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5年第12期|章缘:遇见拿破仑(节选)
茱迪到哪里永远都是一双轻便的低跟鞋。她拒绝那些看起来更美更时髦的其他选择,太窄太高,站着不动都累,何况她要去那么多地方,旅游、工作、扫街看展逛书店,有必要时,要能轻快地小跑一段路,避雨或赶车。
所以,当她在这城市一角,从大路拐进小巷,一不小心进了迷宫,转来转去找不到跟客户见面的餐厅时,她不急。踩着石板地,她相信目的地就在附近,而且穿的是像从脚上长出来的轻软小牛皮休闲鞋,步履轻快穿街走巷,约定时间前,一定有办法抵达。
茱迪睁开眼睛,愉快又惆怅。最近老做这种梦。人生记忆在倒带,把她带回过去时光,健步如飞,兴致勃勃。天光在厚重的窗帘布两边镶一道微弱的光,完全看不出几个小时后轰然焚烧的炙热。今天醒得早,平淡日子里,一有什么事就睡不好。
今天有生日派对,六十九做七十。
她坐起在床沿,默数一到十,缓起床,这是杰克常提醒她的。脚去床边找拖鞋,找到一只,还有一只呢?想到梦里的那双鞋,低头看青筋突显瘦骨嶙峋的脚背。她曾有过白润饱满不见骨的双足吗?失去。不仅是一双美足,还有优雅有力的步伐,确知方向也有能力抵达的自信。
小区班车每隔两小时一班,她打算乘十二点的去,两点半的回来。现在做什么事都需要多一点时间。早上她已经把衣裤从衣橱里取出搁床上,吃过午餐就开始穿戴。苔青色长袖上衣和米色宽腿裤。在梳妆台前把头发梳妥,这两年不染发了,半头银发,裸露头皮的头顶心。涂防晒霜和粉底液,稀疏的眉毛加几笔,眼线眼影什么的就算了——一做细活手就抖。涂了润唇膏和柿子红口红,抿一抿。气色还过得去,她对镜里的茱迪一笑,荡出丝丝水纹。
受日式教育的母亲出门都化妆,说是一种对人的礼貌。穿戴好,检查皮包里是不是放了皮夹,上回就忘了带钱,她又用不惯移动支付。手机、太阳眼镜、纸巾手帕、一把伞骨很轻的伞、几颗糖,还有一张蔡律师的名片,后头写了自己的姓名、紧急联系人电话。
一切准备妥当,还有半个小时。细长玻璃杯泡了碧螺春,是安妮上回拿来的,想必是恕民从苏州捎回。
这栋近海的高层公寓客厅接阳台,朝向东南,布置了很多绿植吊篮,阳台上多年生的绿樱九重葛,密密麻麻的花苞白里透青,一圈柔弱的粉色,清新柔美像女性的初萌。日照强烈,但细雨绵绵的日子更多,空气里有种不安分的莽莽野气,长风裹挟而来的不知是亘古海水的腥咸,还是另一面蜿蜒起伏山脉的氤氲。
十年前,她在上海静安的精油香氛店生意不咸不淡,杰克的台商法税顾问公司面临拆伙。他们上无老下无小,决定收摊回台湾养老。夫妻俩向来分工合作,决定了就执行,杰克先搬回台北。
杰克人面广,熟人推荐的淡水楼盘在半山腰,饱览山水美景。那时两人身强体健,每上智能电子秤,测量指数都显示生理年龄比实际年龄少十岁。想象两人将来海边跑步骑车看落日,搭轻轨捷运到台北看演出会朋友,随时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便觉得老去也没那么可怕。
她在上海忙着结束工作,处理房产,淡水买房的事由杰克一手操办。新居装好,百忙中抽空回来收房,发现公寓格局方正,装潢雅致,宽敞的榉木地板客厅和茶室,拉开挡门,派对时双双起舞没问题……但是,观景阳台只能看到大海的裙边,期待中瑰丽的海上落日美景,不过是天边的几抹胭脂红。
杰克比她注重养生,留意怎么吃才健康,怎么做能延年,缓起床这件事他说过很多次,她总当耳边风。七年前的冬天,杰克刚过六十三,晚餐后穿一身黑色白条纹阿迪达斯,出去走路消食。他每日坚持走八千步,却倒在了下山的小径。
她见到的杰克,已经盖上白布,面容青白,额头磕破了,惊恐地半张着嘴。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是一个路人——陈小姐,留了个手机号,打不通。她的杰克身体蜷曲倒卧路边,像路倒流浪汉,他们住在纽约曼哈顿时常见的那种。最后时刻,他在想什么?杰克一定不相信那一刻就是最后,他的理想是活到九十九。
他倒下去的地点荒僻,晚上少人走,如果不是这位陈小姐,可能隔天才会被发现。医生说心梗的黄金抢救时间只有五分钟。这位女士,夜里撞上这样的路倒,却坚持陪守到救护人员过来。
她想找到这个好心人,当面致谢。“那条小路只有附近几个大楼的住户在走,她说不定也住附近,甚至是我们小区的?”
