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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9期|苏眉:香事
来源:《雨花》2025年第9期 | 苏眉  2025年12月16日08:36

花影留疏

清乙卯秋八月五日,《浮生六记》作者沈复与芸同游虎丘,同行的还有他们的母亲。芸笑称“邀君作探花使者”,遂成一段美事。

虎丘历来花事很盛,《虎阜志》注道:虎丘山东“有花园巷,花园人皆种奇花异卉售人,遂成花市。”贩花船只停泊在山塘街边,留园之后即为花埠,故留园别称“花埠小筑”。明清时花市所售牡丹、茉莉仅供欣赏,清末后虎丘花农大量种植茉莉、玳玳与珠兰供茶厂制作花茶。茶味花香相得益彰,苏州的花茶源起甚深。

香事/苏眉

虎丘人素爱盆景栽花,此种风气在苏州自古就很盛,《清嘉录》有“珠兰茉莉花市”一说,然珠兰、茉莉皆来自他省。王稚登有《咏茉莉》一文,称“章江茉莉贡江兰,夹竹桃花不耐寒,三种尽非吴地有,一年一度买来看”。

在山塘,清朝时便有鲜花集市,熏风欲拂。那时茶叶铺子会取鲜花配茶用,这个方法一直沿袭了下来,变成花茶的本宗。我前些日还在初见书房里见过一次,新鲜茉莉掺在碧螺绿茶里,放满一个竹匾篮,一屋子的香气。到冬日则取蜡梅入茶,气味清幽,也是一绝。还有纯粹取其香味的,单独泡茶,已是普世之法。

茉莉又叫“打爪花”,妇女取连蒂花蕊戴于头上,是极好的簪妆。虎丘花农盛之以马头篮,沿门叫卖,谓之“戴花”。到现在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本真的买卖方式,到白兰花、茉莉花盛开的夏季,在苏州还是随处可见卖花的老婆婆,白兰花以铅丝串双扭股,茉莉则做成手环,放在湿帕上贩卖,还有用麦秸编制的小盒笼,穿以彩丝,可挂可佩可戴,也十分讨喜。然而,关于花香妍色,较之过往,终究还是远去些了。冒辟疆与董小宛郊游时,小宛着褪红衣衫,与冒辟疆款款相携,游人争相观之,惊为天人。古代着装讲究,规矩也多,大红只有正妻可穿,小宛穿的其实就是淡粉红,但是用了“退红”二字,便觉瑰丽悠远,历史的帐幔背后影影绰绰的嫣红,悄无声息地勾魂摄魄,一旦惊觉,已是爱到骨头里了。

据《清嘉录》载,古时花市,零红碎绿,五色鲜浓,四时照应于市,不独有珠兰、茉莉。待到春日,有玫瑰、膏子花,夏有荷莲,秋有木樨,多被用于和糖、膏,酿酒,钓露。“百花之和本卖者,辄举其器,号为‘盆景’,折枝为瓶洗赏玩者,俗称‘供花’。”这和本之花,也是虎丘人所擅长的手艺。

苏州的盆景成于唐宋,兴于明清,盛于当代。沈朝初《忆江南》词云:“苏州好,小树种山塘。半寸青松虬干古,一拳文石藓苔苍。盆里画潇湘。”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隐石湖时,就曾以英石、灵璧石、太湖石制成盆景,放在几案上,还冠以“天柱峰”“小峨眉”等名称,供亲朋好友观赏。读书时学校靠近范成大故居,有时候会结伴而去,那时范府已寂寥,印象中只和普通观光故居无异,仿明家具用红绳圈起来,注明“游客免入”。靠湖园边有一圈现代藤编桌椅,几对游人闲坐闲谈,听出来是苏州本地话,还有一桌在打牌,桌子上放着用玻璃杯泡的碧螺春。如今已有十几年未去,不晓得那里变成什么样了,如果再去,要留意一下园中是否摆了苏派盆景。

