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5年第11期 | 周齐林:暮 年
1
午后,风如一尾蛇在村子里游弋。
柴门虚掩,轻轻推开门,蜷缩成一团的老黄狗慵懒地看了我一眼,复又躺下。年过七旬的黄姨正在门前缝补衣物。我搬了个凳子在她跟前静静坐了下来。
缝补疲乏了,黄姨伸了伸懒腰,迅速沉浸在回忆中。如技艺生疏的捕鱼者,她手持网兜在记忆的河流里反复打捞着。有些河段已面目全非,有些河段她依旧记忆深刻,任凭时光如何侵袭腐蚀,都清晰如昨。黄姨喜欢跟我讲在外做老漂的时光,多年前的那一幕幕经常浮现在她脑海里。
2014年盛夏时节,作为村里小学教师的她刚退休一个月。她在屋子里和同事们聊天聚餐打牌,欢声笑语弥漫了整个房间。
欢闹的日子被一个电话打破。儿媳临盆在即,让她早点过去帮忙带娃。放下电话,她喜忧参半。喜的是要做奶奶了,忧的是刚退休还没享受生活又要奔赴下一个战场。三尺讲台是她生命的半径,现在,从未离开村子半步的她要奔赴异乡。
想着左邻右舍大门紧锁,都远赴不同的城市给子女带娃,成为老漂族的一员,发挥生命的余热,她不由也想开了。
隔壁的回满娘年过六旬,患有高血压和腰椎间盘突出。她在外打工多年的儿子辉定居在惠州惠城区,儿媳凤生二胎后三番五次恳求回满娘去惠州帮忙照看孩子。回满娘心底排斥着,但又无法拒绝。村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十分熟悉,闷得慌时可以串门,跟邻里唠家常。
“我们现在这么困难,她都不愿意过来帮忙,以后她是死是活我们也不管。”儿媳凤气呼呼地对辉说道。辉沉默不语。他们夫妻俩在同一个工厂上班,辉是车间主管,凤是车间的文员。一个月除了供房还要供车,压力很大。
回满娘还是去了,她儿子辉专程开车从惠州回来接她过去。在惠州,住在十八楼,白天儿子儿媳都忙于工作,她独自照顾着孙子,有些疲于应付。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如蚂蚁般的汽车和人流,她感觉自己每天仿佛身在牢笼里。一只鸟从她眼前一掠而过,飞向更远的地方。
儿媳打电话的次日,一阵悲凉的唢呐声回荡在村庄上空。黄姨身着白衣缓行在送葬队伍中。
故去的是百米之遥的邻居刘婶。孤寂的村庄,送葬的队伍稀稀落落。“刘婶辛辛苦苦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这些年又帮儿子带孩子,来不及享一天福就走了。命苦呢。”送葬的人议论纷纷,满是惋惜。
2006年,刘婶远赴浙江温州给儿子建文带孩子。刘婶在温州带了六年孩子,直到孙女上小学一年级才回到村里。六年时间,刘婶鬓边满是白发。2012年,建文的老婆生了二胎,是个男娃。千里之外接到喜讯的刘婶喜上眉梢,连夜踏上了前往温州的大巴车。2013年3月的一天,远在温州的刘婶连续几天吃不下饭,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周后,她被确诊为食管癌。这突如其来的疾病犹如晴天霹雳,在儿子儿媳的护送下,她回到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里。在繁华的都市,时间飞速流逝。此刻,她回到熟悉的乡村,时光的脚步愈来愈慢,直至戛然而止。半年后,在疾病的侵袭下,骨瘦如柴的刘婶离开了人世。疾病仿佛一把无形的手术刀,剔骨刮肉,刘婶最终变成她厨房里那根干瘪的柴火,被一团火燃烧吞噬,化为灰烬。
刘婶的命运让黄姨感慨不已。
送走刘婶,几日后,黄叔和黄姨收拾行李紧锁大门,久久回望了老屋一眼,踏上了去往东莞的大巴。刚退休的黄姨浑身充满活力,长年的跑步让她看上去不到五十岁。
黄叔和黄姨以及儿子一家三口,共五人租住在一个一室一厅的出租屋里。黄叔和黄姨带着孙女阳阳睡卧室,儿子和儿媳睡客厅的铁架床。
屋外夜色清冷,喧嚣的街道变得寂寥起来,偶尔一辆车从马路上疾驰而过,转瞬便没了踪影。黄姨抱着阳阳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轻声哼唱着曲调。睡意阵阵来袭,她不时用力掐一下自己,疼痛驱赶了睡意。她感到压抑、疲惫,浑身仿佛散架了一般。许久,怀抱中的阳阳终于入睡,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触碰到床的刹那,一声啼哭顿时又划破了夜的寂静。她迅速把阳阳抱起来,轻轻拍打着,哭声止。
