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质朴的褶皱里触摸生活的体温 ——王开英《诗十五首》阅读札记
当我逐字逐句读完王开英(笔名南庄子)写的《诗十五首》,最先涌上来的感觉不是赏析的理性,而是一种贴着地面的温热——像踩过南庄子村里秋末的田埂,鞋底沾着未冻硬的土屑;像摸过老槐树粗糙的树皮,指腹留着岁月的纹路;像听过村口土狗的“汪汪”声,耳际还绕着那点没散开的烟火气。
这些诗没有华丽的修辞,甚至没有诗的仪式感,却像一把钥匙,直接打开了乡土生活的“原箱”——里面装的不是“远方的诗意”,而是“眼前的苟且”里藏着的光,是日子本身的重量与温度。
乡土的“在场”:那些未被时代卷走的人与事
王开英的诗里,“南庄子村”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活着的场景——那里有七十二岁的本家叔叔蹲在自留地边抽烟,烟圈裹着他对亡妻的絮语;有“被儿女接走的老人”腾空的院落,等着“收养一场场白雪”;有“蹲了一周马路市场”的手艺人,对着“什么都卖不出”的世界发呆;还有“柴禾房里的土猫”,缩在角落听着“喵呜”的哀叫,像在替无人问津的村庄守着最后一点生气。
《不能丢下你妈》是最戳人的“乡土肖像”:叔叔拒绝随孩子去城市里居住,说“我还要耕种庄稼,干得累了就坐在地边,抽一支廉价香烟,与你那——没有享过清福的妈,拉拉家常”。这里的坚持,不是坚守传统的刻意,而是一种本能的牵挂——土地不仅是他的生产资料,是他和亡妻一起走过的日子;抽烟不是解闷,是“和你那没有享过清福的妈,拉拉家常”的仪式。当他挥动镢头刨动冻土时,每一次都砸在共同生活的记忆里,砸在未完成的陪伴里。这种不为什么的执着,比任何乡愁宣言都更有力量——乡土的爱,从来不是怀念过去,而是把过去活成现在。
还有《把自己种在地里》的老人:天气冷了,他不再劳动,“只是蹲在田埂上,用粗糙的手抓一把未上冻的土,暖暖手心,用劲力攥攥,然后撒在地上”。这里的撒土不是播种,是和土地对话的方式——他把“剩余的岁月”揉进土里,把对明年的期待当成“金子”埋在地下,最后“把自己种在这块,汲取多少汗水都不觉得解渴的土地里”。这不是浪漫主义的抒情,是农民的生命观:土地是根、是归宿、是活过的证据——哪怕老了,哪怕种不动了,只要还能“抓一把未上冻的土”,就还能和土地保持联系,就还能证明自己还在日子里。
日常的诗学:把烟火熬成句子
王开英的诗,几乎全是日常的碎片——土狗的“汪汪”声、微信群里的“江湖般的称谓”、医院里的“药片”,甚至“风抽打银杏树”的样子。但这些碎片不是流水账,而是被诗意过滤的日常——他能把过日子的琐碎,熬成带点苦味的茶,熬成带点暖的糖。《人生》是“日常哲学”的极致:“人生就是一张纸,越活越薄,越活越轻,最后盖在脸上,用火点着,化为灰烬,被一阵风盗去,收藏在天地之间。”没有人生若梦的矫情,只有“纸”的比喻——纸的“薄”,是日子的消耗;纸的“轻”,是得失的释然;纸“盖在脸上”,是最后的体面;纸“化为灰烬”,是回归自然的坦然。这种极简的表达,比任何深刻的哲理都更接近生活的本质——人生就是这样,从“厚”到“薄”,从“重”到“轻”,最后“消失”在某个风轻云淡的日子里,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却又像藏进了天地的呼吸里。
《病是一场迟到的雪》更见灵光:他把“病”比作“雪”,不是痛苦的象征,而是生命的“沉淀剂”——“先落在头上,再覆上眼睫,它让奔跑的血液学会凝固,教轰鸣的情绪保全缄默,直到所有涌动的欲望都变成沉淀的平和,这场雪才轻轻地盖遍全身,与大地签订永恒的收藏”。这里的“雪”没有寒冷的负面意义,反而像给沸腾的生活降温的礼物——“病”不是灾难,是“让你慢下来,看看自己”的机会;“凝固”也不是停滞,而是积蓄力量;“平和”不是妥协,是与生命和解的智慧。这种反向的诗意,来自对日常痛苦的共情——他知道,“病”不是“敌人”,是生命的一部分,就像雪是冬天的一部分。
