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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12期|黄桂元:殊途,而未同归
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12期 | 黄桂元  2025年12月18日08:07

 编者按

中篇散文《殊途,而未同归》是南开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毕业生人生经历的真实再现。“七七级”中的他们来自街道、工厂、乡村;有的是应届高中毕业生,有的是返城知青;在高考之前他们或许是工人、教师、售货员、电影放映员、自由职业者……1977年,他们挤过那站满渴望知识与改变命运的人的独木桥,成为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那一年他们命运的闸门被彻底转动。近50年过去了,“七七级”的他们现在如何了?后来又经历了怎样的改变?曾是天之骄子的他们,是否已经实现了年轻时的梦想?

 殊途,而未同归 

 // 黄桂元     

那冬,那春,那条起跑线

1978年2月末,刚刚结束寂寥寒假的南开园迎来各路新生,一时间大中路熙熙攘攘,状如蜂巢。他们多为工人、农民、下乡知青、兵团垦荒者,以及少许“无业游民”。他们野草般杂生在山南海北的边边沿沿、角角落落,无背景、无学历、无地位、无前途,更无年龄优势,若说他们也曾共同拥有过什么,便是有如过山车般的沧桑岁月。

1977年的深秋时节,恢复高考的消息石破天惊,人生拐点仿佛从天而降,这批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挤上那列发出惊天长鸣的命运班车,已是浑身风尘,满目苍凉。此刻,一个历史的长镜头摇过来,形成刺目聚焦,映出那些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漫长泥泞足迹,并将见证,这部分被称为“幸运儿”的底层群体,经历过怎样从岁月弃儿一跃而为时代骄子的蝶变过程。

他们从千军万马般的考生中杀出重围,挤进狭窄、逼仄且超载的独木桥,那样一种且惊且险、且悲且壮堪称中国当代教育史的“奇观”。谈到这一届学子,南开大学中文系张学正教授曾以捕鱼做过比喻:“‘七七级’这一张巨网,捞出的是整整十一年积攒的收获,此事‘空前’,大概率也会‘绝后’,此后高考制度回归常态,一年一网捕的‘鱼’,很难与之相提并论。”

2007年冬,刘震云的长篇小说《我叫刘跃进》悠然面世,我看到书讯,几乎笑喷。以我对刘氏幽默叙事的惯常印象,书中那个民工厨子的生计命运定然充满了搞笑意味。偏偏我班也有一个同学,日后成就斐然,与那位主人公同名同姓,形成鲜明反差,令人忍俊不禁。关于自己名字的来历,刘跃进曾在《传记文学》著文说明:“我的名字很有时代色彩,介绍自己时,我通常会说,年龄写在脑门上。早些年,大家都心领神会,哈哈一笑。现在,这种会心的回应是越来越少了。”我理解,时过境迁,代际更迭,那段一度轰轰烈烈的标志性岁月往事,已随时光飘然而逝,成为遥远的岁月传说和历史标本。

形形色色、源头不一的“七七级”同学中,来自北京的刘跃进属于难以复制的个案,用诸如逆袭草根、励志青年之类的褒词、金句,远远不足以定义其传奇存在。刘跃进的岁数,在我班七十七个同学中排序第七十位,入学时十九岁出头,与如今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大体同龄,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笑容单纯、阳光帅气的大男孩。我比刘跃进大三岁,性情相近,趣味相投,可以互开玩笑。他调侃地叫我“Yellow”,我的英语差,享有这么“洋气”的绰号,没有理由计较。我们各自写了东西,彼此是第一读者,平时闲聊范围多与读书或课程有关,不太涉及个人生活。以我当时对他经历的认知,他应被归于如今的“小白”之列,事实上,这是个错觉,他过往人生轨迹之颠簸,之曲折,与一些自认为饱经沧桑的师兄师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跃进京腔京调,却不是北京“土著”。他的祖籍是山东潍坊寿光,清末年间曾祖刘清堂逃荒至吉林开通许家屯,属于闯关东性质。到了父亲一辈,一度落脚白城。跃进读一年级那年,其父调至团中央所属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全家随之迁居北京。

1969年春,刚满十岁的跃进和妹妹,懵懵懂懂之间,随父母乘绿皮火车远赴河南潢川县,在黄湖农场“五七干校”一待就是三年。那一次,黄湖农场接收了中青社八户人家,带队领导是时任社长的叶至善先生。他曾在写给其父叶圣陶老先生的信中提到,这批来农场的人,老老小小共四十一人,被编为五连,其中有十个老人,十三个中学生,还有十八个娃娃。这十八个娃娃中,就有刘家小兄妹。

黄湖一带地势低洼,杂草丛生,汛期滞洪,荒凉冷寂,环境之艰苦,超出许多人的预想。当地人有一个顺口溜:“黄湖坡,荒草窝,白天无人走,夜晚鹰雁落。”农场地处干涸的湖底,骤然间多出四十几号人,住处成了问题,大家自己动手搭建土坯房,勉强栖身。没有学校,干校领导就协调当地政府,把孩子们分别送到数十里外的地方借读。跃进被分在胡族镇小学,所谓宿舍、教室,也就是几排简陋的茅草屋,早上起来,孩子们蹲在屋后池塘边洗脸,然后上课。周末是他们最期待的日子,可以回家团聚,孩子们步行回家,每次要跨过一条小河沟,高年级学生问题不大,跃进年龄小,脚跟软,有一次没控制住,直接滑入水沟,引起小伙伴们哄笑。他拖着冷冰冰、沉甸甸的棉裤,最后一个到家,一进门就对妈妈抹泪,说不想上学了。哭归哭,说归说,跃进读书的欲望仍然强烈。事过多年,刘跃进师从曹道衡教授。曹先生聊起当年干校趣事,说自己出过一次“洋相”:那次几个人经过一个水沟,别人顺利一跃过去,到了他,心里还在犹豫着,究竟该单腿跳,还是双脚蹦?慌乱中动作变形,直接掉进水里,一时成为笑柄。跃进深有同感,相信曹老师所言绝非杜撰。

1972年,农场人员分批回到北京,之后跃进在三里屯二中读初中,再读高中,勉强可以算是按部就班。那时的高中被缩短为两年制,毕业之后,上山下乡依然是城市中学生的主要去向。与许多忧心忡忡的同学不同,跃进没想这么多,为有机会到“广阔天地”一展身手而欢欣鼓舞。1977年初春,他去派出所“销户”,见到自己的身份瞬间变成非城市户口,那一刻才意识到已无退路,一路回家,脚步略显沉重,进屋却现出一脸微笑,安慰落泪的母亲,目光透着早熟的坚定。

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学校租用了两辆大公交,把已是农民身份的一众学生拉到密云山区。第二天一大早,已正式成为塘子公社社员的刘跃进,就和知青伙伴下地干活,出工时间和劳动强度与当地农民并无区别。女社员的活相对轻松,一般是间苗锄地、跟车撒肥,男社员则多承担苦活累活脏活。六月中下旬是压力最大的农忙时节,要赶在雨季前突击收割小麦,再运到麦场脱粒,常需通宵夜战。计算工分,农村壮汉可高达10分,男知青初来乍到,一般只在6分到8分之间,跃进干起活来如拼命三郎,被定为9分,在知青中最高。不久他还被选为大队团支部副书记,并以知青先进代表身份去县里开会,成为这里北京知青的领袖角色。

刘跃进还是生产大队的笔杆子。一天晚饭后,跃进正出门下地抢收小麦,大喇叭里突然喊出刘跃进的名字。他赶到大队部,原来“七一”就要到了,公社需要一篇稿子,只给一天时间,大队领导让他晚上不要出工,集中时间写稿子。知青干部跃进当即应允,并血气方刚地表示,“三夏”正忙,照常出工,按时交稿。这天夜战回来,已是凌晨两点,跃进趴在炕沿,借着微弱灯光,一直写到天亮。午休后又继续写,硬是准时“拼出”稿子。回屋累得瘫软下来,躺在炕头,他遐思纷乱,想起那些公交车卖票的、商店里卖货的,每天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日子赛过神仙,多么令人向往。

这年九月下旬,社会盛传即将恢复高考,跃进先是欢喜雀跃,又听说还有门槛限制,必须拥有两年以上的工作经历才有报考资格,目光顿时暗淡下来。十月中旬,实锤落下,他确认自己可以报考,距离高考时间已不足两个月。他借故溜回城,四处搜寻复习资料,再迅速返回。他白天进行重体力劳动,晚上还要穿插组织各生产队的政治学习,十点以后才能复习,困倦至极就迷糊一会儿,凌晨三四点钟再用凉水冲脸,振作精神看书。为了有个相对清静的环境,他包下了知青点值夜班的任务,每晚只睡两三小时,硬是把考试前最难熬的时光撑住了。那年高考,作文题目叫《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正中跃进下怀,淋漓发挥,然后度日如年地等待消息,终于如愿。二十多年后,北京师范大学为郭预衡教授八十大寿庆生,刘跃进前去祝寿。得知跃进是“七七级”毕业生,郭老点头笑道,那年高考的作文题目就是他拟定的,跃进听之,格外感慨。

与“刘跃进”这个名字形成有趣呼应的,是我班一位叫庄建民的同学,被大家称为“小庄”。如果说刘跃进的名字带有时代色彩,庄建民的名字则趋于俗常。保守估计,在中国,名叫“建民”的人至少超过百万。我认识的人中,从发小、同学到战友、同事,诸如李建民、王建民、赵建民、张建民、刘建民、高建民之类的名字,见过不下十位。好在庄姓较为稀缺,与“建民”组合,多少能造成些许陌生化效果。在宋代《百家姓》原始版本中,庄姓排在第323位,说它处于某种隐秘状态,也是事实,但历经近千年的繁衍变化,情形大有改观。据最新人口统计,庄姓已跃升至第113位,尽管如此,仍称不上大姓。但这不重要,在小庄看来,历史上有个庄周,就足以傲视千秋了。

