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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
来源:长江日报 | 江子  2025年12月15日08:31

毫无疑问,这颗牙是在刚才的寿宴上掉的。——这些年,父亲已经基本不出门了。他不走亲戚,任何婚丧喜事,他都不到人前去。即使清明,他也不回老家祭扫先人。他生活了六七十年的老家,说不回就不回了。他老了,已经无力去应对这些场面。他每天只是坐在我和弟弟在县城购买给他和母亲养老的房子窗前,看小区里的人来人往。或者偶尔推着轮椅到隔壁三百米左右的石阳小区,拉拉单杠,扭扭腰。

可是今天是姐夫六十寿宴。俗话说,女婿半儿,这女婿不错,多年帮衬家里不少,他们翁婿感情深。女婿办寿宴,又在县城,他当然要给大女婿这个面子。这才有了这多年来的第一次赴宴。赴宴不易,八十三岁的人,弓着背,拄着拐,腿无力,在我的搀扶下,总算在席上坐定。

父亲看来是满意的,饭桌上,他话少,但情绪不错,用一只倒了椰奶的杯子与姐夫碰了杯。胃口也好,吃了不少饭菜。酒店里的菜,明显比母亲做得好吃。他不能说是大快朵颐,但完全可以说是兴致盎然。

可是一回来,父亲发现一颗门牙不见了。他的舌头舔到那里,发现那里是空的。牙齿什么时候掉的呢?

——是吃猪蹄时掉落的吗?这家酒店的猪蹄,是出了名的好,酱油和米酒加中草药按独家秘方文火炖制,口感松软,味道甘美。猪蹄是穷人的美食,父亲从小家穷,一年到头难得吃一次猪蹄。后来经济好转,每年年夜饭,我家必上猪蹄,而父亲最爱这一口,说吃一顿可管多日油水。平日他与母亲在家,母亲嫌肥腻基本不弄。中午酒席上,父亲的牙齿在猪蹄上停留的时间明显久一些。也许就在那时,那颗牙齿就粘在了没嚼干净的骨头肉上,悄没声地离开了父亲。

——也可能是那盘鸡肉惹的祸。鸡肉在乡间食谱中,地位极高,非特大场合不上桌。父亲看到鸡肉,必有缠绵之心。鸡肉骨头多,需要细细下牙,才能把骨头与鸡肉分开。肯定是那颗牙趁父亲不注意,将自己混迹于鸡骨头之中,从此一去不回。

……

老实说,父亲的牙,是苦命的。

父亲生于1943年。抛开乳牙不算,父亲这口牙,大约形成于20世纪50年代初。那时候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一个国家的人过着苦日子,父亲当然不例外。

国家苦,家乡又有别样的苦楚,江西吉水赣江以西,人多田少,资源短缺,人均八分地。人多地少,民风就容易彪悍,村与村、族与族、人与人之间就很容易大打出手。故乡下陇洲又处赣江边,江水经常泛滥,地里的产出就更少了,人与人之间就更局促,心里的苦就会更多。

父亲的苦,还在于他在家中的地位。祖父是个屠户,一生生了五男四女。人多,每天十几口人吃饭,家里的状况可想而知。父亲排行男二,这是十分不重要的最容易被忽略的位置,祖父祖母的眼神很难关注到的角色。再加上父亲体弱,性子绵,话少,他得到父母的关爱就会更少。爹娘不亲,姥姥不疼的,他的心,能得到多少温暖呢?

父亲是地主的孙子。这听起来似乎不错,其实不然。曾祖父早年在村里开了个小百货店,又节衣缩食买了几亩薄地。小百货店产出少,又想买地,就得从嘴里省。据说曾祖父节俭成性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下酒菜往往就是几粒豆子,一块豆腐乳。与之相反,他偏有个乐善好施的习惯,村里谁家有难事找他他都慷慨帮衬。那些被他帮衬过的人为赖掉早年欠的账,就相约把曾祖父弄成了地主。——这样的祖父,这样一顶帽子,让父辈们吃尽了苦头。

成年了。父亲根据长辈的安排成了亲。妻子是三里外的积富村的人,个子小,可脾气躁,一不顺心就火冒三丈,就骂人,摔东西,整个屋子,就都是她尖厉的声音,和乒乒乓乓的响动。这样的婚姻,父亲又有多少甜头可言?

这么多张烂牌抓在手里。这么多的苦堆在一个人的心里头,也堆在一个人的牙齿间。想想,做父亲的牙,是一件多么苦的事儿!