明清时期,苏州的盆景艺术已较为普及,富户叠山造园、平民设盆置景,成为一种时尚。《红楼梦》中大观园初成,贾政便领着一众人等到园中赏玩起名,造园之人亦小心翼翼陪同,其中奇石异景,巧夺天工。明代黄省曾《吴风录》载:“闾阎下户亦饰小山盆岛为玩。”清代,虎丘山塘一带盆景制作十分兴盛,较大的盆景园圃就有十多家,到清代末期,逐渐衰落,直到20世纪30年代,周瘦鹃喜好盆景,与朱子安携手,成就许多佳作,苏州的盆景才再度引起人们关注,到50、60年代,逐步形成“苏派”风格,独具一格,享誉世界。周瘦鹃有言:“我的盆栽,一方面出自心裁的创作,一方面是取法乎上,依照古人的名画来做。先后做成的有唐寅的《蕉石图》、沈石田的《鹤听琴图》、夏仲昭的《竹趣图》和《半窗晴翠图》、清王烟容的《新蒲寿石图》等。”

到底是文人。

苏派盆景有树桩盆景和水石盆景之分,前者于盆内栽植高不盈尺的古老树桩,经精心剪扎和培养,千姿百态,生机盎然;后者以拳石片岩,艺术加工后巧妙缀于盆内,“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此外,苏派盆景的讲究之处还在于盆与架的选择,若配置得宜,或锦绣或清逸,奇趣佳妙,浑然天成。

再往前溯些,《姑苏志》有云:虎丘人善于盆中植奇花异卉,盘松古梅,置之几案,清雅可爱,谓之“盆景”。春日卖百花,更晨代变,五色鲜浓,照映市中。其和本卖者,举其器。折枝者,女子于帘下投钱折之。具体投多少也是有记载的,李翊《俗呼小录》称:“俗数钱,以五文为一花。”

沈三白也是爱花成癖的,折枝花、和本之花皆爱,且喜剪盆景。《浮生六记》的“闲情记趣”一章中,详细记录了他在“盆景”与“供花”上的造诣,摘之入下:“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垒石之法………若新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盆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臂肩,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

朋友中亦有做盆景之人,生于苏州,受周瘦鹃影响至深,痴迷这和本之花,奔波于南山北岳,寻觅盆中小景,闲暇之力皆倾于此,又喜造园植木,吹箫抚琴,在这浮尘之中,倒也过得闲雅。此人倾力造得一园,别名半竹居,翠枝青竹,园中还蓄得大量盆景,称“悬崖无尽,临水无边”(悬崖、临水皆为盆景造景术语),又积得老鸦柿数盆,每到冬日,寒枝红果,盈盈映日,引得无数路人驻足观赏。

到夏日,园中竹影流动,紫阳扑面。紫阳花季在夏日,花期漫长,足有三月,又有别名“无尽夏”,十分应景。此花绚烂可爱,粉红淡紫,最是怡然。每至暑之将尽,便到拙政园中取碗莲枯枝,插入合适器盏,清供于案上,小巧可爱,焚香吃茶,念那些古人生活之趣,实乃清幽。

洛神

三国时,曹植在洛水边遇巫山女神,从此心醉神迷,然人神殊道,空遗世人为之叹惋。世间种种美经常伴随着势不可得,所以才成为瑰美传奇。偏有人不信邪,如法国电影《香水》,叙述了一个天赋异禀的男子,可将美女体香收集起来,然而永存她们美丽的方式是将其生命覆灭,从而成就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而花茶在中国的出现,也是美学与意趣上的另一种突破,仿佛洛神初会,情之殷殷,翻云覆雨,触手成春。

花茶,又名香片,源于宋代,古人在上等绿茶中加入龙脑香作为贡品,蔡襄《茶录》中云:“茶有真香而入贡者,微以龙脑,欲助其香,建安民间试茶皆不入香,恐夺其真……正当不用。”宋人还是更愿意保留茶之真味,以留花茶窨制的先声。至明代,出现“茶引花香,以益茶味”的制法。顾元庆《茶谱》有叙:“木樨、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桔花、栀子、木香、梅花皆可作茶。诸花开始摘其半合半放蕊之香气全者。量其茶叶多少,摘花为茶。花多则太香,而脱茶韵,花少则不香,而不尽美。三停茶而一停花始称。如木樨花须去其枝蒂及尘垢、虫蚁,用磁罐一层茶一层花相间至满,纸箸扎固,入锅重汤煮之,取出待冷用纸封裹置火上焙干收用。”又或者莲花茶,“仅日末时将半含莲花拨开放细茶撮纳满蕊中,以麻皮略挚令其经宿,次早摘花倾出茶叶用建纸包茶焙干,再如前法又将茶叶入别蕊中,如此者数次取其焙干收用,不胜香美。”

