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峁长歌 ——神木遗址的中华文明
对石峁的向往,始于很多很多年前。
陕西作家梦野数次发来诚挚的邀请,每一次都有铺天盖地的图片佐证。“快来神木吧,绝对不虚此行!”那些辽阔的黄土高天之中,沉睡着一座巨石之城。它以超越想象的宏大与神秘,像一枚楔子,钉进了我对“远古中国”的想象里。
彼时,石峁两个字,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名词。可是,同黄土高原一样淳厚的梦野说,一定一定,要在全世界来到之前赶到,否则一定会后悔。从此,我便生出执念:有朝一日,必赴石峁。
终于,在一个残秋将尽、寒气初凝的日子,我穿过五彩斑斓的关中平原,向着陕北高原深处而去。
车窗外,毛乌素沙漠的黄沙与黄土高原的沟壑交织,秃尾河如银带蜿蜒其间,远处的山峁裸露出赭红色的岩层,与梦野图片中的景象渐渐重合。不同的是,高原的杨树早已落尽了叶子,枝条如铁划般切割着铅灰色的天空。风里带着粗糙的沙粒,那是天地征服人类的气息,那也是时间研磨大地的气息。
当我真正站在石峁遗址举目四望时,在我心里轰然响起的,不是惊叹,而是近乎失语的寂静。天空高远澄澈,蓝得像海,阳光清冽如酒,毫无遮拦地泼洒在这片广袤的台塬之上。旷野之内,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都市的喧哗,没有鼎沸的市声,甚至连西北风,都在掠过嶙峋巨石时,变得低沉而克制。
整座古城,就这样赤裸地、坦荡地扑进我的世界。四野空无一人,却仿佛处处是人——是那些将巨石垒砌成墙、将玉器嵌入石缝、在此生息繁衍又骤然离去的先民们。他们用穿越时空的凝视,透过四千年风沙的阻隔,将他们的“在场”砸进了每一道石隙与每一寸黄土之中。
巨大的石头城沉默地矗立着,石块与石块之间的咬合,历经四千个寒暑,依然传递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严密。我伸出手,触摸石面。冰凉,粗糙,漫漶,布满了风沙亿万次打磨出的细密凹痕。但奇怪的是,在那一片坚硬的寒凉之下,我竟触摸到一丝暖意——是阳光照射的余温?还是血液奔流产生的错觉?
四野苍茫。秃尾河像一条黯淡的银带,在深谷中静静蜿蜒。远处,毛乌素的沙丘起伏成凝固的金色波涛。天地如此辽阔,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它一往无前的线性。空旷的古城,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被一种更为丰盈的东西填满了——那是浓缩的岁月本身,是文明的血脉,它们,以超越物质的形式在这里沉淀、凝固、呼吸。
风大了些,卷起沙粒,打在石墙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我闭上眼睛,让风声灌满双耳。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空与虚、充与盈、有与无。
夕阳正将最后的光辉染在皇城台的层阶上,整座遗址泛着庄重的橘红,仿佛一座正在缓缓冷却的熔炉。我回头望去,那巨大的、沉默的轮廓,在渐浓的暮色中愈发像一头安详蹲踞的巨兽。此刻的石峁,多了几分孤绝的壮美。
我蓦然想起恺撒大帝的那句话。我对梦野说,我必须为他换一个表达——
我来了,我看见,我被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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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袤的大地之下,隐藏着一部无字史书——地层。
它默默记录着宇宙间的无穷奥秘,记录着地球亿万年的沧桑巨变。亿万年前,喀什昆仑的造山运动撕开地壳,帕米尔的冰峰刺破云层,昆仑山的褶皱里涌出岩浆,阿尔金的砾石被冰川裹挟,在陕蒙交界的苍茫天地间,堆叠出黄土高原与毛乌素沙漠相拥的奇观。