小庄不小,比刘跃进足足大了三岁。我对他的直观感觉,是拿不准他是哪里人。说他来自东北、华北、西北中的任何省份,我都相信,唯独没想到他是天津“土著”,可他的确是喝着咸涩的海河水长大的,却与外地人心目中的“卫嘴子”形象出入甚大,寡言少语,举止透着克制。他总是独来独往,若有若无,像个邮差,踪迹不定。四年同窗,我与小庄疏于沟通,此后也联系不多,基本上是那种“半生不熟”的状态。

何以至此?我想根子恐怕在小庄那里。他很小就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处世哲学有个人见解,认为人之交往,应“注重分寸感,轻易不对他人表示亲近,轻易不要求别人帮助”,冷暖由心,聚散随意,减少礼貌性往来,既珍惜自己的生命,也节约了他人的时间,对双方有益无害。反之,关系越是亲近,越容易受到伤害,不受伤害的最佳方式,就是保持距离。这是精神自在的需要,还可以保持人格的独立不会走样。最近,我注意到英国女作家阿西尔的想法与之暗合,她主张人际社会应坚持“诚实的疏远”,以使人与人的关系葆有“呼吸感”,深以为然。而在这方面,小庄无师自通。

我与刘跃进、庄建民都属于“50后”,虽经历过相同的历史潮汐,却有各自的生命节点。1978年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们站在同一条起跑线,看似大同小异,实则有太多不可一概而论的戏剧性看点。

我从小貌似光鲜可人,殊不知,我这个由组织上抚养的老红军遗孤,年幼失怙,年少丧母,与年长我四岁的姐姐相依为命,日子举步维艰,自卑感自此如影随形。但我必须承认,家庭是使我很早下决心走入军营的主要原因。那年我十五岁,尚未发育成熟的身子穿着晃里晃荡的宽松兵服,步姿训练有素地走在部队大院,那种浅薄、虚荣的得意,不是同龄孩子可以感同身受的。我迷上军旅诗歌,在小本子上抄满李瑛、纪鹏、顾工、元辉、喻晓、石祥等前辈诗人的豪言壮语,然后亦步亦趋生吞活剥地在纸上涂鸦,再投寄地区或军内小报,那些气壮山河却空洞无物的句子一经变成铅字,我就沾沾自喜,亢奋难眠。

复员回津的转年秋天,国家即将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在人群中传开。一时间,奔走相告者,摩拳擦掌者,不计其数。而最初,对这件事我不愿想,也不敢想,少年就中断学业,投入高考大潮无异于自取其辱。但我还清高嘴硬,振振有词:“奥斯特洛夫斯基十一岁就当童工,高尔基不曾读完小学,浩然也只读过三年书,这说明,成为作家,‘社会大学’远远要比高等学府的空中楼阁更为重要。”

其实我最清楚,自己的内心有多么纠结。我被姐姐痛责“没出息”,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我虽然犯愁,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做样子。姐姐在天津第一轻工业学校读过三年中专,原打算帮我复习数学,却发现她讲的东西我完全不懂,很快从吃惊到失望,最后变成绝望。她忘记了一个事实,由于父母早故,加之生活动荡,为了找到可以寄宿之所,从小学到中学,我总是不断转学,满打满算只读了六年书。所谓复习,是在原有基础上加以巩固和提升,未曾学过的知识,文科通过恶补可以见效,而对于数学,采用“短促突击”战术,绝无成功的可能。

无奈之下,我只能扬长避短,拼拼运气,把宝押在语文、政治、历史、地理等几项文科。历经煎熬般的高考准备,命运终于开恩。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侥幸过关,做梦一般走进南开园。

小庄则是“七七级”另一类切片。读小学的阶段,小庄一直担任班干部。小庄学画整整十年,废寝忘食,“走火入魔”,画出的风景、静物、人物和石膏像不计其数。同时,还研习硬笔书法,初步掌握了仿宋体、新魏体、隶书体的基本路数,以至于早早考入天津工艺美校,也算是天道酬勤。以当时的教育背景,中专的专业质量并不亚于如今的“211”高等学府,有学者甚至认为,有些中专可与“985”水准掰掰手腕。更早年月,报考中专和报考大学,除了没有外语这项,试卷难度不分彼此,中专学制只有三年,不及大学,但自身优势也很诱人,毕业即可入职挣工资,对于家境困难的平民子弟,这也是实惠的选择。

小庄在天津工艺美校活成了一个追风少年,常与同学背着画夹游走在京津冀一带写生、采风,早出晚归,片刻不闲,好似一群忙碌的工蜂。通过细致观察不同时段不同光线,他学会了如何捕捉各种物体、风景微妙的色彩变化,把山间延伸的铁路、景色四季更迭的村落、山野里的采石场、扬水站和劳作者一一收入画中。

1976年,小庄完成学业,入职天津美术公司。不久即被派往北京军事博物馆,会同从全国各地抽调的一众美术工作者,投入军史陈列布展,“军博”计划用一年时间完成这项“文化工程”。天津美术公司负责“抗日战争馆”的整体设计和展品陈列,过程中,小庄和几个年轻同事常年驻馆,承担了锉字、刷漆、喷涂、制作展品等体力活计。值得庆幸的是,他曾数次参观国家级美术大展,多次近距离感受靳尚谊、何孔德、韦启美等著名画家的作画现场,还常常驻足于列宾、列维坦、门采尔等绘画大师的名作前凝神揣摩,此类活动,在那段日子差不多是家常便饭。毗邻“军博”的玉渊潭,那时归“公社”管辖,周围遍布着农舍、菜田和树丛,湖边水波荡漾芦苇茂密,野鸭成群。小庄常在湖边徜徉,那时他不会想到,玉渊潭是他艺术之旅的驿站,还注定成为自己百里姻缘的一方福地,此是后话。

小庄的学艺经历和“光环”,远非封闭在军营里的我这个大头兵所能想象的。无论审美视野和鉴赏水准,我和小庄都不属于一个频道,更不在同一条赛道。这一切过往,我浑然无知,小庄缄口不谈。

小庄从小就有主意,骨子里喜欢冒险。国家恢复高考,因为机会平等,跃跃欲试者人满为患。不可思议的是,扬长避短的道理连小孩子都懂,小庄却像是中了邪,并不把自己的美术特长当回事,居然剑走偏锋,下了一步奇招,也是险棋,填写了两个毫无关联的报考志愿。

接下来“奇迹”出现了。“牛人”庄建民同时接到了南开大学中文系和天津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他果断选择了弃画从文。他的许多学画同伴虽感意外,但这件事发生在庄建民身上,也没觉得有多异常。他们分别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或天津美术学院。挥手作别,小庄一脸傲娇,并不羡慕。他不清楚自己踏上的其实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了。

小庄怀着对文学的浪漫激情,兴冲冲走进南开园,没过几天即遭当头棒喝。他这才注意到,中文系的准确叫法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而不仅仅限于他背诵过的唐诗宋词,他一下子傻眼。学习汉语语言和文学概论的相关课程,他感到枯燥乏味,想起昔日随心所欲、自由潇洒的快意作画时光,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在日记里,他痛悔自己的草率鲁莽,像是从“美术的芳草地”误入“文学的黑森林”。

此后,每周一返校上课都成了他的负担。他不甘心,开始四处奔走,争取转校,但“开弓”岂有“回头箭”?最终还是白忙一通,回归美术本行的愿望终成泡影。因轻慢美术而被命运捉弄,这也算是报应。小庄心灰意冷,无精打采。他每天照常上课下课,过着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的单调日子,都是硬着头皮强撑,恍惚觉得自己就是19世纪俄国文学中那种“多余人”的形象翻版。

我知道了这段故事的曲折经纬,已经是若干年后。那一刻秒懂,小庄何以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闭口不谈,那实在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稍加碰触,就会隐隐作痛。这位“误入歧途”的南开学子,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把沉默背后的一肚子“不合时宜”写进日记。

如此这般,我们几位同学并非来自同一个赛道,却一同起跑,用如今说法,我们同属“素人”一类。

殊途,而未同归

庄建民和我都属羊。据他的观察分析,羊性与牛性属于规矩、本分的食草类,习性偏于温顺、绵软,可称为“羊性人”。比例上,羊性人是这个社会的大多数,极为寻常的一族,但其中也有偏于疏狂的异类,不甘逆来顺受、任人摆布,关键时偶露锋芒。

小庄十四五岁时,班里有个好勇斗狠、恃强凌弱的小团伙,头头名叫二豹,常以江湖老大自居。小庄习惯于当“独行侠”,举止不卑不亢,这让二豹不爽。二豹屁股后面跟着几个狐假虎威的小喽啰,屡屡跟小庄寻衅动粗,皆落下风。二豹双臂抱在胸前,冷眼旁观,但小庄预感,二豹出手的一天总要来的。某日下午,二豹带人突然堵住小庄去路,声称要么“单挑”,要么臣服。小庄暗想,接受挑战,输了不过是挨顿揍,没什么了不起,但若是现在就认输,后患无穷。小庄点头,跟着他们来到居民楼后面的一块空阔场地,两人二话不说,直接交锋。与体形彪悍的二豹相比,小庄个头偏矮,身板单薄,但在小学阶段练过体操,常爬楼上房,动作灵活,也有些干巴劲儿,两人扭打在一起,彼此都挨了几拳,谁都没占到便宜。僵持中,被路过的大人拉开,算是打个平手。让小庄对二豹高看一眼的是,他没指使喽啰们一哄而上,还算“绅士”。这一架打出了“和平”。二豹知道小庄不是个软柿子,气焰有所收敛,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小喽啰们也都安生了。