明人孔迩述在《云蕉馆纪谈》中谈到,四川大足县香霏亭的海棠花,香味迥殊。有精于饮食者,取重庆涪江的青麻石做成茶磨,将武隆所产的雪锦茶碾碎,然后混合大足的海棠花同焙,制成的海棠花茶,精绝异常。

兰花素有天下第一香的美称,古人常用以点茶。制法是用淡盐水浸泡,换水不断,三四日后,将兰花取出净之,泡茶时添加少许,其香韵致高远。玫瑰茶易行,将生石灰研碎,铺放在瓦坛底,上铺竹纸两层,上覆玫瑰,再封其坛,待到水气殆尽,再将花干取出,另存他处,点茶时用,沁人心脾。

《茶解》有云:“茶园不宜杂以恶木,唯桂、梅、辛夷、玉兰、玫瑰、苍松、翠竹之类与之间植。”香味馥郁之花,可使茶有天然奇香。此外,古人亦善作花馔,玫瑰、牡丹的花片做成蜜饯,饮茶时作为茶点,以增香味。

唐以前,花馔谱多散见于本草学、食学与文学书籍中,至宋代始专类列谱。宋代林洪《山家清供》载花馔十五种,明人戴羲《养余月令》载花馔十六种,近人徐珂《清稗类钞》载花馔十四种,洪兴祖补注:“糗,干饭屑也。”又如《山家清供》所列有:梅花汤饼、锦带羮(文官花)、紫英菊(春采)、檐卜煎(栀子花)、蜜渍梅花、金饭(菊花)、梅粥、樱桃、雪霞羮(芙蓉)、石榴粉、广寒糕(桂花)、牡丹生菜、不寒齑(梅花)、素醒酒水(梅花)、菊苗煎。《养余月令》所列有:暗香汤(梅花)、腌韭花、面拖玉兰花、台菜花、槐树花(春采)、松花、甘菊花、茉莉汤、黄香萱、莲花醋、莲花曲、天香汤(白樨)、腌桂花、丹桂糕、菊酒、芙蓉花豆腐。《清稗类钞·饮食类》所列有:晚香玉竹羮荪、梅粥、面拖玉簪花、藤花作馅、玫瑰花作馅、广寒糕、蒸栀子花、拌金雀花、夜来香入馔、红香绿玉、凤仙花炸面筋等。《花卉入肴菜谱》 列有:兰花火锅、梅花玻璃鱿鱼羮、杏花烩三鲜、玉兰花扒鱼肚、桃花鱼片蛋羮、梨花鸡淖鱼翅、牡丹花爆鸡条、玫瑰香蕉、玫瑰银粉丝、槐花芝麻饼、月季花翡翠蚕豆、茉莉花叶烩荷包豆腐、茉莉花熏鸡、荷花枣泥卷、鸳鸯观荷花、桂花芋头、软炸甘菊苗、菊花鱼翘、蜡梅豆腐败汤、蜡梅玻璃鸡片等。如今到云南旅游,多见“鲜花饼”,买而食之,未有心动,想来唯有取鲜花用心烹制,才可使其形魂兼备,令人难忘。

张爱玲想来并不善饮茶,却作了《茉莉香片》一文,乱世中一个苍凉的手势,那淡淡余韵亦如茉莉褪色后淡涩的香气。人们饮茶到现代,更注重一个清淡,一个余韵,一个简单,不像古人,生炉加炭,投姜放盐,为一盏清茶守得半日闲,故真味难得。而退到唐朝,却又得一个真味,譬如对于花的运用,较之明宋,倒是更为情真意切,但留一个真字,譬如那菊花。

战国楚屈原《离骚》言:“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又《九章·惜颂》:“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王逸注:“言已乃种江离,莳香菊,采之为粮,以供春日之食也。”后人将龙井与菊花同泡,曰“菊井”,与普洱同泡,曰“菊普”,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做法是,在金秋菊花正当灿烂之际,用烧化的蜡将花苞封起来,不使其绽放。待花季将过之际,把菊花苞摘下来,再用沸水把花苞上的蜡泡化。用这种未能开放的菊花苞点茶,馨香酷烈,馥郁持久。

这种饮法,像极了曹植对于洛神的爱情。

暗香

吃茶、赏花、看月、听风、观雨,在一炷香里走完一段人生,用色声香味触法,亦真亦幻,皆在心里做一个当下的道场。

当下即为真相。

海棠无香,那是它的定数,用姿态和容貌,一世倾城。倘若吃茶无香、焚香无味,赏月的时候缺了桂花的幽甜,吃枣泥拉糕的时候闻不到那扑鼻的谷米香,我们的人生,还有什么滋味呢?