水、风、沙、火山、冰川……这些自然伟力,将岩石碎屑搬运到秃尾河、窟野河的河谷,像编织星辰般层层封印,最终在距今4300年前后,让一座石头王国从地层中苏醒——它就是石峁,中国已知最大的史前城址,静静卧在神秘的山峁之上。
蕴含着石峁的神木,就在毛乌素沙漠的东南缘,黄土高原的沟壑深处,它如同一块被时光打磨的璞玉,静卧在陕蒙交界的苍茫天地间。这里没有江南的温婉灵秀,没有中原的沃野千里,却有秃尾河蜿蜒如带,切割出黄土的肌理;有窟野河奔涌向东,承载着农耕与游牧的千年博弈;有长城残垣隐现于沙丘,镌刻着农牧交错的文明印记。
这片神奇的土地,因地理而独特,因山形而厚重,此时又因石峁而变得鲜活,石峁,不仅是黄土与沙漠的交汇点,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早期见证者、千年传承地。
一
在石峁,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另一种形态。
清晨五点,秃尾河的雾气还裹着高家堡的山峁,石峁遗址的外城东门已亮起几束手电筒光——那是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的队员们,裹着冲锋衣走进考古探方,等待第一缕阳光。
踩在被露水浸软的黄土上,我的指尖触到外城东门的石缝:四千年的砂岩被风沙磨出细密的凹痕,昨夜的露水凝在石面,凉得像先民的呼吸。
忽然,东方的天际撕开一道赭红,太阳从沙漠与黄土的交界线跃出,第一束光砸在石墙上——青灰的石面瞬间被镀上金红,那些嵌在墙里的石头残片,在光里透出幽绿的光斑;城墙根下的祭祀坑边缘,野草的绒毛沾着露珠,与石缝里的沙粒一起发亮。
此时此刻,站在皇城台的最高处,我恍惚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奇特的时间场域。四千年前的先民也曾在这个时刻,等待同样的曙光掠过秃尾河谷。风从毛乌素沙漠吹来,带着亘古不变的沙粒,轻轻拍打着外城东门的石墙。那些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砂岩,在晨曦中泛着青灰色的光,仿佛昨夜的篝火才刚刚熄灭。
考古队员的毛刷在陶片上轻轻移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这声音,多么像四千年前匠人打磨玉器的摩擦声!出土的陶鹰保持着展翅的姿态,它的影子落在能够提供厘米级甚至毫米级精准定位的RTK测量仪旁,却像是刚刚从龙山时代的天空降落。考古团队提取的骨殖中,粟米粒粒饱满,清晰可辨——那些先民最后的晚餐,在实验室的显微镜下,仿佛还冒着热气。
正午的阳光垂直洒落,将皇城台的层阶石墙照得发亮。时间的层次在这里变得模糊:明代高家堡的驴车铃声,与祭祀坑里的铜铃余韵在空中交织;考古队员手中的全站仪红光闪烁,映照着石雕人神秘的微笑。
这个石雕人,就这样微笑了整整四十个世纪。
黄昏的风是从毛乌素沙漠来的,裹着细沙擦过石墙,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先民搬运石料的脚步声。当夕阳将整个遗址染成橘红色,你会看见时光开始倒流:2025年的警戒线渐渐透明,2012年的探方恢复了填土,1980年的测绘标记消失在石缝中。
最后,只有那些石头还是石头,保持着四千年前的姿态。
太阳沉到沙漠背后,整个石峁都浸在橘色的光里:外城的城墙蜿蜒成一道金线,皇城台的层阶石墙像堆叠的黄金,秃尾河的水面浮着碎金,城堡的轮廓在空中泛着微醺的细浪,连远处的沙丘都变成了暖黄。
我蹲在皇城台的宫殿基址旁,摸了摸地面的石础——四千年的石头,还留着太阳的温度,仿佛昨夜这里还燃着篝火,先民们围着陶瓮煮着粟米,玉器的光在火里闪烁。他们,是我们活生生的祖先。
风忽然大了,沙粒迷了眼。再睁眼时,暮色已裹住石峁,只有外城东门的马面还露着半截剪影,像一头蹲在天地间的兽,守着四千年的石头与河。