羊性的小庄柔中见刚,一旦撒欢,笔墨间的毒舌功夫也很了得。读南开后半程,有次小庄到一位老师家求教,回去在日记中记录下的,不是老师如何点拨如何教诲,而是对其糟糕的居住环境极尽调侃之能事,字里行间,不无刻薄。

只是羊性人再撒欢,再刻薄,骨子里仍是羊性。与之形成对照的狼性人则相反,天生具有进攻性和杀伤力。动物界的羊性与狼性属于两极,狭路相逢,强弱立判,比如公野牛,体型庞大且肌腱强壮,却是食草动物一族;母狮子体形明显逊色对方,却生性凶狠残暴,位居食物链肉食动物的顶端。两者互搏,公野牛被母狮子猎杀是大概率的事。引申到社会学和历史学领域,小庄发现,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主要是由狼性人推动的,初期更是如此,任何进步、变革、战争等都与狼性人密切相关,他对此做出结论:“历史是由狼性人创造的。狼性人创造了历史之后,由羊性人来总结、归纳,形成制度,变为稳定的社会意识。”这意味着,狼性人也需要适当地收敛和抑制自我,向“非狼化”规则和秩序靠拢。

通常,羊性人往往有怜悯之心、仁爱之心、羞耻之心、敬畏之心,狼性人则以建功立业之心驰骋天下。联系到古人说的“立德、立功、立言”,狼性人看重立功,羊性人则更多注重立德和立言。放在一个社会集团乃至一个国家的框架中,最佳的结果,便是羊性人与狼性人形成阴阳互补关系,如同车之双轮,均衡运行。

多愁善感的小庄,写日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小学五六年级。深究之,原因大约有三:一是思想早慧,二是身体早熟,三是性情敏感。三因合并,常使他心绪不宁,写日记便成了一种不平则鸣的渠道。

这种“日记现象”的缘起,也被认为是所谓文学发生学的原理在冥冥发力。小庄的性觉醒也始于这个时期。

一次在家,他听到收音机播出舞剧《白毛女》的插曲,“北方吹,雪花儿飘”,歌词、旋律和清纯女声缭绕耳畔,他先是恍惚,蓦然间有了触电般的感觉,体内生物钟密码仿佛惊蛰般唤醒。接着发生了一件事。一天他独自在家,看到大衣柜顶端放着父亲的一只皮箱,好奇心驱使,他搬来椅子站上去打开皮箱,看到里面有一本书,内容是介绍生理卫生知识,他读得耳热心跳,血脉偾张,此后一直惦记着皮箱,只要家里没人,就取出书翻看。很可能他的偷窥留下了蛛丝马迹,他发现皮箱里的那本书不翼而飞,非常失望,也彻底死心。这件事,成了父子之间的一个永久秘密。

此类偷窥之事,在我少年时代也曾有过。小时候,我家住在奉化道的一座德式建筑里,那座木质老楼有三层,一二楼各有三户人家,三层是楼的尖顶,面积狭窄,破旧不堪,一直没住人。十三岁那年,学校解散,我无所事事,整日四处晃悠。一个中午,我踩着吱扭颤动的楼梯上了三楼,地上杂物堆积,满是灰尘。我看到角落处丢着一本旧书,已被人翻得卷边,我很好奇,发现里面讲的是男女生理结构知识,更要命的还有图解,立即被吸引住,没注意到周围的动静,忽然间有人大喝一声:“干嘛呢?”我猛一抬头,见到楼梯口站着两位高我两届的邻家哥哥,我浑身一抖,下意识把书扔出去,书正好落在他们脚下,两人捡起书凑过去,相互瞧着,发出怪笑。我忙蹿下楼,膝盖还被楼梯护栏碰出血痕。那几日,我一见到他们就溜,仿佛做了丢人的事。再大些我想明白了,他们大我两岁,荷尔蒙已经觉醒,对此类读物的兴趣,至少不会比我低。

还是回到小庄。偷窥那本书,使他变得拘谨、内向,不再和同龄异性说话,见了女孩子便躲,可目光又不受个人支配,总是忍不住悄悄追寻着她们。中专毕业,他开始憧憬爱情,进入大学,他更意识到需要付诸行动,告别“柏拉图幻想”,这样的风华季节,如果不曾奔赴过一场正儿八经的恋爱,无异于虚度青春。

读大二时,小庄开始为校报文章做些插图。有个外系女孩画了一幅刊头,题为“小辣椒”,编辑觉得创意不错,便让小庄帮忙修改。小庄初次见到刊头作者就一阵心跳。女孩白皙脸上那几粒小雀斑,俊俏、活泼,尤其让他着迷。刊头定稿后,“小辣椒”却像是“蒸发”掉了。他若有所失,开始留意“辣椒女孩”的行踪,在图书馆查找,在主楼各个自习教室搜寻,在她放学的路上守候,总是白忙活。他打听到“小辣椒”的宿舍,便找借口硬闯,终于见到她,东拉西扯,语无伦次,无获而返。过了几天,经过一番自我激励,他鼓足勇气邀请“小辣椒”观看电影《佐罗》,女孩面露难色,收下电影票,却爽约了。小庄依然意乱情迷,不相信“小辣椒”对自己毫无感觉,还设想了种种女孩没来赴约的理由,认定或许是对方在考验他的爱意成色,遂郑重寄出情书,苦苦等来的是一纸拒绝。

这时候的小庄,在追女孩子这件事上还是个没开窍的愣头青,学不会察言观色,说不出甜言蜜语,做不到欲擒故纵,这并不妨碍爱情假想在他的内心疯长。

大四那年,一个叫平儿的哲学系女生进入了小庄的视野。她曾是他的邻居,还和他在同一所中学读过书,某日他和她在校园意外相逢,他蓦地领悟了,什么叫“女大十八变”。就因为两人并不生疏,这意味着发展关系可以少走弯路。他省略铺垫,直接找到平儿,以熟识的口吻让她推荐几本书,理由堂而皇之,帮自己补补哲学。平儿满口答应,让小庄去她家直接挑选。

一个冬日上午,小庄去了平儿家。坐在她家,话题围绕哲学和文学,又延展到共同认识的同学和熟人,聊得尽兴,让小庄有了一种推心置腹的感觉。很快到了中午,小庄余兴未尽,却只能告辞,他约好过几天再来找她,至于借书,那本来就是借口,直到离开,两人谁都没再提起。回家一路,小庄有些飘飘然,想当然地认为这就是恋爱关系,情投意合,两心相悦,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接下来时光变得难熬,仅仅两天,他就等不及了。那时没有可供联系的电话,写信只会耽误时间,他索性直接上门,自信地认为会给她一个惊喜。

那个上午,平儿开门,微微一怔。随后小庄看到了让他吃惊的一幕:屋里坐着一位高个子男青年,表情有些不自然。一时间三方都有些拘束。小庄稍作镇定,拉一把椅子落座,位置和平儿、男青年正好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大家不咸不淡聊了几句,他就离开了。

小庄骑车在寒冷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着。平儿的家能同时接纳两个异性来访,这不是典型的“脚踩两只船”吗?按常理,女孩子考虑终身大事,在目标没有最终确定的状态下如是操作,并非不可理解,但那时的小庄太年轻,太“直线”,也太较真儿,特别是植入他头脑的伦理观已经根深蒂固,他不能视若无睹,任其继续。他要向平儿讨个说法。 

就在当晚,小庄第三次敲开平儿家门,绷着脸把她叫出房间。两个人站在黑乎乎的楼道里,他硬邦邦问:“我想知道,上午见到的那个男青年,跟你是什么关系,我跟你又算什么关系?”潜台词的道德评判意味再清楚不过了,等于把平儿逼入死角。黑暗中,小庄看不清平儿的表情,却听到她回答的声调高傲而凛然:“我觉得,青年男女之间相互交往都很正常,他来我家,你来我家,我都欢迎。也许你想多了,我没有答应你什么,也不欠你什么。你不该这么问我,我也没有义务回答!”小庄惊诧,垂首,裹紧外套,羞恼离去。

一场期待中的恋爱,梦怔怔中就被画上了句号。我相信,若当时小庄以更弹性的方式接受优胜劣汰、公平竞争的事实,以他的特有气质和一表人才,很可能不会发展成这般结局。事后他也是这么反思的。

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深刻影响了几代读者。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少年时期与少女冬妮娅相恋,后因理想不同而分手,令无数读者扼腕叹息。而在我看来,保尔后来的另一个爱情桥段,更具伦理意涵,也更耐人寻味,却被许多人忽略了。