上官云珠的女儿回忆她的母亲,容颜不大记得,清晰若昨日的却是她衣橱中旗袍裙衫的脂粉香,她母亲味道的一部分。云珠之女一生落魄,生活也艰难,每日吃一小卷面,头发脱落得厉害,在经历了一场惨痛的爱情后。她的美好存在于嗅觉的余灰,稀世的梦。

气味带来直接有力的影响,虽然它自身再飘渺不过,这是大自然中一种神秘的法则。动物用气味来择偶、认路、圈地、辨清敌友。气味是无声的言语,冥冥间道出心之所在,有时候也有直落落的表白,苏州话里,夸人有学问叫“书卷气”,骂人不负责任叫“鸭屎臭”,称日常生活有“烟火气”、心里不舒服叫“奥糟”,愤愤然拒绝别人叫“滚你个清鳑咸鸭蛋”,生活艰苦是“吃萝卜干饭”,天气闷热叫“龌馊热”,都是用味道在表达感情,大小通吃,老少皆宜。

张爱玲对味道也敏感,小时候她家有只鸡被炖几天前吃了万金油,竟然被她尝出来,使她的厨子和母亲大为惊异。写霓喜的晚年,也用猫以及猫的气味来形容这个妇人,钝涩的蛊惑,像土做的陶偶,有一种陈年暗堂的颓暮之味。

众多的佛经中,第一句便是“炉香乍热,法界蒙薰”。一瓣心香,具足戒定慧。后秦弘始六至七年(404年—405年)间,由弗若多罗、鸠摩罗什共译的《十律诵》这样写道:“佛在舍卫国。有病比丘,苏油涂身,不洗,痒闷。是事白佛。”佛言:“应用澡豆洗。”优波离问佛:“用何物作澡豆?”佛言:“以大豆、小豆、摩沙豆、豌豆、迦提婆罗草、梨频陀子作。”

这段话告诉我们,习佛的人很注重气味。上面所说的“澡豆”,实际上就是当今的肥皂,他们用豆类和香草做成净手之物,是为身心愉悦,取得净化。同理,比丘、比丘尼吃素,亦是为身体洁净,所以他们不食韭菜、大蒜、葱头之类的蔬菜,并且每日要焚香不断。据说,香是人神交流的通道,可启性灵,安心神,是一种殊胜。

香道,是茶道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禅茶一味,这一是唯一,也是万物,其中就有香,于千千万万中的唯一,浮尘背后的一个低眉。古人尚香,由此衍生了形形色色的香料制品,就形而言,就有线香、棒香、盘香、锥香、塔香、香碳等,那些都是用来焚的,而且沿用至今。还有香膏、香饼、香丸、香珠、香灰、香粉、印香、香皂等,都是古代女子用来美容增色之物。其中最为常见的就是香皂(又联想到,苏州话管下流叫“排皂”,据我推断,大概就是指不用香皂气味不洁,使人讨厌的意思),在古籍中,它被称为“澡豆”。

就意象而言,澡豆就比肥皂清雅,虽然在唐朝的时候,就有“香皂”“香肥皂”一说。澡豆的配方如诗般优美,也如诗般浩瀚,单列零星一款,以一粟窥沧海: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柰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上一十七味,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其功效是“常用洗手面作妆,一百日其面如玉,光净润泽。气味甘。”

所费银钱不多,心思不少,所谓奢侈,便是如此。

《北书钞》里有记载,“魏武《上杂物疏》云,御杂物用有纯银澡豆奁……”说明澡豆在东汉时期就已出现。《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贾府女眷赏桂花吃螃蟹,食毕,凤姐“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类似的场景在大观园里比比皆是。

《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回,写丫鬟长姐为程师爷的烟袋点火之后,嫌这位腐儒气味不洁,于是拼命洗手:“……扎煞着两只手,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先给他左一和右一和的往手上浇。浇了半日,才换了热水来,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阵香肥皂、香豆面子,又使了些个桂花胰子、玫瑰胰子……直洗到太太打发人叫他,才忙忙的擦干了手上来。”

