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5年第4期|白琳:双重凝视(节选)
多年以前,当我在一次考博申请中失利并决定放弃之后,我的一个同事告诉我,也许我不必气馁,如果我开始写作,那么我曾经学习的一切就不会浪费。
“你以后可以写一些中国古代艺术方面的内容,或者艺术评论。”他建议道。
当时我三十岁,还没有开始写作。但我曾多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的话对我的启发是:写作会成为我通向研究中国古代画论的最后路径。
不久,机缘巧合下我应一个山西书法家的邀约,为他的作品撰写了一篇评论,随后又有两三位书画家联系到我,希望我也能为他们的作品撰写短评。这之后,我那位热爱书法的领导在报纸上偶然看到了其中一篇画评,他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大加鼓励。那时候他已经当了我三年多的领导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讲话。
我因为考博这个正规渠道的不通畅而转向了写作,有一个从未对人提及的抱负:有一天把我过去多年对中国古代画论的研究结集成册——对的,就只想有一个小册子而已。不短的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自己并没有多么喜欢写东西,我开始写,是形势所迫,人需要给自己找个位置,要在最便捷的工作环境里把自己安顿下来,无可奈何。三十多岁的几年里,我仍然在思考一个叫作《中国古代画论文体学研究》的课题,写出了几万字的研究提纲,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把文学和古代画论拉得最近的尝试。那个阶段,为了评职称,我又零零星星写了几篇散文,其中一两个被当作小说发表出来。然后我就跑到意大利去读书了。
这次我申请了一个与考古相关的艺术史专业,大概也是对未竟的艺术研究的不甘心。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文化通识课程,和国内一样,坐在教室里听讲即可。但到了罗马之后,才发现专业的80%内容都在博物馆、美术馆、画廊、教堂、墓地、野外完成。比较重要的课程有考古学,艺术史,建筑史,其余零散还有一些文物修复、博物馆策展、城市设计等等。考古课分为基督教前和后的考古史、考古学,艺术史要把各个时期意大利艺术完整学习一遍,建筑史也是如此。作为一个亚洲人,我要补充的知识太多,于是每天都要熬夜看书。历史、宗教、建筑、考古,都不是普通的折磨,但当时对我来说首要难题是《圣经》。我对这本书可说一无所知,而所学时刻涉及其中内容。第一个学期,讲授文艺复兴的德国教授不断催促我去读,每次上课他都有固定一问:“Lin,你读了没有?我和你一样,也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听我说,如果你不读,那么你就没办法上这些课程。你不读,你就没办法理解欧洲艺术。你也不会有办法深入研究。不管古代艺术还是现代艺术。”
我只能照做,那个阶段,我通过看大量动画片,以及意大利同学送给我的他们婴幼儿时期读物,才勉强跟上了部分课程。
第一年的考古课主要是考察古罗马的建筑遗址,上课通常都在阴冷潮湿的地底下。教授是罗马国家考古部门的一个官员,行事严谨,为人刻板,下去前都会严格检查我们穿防滑鞋,戴好安全帽。她干、瘦、黑,眉间唇角有皱纹,手指总是冰冷——有几次拉拽我的时候感觉到的,实际上我们都没什么体温。真正的罗马城陷在如今罗马的脚下,我们脚底贴合的是罗马的前生,而在头顶探照灯劈开的黑暗之上,行动着现世的人们。我们在下面看以前人的房屋花园,街道马路,供暖系统等等,因此我对罗马的认知始于地下。课程消耗体力,每次在下面一待好几个小时,人会逐渐失去温度,身体冰冷腿脚麻木。可能是我们总在白天进入地下,出来的时候都迫近黄昏,结束之后从地底出来,罗马的模样总有一种惨淡的光景,也可能是我自己疲惫饥寒,看什么都颓然。总之,罗马最初在我眼中,充斥着一层又一层历史的破败。
第二年的考古课转为地上,由另一位年轻的考古专家带领,在罗马郊外的荒原上研究大量断壁残垣。这一年我们常需自行带上水与食物。在野外跋涉,经历风雨在所难免。一般雨雪倒好,尚能勉强对付,有一次电闪雷鸣,我们无处躲藏,最后只能一堆人挤进一辆老旧窄小的菲亚特汽车(考古专家所有),坐在里面继续听讲,讨论对面那块正在被暴雨冲刷,几乎要倾颓坍塌的墙上十几个世纪以来被修补的痕迹到底叠加了几层。与此同时,当时的系主任(建筑学教授)请来了欧洲著名的中世纪艺术史专家Serena Romano教授给我们上课,带领我们考察罗马城里外所有的中世纪建筑,在天气好些的时候,她带我们进入各个墓穴,其中有一些不对公众开放,属于仍在挖掘勘查的考古区,需要特殊权限才能进入。每次下完墓地,与众多骸骨黏腻之后,教授总令我们在草地上晒晒太阳,接着再带我们去教堂。如此反复揉搓,生死是我对罗马的另一重认识。