次日清晨,她在阳阳的啼哭声中醒来,双眼红肿,脑袋昏昏沉沉。喂完奶,安抚孩子睡着后,她终于可以再补觉。
黄叔负责打扫卫生,买菜做饭,黄姨则负责照顾阳阳,孩子仿佛一条无形的藤蔓勒得她喘息不过来。
许多个夜晚,她梦见自己回到了老家,回到了老屋。
只有在周末,儿媳休息在家时,黄姨才可以喘息一会儿。
黄昏,黄姨抱着阳阳静静地站在窗前,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的那棵梧桐树。一只鸟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栖落在树中央的巢穴里,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声。鸟用喙梳理了一下羽翼,不停地在枝丫上轻盈地跳跃着,时而朝她的方向鸣叫几声。鸟仿佛是在嘲讽她的孤独。她静静地注视着鸟的一举一动,心生羡慕。
次日上午,黄姨刚起床,见买菜归来的黄叔提着一个鸟笼回来,笼子里的两只鸽子上蹿下跳,试图冲出这樊笼。黄姨责怪黄叔浪费钱,转念一想心底却又流过一丝暖流。
半个月后的午后,见两只鸽子无精打采的样子,她打开鸟笼,把它们放飞了。看着它们迅速飞向天际的样子,她沉重的心也跟着变得轻盈起来。
黄叔静静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将鸽子一只只放飞。
2
两年多时间一晃而逝,阳阳已上幼儿园,兵荒马乱的日子开始多了些许安静的气息。
这两年黄姨是咬牙坚持过来的,回望过去的每个日子,她的每根神经都是紧绷着的。
黄姨渐渐心生退意。那天,暮色四合,一家人聚在客厅看电视,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黄叔的不断鼓励下,终于鼓起勇气对儿子儿媳表达了把孩子带回老家照顾的想法。
没想到话一出口就遭到了儿子和儿媳的反对。夫妇俩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妈,求求你啦,你把孩子带过去,我想她了怎么办,怎么能这么小就让她做留守儿童。”
一个求字让她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半年后,儿媳又怀上了二胎,黄叔和黄姨回家的计划彻底被搁浅了。
安静的午后,黄姨独坐在沙发上,环顾房子一眼,又看了眼儿媳不断隆起的肚子,那股紧迫感在心底愈加浓重起来。
“该买房了,一直住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晚上饭后,她跟儿子说道。
黄姨和黄叔都是小学老师,退休金每人有五千多。为了让儿子尽快买房,脱离寄居的生活,他们咬牙把十五万积蓄都拿了出来。黄姨把存折递给为房子一筹莫展的儿子和儿媳。
“妈,我对不住你。”黄姨转身回屋的刹那,儿子忽然说道,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几个月后,他们一家五口住进了新房。这是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精装修。曾经的拥挤不堪的生活顿时变得敞亮起来。小区很宽敞,绿化率很高,各种绿植映入眼帘。梧桐树、白桦树、椰子树,还有她喜欢的松树。
暮色降临,饭后,小区中央的操场上传来扭秧歌跳广场舞的声音。洗刷完碗筷,把刚出生的孙子抱给儿媳,黄姨穿了件休闲服匆匆下楼。几分钟后,她出现在广场上。不时有熟识的老人跟她打招呼。她扭了扭腰,热身了几分钟,迅速加入队伍中,娴熟地跳起来。
黄姨随歌起舞,沉浸在歌曲营造的氛围里,浑身的细胞也跟着飞扬起来,那些琐事和烦恼顿时烟消云散。有那么一瞬间,她沉浸在一种突如其来的幻觉中,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青春飞扬的时代。
近一个小时下来,黄姨早已跳得大汗淋漓。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喘息,看着夜色中的一草一木,她却感到浑身轻盈无比。
那些年轻人嗤之以鼻的广场舞却成了身处异乡的她心灵的净化器。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乐曲仿佛流淌的河流,她在里面肆意游荡着。
