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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9期|陈武:午夜
来源:《雨花》2025年第9期 | 陈武  2025年12月10日08:31

大额存单

何姐感到整个银行的钞票都纷纷朝她落下,而且是各种钞票,美元、欧元、英镑、人民币,就像一场暴雪或一场倾盆大雨,根本无法阻挡和控制,直到把她彻底淹没。这当然不是梦了,这是何姐的想象。何姐就生活在现实当中。此时她正置身于钞票的海洋——某商业银行贵宾室。大堂理财经理身穿合体的职业套装,红唇丰满,口齿清晰,白牙闪烁。何姐在她的讲述中,脑海里不由得就产生了上述幻象。

这是下午三点。何姐是辗转了几家银行之后,才来到这家商业银行的。何姐在听了美丽的大堂经理约半个小时的介绍后,疲劳顿消且深信不疑——这就是她要的储蓄产品。何姐已经畅想了,五百万,三年后,利息所得达四十多万,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在目前经济背景下,能有这个利率已经相当高了,不,简直就是最高。唯一麻烦的是,得让老巩在文件上签字。老巩是她丈夫。这份文件格式是银行的固定模式,她把电子版发给老巩签一下就完事了,非常简单。老巩对何姐的理财理念一向都是放心的,也都是支持的。这一点,何姐最清楚。何姐没等大堂经理说完,就被脑海中那些纷纷落下的钞票砸晕了,窒息了,无法自已了,就示意大堂经理不用再说了,立即发文件。但是大堂经理还是职业性地把这款储蓄产品介绍完才走程序。

文件是由大堂经理发给何姐,再由何姐转发给老巩的。何姐转发之后,又语音留言,这才腾过心情,端起面前的一只小茶盏,抿一口,那茶的香气才在她口腔里流转,她才感受到茶香的润滑和回甘。

五分钟了,老巩没有回复。又过五分钟,老巩还是没有回复。老巩是北京某著名高校的老师,副教授,刚好五十岁。很多人到了这个年龄,都是教授了,博导了,可老巩十五年前就是副教授,至今还是副教授。老巩是教金融学的,按说对金融这一块更为精通,但是实操能力还得看老婆。所以,何姐的自信心完全靠自己一手建立。可等了十分钟,老巩一直没有回复,便打了微信语音电话。微信那一端传来老巩漫不经心的一声“喂”。何姐心里不悦,便快人快语道:“刚发的文件看到了吗?赶快打印一份签个字,再拍个照发过来。”老巩含糊其辞地说:“马上上课了,还有几分钟。上完课再说。”何姐声音立马就变了,几乎是怒怼道:“什么叫上完课再说?分分钟的事,不就是签个字、拍个照、点个发送吗,快点啊。”老巩依然不急不慢地说:“五页纸啊,我得看看吧?得研究研究吧?”何姐在原有的口气上又提高了调门:“有什么好研究的,我都研究透了,定期大额存款,又不是理财,更不是债券、股票……”让何姐更加愤怒的是,老巩居然挂断了。这在何姐来说,从未遇到过。这家伙,胆子变肥啦?何姐想都没想,直接打老巩的手机。手机忙音。原来是对方接听手机了。但何姐还是怒气难平,他怎么不把手机按断听她说呢?那个手机来电难道比她的巨额存款还重要?好在大堂经理比她冷静,安抚道:“何姐不急,您家大哥肯定有急事。您歇会儿,喝口茶。”大堂经理又给她漂亮的小茶盏里倒上茶,琥珀色的茶汤十分养眼。可何姐没有再端杯。按照以往的经验,老巩会在接完电话后给她回过来。但这次显然不是——回倒是回了,却是微信语音。何姐打开一听,说上课去了。何姐知道,老巩的课都是两节课一起上,两节课结束,正好银行下班。大额存单今天是办不成了。何姐知道,再怎么上火也没有用,她倒是反过来安抚大堂经理几句,说明天上午和老巩一起来办,意思是,让她放心,也表示自己不是失信的人。

何 姐

何姐,年轻人会叫她何姨。何姐上升为何姨,也不过近三四年的事。四十五岁之前,偶尔也有人叫她何姨,她听着不爽,觉得把她叫老了。本来也没到老的时候,加上她腰身好皮肤白,平时爱戴一副青春活泼的菱形红框水晶眼镜,和女儿在一起时,经常被人家误认为姐妹,怎么就成何姨啦?最近三四年再有人这么叫她,她就不再介意了。毕竟,一年两载之后就年过半百,不仅是何姨了,孩子们叫她何奶也正常。何姨最成功之处或引以为傲之处,是自己的理财。她是实实在在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走上富裕之路的,至于叫何姐还是何姨,或是何奶,重要吗?但是,当年轻貌美的大堂经理口口声声叫她何姐时,心里还是特舒坦的,仿佛和零零后的大堂经理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了,也和大堂经理同样年轻貌美了。

