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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湖之畔
来源:中国艺术报 | 朱干金  2025年12月18日08:29

从拉萨市区到当雄县城再到纳木湖镇派出所,海拔越来越高,云越来越低,翻过五彩经幡飘动的那根拉山口,就能远远望见天湖纳木错闪闪发亮的湛蓝色湖水,无边无际的白云坠入湖面,使天水相接。可是在高原,美丽和危险往往如影随形,氧气稀薄,植被减少,人住下来,头疼、胸闷、气喘等不适也随之而来。

派出所位于纳木错湖畔,海拔4840米,这里年平均气温零下五摄氏度,最低气温达零下三十摄氏度,春夏气候只有两个多月,其他季节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派出所门外通往景区的道路旁,高高的白色石碑上刻印着“4840党支部”几个红字,在蓝天白云下显得十分醒目。

我在派出所门前看到的第一幕,是一个藏族少年拿着一根长长的皮管,往小卡车上的几个空桶里注水,这根皮管来自派出所院内的一口井,小卡车旁还停着一辆等待加水的大货车。这是派出所的一项惠民举措,方便过往司机和周围有需要的居民随时取水。

派出所大门右边是群众服务室,面积不大,除了沙发茶几,还有氧气机、抗寒服、防滑链、自动体外除颤器以及抗高反、感冒和肠胃不适的药物。沙发对面的留言墙上贴满了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即时贴。一张苹果形绿色即时贴上写着:西藏的风景很美,但是美不过你们的热情。一张粉色的树形即时贴上写的是藏文,我看不懂。还有一张小鸟形的即时贴上写的是英文,是说非常感谢这个充满善意的警局,在海拔4840米感受到了珍贵的温暖。

我要去趟卫生间。民警将我引向办公楼后面的一间平房,走过去的时候可以看到远处纳木错上空一簇簇白色中染有浅蓝的云,加上温度适宜,我在初到高海拔的晕乎乎中还有点神清气爽的感觉。

派出所办公楼进门处的警务公开栏里贴着全所现有十二名民警和辅警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四个字的名字,其中有“平措”两字的就有好几位,我有点傻傻分不清。

警务站站长巴桑平措肤色最是黝黑,身材最是魁梧,民警们都喜欢称他为“熊哥”。

熊哥在纳木错景区扎西半岛驻守了十三年,他说早些时候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救助高反的游客。遇到有头晕、恶心等高反症状求助的,除了提供氧气,还要根据症状马上送乡镇卫生院或更大的医院,一折腾就是半天甚至一天。现在扎西半岛增设了高压氧舱,游客也可以在集散中心租借一个系在腰间的小型制氧机随时吸氧,供氧更便捷,高反的警情少了很多。但是人在高海拔地区反应还是会迟钝一些,行动力记忆力都会变得缓慢,丢包丢证件丢手机丢无人机事件时有发生,不过也不怕,报警后几乎都能找回来。

难的是雪地救援,因为不是百分之百能成功,有时还有风险。

纳木错每年从九月就开始下雪,一直到来年五月。一对夫妻从邻近的班戈县德庆镇去当雄县城,为了抄近路不走206省道而是沿着湖边走,结果陷进了冰窟窿。纳木错冬季湖面冰封,但冰下的湖水还在流动,水流急的地方,冰层容易被冲薄、冲破,形成冰窟窿。春季气温回升,冰层融化,加上昼夜温差大,也容易出现裂缝形成冰窟窿。

辅警罗布在所里开了十多年车,他和民警拉巴次仁在凌晨一点驾车救援的时候,自己也陷进了冰窟窿,后来还是村委会的大型装载机把车拉了出来。罗布想起来有点后怕,如果是白天,他还能看冰纹,避开颜色发暗有裂纹的冰面,晚上看不清,万一冰窟窿下有暗流,车和人都会被卷走。

所长强巴群旦粗略算了算,所里每年救援出的车辆有两千辆左右,帮助受困游客有五千多人。强巴今年三十六岁,和九年前刚到所里的照片相比,沧桑了许多,但仍不失俊朗,沉静内敛中隐含着刚毅。