气味决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恶,是另一种隐形气场,所以香奈儿香水才会如此畅销。然而香水终究不过是橱窗里搔首弄姿的塑料人,没有了魂灵的风情,千篇一律的烈焰红唇叫人头昏脑涨,万万不如廉价盆栽里一枝新鲜雏菊,虽然气味寡淡,但那是真清新,是一朵花里见世界的。所以有些酒店里断不会用绢花,而愿意每日供一枝新鲜玫瑰或者青竹在玻璃瓶里,就像高明的厨子断不会用午餐肉来代替火腿片,如果他当真把餐饮当作一种事业来做的话。形是替代不了味的,更何况鼻子较之舌头,更多了一层形而上在里面。果然,鼻子是长在嘴巴之上的。

气味是我们各自灵魂在现世的一个投影,一种直觉式的思维,无法解释,然而极其精准,这是千万年生物进化带来的神秘基因和天然的理解力。《红楼梦》中,不同人物焚的香用的膏吃的药,都恰如其人,黛玉是幽香,宝钗是冷香,秦可卿是甜香,史湘云是浓香,花袭人是暖香,元春是沉香,妙玉是异香,贾宝玉则是那天天焚香的主儿。如果换个名,《石头记》除了叫《红楼梦》,还可以叫《香谱》,或者《味典》。且不说里面用香、用药、用澡豆的讲究,单看第五回,写贾母命秦可卿带少年宝玉至她卧房小憩,“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那回刚好是写宝玉游太虚境,警幻仙子授天机,推门闻香,寓意非常。

韩熙提出香的“五宜”之说:桂花下宜焚龙脑,荼蘼花前宜焚沉水,赏兰花则焚四绝香,含笑花最适合麝香,栀子花宜配檀香。

若再添一味,则是:调香者,宜素人。

婴香

我写茶书时候,研究古籍,发现对虎丘茶、芥茶的描述,皆有汤色如牛乳,味道如婴儿肌肤香一说。的确,初生婴儿从宇宙洪荒带来的饱满元气,如同混合阳光、青草、花香、稻米所有自然美好嗅觉的精粹一般,令人明媚喜悦,沉醉安宁,老子说的复归于婴儿,也是人生境界至高所在。

《香乘》里记录了一款“孩儿香茶”的配方:孩儿香一斤,高茶末三两,麝香四钱,片脑二钱五分(或糠米者,韶脑不可用),薄荷霜五钱,川百药煎一两(研极细)。将六件一处和匀,用熟白糯米一升半淘洗令净,入锅内放冷水高四指,煮作糕糜取出,十分冷定,于磁盆内揉和成剂,却于平石砧上杵千余转,以多为妙。然后将花脱洒油少许,入剂作饼,于洁净透风筛子顿放阴干,贮磁器内,青纸衬里密封。

里面所提到的孩儿香,一名孩儿土,一名孩儿泥,一名乌爷土。有种说法是,此香乃乌爷国蔷薇树下土,本国人称其为海,被讹传为孩儿。盖蔷薇四时开花,雨露滋沐,香滴于土。凝结后状如菱角块的,就是上乘的佳品,这在《陈氏香谱》里也有提及,多被用于合茶饼和调香。除了孩儿泥和乌爷土,乌爷香更多地被称作“乌爹泥”和“孩儿茶”,到元代《五杂俎》成书时,里面有“药中有孩儿茶,医者尽用之,而不知其所自出……一云即是井底泥炼之,以欺人耳”的记载。事实上,孩儿泥并不是《陈氏香谱》所说的蔷薇露水和成的泥土,也不是《五杂俎》所记载的井底泥,而是孩儿茶熬汁后凝结成的坚块。李时珍说:“乌爹泥,出南番爪哇、暹罗、老挝诸国,今云南等地造之。云是细茶末入竹筒中,坚塞两头,埋污泥沟中,日久取出,捣汁熬汁而成。”

元代编撰的生活用书《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里,记载了一款“制孩儿香茶”的方子:将洁净的糯米煮成极烂的稠粥,再将糯米进一步擂细,待冷却后用绢布绞出浓汁,与预先研末的孩儿茶、白豆蔻仁、沉香、麝香、百药煎等药调和,将和成的黏团在捣衣石上捶打三五千下,再用白檀煎油抹在模子上,翻脱出一块块茶饼,放在透风处悬挂两三天即成。这种茶饼以千锤百炼而著称,所以也称为“千槌膏”。千槌膏又名“凤香饼”,其状形似宋代流行的凤团茶,在元代的诗词曲赋中,随处可觅这种奢侈品的踪迹。诗人乔吉作有《香茶》一曲,细致地吟咏了千槌膏的制法:“细研片脑梅花粉,新剥珍珠豆蔻仁,依方修合凤团春。醉魂清爽,舌尖香嫩,这孩儿那些风韵。”孩儿即是孩儿香。另一位诗人陆厚则作有一首《刘仁卿求孩儿茶诗》:“有茶磊磈类瑿玉,其名译作乌叠泥……解愁醒酒有佳趣,生津止咳有奇功。”孩儿茶在中药里常用于清上膈热、化痰生津,也可用于生肌定痛、止血收湿,古代医家认为这是孩儿茶吸收了污泥中至阴之气的缘故。孩儿茶也被用于涂抹小孩子身上的红疮,一些古人认为,这正是孩儿香一名的来源。