对于何姐来讲,奔波两三天,今天这家商业银行的大额存款利率是她最为满意的,也算没有辜负她这几天跑了多家银行所费的口舌和辛苦。对,就在两三天前,她手里的两笔大额存单先后到期,合在一起,加上所得利息,就是小五百万了,又跟妹妹借了几万,和自己的零散积蓄凑了五百万这个整数,便开始琢磨起这笔钱,是买理财产品,还是大额存单。她比较纠结。何姐的财富观念不像多年前那么跃进了,早就进入稳健期。但也多亏多年前的跃进,手连手买了几套房子,每次买房她都踩在点上,房子刚入手,房价就开始疯涨,她再把房子卖出去,大赚一笔后,再入手两套房。平稳过了一两年,房价再次大涨,再出手。如此循环,到了十多年前,她手里共攒有六套房产,大套中套都有,而且都在海淀区大学城附近,都租出了个好价钱。用租金还房贷,还年年赚有不少钱。近些年,具体说,到2014年年底最后一套房子入手后,她审时度势,不再投资现房,而是决定保有现有房产,靠这些房产出租,过上忙碌而富足的“包租婆”生活。

老巩的不配合,只是让何姐恶劣的情绪持续了几分钟。从银行出来,就觉得老巩的谨慎有他的道理,毕竟不是一笔小钱,晚上跟他说道说道,问题就解决了。已经释怀的何姐,对着银行临街的玻璃窗,整理一下湖蓝色长丝巾,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妹妹没有接。她便微信语音留言,叫妹妹晚上到家里来。妹妹叫何婧婧,比她小十岁,人又显年轻,看起来又漂亮又有朝气和活力。但是妹妹最近心情不好,不,是糟糕透了,正在和丈夫冷战。冷战的原因既简单又狗血,丈夫和公司的下属偷情,叫她在办公室抓了个现行。何婧婧丈夫的公司是国有大公司,级别很高,丈夫是中层,手握实权,前途无量。他和女下属暧昧已有一年之久,而女下属也有家庭。这事非常棘手,丈夫怕暴露后影响个人发展,便求何婧婧原谅。何婧婧嘴上硬,说了很多狠话,也不想真和丈夫离婚,憋了多天后,便想找何姐出出主意。可那几天何姐心思都在那两笔即将到期的存单上,都在想着存单到期后如何重新让钱给她生出更多的钱来,在想着如何让五百万变成六百万,根本没看出妹妹的情绪变化来。何婧婧几次想张嘴把自己的苦闷和委屈向姐姐诉说,可姐姐开口闭口都是钱,都是利率,都是国际国内经济环境,都是她六套房子的十几个租客,搞得何婧婧无从插话。还是老巩看出小姨子的怨艾,趁老婆奔波于各家银行之时,问她,怎么啦?何婧婧这才跟姐夫哭诉了自己的遭遇。老巩深表同情,对于何婧婧的求助,他给出的建议也是不能离婚,还把不能离婚的理由跟何婧婧解释了一番。何婧婧觉得这个姐夫体贴入微,善解人意,又不甘心忍受丈夫的如此背叛,情不自禁就在姐夫面前大哭了一场。老巩也同情小姨子,又单独谈过两次,一次是咖啡店,另一次还是咖啡店,给她出主意,一定要妥善解决。两次咖啡店之约,让何婧婧心里有了依靠,不再惧怕婚姻的危机了。第三次,也就是何姐在银行给老巩打电话时,老巩并没有在学校,也没有准备上课,而是和何婧婧在咖啡店里,听何婧婧谈她和丈夫斗智斗勇的过程。这真是一场智慧和谋略的决斗——何婧婧的情敌也不是个善茬,把何婧婧的丈夫拿捏得死死的。老巩在这个事件中,也是心智危机没了好主意。何婧婧和老巩的这些密谋,不想让何姐知道太多,怕影响她的财务规划。何姐对这些当然浑然不知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理财事业中,奔波在财富增长的康庄大道上,左右逢源地和租客们斗智斗勇。这不,何姐在给妹妹留了语音后,便去富丽小区了。

富丽小区有何姐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客厅又隔出一间,租给了三个在某大学读研的女学生,其中住主卧的女研究生,嫌卫生间的马桶盖太旧了,提出要换马桶盖。何姐这会儿终于有时间了,就联系了女研究生,去查看一下。何姐到了目的地,看马桶盖算不上旧,又没坏,只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显得很脏,根本不影响使用。何姐是做经济工作的,这个钱她不想花,就跟女研究生商量,把另一个卫生间的马桶盖换给女研究生。女研究生听后,愣了下——在她看来,何姐的这种做法简直不可理喻,因为另一个卫生间是合租的两人共用,马桶盖更为陈旧不说,她心理上也有损人利己的顾虑。女研究生不同意,坚持自己的意见,不然,她自己花钱换,从下次的租金里扣除。何姐看对方很强势,就不想闹僵,同意换新的。