因了广场舞,黄姨每天多了些期待,也认识了几个聊得来的朋友。
黄姨就是在这里认识米婶的。米婶比她大一岁,也在这个小区给儿子儿媳带娃。米婶和她是老乡。老乡的身份让她们很快成为闺蜜,无话不谈。儿子和儿媳买的快递,快递盒随意丢置一旁,黄姨把快递纸盒子一一拆开、抚平,叠好后用绳子捆起来,置放在阳台的角落里。
等积攒得差不多了,黄姨就兴奋地掏出手机打电话。半小时后,她提着一大捆纸壳匆匆下楼,送给了正在捡破烂的米婶。皮肤黝黑的米婶接过沉甸甸的纸壳,感激地看着她。
米婶过来带两个孙子近七年了,两个孩子已上小学,她每天负责做饭和接送孩子,剩余的时间都用来捡破烂。儿媳妇每个月给她两千块钱生活费。一家五口,一日三餐,两千块钱得紧着用。经常手里的钱用到只剩三十了,不够买一餐的菜了,米婶才鼓起勇气问儿媳要钱。儿媳掌握着财政大权。好几次儿子下班归来,她欲开口说出两千不够用,看着儿子疲惫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无奈之下,她只能通过捡破烂来贴补家用。
一连多日,黄姨没见米婶过来小区广场跳舞。次日下午,黄姨下楼遛娃,碰到了正在垃圾桶旁翻捡垃圾的米婶。她热情地走上去,嘴里喊着大姐。米婶脸上挂着一层灰。黄姨关心地看着米婶,焦急地问她怎么了。
两个人在一旁的石凳上刚坐下来,米婶就泪流满面地倾诉起来。
米婶的儿媳香妹一直反感她捡破烂。她觉得捡破烂脏,容易让人瞧不起。米婶在小区里捡破烂,香妹下班回来看见她,远远地低着头,绕道避开她,仿佛她是瘟神。
那天黄昏,血红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米婶扛着满塑料袋的破烂爬到五楼,她走几步台阶就停下来喘息一番。米婶的儿子晓建买的是小区靠马路那一排楼梯房。她把捡来的破烂分门别类摆放在阳台的一隅,硬纸壳、矿泉水瓶、破鞋等,摆放好,她又用拖把反复清扫阳台。
刚打扫完阳台,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钥匙插入锁口的声音传来,她慌忙起身,疾步走向厨房忙碌起来。
“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捡,房子弄得脏兮兮的。”香妹边说边气呼呼地把阳台摆放整齐的一堆破烂全部甩到了门外。只听哗啦一声,米婶视如珍宝的废品散了一地。
香妹性子烈,米婶体弱多病,再加上没什么经济来源,一切都要看儿媳脸色行事,骨子里就愈加怵她。
香妹的动作瞬间激怒了米婶。米婶气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你这死没良心的,你这是要我的命呀。”米婶边说边颤颤巍巍往楼下走。这些在他人眼里不值一提的废品,却是米婶的命根子。
米婶和儿媳对骂了很久,脸色愈发苍白,顿觉浑身酸软,几乎要晕倒。
次日上午,香妹和晓建起床后,却见厨房里冷冷清清。以往一起床就有热乎乎的早餐准备着。
晓建侧身一看,见母亲正在收拾行李。
“我下午就坐车回去。孩子以后你们自己接送。”米婶沉着脸说道。
“妈,你到底怎么了?”晓建一脸疑惑地问道,昨晚他加班到很晚才回到家。
米婶不吭声,眼里的泪却涌了出来。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来,滑落在地。
“我哪是你的妈,我就是你们的保姆,不要钱的保姆。”米婶越说越伤心,双肩因为哭泣而微微抖动。
“到底怎么了?妈。是不是香妹说了你什么?”晓建边说边怒气冲冲地推开房门,大声质问正起床穿衣服的妻子。
“整天捡破烂,脏兮兮的堆在阳台上,昨天下午全部被我扔掉了。”香妹凶道,却明显底气不足。
“你这个神经病。她是我们的妈。你怎么能这样对她?”他几乎咆哮着说道。
“现在妈铁了心要回去,你说怎么办?以后谁去接送孩子,我们上班这么忙。”他边说边愤怒地拿起一旁的枕头砸在她身上。原本寂静的房间里顿时乱成一团。
深夜,晓建轻轻推开房门,轻声叫了几句妈,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米婶侧身向墙而卧。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户的缝隙斜射进来。