保尔参加革命后,心仪知性女子丽达,这段情愫却夭折于他的莽撞和误解。那次,他兴冲冲去找丽达补文化课,出现了与小庄的经历极为相似的一幕:他从门外愕然看到,丽达在屋里和一个男青年交谈甚欢,不明所以的保尔一阵失落,闪身撤出,毫无迹象地消失于众人视野,没有给当事方任何解释和转圜的机会。不久便有了保尔被炸死的误传,丽达得知消息,还把自己的悲伤写进日记。三年后,全俄召开全国青年团大会,已是中央委员的丽达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人公布全体代表名单,当念到保尔·柯察金的名字时,她的身子战栗了一下。会议间歇,丽达找到保尔,在一个角落两人有段对话,丽达表达了内心埋藏很久的困惑。保尔表情苦涩,承认那是他在年轻时犯过的一个错误,现在想来很可笑,但更多的是遗憾。丽达说,保尔,这番话你三年前就应该说,而现在太迟了,我已经有了一个小女儿,她有个不错的父亲。保尔面色凝重,沉吟道,不管怎样,我失去的,比我得到的要多。人的成熟需要过程,需要付出代价。现在回过头来审视小庄当初的鲁莽举动,导致恋爱“未遂”,某种意义上也是必然。新中国成立最初的一二十年里,保尔·柯察金的形象影响了无数庄建民式的中国读者,这也是那代人的理想主义爱情观的某种认知宿命。

刘跃进也曾经历过如期而至的青春悸动,却表现出了超越年龄的机警和理性,使人不能不相信,他身上所显示出的把控人生方向的“大局观”,仿佛与生俱来。

农村插队下乡第一天,十八岁的跃进就被广播室传出的甜美女声迷住了。见到庐山真面目,更感觉女广播员的外形与声音完美融合,浑然一体。以前读中学时,男女生之间楚河汉界分得很清,到了农村,禁忌破除,距离消失。这个乡下女孩喜欢穿红色外衣,性格爽朗,相貌可人,使他第一次有了想与异性亲近的愿望。作为团支部副书记,跃进少不了要与广播室打交道,他的工作稿子都是由红衣女孩播出的,有事没事就往广播室跑,一来二去,彼此都觉出有种微妙的情愫在悄然萌动。这时恰逢跃进的母亲来乡下看儿子,她敏锐地发现“情况”不对,提醒跃进与女生交往要保持距离,在农村谈恋爱更是不可取。母亲目光深远,及时叫停,不希望跃进的未来被天地其实并不广阔的农村拴住,相信儿子将来会有更大作为。跃进瞬间警醒,开始自我克制,与红衣女孩的接触大大减少。数月后,跃进收到南开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更加理解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若干年后,刘跃进听到李春波的民谣情歌《小芳》,内心还是有些忧伤和惆怅,那个青春短梦毕竟是其人生之旅的初次体验。

读大一时,从系主任到汉语课老师,都曾敲打过学生,大学不负责培养作家,想当作家,此门不通。现在看来,老先生们或许没有考虑到这样一个特殊背景,“七七级”是一群过来人,表达欲望强烈,想当作家的人如过江之鲫,另一面,能真正发表作品的却寥若晨星。

刘跃进最初是圆作家梦的积极跟进者。作为中青社子弟,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他很早就读过一些红色经典作品,此后又读了鲁迅、茅盾、王愿坚、峻青、浩然和外国作家杰克·伦敦、凡尔纳的作品,其先发优势,在同学中得天独厚。他家宿舍楼内的342房间,柳青是常客,曾在这里修改《创业史》第二部。那时柳青每天都要下楼遛弯儿,他略显驼背,肤色黝黑,目光有神,头戴西瓜皮帽子,完全就是陕西老农模样。同一单元的二楼,住着儿童文学作家金近,可称邻居。此客房还先后住过《红旗谱》的作者梁斌、《李自成》的作者姚雪垠、《红岩》的作者之一杨益言等,都是小说名家。一次在现代文学课上,老师提到20世纪50年代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的曲折过往,跃进惊讶地发现,与他家同住一楼的那个吴小武叔叔,居然就是萧也牧本人。

刘跃进不再热衷于小说、诗歌、散文写作,将关注点、兴趣点转向古典文学。契机发生在1979年春,叶嘉莹教授回到中国,首先在南开大学中文系举办讲座。叶先生在111阶梯教室初次亮相,光彩照人,一讲就是两个多月,讲座听众,可用满坑满谷形容。跃进深受感染,暗自激励自己,“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并迅速付诸行动。

实现学术理想,读研深造,自是不二选择。大四那年,全国硕士生招生目录公布,刘跃进报考了南开大学中文系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由于英语不过关而名落孙山。这个小小的挫折,反而激发了他的学术激情。王立平回顾为87版电视剧《红楼梦》谱曲时的情形,曾用八个字概括为“一朝入梦,终生不醒”,用来借喻跃进的学术寻梦,极为恰当。笼统地说,无论他最初想当作家,还是最终成为国内顶流学者,都没有游离“文学梦”的核心,只是在寻梦方向的选择上容纳了多元的可能性,刘跃进把这样的可能性,在日后变成了具有个人标识度的必然性,并发挥到某种极致。

1982年1月,“七七级”毕业生相继离校,各奔东西。刘跃进回京的分配单位,是清华大学党委宣传部下属的文史教研室。之前,清华大学来人到南开大学挑选毕业生,系里王达津和郝世峰两位教授极力推荐刘跃进,可谓慧眼识珠。庄建民则被分配到新华总社,当了记者和编辑,也算是如愿以偿。而我的毕业分配过程,称得上“高开低走”,之后的职业走向也略带几分戏剧色彩。

我拥有五年以上工龄,一直享受着带薪上学的政策红利。按“哪来哪去”的分配原则,我本应回到天津市文化局创作评论室,中间却出现了情况。读大四下学期时,军艺曾到南开大学挑选毕业生,系里推荐了我。我的家世背景、退伍兵和编辑身份,无疑都是加分项,军艺方面阅读了我的作品剪报表示认可,此事算是敲定了。系里老师告诉我,你在班里是最先确定毕业去处的,并叮嘱暂时保密,我犹如梦幻,连连点头。此后我声色未露,学习如常,只待通知。毕业的日子终于来临,一些同学纷纷赴京报到,我心里有底,并不羡慕,随着学生宿舍由混乱不堪而变得日渐空荡和冷寂,我坐不住了,问到系里,才得知由于不可知原因,去军艺的事已经泡汤。一切毫无征兆。

单行道与多向度

“七七级”的四年学业,在匆忙散伙、各奔东西的一片狼藉中,画了句号。我和跃进、小庄京津相隔,各自沿着人生岔路渐行渐远,背影日渐模糊。此后岁月,刘跃进如何一步步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我全然无知;庄建民又如何从普通记者和编辑,坐到总编室副主任、副总编的位置,后来如何辞职南下,混迹商海,我同样一头雾水。

现在看来,刘跃进在南开时就预设了一条单行道。分入清华大学当天,他便向教研室主任申请报考硕士研究生,一阵软磨硬泡下,领导还算开明,同意他填写报考表,但由于入职年限,被人事处打回来,这才得知,两年后他才具有报考资格。

这个门槛对于踌躇满志的他,无异于当头一棒。两年的等待时光是如此漫长。说来难以置信,跃进的曾祖、祖父都是文盲,父亲也只是中青社的普通编辑,不属于书香门第,更谈不上曾有过怎样的古文训练、国学熏陶,其本人的中小学教育也与古代文学毫无瓜葛,称之“小白”,绝不为过。正是在孤独、迷茫中,跃进确定了古典文献学的研究方向。

两年后,刘跃进考上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成为名师姜亮夫教授的得意门生。1925年7月,清华国学研究院正式招生,姜亮夫是第二届学生,受业于赫赫有名的四大导师,既是“南海圣人”康有为的“再传弟子”,又与大清末代皇帝溥仪成为“同学”关系。入学仪式上,姜亮夫教授对新生的要求是,你们读的不是一般的人文学科,是需要付出寂寞和辛苦的古典文献专业,为打好基础,做足吃苦准备,对得起清华祖师,不辱使命。传承之托,期待之切,溢于言表。

两年后刘跃进收获满满,回到清华,像是回到了学术家园,去图书馆成了日常习惯。在古籍书库的深处,他发现了一间专放善本的小屋,平时不对外开放。那些珍贵的古籍积久蒙尘,异所未见。跃进一有时间就进屋翻阅,沉浸其间,做了大量笔记,每每蒙尘归家。他还在陈旧发黄的借阅卡上看到许多清华老教授的亲笔手书,不禁内心滚热,一种与前辈大师隔空对话的感觉油然而生。

当刘跃进在学术“单行道”上稳步前行之际,庄建民却“低飞”于另类江湖。

小庄拥有好笔头,在新闻职场本可一显身手,却常常事与愿违。新闻和文学都是笔墨功夫,却隶属于两个范畴:前者以正在发生的事实为蓝本,不能越界,语言标准规范,强调客观、冷静、简洁;后者注重主观感受、独特想象和个性色彩。用他的比喻,就如灌木和乔木,同是植物,却完全两样。小庄成为媒体中人,却偏偏一直做着小说梦,这就有点不伦不类。他相信作家圈的说法,新闻结束,文学出发,但新闻如何转化为文学,由谁转化,这都是学问。

新闻职场永远不乏嗅觉灵敏、精明能干的达人。小庄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同行:冬南夏北、轻车熟路的“候鸟”式记者有之,雇佣军般的“三包”型记者有之,出入豪华宾馆、享受车接车送的“宫廷”类记者有之,只会跑机关、编材料的居家型记者有之,凡此种种,各怀绝技。但许多东西是小庄学不来的,他真心佩服的,是那种为独家新闻而肯下力吃苦的同行,他们对生活环境和物质需求从不挑三拣四,油水不大的苦差事,别人不愿去的危险地方,只要值得,他们会拎包奔赴,一路绝尘。小庄敬意满满,心向往之,身体力行。

