圆却依然闪着光芒。黑孩愣怔了片刻,喃喃自语:“俺的?忘了,忘了呢……”
黑孩说过,似是想起了啥,双手颤抖着,嘴唇嚅动着,眼睛蒙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