“妈,我们错了。你不要回去好不好?”晓建恳求着说道。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气仿佛凝固,紧接着传来啜泣声。声音落在他心底,仿佛一把锋利的刀插在他心口,父亲去世前交代他的话依旧不时回荡在耳边。
五年前,他父亲因肝癌离世。离世前的刹那紧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好照顾你妈。”他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放不下的依旧是他母亲。用尽浑身的力气说完这句话,父亲便断了气,却双目圆睁。父亲是死不瞑目。他哭泣着合上父亲的双眼。
屋外夜色苍茫,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郁积在胸,让他窒息。寂静的房间里,晓建忽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回荡在房间里。
“妈,我错了,你打我吧。”他跪着说道。
向墙而卧的米婶听到耳光响亮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明晃晃的月光下,她那颗冰冷的心瞬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包裹。她立刻把儿子扶了起来。
米婶答应儿子不回老家,但她坚持要去外面住。
几日后,米婶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子,月租两百。下午,任凭晓建如何劝说和阻拦,她都不听。她铁了心要搬出去。一床一被一水桶,米婶心灰意冷地从这个住了近七年的房子搬了出去。
“还是你好,妹子,一个月有五千多的退休金,不用看谁的脸色。”米婶擦掉眼角的泪说道。听着米婶最近的遭遇,黄姨心底五味杂陈。她叫米婶等一下,起身上楼把屋子里这些天积攒下来的硬纸壳提下来给她。
“晚上记得来跳舞啊。”黄姨说道。
“好的,妹子,一定来。”米婶心事重重地说道。
看着米婶左右手各提着一个皮袋的破烂缓缓朝小区门外走去的身影,黄姨心底隐隐感到一些心酸和无奈。黄姨忽然推着坐在婴儿车里的孙子疾步跟上去。
“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黄姨说道。
“有什么看的,又脏又乱。”米婶说道。
黄姨从米婶手里抢过一个沉甸甸的蛇皮袋,左手提着,右手推着婴儿车,两人缓缓朝出租屋走去。
出租屋二十平方米左右,屋内放着一床、一椅、一桌子。紧挨着墙的角落整齐地摆放着米婶捡来的破烂。落日的余晖透过窄小的窗户斜射进来,暗淡的房子顿时明亮了许多。窗户旁的铁架子上放着碗筷和一台二手的电磁炉。枕头边放着一瓶治疗糖尿病的药格列美脲。
米婶每天接送完两个孙子,做完一日三餐,就回到这个窄小的出租屋里。在出租屋里休息片刻,她就左手提着两个蛇皮袋,右手捏着个火钳出门了。
米婶的遭遇在跳广场舞的姐妹们里面传开了。作为广场舞的队长,黄姨和另外一个关系好的闺蜜几经商量,决定介绍米婶到附近的纽扣作坊做手工活。
两日后,米婶顺利来到纽扣厂做手工活,按劳取酬,多劳多得,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早上,她送完孩子就过去,晚上一直加班到深夜十点才回到出租屋。一整天下来虽腰酸背痛,心底却也踏实。月底发工资,米婶给黄姨买了很多水果以示感谢。
“妹子,还是自己能挣钱好。”米婶笑着说道。黄姨听在耳里却感到格外心酸。小区里与她一样背井离乡过来给儿女带孩子的老漂一族大都没有任何收入,平常只能靠儿女看着给。黄姨是小区里少数几个每个月有五六千退休金的老人。
3
连续半个月没见米婶来跳舞,黄姨顿觉蹊跷。打电话过去,才得知她心脏病突发住院。原来那日深夜,下班归来已近十点,喧闹的夜市慢慢变得安静下来。米婶沿着楼梯上四楼,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她疲惫的脸。走到403房的门口,她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晕倒在地。
白天喧闹的医院还零星地亮着几盏灯火。医院胸痛中心立即开通绿色通道将患者送进导管室,心脏科医生进行心脏血管造影,发现米婶心脏三条血管都堵塞严重,左边的血管已经完全闭塞。