“这是杰克上辈子有积德啦,其实,”安妮看看她脸色,“其实心梗也算好死,只是,没交代,没说再见。”
她听了眼圈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茱迪跟杰克各有各的事业,财务分开,杰克一撒手,什么都没交代,幸好有蔡律师,把多个海内外账户理出头绪,储蓄和投资,保单房产贷款,固定转账账目……整理出遗产总额,也从一笔淡水房产和自动转款约定,找到那个叫救护车的人。
“安妮,找到了,不是陈,是程,就住我们小区,同时买的房子,看得到夕阳吧……”电话那一头茱迪声音变了。
之后,茱迪不提,也没有人敢提。她那么好强要面子的人。那时安妮常来陪她,怕她难受。安妮安慰她,杰克是爱她的,那个程小姐也不知是什么关系。看她表情漠然,又说,你看,指着进门处那个定制的大鞋柜。
茱迪和杰克搬进来时,举行了一次暖房派对。朋友们嘻嘻哈哈带着各种礼物来了。杰克很得意地打开鞋柜,向大家展示。只见里头几排全是Finn Comfort、 Ecco等讲究人体功学的休闲鞋低跟凉鞋,每一双鞋面鞋底刷得一尘不染,抽屉里放了各种鞋刷、擦布、鞋油、防水防尘剂和香薰。杰克大方承认是他打理的,大家都笑他太疼老婆了。
脚趾头突然被含进温暖潮湿的嘴洞里,舔舐啃啮,软滑的舌头和尖利的牙,同时觉得痒和痛,怪异的感觉让她无法放松。那个女人是不是有美妙的足弓,俏皮的趾头,柔软有如婴儿自带奇香的足心?杰克私自转移夫妻共同财产,她请蔡律师处理善后,唯一的要求是:处理好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告诉她。
茱迪看着鞋柜,脸上的表情即使亲如安妮也捉摸不透。
茱迪跟安妮在上海看展时认识。安妮和恕民在美国拿的硕士学位,当时台湾科技研发已经上路,恕民加入这波创业潮,却以失败告终,决定转往大陆,他父母都是上海人,上海还有亲人。安妮辞掉中学教师的铁饭碗,陪先生到上海做预制菜供货商,业务主要在江浙沪,主打牛肉面、羊肉炉、姜母鸭。那时正值台湾热,台剧台菜颇受青睐,年轻人讲话喜欢夹杂几句不卷舌的台普,用“不会”表达“不客气”。几年后,台热渐退,利润转薄。两个孩子长大去美国读书,老家的父母垂垂老去需要照护,安妮长时间待在台湾。
在这个时间点,东看西瞧小打小闹数年的茱迪,投入精油一行,代理法国品牌精油,收购云南的精油,重新包装提供给高端美容美发院,用于美妆按摩深层保养,上海女人的时尚轻奢追求,一时做得红红火火。恕民一家则回了台湾。
两家的友谊持续到今天,彼此知根知底。朴实的安妮心甘情愿烘托茱迪的光彩,当一枚称职的绿叶。她们分享各种生理上的衰老,从脑力视力到脚力,有些事却很有默契地保持缄默。
茱迪独立惯了,回台北前,一个人在上海住了一年,但是杰克猝死,在她心里投下阴影。她不怕死,怕死在家里臭了没人知道,也怕倒在半路让人指点,她希望能走得有尊严。她还希望病得有尊严,不要失能失智,不要拖泥带水,要像秋风刮掉树上一片黄叶,干净利落。
还有一刻钟。茱迪起身去上厕所。今天要到捷运车站附近的烘焙坊,车站也有厕所,但现今出门前跑洗手间是习惯,更是生存法则。只要觉得内急,在往厕所的路上,在预知将要解放时便不能忍,往往脱裤子时已经来不及。