《香谱补遗》中说,昔日有个沈推官,因为从岭南押运香药,在江上翻了船,官运香药几乎失落大半。于是,便用剩下的香料调制成婴香,在京中出售,豪富贵族人家争相购买,故而能补偿原来的香价归还朝廷。因此,此香又名偿值香,这最早在《汉武帝内传》里就有记载。

宋代著名的书法家黄庭坚,是香道中的高人,他和苏轼一样,也有许多关于香的轶事与史料流传,在他写给朋友的信札里,就有一书帖名为《制婴香方帖》,又名《药方帖》,里面详细记载了关于婴香制作的配方:“婴香,角沉三两末之,丁香四钱末之,龙脑七钱别研,麝香三钱别研,治弓甲香壹钱末之,右都研匀。入牙消半两,再研匀。入炼蜜六两,和匀。荫一月取出,丸作鸡头大。略记得如此,候检得册子,或不同,别录去。”如今,《制婴香方帖》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从笔法、书风判断,应该是黄庭坚早年作品,大约书于公元1086—1093年元祐年间,上面钤有“安氏仪周书画之章”等印记,这也可以推断,玩香、调香、制香是伴随他们一生的,是他们的日常情致所在。婴香也是中华香史中宋代的名香之一,“婴香”之名出于道教上清派经典——南朝梁陶弘景所编注的《真诰·运象篇》,其文记叙如下:“神女及侍者,颜容莹朗,鲜彻如玉,五香馥芬,如烧香婴气者也。”

幽寂之香

“香令人幽,琴令人寂”,抚琴听音,案上往往放一琴炉,宋人赵希鹄在《洞天清录》“弹琴对月”中记述道:“夜深人静,月明当轩,香爇水沈,曲弹古调,此与羲皇上人何异?”此间高古,欲辨已忘言。

想到有一个秋日,与友去湖边吃茶,天静风凉,水深静美,车载音响传出管平湖的《梧桐秋声》,席间一位外国友人道,这声音好安静,他竭力用中文表达着:这声音好美,给人一种“下沉”的感觉。尽管东西文化不同,但感知是相通的,我按照英语的语境想象了一下,这个下沉,是一种脉息上的契合,即所谓“定”。

定能生慧。而慧,是一种光,《圣经》里讲“事就这样成了”的那种明诀和稳定,也是《心经》中去了无明的空,这种空又是无穷无尽的广阔,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第八十六回中,黛玉说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须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

在《红楼梦》里,黛玉是最特别的存在,大观园里百花诸妙,曹雪芹对其衣饰体态、音容笑貌皆作了细致描述,唯独黛玉在具象上的笔墨是缺失的。《繁花》里,阿宝不响,才无破绽。庄子说,邵文不再弹琴。这个“不再”,也是去除了无明的一种了悟,他悟得:弹琴的时候,只要发出一个声音,便失掉了其他的声音。只有在住手不弹的时候,才能五音俱全。