小庄曾在安徽下放一年,对于乡村的生态真相有切身体验。有次他去一个偏僻遥远的地方采访,一天之内要换四种交通工具,轿车、火车、轮船、客车,马不停蹄,争分夺秒。

先是从蚌埠到芜湖,乘的是火车,还有座位,悠悠一路,可以观看沿路乡间风物。正值冬天,之前接连几天阴雨飞雪,空气沉闷潮湿,这时忽然放晴,枯枝败叶草木凋零的土地,沐浴着阳光,散发出清爽扑鼻的气息,竟有几分小阳春的气象。有的土地灌满了水,为来年种稻所需。树木繁茂的地方是村庄,草房居多,间或有些许崭新砖瓦房鹤立鸡群,新旧错落,高矮不齐。一处水面上,鸭子在游弋,有位坐在岸边土窝里看书的放鸭姑娘在眼前闪过。

下了火车,过江旅客纷纷涌向渡口,吵吵嚷嚷地塞满了渡轮。小庄注意到,船上立着一辆自行车,后架绑着一个大过脸盆的篮筐,里面挤着二十多只待宰的鸭子。它们个个翘着头颅,伸长脖子,样子木呆呆的。有趣的是,鸭群中混着一只大鹅,雪白硕大的额头长着一颗橘红色圆球,像是皇冠,神态不凡。很快大鹅累了,眯起黑豆粒般的眼睛,即使在打盹,也不失鹤立鸡群般特有的高傲。拥挤在它身边的鸭子就不同了,庸庸碌碌,各色各态,有两只鸭子脑袋昏昏垂着,像是被猎枪击中,嘴里滴出的浑浊黏液挂在篮子边沿。

船停靠岸边,小庄跟着人流挤进乡间的长途汽车。他穿着皱巴巴的棉大衣,背着沉重的挎包,夹在一群灰暗麻木的人群里,想象自己的样子,很像那个篮筐中的某只鸭子,不禁哑然失笑。

汽车像匹吃力的老马,在一条崎岖不平的旧公路上颠簸行驶。小庄没有座位,摇晃中拉着扶手尽量站稳。车里塞满了旅客,人与人相互摩擦、撞击,烦躁、抱怨,更多的是神情麻木。一个瘦脸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仿佛在打瞌睡,谁知是晕车,忽然“哗”地吐出满是酸臭气的汤汤水水,溅在小庄的鞋面。他下意识后撤,却找不到多余的空间。晕车像是会传染,小庄的喉咙也在发痒,只能赶紧捂住嘴巴。还有个妇女干脆坐在地上呕吐,众人怨声四起。小庄缩在一处默念老天保佑,快点到站吧。

尽管一路千辛万苦,小庄对采访后写出的稿子还算满意,一年下来,也多多少少获得了记者职业打拼出来的成就感。

回到京城的几年里,小庄忽然觉得环境有些难以适应,新闻职场仿佛成了另类江湖。他纠结的是,以往新闻业内奉为金科玉律的道德标准和价值尺度,现在还管不管用?引申下去,记者笔头的考量标准,是以新闻价值为上,还是以金钱价值为大?

小庄性情散淡,心气不高。在想不通的时候,选择置身事外,只想做纯正、良善的写作者。既然无欲无求,那就按部就班,顺其自然。好在他的人生轨迹还算正常有序,恋爱、娶妻、生子、育儿,一样没有耽误。这种随波逐流的俗常生活,倒也符合小庄给自己设定的道德底线,那就是做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有天晚上,小庄推掉一个无谓的饭局准时回家。一进屋,看见高低柜上的黑白电视里声音嘈杂,儿子趴在地上摆动玩具,小屁股撅得老高。桌上的热菜被空碗扣着,妻子坐在一旁,低头看着手里的会计考试资料,那一瞬间,五味杂陈。

“这就是你的家吗?”当晚,小庄在日记中如此扪心自问,“你是见过世面的,你不觉得丢脸吗?”

21岁那年,小庄还在军博帮忙布展期间,有个小女生也多次经过军博大门。多年后他遐想当年,他和她在玉渊潭迎面相遇,也许不止一次,却擦肩而过。谁承想七年之后,他兜了一大圈儿到北京落地生根,竟与这位玉渊潭小女生成就了一段婚姻佳话,难道上天早已冥冥注定?小女生就读于玉渊潭中学,同学里不少是军博子弟,还有个闺蜜是小庄的偶像、著名画家何孔德的女儿。数年后他喜欢与她在玉渊潭附近散步,还带她走进军博,站在抗日战争馆的一块展板前,他告诉她:“这上面的立体字,都是我当年一个个贴上去的!”结婚后,小庄翻看妻子的旧日相册,其中一张,背景就是玉渊潭的熟悉风光,妻子梳着那个时代流行的羊角辫,身着浅格子上衣,宽松的裤管下穿着偏带布鞋,一脸少女的无忧纯真,眼神凝视,仿佛在期盼着什么,小庄反复端详,认定她是在等候那个似乎从天而降的叫庄建民的男人。

眼下,小庄再度端详老照片,眼睛湿润了,一种愧疚感,还有为人夫、为人父的自责,刺痛了他的心。

而在一般人眼里,情形不应该是这样的。记者享有“无冕之王”的声誉,重量级新闻单位的记者更属“大牌”之类,即使记者自身不招摇,不炫耀,也总会被那些“有心人”惦记。小庄对此清醒自知,人家惦记的,从来不是你本人如何魅力十足,而是看重你的话语权位置,还有由此衍生的种种资源。

以往,小庄常常以洁身自好、安分守己、穷且益坚、淡泊明志之类的字眼聊以自慰,把自己定位在合格的“写匠”,而永远成不了呼风唤雨、博人眼球的活动家。他承认自己人脉根基浅薄,职场能量有限,却并不觉得这是短板。后来的一件事,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有年秋天,家人紧急告知,堂姐在上班途中因车祸身亡,让小庄赶回来,帮助处理善后事宜,包括出面与肇事方交涉赔款金额,要求堂姐单位领导解决死者的一位亲属的就业问题,以及将现有住房换得更靠近市区等等,都是大事。在亲戚眼里,做了十年京城记者的小庄,身份特殊,自带光环,被寄予厚望,也是理所当然。让众人大失所望的是,小庄虽第一时间赶到,却只做了些打下手的小事,比如帮忙写了一份申请书,与堂姐单位领导面谈,身份也只是家属代表。所有关键性的问题皆爱莫能助,自降了身份不说,亲戚也因此极为不悦。

小庄陷入了反思。他发现,活在烟火人间,做到高尚、正直、廉洁委实很难,而做到卑鄙、无耻、下贱同样不容易。有的人无论如何熏陶,也“卑下”不起来。有的谋利行为,理由堂堂正正,但真正做起来,心里还是不踏实。毕竟那么多年的“道德操守”从未逾越,即使松动,是不是也得费点力气?如此轻易破防,岂不是太“掉价”了?

新闻职场并非世外桃源,江湖丛林法则同样适用。小庄做不到以不变应万变,也就拒绝躺平,放弃随波逐流。他笃信“方向比努力更重要”,一旦发现命运转机,果断奔赴,义无反顾,绝不会拖泥带水。而此时却有了一种异样的冲动,顺其时潮,伺机求变,毕竟面对利益现实,人人都是凡夫俗子,没有谁会拒绝锦衣玉食。

与此同时,留在天津的我,也正处于某种焦虑状态。

我的工作单位是市级宣传机关,坐落在泰安道,那是一座具有古典希腊风格的三层老楼,门口有武警站岗。我很快进入了状态。平时的工作是写宣传材料和各种公文,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逐渐感到厌倦。一次我大着胆子对处长表达了离开这里的想法,处长直视着我:“是不是你读过中文系,就觉得在这里屈才?你该明白,我们宣传处才是中文系最合适的对口工作,而且,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的!”我蔫巴巴垂下脑袋。处长面色变得和善,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还年轻,文字也过硬,把眼光放远些,好好干,会有前途的!”

我没有死心,悄悄找到一位领导,他对我的一些作品比较认可,私下也常聊些文学话题。他沉吟点头,表示可以换个带有“文化”色彩的处室。两年后我又坐不住了,再次面色尴尬地找到那位领导,如此,我的工作关系转到了文联。

一些同事、朋友劝我慎重,无果,便不再多言。从机关的大干事变成下属单位普通杂志的小编辑,位子的落差,非亲历者难以懂得。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角色,并为日后的创作之路走出了第一步。

静水深流,或归去来兮

在“七七级”同窗中,若仅仅以“有志者事竟成”解释“刘跃进现象”,不足以令人信服。在这个娱乐至上的躁动时代,跃进以静水深流之势,默默筑造出了一座古代文学研究的“美学冰山”,其间,除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禀赋、眼光、悟性,皆为不可或缺的成功元素。

始进清华,跃进的主要任务是开选修课,属于素质教育之类,这显然不符合他的学术理想。他的人生定位不单单是语文老师,而要做纯粹而出色的学者。启程伊始,他注重学术根底,从目录、版本、校勘、文字、音韵、训诂入手发力。为打通文史界限,还经常去北大校园旁听有关课程,其中有叶朗先生讲的中国美学史、张少康先生讲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陈贻焮先生讲的杜甫研究、袁行霈先生讲的陶渊明研究等,还包括中国科技史专题、历史地理学专题及专书研究,并做详细笔记,解决疑点,此外只要有机会,就去拜访名家,请教、交流、探讨,博识广览,海纳百川。