手术室里,医生立即植入一枚支架开通了血管,米婶堵塞的血管血流恢复。
“长年患有糖尿病,容易得心脑血管疾病,过于劳累容易导致急性心肌梗死,回去叫她不要太劳累。最好不要一个人住。”主治医生一边指着心脏彩超一边跟晓建说道。
不要一个人住,这几个字落在晓建心底,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心口。父亲去世前的嘱托此刻又回荡在耳边,仿佛无形的皮鞭不时抽打着他。晓建静静地盯着眼前的心脏彩超,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母亲疲惫苍老的身影。母亲这棵树早已树叶凋零,树干干枯。
黄姨得知米婶住院的消息后,立即发动平常一起跳广场舞的二十几个姐妹给她捐款。米婶种了一辈子地,她从没买过社保,异地看病住院自然无法报销。每年在老家交的三百八十元农村合作医疗保险是她唯一的保障。这次住院花了近五万元,要先垫付医药费,等年底回老家之后才能报销,也只能报销百分之三十。
黄姨是教师,跳广场舞的姐妹都说她是有铁饭碗的人。黄姨庆幸教师的身份给自己的晚年生活提供了有力保障。如果她生病住院,能报销百分之九十。
黄姨捐了三千元,二十多个跳舞的姐妹总共捐了近一万五千元。几个姐妹作为代表来到医院看望米婶。黄姨把钱递给米婶的刹那,米婶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人到暮年,毫无养老保障的米婶,内心时刻处于焦灼不安的状态。
相比于米婶,黄姨的内心要平和很多。
他们的心房,一个喧嚣,一个安宁,一个兵荒马乱,一个安静祥和。
一周后,米婶出院了,任凭儿子晓建如何劝说都不愿意回到小区跟他们一起住。无奈之下,晓建只得求助黄姨。
“还是回去住吧,姐,万一再像上次那样出个意外,这可如何是好?”在黄姨的不断劝说下,米婶终于松了口,答应回小区住。转了一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身体痊愈后,米婶依然去纽扣厂做手工活挣钱,只不过去休息半天。黄姨见了,建议她去厂里领一些手工活来家里做,做完了再去拿,这样免得跑来跑去。“我把手工活带到家里,儿媳肯定又会说我把屋子弄脏了。”米婶不愿意。黄姨听了无奈地摇头。
回到住处,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回想起这段时间米婶的遭遇,黄姨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宿命。黄叔也有糖尿病和高血压,需要常年吃药维持健康。十二年前,刚来到这里时,她五十五岁刚退休,黄叔六十岁,彼时他们身体尚且硬朗。如今十二年过去,她已六十七岁,老伴已年过七旬。孙女阳阳已上初一,平常寄宿在学校,只有周末才回来。孙子可可上小学四年级。黄叔和黄姨每天只需要做一日三餐,接送可可上学。她把空余的时间都花在了跳广场舞、参加社区举行的老年舞蹈比赛上。黄叔则整日待在家里,闷得慌时就下楼跟小区的老人下几盘棋解闷。她的欢快映衬出黄叔的孤寂。许多次她跳完舞大汗淋漓地回到家里,看见黄叔孤坐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却依旧开着,发出喧闹的声音。
叶落归根,年过七旬的黄姨经常在她面前念叨着回老家。儿子儿媳每天为了工作早出晚归,一回到家吃完饭就躺在床上静静地刷手机,一天的疲惫让他们丧失了说话的欲望。那天,黄姨再次鼓起勇气提出了回家的想法,却遭到了儿子儿媳的拒绝。
“妈,你和爸还是安心待在这里,回老家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这里离医院近,做什么都方便。”儿子儿媳挽留道。黄姨听了一时无语。她知道儿子儿媳的心思。她和黄叔在这里,累了一天的他们下班就有一口热饭吃,家里的地板时刻保持着光可照人的状态。在这里,一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她和黄叔掏。她经常调侃自己是出力又倒贴钱的保姆。话虽如此,但每天看着儿子工作到很晚回来,筋疲力尽的样子,她又很是心疼。
回家的想法再次被搁置下来。
几年后,小孙子上了初一,寄宿在学校。不如归去的想法再次在脑海里涌起,时刻催促着她付诸行动。
4
正当黄姨和她老伴回家的念头愈来愈强烈时,接到了女儿美秀打来的电话。