比她小几岁的安妮,也有这种困扰吗?安妮有一儿一女,都是自然生产,那隐秘的通道被极度撑开,扩约肌、收缩肌、盆底肌……老来问题可能更大。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输入,输出。有输入就有输出。产痛,一阵一阵卷浪而来,终至没顶,新生命从痛和血里诞生。暴力,疼痛,激动。是天使的黄金长矛刺入胸口时,特蕾莎圣女的狂喜吗?一次又一次,天使带着微笑刺进她的胸膛,极致的痛苦和甜蜜让她发出呻吟。
十七世纪最伟大的雕塑家贝尼尼,把贞洁圣女的狂喜定格成性高潮!四十岁的她在罗马看到这尊惊人的雕塑后,就甩不开这念头。这是亵渎吗?雕塑家不曾体验信仰的狂喜,于是借用了官能上最极致的经验,是这样的吧?她希望也能有那种体验。
就像房子年久失修,墙粉脱落,壁纸绽开,这里那里一道道裂纹,角落里生出霉斑,水声滴滴答答,从天花板和下水管渗出的还有怪味。她依然记得,每当脱下裤子,蹲下闻到自己,那种带草腥气的幽香,是那么令人迷醉。数十年后,幽香悄然变调,往腥臭靠近,在动物世界,她已经失去性的魅力。
茱迪小心锁上门,乘电梯到大厅。还有五分钟,小巴等在门口,空车打着空调。她站在廊柱的阴影下。以前杰克总用他的影子为她遮阳。是他的绅士做派,还是多年相处的习惯?她看向月季花园,那后头有条僻静小路,指路牌写着“月季小径”,其实沿路没有一朵月季,月季太娇弱又有刺,在那里恣意生长的是蒲公英和小雏菊。那条路可以一直走到山脚,走到小镇,走到海边,也可以走向终点。
昨天把待客用的器皿都拿出来了。几个老友已经不太出门,也有候鸟般来回东西或南北两半球的,在台湾能来的就是安妮恕民两个。人少没有丝毫减少她的讲究。夏日待客,她选了一组四套的日本白底竹痕圆壶茶杯茶托,准备摆菠萝莲雾的水晶盘、摆小饼干的墨色大圆盘、兰花草描金边的蛋糕盘、三支银叉、三支玻璃柄的小叉、三只素白贝壳纹的点心碟、三只玻璃杯、三只高脚水晶杯,雷斯令甜品酒已经放冰箱冻着,还准备了消暑的柠檬水。
本想用那只纽约带回台北,带到上海又到淡水的青蓝色手绘大瓷盘。这是她跟杰克度蜜月时,在巴塞罗那淘到的,取自天才建筑师高迪的拼贴创意,是每次派对的主角。昨天她没等每周两次来打扫的阿真,自己伸长手去柜子上层够。应该可以的,她够到盘沿,小心翼翼往外拉,拉到一半悬空时,盘子变得很沉,太沉,即使特别使劲抓紧……她把碎片收齐扫净,用塑料袋层层包好,不想听到阿真说哎哟好可惜!
算了,楠楠,以后,这些东西也不知会流落到哪里。独居久了,她常自言自语,叫自己的小名——楠楠。
如果她走了,谁来处理她的遗物?抽屉里的文件电脑里的档案衣柜里的亵衣,那些私语和泪水,辗转反侧无眠的夜,只能存在她和另一个人之间的,有一天全盘托出公诸于众。他们将会知道她也是残缺的,幸福只是摆拍。
班车沿山路蜿蜒而下,时有颠簸。茱迪抓紧前座椅背手把,在车子摇晃中闭上眼睛,想着什么,却又抓不着头绪。下山路开得快,不一会儿车在淡水捷运站前路边暂停,她睁开眼睛,缓起身,跟自己说不要急。下了车来,四周张望一下认清方位,便往一条小路走去。
永乐烘焙,黄底绿字的招牌。店面不大,三张蓝绿瓷砖贴面的小圆桌,各配两把漆白的木头椅。早到的客人买了蛋糕和咖啡,坐在那里看其他人排队。
昨天她已经打电话预订了奶油曲奇和芝麻饼干。这是店里的招牌,又香又酥,一甜一咸,是茱迪家派对的必备点心。近几年,她膝关节疼痛,腿脚无力,搭飞机赶行程成了苦差事。在台湾的时间多了,每两个月朋友们便到她这里聚会,雷打不动。
茱迪浏览玻璃柜里各种糕点,突然眼前一亮。只见当中一个方盘里摆了五片平日不见的蛋糕,酥皮夹核桃奶油,一层层叠上去。
“我姓郭,昨天订了饼干。”
店员从橱柜里取了两包纸袋,“奶油和芝麻?”
“对对。还有,你们有拿破仑蛋糕?”