建筑贯穿所有课程,是一种必然。我们到达的每一处,必然与建筑设计相关,包括城墙,街道,教堂,城堡,墓地,住宅。罗马是艺术与历史的分层,它没有被完整地摧毁过,而是打满了补丁,一栋建筑上所呈现的内容,大多都横跨好几种艺术风格,是几百年上千年的维护结果。有两年,我的生活被大量的图纸占据,最开始是教堂的建筑图纸,然后是罗马建筑遗址和城市规划图纸。图纸上的数字仿佛象形文字,旁边的说明更是天书一般。也因此,野外的艰苦跋涉似乎比在书海中翻越崇山峻岭痛快得多。
除了系主任在课堂上讲解基础知识,带我们去各个博物馆查看大师手稿,从来到罗马的第三天起,我们就开始跟着爱丁堡艺术学院的建筑学教授Ian Campbell于罗马不同街区进行实地考察。他走路很快,穿行于大街小巷,我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嘴里吞吐的建筑词汇,有一大半是我不能够明白的,因此也感到痛苦焦虑。我们很快走遍了罗马的每一寸角落,但市中心的街道七扭八拐,所以即便一次次经过,仍会迷失在曲折的路径中。罗马城中每一个游人要去参观的景点,我都以另外一种视角领略。这是幸运又是不幸,我既没有在一无所知中走过这些历史遗迹,也从未感受到它们最初始带给观者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
几年后,我写信给Campbell,诉说当时的感受,他如是回复我:I have no doubt Rome was as confusing at first as you say. Even I, a historian who thought I knew a lot about Rome, having studied it in books for years, was overwhelmed when I first arrived in 1978, and even now I am learning new things about it.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初见罗马是令人困惑的。甚至我,一位自认对罗马有很多了解的历史学家,已经在书中学习了多年,但是1978年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它也丰富到让我应接不暇,直至现在,我仍不断从它那里学习到新的东西。)
罗马生活充满了密度,我在这段脱离原有轨迹的人生上一边学习,一边感受到了许多模糊的深层内容。我想,我对人、世界、宇宙的思考也始于这个阶段。这个时候,尽管每一天都有许多新鲜事发生,也有想要记录的时刻,但我很少提笔去写。我的时间太紧迫了,几乎在每一门课程上都遭遇巨大的困难。下课回到公寓往往在晚上八点后,等我在台灯下写完报告,时间已至午夜,第二天还有课程,我还得去读更多的书籍。当时租屋暖气很差,我经常半夜裹着绒毯,喝一种家乐福的大麦茶饮,指尖涌动着一团冷气。看书到极度困倦,我就站起来,打开落地窗走到露台,站在那里望向黑暗中的群山。那时我仍不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甚至几乎不会想到写作,我只是用心去学去看了很多我所不知的事物,耐心地感受着生活。如果说这一阶段知识的积累对写作有所影响,大约是我所学习到的一切,都是从另外一个维度打开的。又或者,我在日复一日地学习研究中学会了观察与描述。我们从历史、哲学、审美的角度欣赏着艺术,时常不得不在一个教堂,一堵墙或者一幅画面前站立几十分钟,在这个过程里,细节会无可避免地进行着放大。一切从轮廓走向了局部,在无意识之中,除了被学到的内容深深浸养,我的视觉笔触也发生了变化,它不再大而化之,而变得细腻,如同雕刻家在大理石上用心琢磨的每一毫表现一样,这份细腻会使写作透出生机。
不过,在众多课程里,有一个门类确实直接点燃了写作的热情。刚一入学就考了门现代艺术,我毫无意外拿到了零分。给我们上课的教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士,名叫Cecelia,常年活跃于法国和意大利,是小有名气的艺评家和策展人。这门课程只是短暂地聘用了她一个学期——恰好她在罗马国家现代艺术馆布一个重要的展览,展出时间四五个月,她需要在一段时间内留在罗马。即便只是一个短期课程,但她设置的考试最多。除了学期末的正式笔试口试,一篇严肃论文写作,额外还有几次艺术品分析和艺术赏鉴要写(这两个竟然是两种类型的写作)。尽管在国内,我写过三四个艺评,但对于一个对西方现代艺术一无所知的人而言,要想顺利过关就很困难。
现代艺术课和其他的课程内容相去甚远,至少在时间段里,差着好几百年。每一次从考古课跳跃到现代艺术课程,我都感觉自己翻到另外一座山头,和之前不在同一个时空。并且这门课程里所接触到的一切都有些抽象,有人把所有的东西都包裹起来(包括一座大山),有人把吃完的残渣装在墙上(没有收拾的餐桌一摆就是几十年),有人把垃圾塞到透明的纸箱(可以重复也可以不同),有人涂鸦满墙(有算数有密码如鬼画符),有人什么都不做(留一片空白),有人攒起来一堆东西(比如踩扁的易拉罐),有人扯碎一堆报纸(又把碎片重新粘合),有人把椅子,椅子的画,名词椅子的解释摆在一起(又拍成了椅子和椅子画和椅子概念的照片),更多的人画抽象到太抽象的画作……尽管不理解且不欣赏这类艺术,我还是迫不得已记住了很多名字和风格,尽力不去作答不出来题目的张口结舌的人。