美秀继承了她父母的衣钵,一直在老家县一中教书。
2016年,国家放开二胎后,身边的朋友和同事纷纷怀上了二胎。与她一样,她们都是年近四十的高龄产妇。
老公是三代单传。她和老公只有一个孩子,女儿正在县一中读高三。
那晚学校晚自习结束回到家,推开门的刹那,见公公和老公坐在客厅里语气凝重地商量着什么。见她进来,他们却又不吭声了。
几分钟后,坐在沙发上的丈夫忽然对她说道,秀,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我身边的同事都在备孕。
“是啊 ,美秀,家里三代单传,再生一个。要是再生个男孩就更好了。”她公公说道。
她没吭声,男孩二字刺痛了她。她记得十多年前她在产房产下女儿时,公公婆婆失望的表情。
“红红今年就要高考,等过了今年再说。”她随口说道。她以为这是缓兵之计,没想到次年随着女儿去外地上大学,公公又把这件事提上了日程,不停地在面前念叨着。
无形的压力向她逼近,她只得应允下来。
她开始频繁奔波于学校和医院之间。身边与她同龄的同事都顺利怀孕,没经历什么波折,她备孕一年半,吃了许多调理身体的中药,肚子却静悄悄的。她那颗期待的心慢慢凉了下去,公公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经常在屋子里叹息。
在备孕的路上挣扎了两年多,见再怀孕无望,她和老公便慢慢断了这个念想。日子又恢复了固有的安静。
2021年下半年的一天清晨,一连七天月经没有来,她忐忑地跑去药店买来验孕棒,一测,两条深深的红色出现在眼前。她没想到在自己已经放弃怀二胎的想法时,却怀孕了。四十三岁的她又怀孕了。
次年,她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年近八旬的公公抱着孙子,露出灿烂的笑容。
产假结束,看着年迈多病的公公和忙碌的老公,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在东莞带娃的父母。
黄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没想到母亲会答应得这么快。
“终于可以回家了,走,回家。”黄姨的老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高兴得像个孩子。
老漂十余年,年近七旬的她终于可以叶落归根。
5
黄姨即将回老家的消息迅速在广场舞队伍里传开,她是舞蹈队的队长,平日里因热心而深受队员的喜爱。
次日晚,黄姨请舞蹈队的十二个人在小区附近的湘菜馆吃了顿饭。饭至酣处,米婶忽然眼角溢出一滴泪来。
“妹子,我真舍不得你走,你这一回去,我就没人说话了。”米婶抹了抹眼泪说道。
“这里还有这么多姐妹呢。”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米婶。她回家的喜悦映衬着米婶的悲伤。
饭毕,米婶回到家里,见儿子一家都在客厅看电视,她兀自进了房间,静坐在床沿,怔怔地望着屋外苍茫的夜色。他察觉到什么,轻轻推开门,见他母亲无声地坐在床沿,泪流满面。他慌忙问母亲怎么了。
“没事,孩子。我就是想起你爸了。”米婶擦净眼角的泪说道。
想起黄姨即将回老家,米婶脑海里就浮现出老伴还在时一起买菜、饭后一起散步的场景。她也很想回到一别多年的老家,住在熟悉的老屋里,过晨耕暮耘的平淡生活。但米婶不敢回去,她担心孤守在老家,容易深陷在疾病的深渊里。
三日后,黄姨和黄叔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车缓缓启动,迅疾奔向远方。米婶不时朝她挥手,直至车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才转身往小区走。血红的朝霞映照出米婶憔悴的身影,阵阵晨风袭来,吹乱了她鬓角的白发。
深夜,他们回到了老家。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门开了。摁亮灯,昏黄的灯光瞬时盈满房间。静坐在沙发上,她脑海里浮现出十多年前和黄叔紧锁房门奔赴异乡的场景。
寂静的房间复又变得热闹起来,厨房里传来黄叔忙碌的声音,窗外的稻田里传来阵阵熟悉而又陌生的蛙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