还有《银杏树》:“这些,来自南方的银杏树,不知盗取了多少天地间的光芒,把自己染得金黄。金黄得有些过分,有些奢侈,遭万物妒忌。就是那过往的风,都有些看不惯,心生仇视,与旁边的垂柳合谋,用树梢狠心地抽打,让银杏树,一夜间脱光了头,成了周边的笑话。”这里的“银杏树”像极了生活中招人疼的孩子——因为太耀眼而被排挤,因为太认真而被嘲笑。但王开英没有批判风或垂柳,他只是客观地写着银杏树的遭遇,却在客观里藏着心疼——就像我们心疼努力生活却被误解的人;心疼那些认真经营的事偏偏落得被轻待的结局。这种不说破的温柔,比大声疾呼更有力量。
时代的“切片”:当乡土遇见“新”
王开英的诗里,乡土不是封闭的桃花源,而是正在被时代改变的现场——这里有“奔和珅而来”的游客,举着手机拍“价值廿七亿的金丝楠木”,眼里闪着“羡慕不已的光芒”;有“成了网红”的土狗,被人“带着许多吃喝,为它们拍照,为它们拍视频”,却“找不到签署合同的主人”;有“被拖进微信群”的村民,对着“余生安康”“八方来财”的群名,“小心拂去数字尘埃,仔细辨认每个成员的真实面目”;还有不少年轻人,对房子的需求是“只租不买”,即使买上二手房,“端一盆清水擦洗擦洗”,就能住进去,让装修手艺人蹲在马路市场,一周没活干。
这些时代的“切片”,没有愤怒的指责,只有冷静的观察——比如《奔和珅而来》里的游客:他们本应“鄙夷唾弃”和珅的“巨贪”,却“羡慕”他的财富;他们听导游讲锡晋斋的“金丝楠木”,却看不见和珅背后的权力腐败;他们带“恭王府中的土回家”,想“让土生金”,却忘了真正的“金”是踏实的努力。这种矛盾不是游客的错,是时代的病,当成功被简化为金钱,价值被量化为数字,人们就会忘记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还有《他不知道》里的手艺人:“他在马路苦力市场,蹲了一周,没有一个人,向自己招手。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咋了,什么都卖不出,包括自己的苦力。过去城里人,买上二手房都要改造,重新装潢。现在端一盆清水擦洗擦洗,就完事,就搬家,就居住。还有不少年轻人,担心房价持续跌落,干脆只租不买,规避不可控的风险。”这里的“不知道”不是无知,是时代的加速度让他跟不上——当消费从实用变成符号,当房子从“家”变成投资,那些靠手艺吃饭的人,就成了被时代落下的人。王开英没有同情他,只是如实地写着他的困惑——这种如实,比同情更让人难受,因为它照见了我们每个人的时代困境:我们都在跟着时代跑,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跑。
在诗里,守住“人间”
读完这十五首诗,我忽然明白,王开英的诗,从来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他写的是“南庄子村”的事,却是所有人的事;他写的是日常的碎片,却是生命的本质;他写的是乡土的变迁,却是时代的心跳。他的诗里,没有空泛的概念、没有远方,只有“眼前的苟且”里的小确幸:比如两只喜鹊“急切地攀上枝头,报喜”的生气,比如“槐叶坠落头顶”的温柔,比如抱着南瓜和西红柿酱的踏实。这些“小”的东西,比任何宏大的叙事都更接近生活的本质。因为生活本来就是“小”的,是每天的饭香,是邻居的问候,是猫的哀叫,是土的温度。
王开英的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被时代忽略的角落;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被繁华遮蔽的真实;像一盏灯,照亮了日常里的光。他用质朴的语言,告诉我们:诗不是高于生活的,而是贴着生活的;不是遥远的,而是眼前的;不是别人的,而是自己的。
最后,我想用《秋冬的山村》里的“槐叶”作结:“未曾想,一把槐叶坠落头顶。我抬头仰望,老槐树的枝桠微微颤抖,仿佛在跟我讲:你走吧!过些时段,再回来!”——这或许就是王开英的诗想说的话:我们都会离开乡土,都会走向远方,但“乡土”永远在那里,像老槐树一样,等着我们回来——回到日常里,回到温度里,回到生活本身。而这,就是诗最动人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