夜色深沉,石峁终于显露出时间的本质——它不是线性的流逝,而是永恒的当下。考古队的帐篷里亮着灯,那灯光与四千年前宫殿里的油脂火把,在这个特殊的时空节点上相遇。监测仪的滴答声,像是石峁的心脏仍在跳动。
四千年,似乎是永久,在这里不过是风沙一瞬。
在这里,每一个“现在”都包含着所有的“过去”,也孕育着所有的“未来”。当你触摸石墙上的刻痕,你的指纹与无数先民的指纹在时空中重叠;当你凝视头骨坑中的遗骸,他们的基因正在你的血脉中延续。石峁教会我们:真正的永恒,不是时间的静止,而是生命的绵延不绝。
离开石峁的路上,我突然明白:何以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因为在这里——石峁,就是时间。
二
秃尾河的雾气,如轻纱般缠绕着这片古老的土地。毛乌素沙漠南缘与黄土高原北缘在此交汇,勾勒出农耕与游牧文明的天然界线。当2012年的考古发现拨开层层黄土,一座沉睡四千年的史前石城重现天日,改写了中国早期文明的历史篇章。
外城东门的石墙在晨曦中渐渐苏醒。这些由砂岩精心砌筑的城墙,历经四千年风雨洗礼,石块间的缝隙依然严丝合缝,填充其间的黏土至今保持着惊人的韧性。总面积超过400万平方米的石峁古城,其规模相当于六座故宫,而高达70余米的皇城台如金字塔般巍然耸立,成为这座古城的核心。
皇城台顶超过8万平方米的台地上,大型宫室基址、池苑遗址与祭祀场所构成了完整的礼仪中心。在这里出土的陶鹰、玉璇玑、石磬等礼器,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王权威严。最令人震撼的是那些镶嵌在城墙中的玉器——刀、钺、璋、琮等各类玉器被精心嵌入石缝,这绝非随意地丢弃,而是蕴含着深刻用意的祭祀行为。
石峁人,如同无数的华夏先祖,在他们心中,玉是沟通天地的媒介,是权力与神性的象征。
城墙的建筑结构同样令人惊叹。外城东门设有马面、角楼、瓮城等完备的防御设施,将中国城防建筑的历史向前推进了两千年。城墙中镶嵌的玉器、石雕的人面像、彩绘的壁画,无不昭示着一个高度发达的史前文明。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考古工作仍在继续。
深秋时节的皇城台墓地,考古人员正在仔细提取人骨样本。风沙不时掠过遮阳棚,但他们依然专注地进行着手头的工作——小心翼翼地清理骨殖表面的泥土,用棉签蘸取缓冲液轻轻擦拭。这些骨骼的钙化层上,还残留着黄土高原的黏土,仿佛四千年的时光都凝结在这坚硬的壳体之中。
当样本被妥善放入金属箱,考古人员注意到脚下的泥土散发着淡淡的酸香,那是粟米发酵特有的气味。这股穿越四千年的饭香,与沙粒的土味交织在一起,仿佛先民们刚刚在此举行过一场庄严的葬礼,将粮食作为随葬品,陪伴逝者踏上永恒的旅程。
当最后一缕日光掠过皇城台时,考古队长取出一枚保存完好的下颌骨。牙齿的珐琅质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放大镜下可见臼齿磨损的痕迹。“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
“轻点儿。”他侧头对身边的队员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醒骨里的灵魂。镊子夹着棉签,蘸着缓冲液擦过骨面,沙粒落在白大褂上,又被轻轻掸掉。旁边的金属箱里,已经放了几管样本,标签上写着编号——它们后来成了那169例关键证据中的一部分。
科学的探针深入到先民的遗骸,揭示出石峁人舌尖上的选择。分析结果明确无误地指向粟与黍,将一幅以旱作农业为根基的社会图景展现在我们眼前。然而,历史的剧本总有一笔意外的插曲:少数个体骨殖中留存的C3植物印记,无声地记录着最早的“进口”食物,那或许是贸易往来的结晶,也可能是游子远徙时携带的故乡滋味。
当石峁的巨石城垣破土而出,其宏大的躯体震撼了世界,却也留下了关于灵魂的旷世之谜:这群伟大的建造者究竟从何而来?这座早期国家的社会肌理又是如何编织的?