第一次作业要求从罗马城中当时展出的任何新作里挑出一个作品进行评论,于是我只能和同学在周末跋涉于城中大小画廊。最开始看展几乎是在受罚,因为知识匮乏,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感到乏味且焦虑。有一个画廊里摆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陨石,但是陨石不是艺术品,挖掘陨石的过程才是。所以我们在地下室的黑洞里观看了一部分挖掘陨石的纪录片(完整的片子长达十几个小时)。此后,我们去了模拟太空的展馆,有舱体有星球,利用视错等原理,空间布置古怪压抑,必须坐到地上或躺倒才不感到窒息(我的同学躺着移动,看完了一整个展览)。另外我们还去了一个中世纪时期的建筑,五世纪时曾被征用为教堂,后来不知为何废弃。到了现代,又化身一处艺展空间。我们到达时,墙壁与柱子上全部贴着密密麻麻的标语,使用多国文字,有位精通六国语言的同学仔细辨析,指出内容涉及人权,战争,生活以及性。也许是个玩文字游戏的展览,我根本看不懂,并且认为,对于语言单一的观赏者而言,这个艺术毫无意义,它似乎限定了高傲的门槛,受过良好教育是认识的基本要求。比较好理解的是一个画廊里满墙满地都是花,一台古老的电视机里也播放着艺术家画花的视频,视觉作品和展厅融为一体。再就是有一个画家画了一本小说,文字很少,书的内页铺满展厅,图片大到可以占据整面墙,而印刷使画幅缩小,被框在书本常见的尺寸中。画家笔下的人物常常没有嘴,或者是嘴里流着鲜血。画廊像是一本打开的书,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成为内容的一部分。但这个内容是流动的。
我在这些难以描述和总结的艺术创想中选择了一个美国现代艺术家的装置艺术来批评,一堆用过的酒器瓶罐和网线堆砌起了一个山洞,山洞的内部装置着一些灯泡,在杂乱的线条尽头,有控制灯泡的开关。在线与线的缝隙里,使用小夹子夹了许多照片,内容多样复杂,并无主题。我在这个装置前蹲了半个下午,努力理解,最终写出一个关涉柏拉图洞穴概念的艺评,说实话,当我在一系列不知所谓的作品前总结出一个主题之后,产生了格外的自恋。
我对自己的想象力沾沾自喜,但收获了一个很普通的成绩。交上去的短文被Cecelia全篇批注修改,她非常仔细,每一段都标注出她认为好的或者不好的内容,甚至帮我改掉了拼写错误。并且,在文章的空白处,她写道:Lin,你下次写文章可不可以简单一点,就用最简单的句子就好。你看你用简单句的时候非常清晰地表达了你的想法,只有这样,读者才会了解你要表达什么。艺术评论不需要花里胡哨的语言。
艺评不能是艺术品。这大概是Cecelia首先传达给我的一个很重要的概念。艺术品拥有一个模糊的大空间,而艺评要求体现精准的专业度和鲜明的个人意见。
还没有机会消化实践艺术评论的写作,我马上就需要在GNAM(国家美术馆)做第一次报告。这是一次口试,要从馆中选择一个近现代艺术家的作品进行分析。我选择讲解Osvaldo Licini的Amalassunta系列(这个馆内我一个艺术家都不认识,只能盲选)。画家注重一种充满抒情性的几何学,觉得人的头脑活动要从理性与逻辑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唯有无意识、梦幻和神经错乱,才是人类精神的真正活动(这是别人对他的解剖)。老实说我根本读不懂Licini的画,比如他画一只鸟,然而那只“羽毛美丽”(画家自述)的鸟画里并没有鸟的任何形象,油画布上就只出现了两个眼睛似的圆点,还有一张更像一片叶子的嘴。即便查阅许多资料,我也必须承认自己根本看不懂,需要一个人来指导。起初我拜托馆员讲解,但都被礼貌婉拒,甚至其中一位告诉我他和艺术无关。后来我了解到欧洲博物馆美术馆的馆员并不一定是专业出身,有很多都是聘用来的年纪比较大的普通人。无奈之下,我隔三岔五跑到馆里,站在Licini的画幅前面,和每一个驻足在这里超过三秒钟的人搭话——尤其是看上去十分有艺术气质的人——通常他们都留着大胡子,或者扎着长头发。我说请你讲讲这幅画,但几乎所有人都会说:真的不好意思,很抱歉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也看不懂。还有一个人说,哦,你不觉得这个画很恶心吗?恶心死了。
那次报告做得很糟糕,我五分钟讲完Licini,用了另外十五分钟问问题,我把我对于艺术作品的不理解表述成了一种愤怒。我质问在场的所有人,这个画家到底在干什么。我的同学们却愿意配合这样的发狂,他们一个个绞尽脑汁,试图解析Licini,消除我的疑惑。
……
(全文见《芳草》2025年第4期)
【白琳,写小说,作品见《收获》《当代》《花城》《北京文学》等刊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