那日我与指尖谈写作,讲到写作为的是有所倾诉,而倾诉是一种疗。当我们一旦了悟了这个世界,也许就没有言语的必要了。失语是一种病,而止语是一种明慧。

然而,人本就是向死而生,一生站在未央处,莫要到那月盈则亏的至高点,也许就是福。因而,弹琴是未央,焚香是未央,写作是未央,他们是不可触及的爱情,所以永远美丽。

由此可以解读到某一时刻,黛玉与宝玉之间的刻骨。

蔡文姬流亡时创作出《胡笳十八拍》,听来却是铿锵,被匈奴掳去生了两个孩子,曹操将她赎回又嫁了人,后来丈夫蒙难,她又求着曹操改主意将他赦免,曹操竟然允了。范晔称她“端操有踪,幽闲有容”,指的还是她的气度,气度源于灵魂,灵魂决定一个人的真正面相,包括琴音。诸葛亮若没了琴,空城计也唱不成。曹估计也听过她弹琴,对她是欣赏的,他这人虽被称为奸雄,然而却和其他玩政治的人不同,身上是有一种天真的霸气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像是文人风骨,所以并不令人讨厌。他喜欢一个女子,不会去说其他理由,只道一句:因为是你。真是一个把妹高手。他不一定喜欢蔡文姬,那时候她容颜已衰,他只是知其脉息,又或者,他不过是做了一个成全。枭雄者,向来都是得人心者得天下,成全一个千古遗音。

古人用琴来示爱,《诗经》早有载,“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静和好摆在一起,是真能道尽古琴的余韵的,犹如永远初生的爱情,安静又懵懂,知晓一切,却又茫然不知所措;又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想必这也是明代文人刘珏《友琴》一诗的出处,古人将名词做动词,用得真是生动。

琴有十四宜弹:遇知音。逢可人。对道士。处高堂。升楼阁。在宫观。坐石上。登山。憩幽谷。游水湄。居船中。息林下。值二气清朗。对当风明月。

一句话,琴,清幽时分遇知音,知音千古难作离。有时那个知音只是孤单时候的自己,然而并不觉得恓惶。

明代琴学家徐上瀛,在其著作《溪山琴况》中论曰:“琴之为器,焚香静对,不入歌舞场中;琴之为音,孤高岑寂,不杂丝竹伴内。”他认为抚琴是独自修心的过程,不为奏与他人以悦众情,故而须求得一“静”字,而焚香最可令神缓意和,十分有助于抚琴。于是他便指出,抚琴重在“调气”,“调气则神自静,练指则音自静。如热妙香者,含其烟而吐雾……”

古琴之音仅有三,为散音、泛音、按音。三生万物,交错变幻,散音若同大地,泛音象天,按音如人,因曰天地人三籁。宋代《琴史》中说:“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万物之声皆在乎其中矣。”在古代,不同于烟花柳巷的古筝,古琴是贵族的专有乐器,向来有“琴德”一说,是谦谦君子的修养之器。晋时嵇康作《琴赋》曰:“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它的构造也有深意:琴一般长约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琴体下部扁平,上部呈弧形凸起,分别象征天地,与古时的天圆地方之说相应和。整体形状依凤身形而制成,其全身与凤身相应,亦同人身相应,有头、颈、肩、腰、尾、足。

古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琴。

《洞天清录》中的“焚香弹琴”条有论:“焚香弹琴,惟取香清而烟少者。若浓烟扑鼻,大败佳兴。当用水沈、蓬莱,忌用龙涎、笃耨,凡儿女态者。”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不妨一曲幽篁里,今生独坐未央处。

《琴赋》言:七弦琴中“含至德之和平”,所以中医有古琴疗病的记载,其实是用来调理脉息,不同病症对应不同琴曲。可惜古代没有播放器,随时需要一名琴家伺候着,若真的治起来,想来诊费不菲,且要找对琴家,否则江河逆流,得不偿失了。

所以真正弹古琴的高手,大多气息笃定,沉稳幽静,可操琴,可友琴,知道大音希声,亦懂得无乐之乐。

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是时心境闲,可以焚幽香,弹素琴。

天地之间,也不过是一曲难忘。

味之道

有日我走在平江路,阳光很好,似乎风里有柳絮,柳絮是棉花糖的气味。实际上棉花糖是没有气味的。整个世界几近透明,各色物件又鲜艳得像镁光灯下布置好的电影场景,活生生让人想到“光怪陆离”这个词。眼睛所到之处并不代表真相,所谓眼见为实,说的其实是个片段,只有横截面,没有因果,是断层的臆想。真相的内核依旧埋伏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里,像被焚烧的花。

有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推了一架木头板车,铺几张大蒲扇碧绿的叶子,衬着一大捧野果。那果子在日光下呈现一种鲜艳的绛紫色和湿润的暗酒红色,因为新鲜,皮肉绷得紧紧的,浆液几乎要爆出来。很明显我被这种不知名的野果吸引了,几乎可以嗅到浓郁的果香。虽然买到手后发现,它实际上是没有香味的,但我明明回忆起童年时在巨大的桑葚树上,满手绛紫色汁液的果香,一瞬间,仿佛时空逆转,光阴倒流。