派出所的会议室墙面上挂着一张辖区地理位置和人口分布图,辖区面积五千七百平方公里,四个自然村有一千多户五千多居民。达布村和纳措村冬季牧场在湖的北边,夏季牧场在湖的南边。强巴指着地图给我做科普:夏季牧场靠近念青唐古拉山,海拔高降雪多,冬季牧场海拔低,降雪少雨量充足些,随季节转换牧场也有利于草场的生态修复。

每年二月底到三月初和九月底到十月初,是牧民转场的日子,所里要安排警力全程协助牧民转移牧场,帮助一万多头牦牛和羊安全迁徙。

我在民警的手机里看到一段视频。飞雪遮蔽了前方的路,八级以上的大风呼呼吹,牦牛们晕头转向,不知该往哪里走。一头牦牛不守纪律到处溜达,民警把赶牛羊用的乌朵挥得呼呼响,唬得牦牛赶紧归队。

下午随户籍民警上门送身份证的时候,在达布村委会见到了村委会主任拉多和牧民索朗曲珠。拉多热情地招呼我们喝甜茶,我看见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高原干燥的环境容易让眼睛出问题,长期生活在冰天雪地,如果不注意防护,也容易患白内障。

曲珠说草原上开出用嘴一吹就会响的粉红色花,春天就来了,就可以赶着牛羊到山上去吃草。这么美好的表述后面却不都是诗意的画面。

达布村一组和六组的牛不认识人划定的边界,经常像游客一样去“别人待腻的地方”旅行,导致两组村民隔三差五小打小闹。村委会每次调解都只能保持一时的清静。每到这个时候,民警平措桑旦就成了草场上的小包公,既费脚也费嘴。

我抬头望见窗外牛羊在山坡上悠闲吃草,它们哪里会知道,有人为它们的悠闲费了多少心思。

用手机软件扫一扫索朗曲珠存在手机里的粉红色花的图片,显示是藏波罗花。藏波罗花生长在海拔4000米到5000米的青藏高原砂石地里,即便生长环境恶劣也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活泼的鼠兔看见我们的车哧溜一下钻进洞里,高原上不仅有鼠兔这样呆萌的小动物,还生活着雪豹、藏羚、岩羊、狼、猞猁、棕熊等国家级保护动物。

今年藏历年大年初一,村民报警称猞猁咬死了八十多只羊,前几天索朗曲珠家里的一只牦牛也被群狼啃食得只剩一副骨架。

民警扎西群点说起猞猁和狼就摇头。那八十多只羊全部是被猞猁咬死后吸干血,因为怕野生动物有传染性疾病,被咬死的羊只能埋进土里。群狼也很狡猾,它们围着挂单的牦牛不停转,直至把牦牛转晕,群起攻之。

民警和乡、村干部一起帮村民拍照报保险公司赔偿,一头牦牛可以获赔几千元,一只羊几百元,村民们损失再大也不伤害国家级保护动物。有人在网上购买太阳能驱兽器,利用强光和模仿的狗叫声鞭炮声枪声吓跑野兽。

我在纳木错湖边看到一大片密密麻麻游动的裸鲤,红嘴鸥在它们的上空翩然翱翔。纳木错裸鲤是中国特有品种,是水禽等生物的重要食物来源,对于维护湖泊生态平衡起着关键作用,西藏自治区将其列入重点保护渔业品种,禁止非法捕捞。

桑旦康桑雪山的冰雪融化,形成尼曲河汇入浩瀚的纳木错。每年五月到八月,融雪导致河流流量增加,裸鲤便从咸水的纳木错逆流游入淡水的尼曲河产卵。别有企图的人打起了它们的主意。

五月中旬的一个凌晨,派出所执法队接到群众举报,有人在纳木错非法捕捞。民警们赶到现场,看见三个人在尼曲河一座石桥下拉着一张与河面同宽的大网,几乎要将这河段的裸鲤一网打尽。他们被控制后交代还有几人已逃离,民警立刻在景区门口设卡拦截,凌晨三点多,一举抓获其余几名非法捕捞者,将非法捕捞的裸鲤全部放归尼曲河。

当我轻松地写下“赶到现场”“立刻设卡”“一举抓获”“全部放归”这些常用工作词组时,忽然想到,在走路都喘的海拔4840米高原要完成这些,难度和在低海拔的内地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去尼曲河现场探访的时候,车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颠簸了半个小时,我本来就有些高原反应,车一颠就更加头晕心慌乏力。幸好自然之美多少治愈了一些身体的不适。远处的冰山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纳木错似蓝色的巨型宝石静卧于雪山之下,近处的尼曲河是湖蓝色,石桥下仍有几十尾二三十厘米长的裸鲤在欢快畅游。