“有,要几块?”
她买了两块,老友都忌吃甜点了,尤其是奶油,可是难得遇见拿破仑。
班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她把饼干放进包里,提着蛋糕纸盒往车站走,那里有绿地,离海近。几只水鸟栖在步道围栏,神情漠然。鸟是没有表情的,不像小猫小狗,有时就像孩子一般。
母亲曾担心她膝下无子老来寂寞,现在看身边老友,孩子羽翼已丰飞到世界各地,终年难得回来。虽有血缘,他们并不真的了解父母在经历着什么。还是同辈人贴心,都在老病的路上,都懂什么是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杰克走后,朋友劝她养只猫。狗要遛,叫起来嫌吵,不如养只猫,静悄悄的,却又活生生。都怕她寂寞。
她随意走了走,下午的阳光晒人。往老镇的主街走去,有很多店面,但是她已经失去东看西瞧的兴致。还有什么是没见过的?惦记着下午的派对,想着是不是叫车早点回去,走着走着却又走回了车站。
她缩到阴影下,靠着一堵砖墙。一些短裤棒球帽的男孩女孩一拨拨从车站出来或进去。可能是大学生。
她想起第一次吃拿破仑蛋糕。那天放学回家,家里没人,她去信箱里取钥匙。信箱里躺了一张米色的信封,上头写着楠楠。是给她的!她打开来,里头一张生日卡,一个黑色短发刘海齐眉的圆脸女孩,穿着大红和服笑眯了眼。母亲在卡片上写着:楠楠,你已经十岁了。这是她收到的第一张生日卡,而且是从邮箱里拿出来的,过去那里只有报纸和大人的信件。
母亲稍后回来了,手里拿了个纸袋,打开来,用小碟子盛出,摆在她面前,是片长方形蛋糕。母亲脸红扑扑地喘着气说:你运气真好,戴叔叔有个朋友从台北来,说是家里有上海的糕饼师,做了拿破仑蛋糕,这个我都没吃过,只听你外公讲过。光复以后,他去上海找机会,在那里住了半年多。上海以前有很多法国人,这是法式蛋糕,很费工,一般师傅不会做。今天你生日,这蛋糕给你。
生日卡片和蛋糕。她的同学里没有人过生日,大人过生日吃的是猪脚面线。外公毕业于台南成功大学,做日本人的生意,一妻一妾,子女成行,改写小地方田村仔的命运,是家乡的仕绅闻人。外公最疼爱的是母亲这个幺女,聪明任性,毕业于教会学校,说话常喜欢夹杂几句英文。每当无法抉择时,常说一句莎士比亚的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择此或就彼,此为其难题也。
当时母亲的难题是择偶。媒人鱼贯上门,外公随她心意。她看上的是任职合作金库的郭姓小职员,胸无大志但有情趣,两人一起摆弄电唱机和黑胶唱片,音乐响起便拉手跳舞。
从她记事开始,这个家常有日本带回来的巧克力、核桃、小女孩的洋服和眼睛会开合的洋娃娃,大人小孩都过生日,过圣诞节。
母亲坐在餐桌边,催促她快吃。蛋糕有两层,酥皮上洒着白色糖霜,夹层是奶油和核桃粒,香味扑鼻。她举起叉子,往蛋糕中间切下,蛋糕顿时崩塌散架!她愣住了。为了宽慰她,母亲拈起一块碎片送进嘴里,嗯,夸张地发出满足的叹息,她也直接用手吃了起来,嗯……
后来,从巴黎到悉尼,她在很多地方吃到不同口味的拿破仑。她让蛋糕在盘子里躺倒,叉子轻轻刮过如探虚实,一层叠一层,黄油皮白软乳,尽收眼底。她不慌不忙切成小方块,找寻千层酥皮和甜馥奶油的巧妙平衡。杰克曾跟她说拿破仑其实是意大利的糕点,只因为发音近似法国英雄拿破仑,成了法式 糕点。无论它源自哪里,吃这款蛋糕时,她想起的是第一个拿破仑,还有那段时日常去戴叔叔家的母亲。
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她戴着灰色渔夫帽——今夏的第二顶,德制超轻钛金属框的太阳眼镜——两年来的第三副。“东西都长脚自己跑走了”,母亲晚年常说这句话,怨叹记性不好“没头神”。母亲在她这年龄时开始抱怨东西长脚,最常跑走的是手表和眼镜,然后是钱包月票,一只耳环一条丝巾……它们都长了脚,悄悄开溜,直到灵魂长脚的那一天。
身旁年轻人来来去去,他们的动作行云流水,而她需要慢点,再慢点,一急就出错。年轻人的行动越来越快,快到身子向前时影子还留在身后,飞扬的头发咧开的嘴角衣领和裙裾,惊鸿掠过狡兔掠过,旋转吱旋转吱,吱——
楠楠,怎么了?