色是幻象,味是心相。

罗伯·莱纳执导的影片《怦然心动》中,小朱莉爱上小布莱斯,小小幼童,眼神清澈,女孩喜欢闻男孩头发的味道,称“有一股好闻的西瓜味儿。”这是一部气味清新的电影,虽然我不爱用成语,然而还是要赞一句“如沐春风”。

将香味推到极致的电影是法、美、德、西合拍的《香水》,改编自德国作家聚斯金德1985年出版的畅销小说《香水——一个杀人犯的故事》,讲述的是熟练香水工葛奴儿的故事。他出生在法国一个充满污秽气味的菜市场,对于气味有一种天然禀赋,几乎可以称之为异能,他甚至能够通过嗅觉和气味判断远方池塘里青蛙产下了蛙卵、躲过一个从背后砸来的腐烂苹果、追踪好几英里外马上的一个曼妙女子,或者几条街以外一个少女的甜美,和她挎篮里李子的香气。然而他自身没有气味,本身就是一个空、又是一个满的当下。他对于所有的香味有着一种天然的狂热和神赋,能够在片刻间调制出各种优雅的香水。他提炼香水的方法比较特别,每每看到一个绝色女子,便使用各种隐秘的手法接近她,不为亵渎,而是为另一种意义上的供奉。他将她们温柔地杀死,并用一种特殊的脂油法收集她们的香味,从而达到回忆的永恒。在他看来是一种完全的获得,他保存香味,仿佛保存一个最为美妙的世界,所以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最后他用香征服了整个世界,能够让教皇和平民一同狂欢,一同迷醉。然而他却没有了方向,在香味的巅峰中,他去出生地把自己沦葬,在香的光芒中,一切都消失不见,于是他成为一个隐秘的传奇。香的图腾,欲望的坟墓。

无独有偶,另有一本描写香味的书也十分妖异,写的是古代日本一名叫小野语吕夫人的人报复一位朝臣的故事,她的手法在这则文章中当然不难猜出了,是用香。

“朝臣下次来访时,她声称要调制一种新香水,求他陪她去往香水调配室。朝臣自以为精通调香,兴致勃勃地陪伴命妇前往大理石调香室,调和桶里蒸汽沸腾,长串的白芷叶挂着风干,待霄草花瓣经大型铁制碾压机榨出香油。

……

命妇藏匿起对他这种自鸣得意的轻蔑,在朝臣的太阳穴上洒几滴鸢尾和丁香,接着在颈根柔软的凹处抹几滴效力宏大的金盏菊精,两旁腋下洒的是蓍草和龙胆草,她以温柔的手法,将各种香料遍洒朝臣的身体。

这位命妇深知阴阳调和与物极必反的道理,在某种剂量下,原本具有疗效的花草精油会产生相反效果。

她再度在朝臣身上挥洒盛满香精的小瓶,芥末使他陷入没来由的忧郁,含羞草使他满怀对疾病及其后果的恐惧,松油使他确信自己会失败,冬青用恼人的忌妒刺痛他的心,忍冬使他思乡的愁泪盈睫。

……

确认她已将他打点妥当后,命妇在他太阳穴上又各加了一滴野生酸苹果花精,加深他对自己的厌恶。朝臣出于强烈的自我憎厌,哀求她给他致命的一剂,让他抵偿他亏欠她的过错。命妇见朝臣无力反抗,转而可怜起他所受的折磨,便在他焦躁不耐的舌上点了一滴附子。他就这么获得了解脱。

自光源氏去世以来,尚未有葬礼中出现如此满身香气缭绕的尸体。”

与此相似的还有英国著名戏曲家、文学家奥斯卡·王尔德的作品,他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写道:“他了解,在感官生活中必定有心灵的对应之物,也令自己去发掘连着的真实关系,并揣想:是什么成分,使得乳香将人变得神秘,龙涎香激起激情,紫罗兰唤起逝去的浪漫,麝香叫人离乱情迷。”后来又有人将这部书拍成电影,倒是没有强调味道,而是突出了道林·格雷英俊的容貌、邪恶和不朽,最后他终于醒悟,并获得救赎。一个优美而俗套的故事,较之《香水》,是一朵塑料海棠,可以让张爱玲恨得彻彻底底。

本文刊于《雨花》2025年第9期

【作者简介:苏眉,出版有《素茶书》《茶笺》《食笺》等多部作品集。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