如今已是互联网时代,电子图书异军突起,传统的阅读模式面临挑战。跃进的想法也随之调整改变。中古时期以前,纸张尚未发明,钟鼎和简帛是主要的文字载体,文字记录很受限制。据《史记》记载,西汉东方朔初入长安,上书朝廷,三千字奏牍,由两人捧着供皇帝阅读,两个月才读完,在今人看来,不可思议,进而可以想象,学富五车,对于先秦两汉的读书人,并不值得大夸特夸。知识的传播与纸的发明和铜版印书的出现,存在必然的因果链条。到了近现代,书籍成倍增长,大大方便了取阅,再后来,书籍浩如烟海,读者阅读的兴致反而递减,靠卖弄学问而发迹者逐渐失去了影响力,人们各取所需,在乎个人的感受和理解,不再迷信权威。当知识爆炸致使信息过剩的时候,跃进从容如初,在学界反复强调经典重读的意义所在。

如何研读经典,自古而今,见仁见智。刘跃进结合自己的经验,去粗取精,有的放矢,从开卷有益、含而不露、探源求本、集腋成裘四个层面,推荐四种行之有效的读书方法。这些层面的源头,分别取自钱锺书、陈寅恪、陈垣和严耕望等大师。自号“缓之”的刘跃进,迄今已出版近二十部专著和论文集,内容涉及秦汉和魏晋南北朝的文学编年、文献史、史料学、文学地理、文人分布,以及文学史研究方法论,入行之深,等身著述,已远远超出我的学识范围和接受能力。

与刘跃进学术领域的心无旁骛、持久深耕相比,庄建民的多向度人生气象,则是另一种风生水起,诡谲多变。

进入21世纪,有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小庄仿佛销声匿迹。毕竟是大单位、大记者,之前,其行踪飘忽本不足为奇。何况,他本来也不是同学中的活跃分子,露面次数有限尚属正常。但这回的情形异于往常。

公元2000年,庄建民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人生决策,告别京城,杀入深圳,开始了长达12年的南漂生活。这一年他四十有五,已由小庄变成老庄。如此这般,扔掉铁饭碗,抛弃大媒体的靠山与招牌,改弦更张,纯粹从商,抛家舍业,背水一战,老庄会不会是哪根脑神经搭错了?退一步说,按正常思路,即使打算改换门庭,也未必一定要与原来的生活剥离得干干净净,以他的职场资历与写作能力,找个国有接收单位并不困难,他又何以如此决绝,只身南下,搏命独闯?事实也证明了,老庄这次选择给他带来的人生震荡之剧烈,以及付出的代价,远非早年的弃画从文可以相提并论。

老庄不是毛头小伙,他的选择不排除男儿血性的意气用事,或被虚幻目标诱使的一时冲动,更内在的原因,还是性格使然。他从不把过去的人生积累看得有多重,目标一旦认准,心无旁骛,拔腿就走,丢了就丢了,不足惜亦不足道,就像当年他轻易地放弃十年积淀的美术专长,一脚踏入陌生的南开校园。对于生活中一件事、一个现象、一种结果,人们喜欢用“当局者迷”来解释,但作为“事中人”老庄,却未必如此。以他的经验和智慧,离京南漂,从零开始,肯定会有比局外者更深的思虑、更远的谋划。

事后看来,老庄很可能是被自己酷爱的围棋带“偏”了。经过多年的摔打和沉浮,他坚信适时放出“胜负手”,往往会收获绝处逢生的奇效,每一招“胜负手”,都可能成为一次人生再造的涅槃。

“胜负手”是围棋术语,中日韩棋史上,记载了很多高手由于“胜负手”而力转乾坤、转败为胜的案例。老庄深谙其妙,坚信此招一出,棋局骤然间会增加许多变数,“有可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否则,等待你的,很可能是“安乐死”。而此刻,老庄放出的人生“胜负手”,相当于一把豪赌,甚至不惜押上身家性命,那意思摆明了,我这步棋就这么下了,命运之神,你敢不敢接招?

至于那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本身就是反常现象。在他看来,所谓“馅饼”,就是“陷阱”的别称。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无来由的高额回报,让你坐享其成,坐收渔利?退一步讲,真被“馅饼”砸中,对躺赢者也未必是幸事,至少,会助长人不劳而获的侥幸心理和自私本能,与“人,诗意地栖居”的荷尔德林境界,相距甚远。若说人世间的超级馅饼,大约就是巨奖中彩。有美国业内人士通过欧美国家的相关数据发现了一个怪异规律,那些彩票头奖得主,五年内“返贫者”不在少数。以美国为例,彩票中奖者的破产率竟高达75%,委实让人匪夷所思。

老庄在区分何为“馅饼”何为“陷阱”这件事上,做过最简单的逻辑推理:凡是偶然得来,未经付出就轻易到手的东西,可以认定不是“馅饼”,而是“陷阱”。那些违反常规、常理的馅饼自天而降,应该格外警觉,闪躲为佳。用再高些的标准看,当巨大利益莫名其妙突然降临,保持清醒、克制和自律,可以认作是一个成熟公民的基本修养。老庄只身闯荡深圳,就是放弃“天上掉馅饼”的幻想,迈出这一步,也是做足了思想准备。

果然如是。南漂日子,老庄始终处于某种悬浮状态。在深圳,他凭着商业嗅觉,几乎把与证券相关的行当做了个遍,诸如网络证券咨询、招募会员制、股指期货仿真交易,以及一度爆火的艺术品份额化交易,他的身影都曾出没其间。最初他小有收获,甚至亲历过财富瞬间大幅增值,却好景不长,更多时是在险象环生中疲于招架,徒劳挣扎。说到底,老庄终究是文人而非商人,“商旅生涯终是梦,书生意气总为魂”,这是“胎里带”的命中劫数,绕不开,躲不掉,逃不脱。老庄现实版的生活写照,妥妥的是个“幽居”者,无迎无送,应酬皆免,但他毕竟没有看破红尘,更不会入定为僧,排遣郁结,只能在大自然寻求释放的可能。他居住在笔架山公园旁,园中呈丘陵起伏状,三座百米高的主峰鼎立,形同笔架,因而得名。每天早上爬山顶鸟瞰四周市容,远眺深圳湾和香港的遥远景色已入生活作息。星月中,他孤零零回到居所,紧闭门窗,把卧室当成练歌房,独自长啸。他小时候学过简谱,稍懂一些唱歌技巧,壮怀激烈的孤寂中,过足了随心吼唱的瘾,所有的压抑通过胸腔共鸣统统排出。

更多时候,日记是他的灵魂伴侣。他不会记录日常生活的流水账,而是屏蔽那些起居饮食、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细枝末节,遵从心绪的自由流淌。早年,他在日记中仅仅是个倾诉者,日记作为私密情绪的容器,深藏着种种追问、焦虑、烦忧、自省、忏悔,还有数次单相思过程中的诉说、呻吟与梦呓,这类日记,一度被他嘲弄为“垃圾桶”和“下水道”。后半生,他的日记逐渐变得视野开阔,内容纷杂。若做个基本概括,日记是他一生的精神驿站,年轻时的心猿意马,中年后的孤独自审,晚年的从容笃定,尽在其间,一路陪伴,不离不弃。即使日后老庄西装笔挺、举止雍容,出入于金碧辉煌、华丽排场的“高端”社交场合,在他的日记中也只是皮相而已。

2012年,老庄“断臂突围”,结束了兜兜转转的南漂日子,倦鸟归巢,回到北京,已是两鬓染霜,年近花甲。他把12年的南漂岁月视为生命旅程中的一个私人事件,也是一次别具意味的出家修行。

毕业四十多年,星散八方的同学相继退休,落脚北京的老庄,随着家乡情结日渐黏稠,加之二老年事已高,回津便成常事。有好热闹者组织京津同学围棋对抗赛,架势拉开,互不服输,老庄与我皆属资深棋迷,几番来来往往,接触增多,但就私交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大体依旧。近几年,我们仅有两次单独见面,老庄趁回津之便,约我出来征询他出书的想法,地点定在我家附近的麦当劳。当过兵的我一向守时,但老庄总是“捷足先登”,点上两杯热咖啡,找一处位置清冷的角落静候。我每次提前五分钟出现,却每每落个“姗姗来迟”,抱歉落座,老庄没有寒暄,直接入题,完事就走,步子生风。

老庄的新书是一部随笔集,那只是其大量文字的冰山一角。读进去,时光倒流,往事浮现,老庄既遥远,又陌生,有时干脆就是面目皆非。老庄的人生支离破碎,四散飞扬,又悄然聚拢,无缝连接,拼成活生生的“完整版”老庄,给我带来一个窥视者的隐秘快感。概括说来,他的人生经历有如万花筒,每转动一下,都能看到不同色块和角色:资深媒体人、网络博主、业余画家、炒股弄潮儿、艺术品交易人、音乐发烧友、棋牌达人……太多兴趣点,都难以成为老庄个体生命的存在标签。这些年,先开博客,后建公众号,用文字经营一块“老庄菜园”,数百篇随笔看似七零八碎、东拉西扯,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自传读本,在万家灯火中微光闪烁,并不如何耀目,却暗香缭绕。

老庄那种“归去来兮”的苍凉心境,我的切肤体验其实来得更早。

20世纪90年代初期,社会转型加剧,全民皆商,见面若还谈什么诗歌、散文,无异于被时代抛弃的落伍之徒。

这个背景下,性格活泼开朗的萍子开始变得浮躁,还夹杂着叹息,口中念叨最多的就是“穷则思变”。 

萍子是学机械专业出身,在机床研究所伏案绘图,工作性质与我的编辑工作相近,偏“静”。后来她调进一家大型国营商贸公司,负责公关,很快便得到重用,被提拔为计划科长,南来北往,尽显才干。这时有人找到她,说窝在“大锅饭”的体制里,实在屈才,海南商机无限。1992年春节一过,34岁的萍子做出了一项改变人生命运的重大决策——辞职南下。公司高价挽留,她不为所动,一时闹得很僵,她去意已决,连档案关系都不要了。