现在,答案穿越四千余年的尘封,自先民的骨血中破译而出。
公元2025年11月27日,一场新闻发布会在京举行,揭晓了石峁遗址最新的考古科学研究成果。考古科研团队与考古研究院等单位,历时十三载春秋,对来自石峁及周边地区的169例古代人骨样本,进行了一场大规模、高分辨率的核基因组解读。这些古代人骨的核基因组研究如同打开了一部记录在遗传密码中的无字史书,让石峁先民的骨血、城邦的秩序、文明的脉络,在现代科技的透镜下清晰浮现。
确凿的遗传学证据庄严宣告:石峁文化人群的主体,源于陕北本地的仰韶晚期人群。这一铁证,为“中华文明在本土实现连续演化”这一宏大叙事,奠定了坚实的遗传基础。
然而,石峁并非一个封闭的孤岛。研究同时揭示,石峁先民与晋南陶寺文化人群、北方草原的游牧群体,乃至南方稻作农业人群之间,存在着广泛而密切的基因交流。一幅史前农牧人群大互动、大融合的壮阔历史场景,就此展开。
更令人惊叹的是,研究者成功重建了石峁古城内部横跨四代的家族谱系。这如同拥有了透视社会结构的X光,清晰地照见了其以父系亲缘为核心来构建社会等级的运行模式。这为理解中国早期国家的形成过程,提供了一个鲜活的社会组织范本,也是探索东亚早期权力继承模式与社会构成的首例直接遗传学证据。
在全球范围内,对如此超大规模且存在复杂人祭现象的史前等级社会进行超过百例的基因组研究,尚属首例。这项题为《石峁古城古DNA揭秘新石器时代中国地区亲缘关系习俗》的重量级研究成果,也于当日登上了国际顶级学术期刊《自然》(Nature)的版面。
这一系列石破天惊的结论,其起点并非实验室的冰冷数据,而是源于考古现场无数个屏息凝神的瞬间。
当这枚下颌骨被轻轻放入冷藏箱的瞬间,风沙骤起,沙粒击打在箱壁上发出细密的声响,仿佛那个四千余年前的先祖,正隔着漫漫时光,轻轻叩响现代文明的门扉。
科学由此接续了历史。对古人骨骼的同位素解读,揭示了石峁人食谱的基调——粟与黍这些北方旱地作物,是他们餐桌上的主角。而少数个体中发现的C3植物信号,则如同文明交流的微弱心跳,暗示着与远方族群的物物交换,或是不甘安分的人群流动。
自此,石峁先民不再是沉默的符号,他们的血脉源流、饮食起居、亲缘网络,乃至他们在东亚早期文明舞台上的独特坐标,都因这一系列发现而变得清晰、立体、鲜活。
三
自石峁遗址南行约三里,黄土路的尽头,高家堡古镇的轮廓便从晨雾中浮现。
四千年前的巨石,在这里悄然化为人间烟火。
晨光初透,老巷里羊杂汤的热气裹着秦腔的韵律袅袅升起。铁锅中翻滚的浓汤,浮着一层晶亮的辣子油,色泽恰如石峁石墙上那些赭红的砂岩。老茶馆的门帘掀动,端着盖碗茶的老人踱步而出,碗中茉莉的清香,也这样飘荡四千年。
补鞋匠的锤声“笃笃”敲在青石板上,纳了半截的布鞋斜斜的针脚,让人想起石峁城墙那些精心垒砌的石缝。巷口土墙上悬挂的一串串玉米,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光泽,宛若皇城台出土的玉器串珠。孩童追逐的驴车上,麻袋里装着的仍是窟野河畔的粟米——与石峁先民耕种了四千余年的,相去不远。
抚摸着古镇的城墙石砖,触感与石峁的砂岩同样粗粝,只是少了千年风沙的打磨。这座明代的军事要塞,城墙的石料部分取自石峁遗址。历史的轮回在此清晰可辨:四千余年前的圣殿石材,在一千年前成为御敌的屏障,而今又化作文化的印记。
黄昏时分,当炊烟与夕阳在古镇上空交织,石峁遗址的风沙似乎也融入了这片温暖的暮色。四千余年的文明血脉,就这样在寻常烟火中静静流淌。
这种延续远不止于物质的传承。石峁玉器中蕴含的礼制观念,在后世的礼乐文明中得以升华;其城防的营造智慧,通过匠人的口传心授代代相传;而石峁先民的血脉,更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如同秃尾河的流水,从未断绝。