回程时,拉巴次仁在车上唱起了藏语歌曲《心中的你》,歌词听不懂,可是听出了声音里的苍茫、质朴,还有酥油茶般的醇厚。拉巴说如果草原上下了雨,第二天就会长出很多黄蘑菇,要起早捡,不然全被牛羊吃了。他前不久就在凌晨六点骑着摩托车来捡了半麻袋的黄蘑菇,黄蘑菇肉质紧实鲜美,民警们喜欢用红烧猪肉罐头炒黄蘑菇,特别好吃。

可惜大自然的赏赐并不常有。

所里食堂的早餐通常是糍粑、馒头、鸡蛋和榨菜,喝的是酥油茶。所长如果去县里办事,第二天早上就会给大家带回稀饭、包子、油条,其他同事到县里办事,民警们也会在微信群里点单,有的要带烧烤,有的点大盘鸡,还有的要汉堡。

杨旸是所里唯一的一个汉族民警,也是最年轻的小伙,和熊哥一起常驻扎西半岛警务站,维护纳木错核心景区的安全。他在湖边给我讲念青唐古拉山和纳木错的故事,相传它们是一对夫妻,男神念青唐古拉山生生世世守护女神纳木错。可是所里的民警们无法像念青唐古拉山一样陪伴自己的妻子或恋人,他们全部是两地分居或异地恋。

杨旸的妻子本来和他一起在派出所居住,还帮着给所里民警做饭,因为备孕要调养身体,回到了四川眉山,他只有休年假的时候才能回去。

夕阳五彩斑斓的光辉映照扎西半岛上的合掌石,杨旸和爱人视频,让她看看纳木错的夕阳有多美。我仰望合掌石,默默祝愿他们早日如愿生下小宝。

强巴擅长拍摄,他手机里存了很多视频和照片。有一段视频是副教导员格桑平措和妻子坐在纳木错湖边看日照金山,当朝阳冉冉升起,格桑和妻子窃窃私语,强巴在镜头外笑话格桑又在给妻子画大饼,格桑回头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协警达瓦和扎罗都是三十岁,达瓦已经是两个娃的阿爸,扎罗连女朋友都没有,问他为什么还不找,他憨笑着说,我长得土。他很害羞,一双大眼睛会偷偷看你一眼又立刻把目光收回去,从来不主动说一句话,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的理想。他希望在拉萨买一套房子给妈妈住。

民警的上班时间表和我们的不一样,上午是十点到十三点,下午是十五点半到十八点。这个时间表看似有很多休息时间,可是他们每天吃住在所里,警情也不分上班和下班,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待命。

纳木错夏季天黑得特别晚,九点多太阳才下山。民警们的夜晚特别长,虽然说习惯了,高海拔对人体的影响还是如影相随,他们每天晚上十一二点上床,翻来覆去要到凌晨三点左右才能入睡,无一例外。失眠成了他们睡眠的一部分。

我平时睡眠很好,在纳木湖镇住宿时,可能是因为白天劳累,躺下不久也能迷迷糊糊合眼,像躺在棉花似的白云上轻飘,可一小时后却突然醒了。入睡困难、多梦、易醒都是高反的典型症状。房间墙头的制氧器呲呲呲地弥漫出氧气,我用鼻吸软管把氧气精准从鼻内吸入,也还是睡不着,看着床对面书桌上加湿器喷出来的白雾,熬到天亮。

回到南昌后,大脑血管和五脏六腑在负氧离子的滋养下舒张开来,我重新拥有了松弛香甜的睡眠,清晨推窗,满眼蓬勃的油绿,蝉在柳树上长鸣,蝴蝶在三角梅的红花上翩翩起舞。

在江南的景象里,我常常一遍遍怀想4840米的高原,那里的白云硕大无边,冰雪覆盖的念青唐古拉山和蓝色的纳木错相依相偎,那里的民辅警像雪峰一样沉稳缄默。我记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名字,离开天湖之畔时我曾邀请他们到江南来看一看,他们都笑着说:不习惯呐,姐,会醉氧的。

(作者系全国公安文联文学及文艺评论专业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