蝉在叫,妈妈,蝉在叫……
蝉要叫,它们要交配啊,七年就等这时,错过就没有了。
没有了?
我出去一下,你好好看家,先写功课。
掠掠及肩鬈发,双颊飞红,眼睛亮得像天上星。母亲出去了,脚步那么轻盈。她悄悄跟上,疯狂的蝉鸣掩护了她。母亲很快往巷子尾走去,那里有一扇朱红色的门,虚掩着,母亲一闪身消失在门后。那扇门和石灰墙隔开的是另一个小区,住的是大陆迁台的公务人员和眷属。
每天这个时候,母亲都要出门,有时回来会带小点心,不再盯她们功课说姊妹坐没坐相,一个人打开《妇女杂志》微笑,做饭时哼着闽南语小曲:白牡丹,笑文文,妖娇含蕊等亲君,没忧愁,没怨恨,单守花园一枝春,啊啊啊……有时卷起舌头唱: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畔,多美丽啊啊啊……
母亲不应是白牡丹,更不是杜鹃花。她的手放在朱门上,没有勇气推开。
啊,啊啊啊……
我在哪里?车子快开了,就等这班车,错过了,就没有了……
她在海边,咸咸的海风吹拂,她直视海平面,自恃有太阳眼镜。但太阳眼镜挡不住被海水反射的强光,那是无边无际的锡箔,从中裂开一个洞,天使和落花,维纳斯从海洞升起,及腰长发盖住胸脯,双颊飞红,眼睛像星子。维纳斯开口说:楠楠,你已经七十岁了。
妈?
维纳斯母亲宝相庄严,肉身丰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妈!我该怎么,怎么……她不确知自己想问什么,因为她明白只能独自向前,走上那条没有月季的月季小径,可是……
母亲心领神会,对她没说出的问题给出答案,却是一句老话:To be or not to be。
她默然。母亲即使变成维纳斯,掌管爱与美,也无法为她作抉择。她为当年在母亲弥留时的任性告解感到羞愧。维纳斯一直往上升腾,上半身消失在云里,空中只余下半身,小腹饱满,私处有浓密毛发,大腿硕美,小腿肌肉分明,脚背润白如玉,十趾微翘。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她一步步抵达母亲曾有的年岁,体验母亲当年的存在状态。现在母亲再一次离开她,向空中冉冉升去。
等等,等等我啊!她对那充满能量的下半身喊着。
叮咚叮咚,铃声招魂,茱迪发现自己背靠墙坐在地上,手机在包里呼叫,是安妮 。
“茱迪,我们准备出门了!”
她沉默了几秒钟才出声:“啊,安妮。”
“怎么了?”
“刚刚,我妈来看我了。”
“你妈?你人在哪里?”安妮记得茱迪的母亲过世二十年了。
“在捷运站,真的,她来看我,我过生日……”
“你是不是中暑了,今天是比较热,你赶快回家休息,我们先去买蛋糕。”
“不用了,我买了拿破仑。”
“拿破仑?那家草莓蛋糕真的很好吃,等等,”安妮跟人说着什么,“恕民说你喜欢吃拿破仑,那就这样吧。你没事?”
“车子马上来了。”
“哦,对了,我们想带个朋友。”
“什么朋友?”
“有趣的新朋友。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把他赶出去。”
“哦,我上车了。”茱迪不置可否。
以前在上海,茱迪跟安妮常去静安区嘉里中心一家茶楼,点几样点心、一壶去腻的普洱,最后总要来一客拿破仑。那是特大号的拿破仑,层层叠叠,酥皮很脆,要侍者亲自操刀才能完整切成片。两人绝对吃不完,点这个无非就是茱迪的任性。
安妮不记得茱迪爱拿破仑,但恕民记得。恕民老家在上海,虽然在台湾出生长大,却有上海男人的细腻,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带着解人的笑意,平日喜欢浏览各种杂书,是带着书卷味的生意人。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12期)
【章缘,生于中国台湾,旅美多年,现居上海。曾获多项文学奖,作品入选海内外中英文文集选刊,已出版《更衣室的女人》《陌生地》等九部短篇小说集,《蚊疫》《旧爱》等两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精选集《春日天涯》《浮城纪》及随笔集《当张爱玲的邻居》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