石峁古城的发现,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国际学术界激起层层涟漪。那个曾经盛行的“中原中心说”——认为中国文明单一起源于中原而后向外扩散的理论框架——在石峁这座庞然大物面前,显得如此局促和狭隘。
这座雄踞于传统“中原”范畴之外的史前巨城,以其恢宏的规模、复杂的社会结构、精湛的技术水准,昭示着一个更为壮阔的文明图景:在传说中的夏王朝时期,中华大地上可能同时存在着多个并立的早期政体。它们既相互竞逐,又通过贸易往来、婚姻联盟、文化交流紧密相连,共同编织出早期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瑰丽画卷。
站在高家堡与石峁之间,仿佛能听见四千余年的回声,在黄土高原上荡漾。历史从未断裂,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每碗羊汤的热气里,在每粒粟米的丰盈中,在每块石头的纹理间,继续讲述着永恒的华夏故事。
四
当石峁先民在黄土高原垒砌巨石时,人类文明的曙光正从世界各个角落升起——
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乌尔城的工匠用泥砖建造通天的神庙;尼罗河畔,金字塔已在沙漠中矗立千年;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正在石柱上镌刻他的法典;印度河流域,哈拉帕文明的市井喧嚣正盛。这是一个文明之花竞相绽放的史诗时代。
然而,四千余年时光流转,书写了迥然不同的命运篇章。乌尔城的泥砖在战火与洪水中重归尘土,石峁的城墙却依然在北中国的风沙中巍然屹立。这不仅是建筑材料的选择差异,更是文明基因的根本分野——中华文明自肇始之初,就在石峁选择了积石为城的生存智慧,在永恒与流变之间,找到了生生不息的传承方式。
在两河流域,历史的舞台上不断上演着族群的更迭:在美索不达米亚,苏美尔人、阿卡德人、巴比伦人、亚述人如潮水般更迭,文化如泥砖般破碎又重塑。
而在石峁,基因研究揭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这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群都带着陕北本地的遗传标记,如同秃尾河的流水,历经四千余年依然保持着同一源头。这种血脉的延续性,在世界古文明中堪称独特。
权力的结构同样彰显着文明的差异。乌尔城的国王需要跪在神庙里聆听祭司的旨意,城邦的秩序依靠神权的威严来维系。石峁却展现出另一种智慧——以父系亲缘织就社会网络,皇城台的家族谱系中,男性是核心,配偶来自不同家族,权力通过血缘联结,凭借包容延续。这里没有极端的神权压迫,没有血腥的族群清洗,石头城垣内藏着的是以亲缘为绳、多元共生的生存哲学。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石峁所展现的广袤交流图景。来自甘肃马衔山的闪石玉、辽宁鞍山的岫岩玉,乃至数千里外和田的美玉在此汇聚;南海的珍贝、长江流域的象牙器、中原地区的青铜器残片,也在这北方的石头城中相继现身。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珍品,共同勾勒出史前“玉帛之路”的繁盛景象,而石峁,正是这个早期交流网络中最耀眼的枢纽。
当美索不达米亚的城邦在战争中灰飞烟灭,石峁的石头却获得了新生——它们成为明代高家堡的城墙砖石,化作寻常巷陌间的烟火人间。这种从圣殿到边关再到民居的转化,见证了中华文明最独特的品质:以文明为魂,在永续传承中完成生命的蜕变。
石峁留给后世的最深刻启示在于:中华文明从来不是一个封闭的体系,而是在坚守主体性的同时,以海纳百川的胸襟汲取各方滋养。
这种独特的文明样式,使其在四千年的风雨洗礼中不仅未曾湮灭,反而愈显坚韧,终成人类文明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