动身前,萍子忽然有些不自信,而这时已经没有退路,我所能做的只有全力支持。我说你有机会,有人脉,有能力,没问题的。她问,创业失败了怎么办?我说那还不好办,回来就是。她说,日子怎么过?孩子怎么办?我说,我写稿子养家。话一出口,我也心虚。明明稿费讨生活不靠谱,况且,拍胸脯说狠话不符合我的性格,之所以敢这么信誓旦旦,还是因为我心里有数,以她的本事,未来的生路用不着我操心。况且当时也需要我这么表态,如果机会来了,不去尝试而轻易放弃,以她的心气儿,肯定终生抱憾。

匆匆送走萍子,回到空空落落的家,我摸索着地图找到海南的位置,发了一阵呆,是福是祸,就看命了。

很快,萍子在那个被古人称为“天涯海角”的地方注册了自己的旅游公司。其实,一个女人独闯异地的种种艰辛,我并非全然无知。萍子曾谈起过一次旅途险情,说得漫不经心,却使我深感自责和揪痛。一次,为了一桩紧迫的生意,她只身穿行于深圳、珠海和广州之间,事情终于搞定。她在广州打算换机赴海口,一时未能买到机票,为了不耽误签单,她决定连夜乘长途汽车返回,结果被两个陌生男人偷偷盯住,她察觉了,四处躲藏,还是被他们劫持到一辆出租车里。司机警觉,出手相助,机智地把出租车开至一处武警驻地门口,当场擒获歹徒,又护送萍子赶上了已经开始行驶的长途汽车。好人见义勇为,生意顺利签单,萍子收获了短暂的惊吓,也享受到了事业成功的快感。

萍子的事业越做越顺,仅仅两年,就办了“L-1”签证,远赴大洋彼岸美国。这就是现代人特有的潇洒作为?依然是这块土地的子民,何时起,“离别”已经失去原始内涵,不再让人畏惧和忧伤,似乎谁拒绝离别,谁就是那没出息、没本事的窝囊废,活该被世界大潮淘汰。这意味着,人们要学会“离别”,学会“离别”就是学会随缘。

一天在路上,我偶遇萍子最要好的闺蜜林女士,在就近的肯德基坐了一个小时。林女士在德国打工已经五年,很难得回国。她谈到,一同出国的三位女友,只剩下她不是单身,她称自己骨子里是比较传统的女人,从无外心,在国外总惦着天津这个家。我问既然如此,何苦不回来?她叹口气,说我也是奔四十的女人了,位置早就丢了,回来能干什么?我说,远山远水,不是个事,你先生当爹当妈,自己带孩子不容易,家庭貌似存在,其实徒有其表,日久天长,男人会对未来产生幻灭感。林女士苦涩摇头,先生不肯过去打工,也不能怨他,国内的事业不错,一切舍弃,从零开始,怎会认头?在国外生存,女人往往更有韧性,也相对好混一些,男人要面子,讲尊严,不肯轻易低头,有些难办。我和她先生同为留守男士,自然有同感。我说,夫妻分离久了,别说激情,感情都难说,时间和空间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生活,具体说会改变夫妻生活走向,变得不再同路,进而成为陌路。林女士认可地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美国?我说,96年我去过一次,三个月。林女士又问,没留下来?我说,去了才知道,什么叫“熟悉的陌生人”。随之,我们都沉默了。

1997年4月,我再度赴美,在亲朋好友的疑惑中如期归来。我与萍子成了各自人生的过客,似乎也是顺理成章。我们无论谁,都不该承担伦理责任,所能做的,便是真诚凭吊那些曾经美好的过往,并默默互予祝福。

满目青山,夕阳如血

回京后的老庄,办理退休手续,有两条路径可供选择:一是以公职的社会人员身份,把个人的社保缴费资料提交相关部门,通过审核,就可以领到仅仅维持温饱的退休金,此路径简单,省事,却是下策;另一条路,向老单位提出申请,以原单位人员的身份退休,如果走通,退休金将会翻倍,应是上策,却难度极大。但老庄的情况有点特殊,老庄落脚深圳的最初几年,离职人员采用“停薪留职”的方式,把档案存放在原单位,这种情况极为普遍。后来情形变了,在他接近退休的年份,居然赶上了清理“停薪留职”人员档案。恢复身份并享受原单位退休待遇,办成这件事有难度,但不大。老庄从上到下跑了一圈,结果越搞越复杂,最终未能如愿。究其原因,还要归结到老庄的做事风格。假如他放低身段,礼数尽到,结局很可能未必如此。他终于失去耐心,索性不要也罢。

老庄真正成了闲散的京城退休老者。一度,他的日子没有预想得那样安宁。在不知情的亲朋旧友眼里,深圳归来的老庄,仍是个“人物”,“光环”尚存,“虎威”仍在。于是时不时地,还会有人上门求助,请他帮忙找关系、打官司、调动工作,他常常哭笑不得,如实相告,重复解释,不厌其烦,活脱脱一个现代版的祥林嫂。逐渐地,他的日子清静了,同时也投入到了尽孝的操劳中。

很多年前,老庄的母亲本是普通家庭妇女,却常常受到单位老领导、老同事、周围老街坊的邀请,成为其子女婚事的“座上宾”,就因为兄弟姐妹齐全,儿子、女儿及孙辈、外孙辈一个不少,整个就是祥瑞的化身。天津人讲究喜事圆圆满满,遇到儿娶女嫁办婚事,就会请来庄母,图个吉利,沾沾“全乎人”的福气。

退休后的老庄比母亲更进了一步,实打实的四世同堂:上有父母和岳父岳母,中有姐妹,下有儿子儿媳,再下面是孙女,四辈齐全,其乐融融。老庄对此有个形象的比喻,下有“含苞花蕾”,上有“残年风烛”,喜气中别有深意,“全乎人”不是固化的,生活中变数随时出现,这才是人生真相和常态。 

英国女作家戴安娜·阿西尔在临近九旬那年,出版了深获好评的《暮色将尽》一书。她在陪伴母亲时,注意到她吞咽药片时喉结在不停颤抖,像是看到了镜子里未来的自己。在慢慢进入这个无法自控的过程中,她把衰老的身体比作一座逐渐腐朽的房子,“我们只能无奈地看着它一点点破败,再后来。她觉得就像坐在过山车上,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弯道会甩给你什么”。一次她跪在瓷砖上擦拭自己弄脏的污迹,哽咽不已中,她明白了,“原来老去不是慢慢凋零,而是尊严在某个瞬间突然碎裂”。

这种感觉,老庄在回津陪护父亲的日子里,曾有切肤般的体验。八十九岁的父亲患多种老年病,每天用药七八种,从沙发上站起来,需要有人用胳膊在身边协助,同时还伴有小脑萎缩,常偎在沙发里打盹儿,见了儿子,总重复着问:“现在几点了?”父亲曾是天津电影厂的摄影师,业务上被视为权威,在家里亦堪称“顶梁柱”,现在成了离不开别人照顾的“老小孩”,幼稚加低智,常常被家人哄笑和“呵斥”。每每这时,老人没有反应,眼神木然,表情僵硬。再后来,老人的自理能力丧失,尿床已成寻常事。明明有纸巾在身旁,却总是把痰吐在手里,气得母亲一边洗,一边打他的手。那天午后,他去火车站准备回京,向父亲道别,一连说了几遍,老人终于听明白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哇”地哭出声。这一幕让老庄寒气穿心,到了这个年龄,自己会不会步其后尘?

老庄在天津那边为父亲送了终,北京这边,岳父岳母也在两年内相继辞世,仿佛老两口彼此早有相约。

九十六岁的岳父先走了两年,八十八岁的岳母一直住在老庄家里。照料岳母的日常起居,老庄和妻子轮流“上岗”,他还负责“陪读”“陪聊”。岳母年轻时是个浪漫的“文艺青年”,尤喜古典诗词,外国诗也读过一些,这也成了岳母和女婿之间聊不完的话题。岳母文学情怀不减当年,提出让女婿给她讲讲唐诗宋词,老庄也乐于投其所好。常常是岳母睡过午觉,老庄便推着老人的轮椅来到客厅,拉开架势,激情“开讲”。老庄在读南开时留下了大量叶嘉莹教授的诗词讲座笔记,正好派上用场。岳母的姥爷是个教书人,也许是遗传作用,岳母对文学、诗词的领悟力之高,出乎老庄意料,听课的神情像个专注的学生,还时不时提些看法,很有些教学互动的意思。

也就是大半年时间,岳母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先是排便困难,接着吃不下饭,只能被送进医院急诊病房处理。输液、插胃管、穿纸尿裤、装导尿管……病床上的岳母“全副武装”,像是随时准备进入生命的归途。老庄与妻子轮换陪床,目睹岳母日渐衰弱,再看看病房里七八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老太,老庄心里一阵悲凉,在日记中感叹,这里几乎成了“临终候车室”。