它要帮衬父亲啃噬万物以对抗饥饿。它吃地里的红薯、芋头、洋姜,吃病死的猪肉、鸡鸭肉,蛇肉,癞蛤蟆肉,甚至老鼠肉,吃春汛时用渔具到赣江河里或水沟中捞的鱼虾,粮食青黄不接时候,吃菜叶饭,吃糠做的包子,吃栀子花、小竹笋……

它曾经立于怎样的险境!“文革”期间,村里有人设下局,要父亲去寻在赣江以东做木匠的三叔,并且当天返回。三叔在赣江以东常落的地方有多处,并且离家四五十里,一天内找到三叔折返,是不可能的事。父亲不知是局,嘟囔了两句,他们就将父亲捆绑吊起,用鞭子抽,用木棍砸,折腾到黄昏才放。那天,父亲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村西头的井边,企图一死了之。井底的水知道,那一晚,父亲的牙齿,发出怎样的巨响!

它曾经忍受过人生怎样的苦楚:比如劳作之苦,肩挑手提,日晒雨淋,抄犁打耙,春种秋收;比如病痛之殇,青年时患钩端螺旋体病,一动身子嘴里就汩汩冒血,疾病在全村蔓延,死者不少,最后侥幸活过来,老年时患前列腺肥大症,排泄受阻,苦不堪言,最后手术得救,又患颈椎病,一发作就呕吐不止,现在一到冬天就用围巾围着颈脖,生怕受寒复发,前几年又患肺癌,也是手术数月才得以下床;比如离别之痛,从小到大,要经历多少亲人的死……

牙齿,是父亲的先遣队,父亲的战壕,父亲用于防御的微型长城。可以说,父亲度过了咬牙切齿的一生。靠着牙齿的守护,父亲打赢了他的战争,度过了几乎所有的险滩,有了一个农民说得上是体面的一切:他有四个孩子,都长大成人,并且结婚生子。他和母亲成了一个二十多口人的家族的最高建筑。我的母亲,到晚年终于改掉了她的坏脾气,与他相濡以沫,唇齿相依。那些与父亲有关的仇恨、抵牾随着时间的流逝皆已消弭,那些风浪都已兑换成他命里的静水流深。

父亲终于苦尽甘来。他的愁容越来越少,笑容越来越多。他的腮帮子,再也不是硬邦邦的。他劳苦功高的牙,也该到了吃香喝辣的时候了。

——那是多好的一副牙呀。虽然吃了一辈子苦,却一点也不苦相,一点也不狼奔豕突,而是细密、整齐、洁白。有这样一副牙齿,苦命的父亲看起来多斯文,多良善!父亲的一生,除了我们,最满意的可能就是这副牙了。它们那么漂亮,在父亲嘴里,就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父亲告诉我,年轻时有人给他相面,说长这么好的一口牙,命中自有神灵护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生虽然劳碌辛苦却能平安无忧,老来福宁安康。

相面的人说得没错。如今的父亲,正享受着他牙齿的命理里的安宁。

然而有颗牙扛不住了。那就是父亲的门牙。是父亲的长城最为险要的城垛。父亲先遣队的队长,以及外交礼仪上的司仪,整张脸的重要门面,钻石中的钻石。这么些年,它累了。终于,借着姐夫的一场寿宴,它宣告自己的寿终正寝,与父亲不辞而别。

是的,这是另一场战争——与时间的对抗。其实战争早已开始,比如,几年前父亲的肺癌手术,比如他脸上的老年斑,他的弓下去的背,他无力的腿,以及所剩无几的白发……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争,是整个人类的终极对决。我知道,随着这颗门牙的脱落,父亲身上,将会有更多失踪案发生,并且无法结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老实说,父亲牙齿的失踪,这对父亲来说不是一件小事。那也是他的骨肉。甚至,它比我们跟父亲要更亲密。我看到父亲神态有点恓惶。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一会儿,他求救似地望着我。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门牙空缺的位置,涌上来一小片黑……

掉了门牙的父亲,就像塌了门的老房子……父亲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一点陌生。因为牙齿的掉落,他的整张脸,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变。我知道,风暴正在父亲的身体内集结,在空缺的位置停落。我知道,随着时光流逝,父亲给我们的陌生感会越来越多。这是明摆着要失败的战争,可我们没有退路。那么,就让我们信心百倍去迎战,用爱去阻击,去填补和驱散……里尔克说:“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江子:本名曾清生,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回乡记》《去林芝看桃花》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江西省作协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