其实,在石峁,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石峁,还有这石头城里的何以中国,以及中华文明延续的永恒密码。
五
夕阳西下,落日将石峁遗址温柔地包裹。攀上皇城台之巅,可见秃尾河的清流静静漫过河谷,远处高家堡的炊烟与天际的晚霞缠绵交织。
这座历经四千载的巨石城,早已超越了物质的范畴。
它化作了基因,流淌在后世的血脉中;化作了烟火,升腾在寻常人家的灶台;更化作了文明的密码,等待着被世代解读。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真理:中华文明的底色——经得起大漠风沙的磨蚀,扛得住千年岁月的淘洗,方能从远古的遗址,蜕变为今日鲜活的人间。
风卷起沙粒,轻叩石墙,声声恍若先民的脚步回响。掌心抚过石面上深浅不一的凹痕,竟能感知到一种跨越四千年的温度——那是文明传承的余温,是石头记忆的暖意,更是人间烟火的永恒。
在皇城台出土的遗物中,一件刻着放射状线条的石雕尤为引人遐思。其中心的圆形凸起,与后世的天文仪象隐约相通。考古发现进一步印证了石峁人与星空的对话——古城的主轴线与夏至日出的方向紧密契合。这种将天文智慧融入都城规划的壮举,昭示着一个早已掌握宇宙节律的古老文明。
然而,约在三千八百年前,这座辉煌的城池突然沉寂。城门处可见暴力破坏的痕迹,但环境的秘密同样刻在土壤深处:孢粉分析揭示出那个时期黄土高原的气候剧变,森林退化为草原,绿野渐成荒芜。是天灾还是人祸?是内忧还是外患?或许,正是多种力量的交织,最终导致了这座巨城的湮没。
这个千古之谜,正被现代考古学以全新的方式解读。地质学家追溯着石料的原乡,生物学家复原着古代的生态,化学家解析着陶器中的记忆,物理学家用遥感技术勘探着地下隐藏的篇章。每一个学科的参与,都在重新描绘中华文明起源的图景。
神木这片土地,因石峁而成为解读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钥匙——它不仅是地理的枢纽,更是历史的坐标,从仰韶晚期的聚落星火,到龙山时代的城邦辉煌,从秦汉的长城烽燧,到明清的高家堡烟火,文明的基因从未中断,始终在黄土与沙漠的交汇处,书写着属于东方的史诗。
当夕阳的余晖最后一次掠过皇城台的石阶,田野考古暂时告一段落,而实验室里的工作才刚刚开始。石峁的故事,远未到终章。这座巨石垒就的古城,依然守护着它最深的秘密,在黄土高原的晨昏中,静待下一个破晓的来临。
暮色一点一点裹住石峁,像温柔的水一样将这偌大的古城浸润。我再次走到皇城台的最高处,看秃尾河的水漫过河谷,看高家堡的炊烟裹着夕阳,看考古队的灯光在石缝里次第亮起来,在石缝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风卷着沙粒撞在石墙上,像先民的脚步声,深沉而稳健。
我摸了摸石墙的凹痕,挥手作别沉默的古城。
四千年的石头,在这里变成了基因,变成了烟火,变成了文明的密码。它告诉我们:中华文明不是泥做的,是石做的——经得起风沙,扛得住岁月,方能从四千年的遗址,变成今天的人间。
石峁,还留着四千年前的温度——
那是中华文明的温度,是石头的温度,是人间的温度。
【李舫:学者、作家、评论家,曾获鲁迅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多次获得中国新闻奖,代表作品有《春秋时代的春与秋》《在火中生莲》《魔鬼的契约》《在响雷中炸响》《纸上乾坤》《大春秋》《中国十二时辰》《回家——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遗骸回国纪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