老庄试图缓解岳母的压抑情绪,常凑近老人耳边聊天。一次他指着输液管问:“您看,这一滴一滴水流个不停,像不像一句古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然后顿住,观察反应,老人的深眼窝一亮,嘴唇微抖着答道:“疑是银河落九天。”老庄与岳母可以交心,有想法就说,不用掖着藏着。他和老人探讨,所谓衰老,并非生命的倒计时,而是人换了一种节奏活着。岳父年轻时曾在九龙弥敦道一家照相馆当学徒,一直对往事念念不忘,当年老庄还在香港工作,帮岳父了却了故地重游、寻访老友的愿望,一路行程,老人美得像个孩子。老庄回忆那次和岳父到过一处墓园,门楣上刻着两句话,“今夕我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老庄谈了自己的理解,无论何人,不管曾经多么辉煌、伟岸,都会有离开这世界的一天,回归故土就是回归自然,这才是生命完整,人生完善。温文尔雅的岳母静静地看着老庄,目光专注,没有回话,但老庄知道,老人听进去了。

送走岳母,老庄陪妻子一起去娘家老房子,整理遗物。主要是一些书籍、相册、文字材料。他发现一个柜橱里,满满堆着岳母从年轻到老年所写的数十本日记,里面摘抄了大量诗词、格言、哲语、警句,另有厚厚几叠笺纸便条,上面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报上刊登的重要事件、信息,很类似为随时查询积累的索引。岳母早早在心里植下了文学根苗,并用一生默默浇灌,真正是活到老、学到老。翻阅这些遗物,老庄脑海里浮现出岳母好学上进的音容笑貌,不禁眼眶泛红。他把它们捆扎、打包,带回自己家珍藏。

这是“七七级”这一代人较为普遍的境遇缩影。

刘跃进的幼年记忆中,总觉得与父亲的关系很生,一直不肯叫爸爸。跃进有个哥哥,两岁时高烧不退,直到病亡,父亲却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没能及时赶回来,母亲为这事受了刺激,多年来耿耿于怀。全家迁居北京,搬入团中央宿舍,父母也是各忙各的。刚读小学的跃进每天到母亲单位吃饭,需往返十几里路,母亲给他买了月票,到无处可去闲得无聊时,便乘公交车把北京跑了个遍。他闹不明白,父亲整天不露面,究竟在忙什么呢?后来知道了,那些年除了工作,父亲最忙的就是自学。父亲上几辈都是文盲,自己也只读过乡村小学,他不甘心,报考了黑龙江省教育厅办的一个简师班,一年半时间,目标是为农村培养小学教师。父亲以第一名成绩考中,与同班的母亲相识,一起在白城安了家。从白城到北京,父亲一直没有中断自学,家里珍藏了一捆厚厚的学习证书。

跃进的父亲病重期间,有许多话想和儿子说,但语言表达已很困难。经过反复揣摩,跃进明白了父亲的临终心事。

许多年了,母亲常常情绪失控,有个晚上竟离家出走,十岁的跃进和父亲四处寻找,不见踪影,直到黎明,母亲自己回来了,父亲从此更加小心。母亲平日总为一些小事冲父亲发脾气,谁要接话,火气更大。父亲的对策就是躲出去,回避正面冲突。进入老年,母亲又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初期表现是“被盗妄想症”,总是疑神疑鬼,致使全家不得安宁,为之异常苦恼。跃进总嫌父亲太软弱,父亲理解母亲,年轻时因长子夭折,而造成心理疾患,劝大家要多理解,与其伤心无奈,不如从容面对。

如果说父亲放心不下母亲,尚属情理之中,医疗卡又是怎么回事?内中细节,令人动容。父亲从急诊重症监护室转到急诊病房,跃进原以为他节俭惯了,有些药需要自费,不舍得花钱,后来他整理父亲的微信聊天记录,才找到缘由,父亲不想让身边的付费雇工用他的医疗卡取药。雇工应该是随时为他去医院看病取药的身边人,病危状态下的父亲很依赖他的协助,但在原则问题上拒绝让步。弥留之际,父亲担心的就是这件事。父亲病故后,跃进发现了老人写的两份材料,记录了老两口各自的病因和用药说明,这两份泾渭分明的亲笔记录,父亲从未提及,跃进猜想,可能是父亲担心自己病倒神志不清,老伴又说不清自己有什么病、吃什么药,特意写下来备儿子查询。

跃进的父亲和岳父,都曾担任过领导职务,两位老人三观极为相似,严于律己,堂堂正正,一尘不染。

他的岳父是离休干部,资历更老,在是非问题上更是眼里不容沙子。当年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以他当时的住房条件情况,完全可以提升住房质量,但他总觉得自己的住房还可以,无论家人怎样劝说,就是不肯申请,态度固执。他家住在20世纪60年代建的老房子里,大半个世纪,从未“挪窝”。后来,街道出面统一为老房子安装塑钢窗,岳父觉得多此一举,家里门窗未坏,花钱没必要,对方解释,装修费已由上级拨付到装修公司,即使不装,这笔钱也不会退还,岳父还是认为此举纯属浪费,坚持不换。至今,那幢老楼也只有岳父一家仍保持老样子。

岳父家住在一层,门口只有一个五个台阶的小楼梯,但对于九十多岁的高龄老人,出行还是很困难,每次需要女婿女儿用电动轮椅抬上抬下。他的子辈毕竟也年入花甲,一次搬抬老人出屋晒太阳,跃进的妻子瘫在地上,急送到医院,被诊断为腰椎骨折,虽经半年多调养基本恢复,却落下病根。此后,岳父就再也没有走出过家门。

岳父认准的事,家里人谁说都没用。大家看似习以为常,心里却隐藏了诸多不解,岳父也有所感觉,不想当孤家寡人,一直在寻找合适机会和子女沟通。八十岁来临之际,家人打算给他祝寿,岳父很干脆地就回绝了,同时还写了一封态度庄重、言辞郑重的公开信:

……有人建议庆九不庆十。要按八十大寿办几桌筵席,请来亲朋好友庆贺一下。我觉得这样吃一顿饭热闹热闹的方式没有意思。我想要的是,在我活着且思维清晰的情况下,听听你们对我的评价和印象,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庆祝。

我在几年前曾做过自我剖析,小范围地介绍了我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我是怎么为人处世的,我的优缺点。不过那是自我评价。大家怎么看我,平时见面谈话都不涉及,想趁着这个机会看看你们的书面意见。要说实话,说心里话。好的印象,例如通过我的言传身教得到哪些启发,有哪些感触等。我绝不忌讳说我的缺点和毛病及对我不满意的地方,这比我死后议论强得多,有些缺点、错误在我有生之年还可以改正,该道歉的地方也要弥补上。

我极不赞成死后开追悼会。再华丽溢美的悼词我也听不到了。再说,悼词也没有说缺点的,不真实全面。我也反对立墓,到清明节这天去墓前表示怀念,没有意义。周总理没有墓碑,但是他却活在人们心里。这才是最好的纪念。

我热切地希望支持我的倡议,满足我的愿望。

这种一般人闻所未闻的庆生方式,在家人看来,是转向开明的某种迹象,于是家人纷纷响应,畅所欲言,不仅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就连侄子侄女也都以文字方式表达了各自想法。儿子以批评为主,说父亲有些不近人情,女儿则站在客观的立场吐露心声,将父亲的为人做事善意地归纳为三点,即严格、严谨、严肃,算是褒贬兼顾。

跃进深有同感。早年,一次他去岳父家,闲聊中说到社会上某些不良现象,刚流露出些许不满情绪,岳父就拉下脸,毫不留情地一通批评。跃进面部僵硬,不知所措,他真没感觉自己哪一句是“乱说”,本想辩解,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索性知趣地找个地方坐下来,不再出声。此后多年,在岳父家,他总是有意地回避谈论自己,有关岳父的事,也大都不闻不问,敬而远之。有时,跃进也想主动拉近翁婿关系,会把学生寄来的年节土特产送给老人品尝,此举反而让岳父有了警觉。他提醒女婿,送礼者的目的,虽不可一概而论,但原因也并不简单,就算是身居清水衙门,也不可疏忽大意,口吻客气,却是语重心长。

时过境迁,已是耳顺之年的跃进,对已经故去的岳父有了新的认识。岳父原则性超强,内心深处其实也有柔弱之处。嵇康曾作《家诫》,告诫儿子为人处世还是要谨言慎行,包括一些具体细节,比如聚会时如何劝酒待客,人前人后怎么避免闲话等,岳父不曾写过类似家书,但何尝不是如此。家人的眼里,老人平生谨小慎微,做事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对儿女管教严厉,自己更是以身作则,骨子里践行的是《格言联璧》所说的“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岳父为人处世,表里如一,知行合一,“慎独”“慎微”,怀戒惧之心,这是真君子的应有之义。

这一代“七七级”同龄人,他们多为50后,其父辈大都作古,自己也处于七十上下,正有尊严地步入人生的暮昏。

有哲人认为,活在这个世界,死亡和太阳是难以直视的。难以直视,却可以展开想象和追问。就如老庄笔下之言:“我把死神想象成一个头戴黑帽、身披黑色斗篷、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样子有点像佐罗,他远远地飘移在我正在行走的道路的前方,有时能看见他,有时又看不见。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我正一步步向他走近。我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来到跟前,但知道迟早会同他碰面。到时候,我会向他打个招呼,说,嗨,你好,我们总算见面了。你要带我去哪儿?现在上路吧!”那个世界同样哲意深邃,诗性斑斓,自己的生命故事是单行道还是多向度,都将隐没其间,融为一体,老庄相信,“那些比我的生命更长久的事物,在我之后许多年仍将恒久地存在”。

【作者简介:黄桂元,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一级作家,天津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第八届、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文学评论集、散文随笔集、长篇纪实等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