何姐拆下马桶盖,带着去装饰城。开车行进的途中,又突然觉得,这个马桶盖既然可以用,何不把家里的马桶盖拆下来换给女研究生呢?何姐知道家里的马桶和富丽小区的马桶属于同一个型号,或者说,她家六套房子的所有马桶都是同一个型号,因为都是她经手装修的,用的又是同一家产品,互相兼容完全没有问题。巧的是,不久前,她刚给儿子房间的卫生间换了一个新马桶盖。儿子又不是外人,把他卫生间的马桶盖和女研究生的马桶盖互换一下,不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至少要省三百多块钱。于是,就开车回家了。

何姐家的房子比较豪华,四室两厅两卫,一百七十多平方米,客厅连着大阳台,厨房是开放式的,和饭厅连成一体,显得敞亮、气派,有格局。有三个大卧室和一间保姆房,其中带卫生间的那间主卧是儿子在住。何姐便来到儿子的房间,把马桶盖冲洗一下,很快装上去了,之后,她还在儿子的卫生间试用了一下,觉得很好,便再次开车去富丽小区,给女研究生装上原本是儿子卫生间的马桶盖——跟新的一样。女研究生很满意。何姐也很满意,一分钱没花,问题解决了。

忙过这些之后,何姐回到车子里才看手机。何姐看到妹妹回复了,说晚上可以到她家,只是要晚点。也没说有多晚。何姐又问她,要在家里吃晚饭吗?妹妹回复不吃。妹妹不在家吃饭,何姐就觉得简单了,她知道女儿、儿子也不回家吃饭,就她和老巩吃,煮个方便面,买个卤货或炒个素菜都行。她看看时间,五点多了,老巩应该下课了,便微信问老巩,回不回家吃晚饭。老巩说晚上有应酬,让她自己解决。何姐一听,彻底放松,决定去吃份水饺。水饺店叫弯弯顺,预示着接下来、特别是明天的储蓄,会一切顺利。何姐买了一份鲜肉水饺,吃了六个,还有六个,她打包了。她不是吃不了一份水饺,她要减肥。只有少吃,才能有效减肥。所以,她觉得这个决策和互换马桶盖一样,也很明智。饺子吃了,寓意有了,连明天早上的早餐都一并解决了。她在吃饺子时,本想要一瓶她最爱喝的纯橙汁,可这家饺子店卖的是杂牌橙汁,她不敢喝,就又给老巩留言,让他晚上回家时带一瓶橙汁,还特别强调要某某牌子的。

马桶盖

何姐回到家,快八点了。在所有家庭成员中,她居然是第一个先到家的,儿子、女儿、老巩和预约的妹妹都没有到。奔波了一下午,何姐感觉有点累,便快速冲了个热水澡,在自己的卧室躺下了。这是何姐的习惯,没事就躺在床上刷手机,刷着刷着,就会犯困,手机往枕头边一扔,很快进入梦乡。何姐在上床之前,去了一次卫生间,还特意看了看马桶盖,觉得女研究生那间主卧的马桶盖脏得莫名其妙,不知染上了什么东西,画地图一样,根本清洗不掉,她更换马桶盖时,还问了女研究生,怎么弄成这样。女研究生说她也不知道,她搬来那天就说过这个事了。何姐想想,确实有这回事,当时她就答应女研究生,换一个新的。所以这事要怪,就怪上一个租客。也怪自己,上一个租客退房时,她大意了,没有好好检查卫生间,对她来说是个教训。好在损失不大,或者根本就没有损失或者说不算损失。

正刷手机时,何姐感到有人开进户门。她隔着卧室的门大喊一声婧婧,没听到回应,估计不是妹妹,就没有再理会,继续躺在舒适的床上。接下来,她听到客厅里有沓沓的脚步声往返,她听不出来是儿子还是女儿。如果在平时,她是能够听出来的,除非他们故意让她听不出来。儿子三个多月前才大学毕业,继续考研,现在在一家补习班备考。还有一个月就要上考场了。她对儿子的考试能力有些怀疑,不像她当年,直接凭实力被保送去法国读研,拿到学位后,和同时毕业并拿到博士学位的老巩相恋,结婚。回国后,老巩到大学任教,她自己也找了家不错的外企做翻译,女儿出生时,她才二十五岁,两年后儿子出生,她便辞去工作在家专心照料孩子,顺便炒房理财。如前所述,她在这一块有着可以炫耀的成就。对于两个孩子的学业和工作,她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女儿总体还好,在一家设计公司做设计,聪明能干,就是脾气不好——这是她的看法,女儿和老巩并不这么认为。儿子之所以下定决心考研,有可能就是怕工作,想借考研之名玩几年。她看出了儿子的这种迹象,但不便揭露,要给儿子留着足够的尊严。这些都是小事。她为孩子们已经做了很多,付出啊,贡献啊,包括积累的这些财富啊,到头来还不都是他们的?她是家里的大功臣,这一点,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这年头,除了钱,还有什么值得奋斗呢?还有什么能超过钱的功能呢?迷迷糊糊间,何姐进入了梦乡。

何姐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女儿正站在她房间门口,怒目对着她。女儿很漂亮,是她和老巩在法国里昂大学求学时未婚先孕的作品。也是因为怀孕,她才没有继续深造。人家都说热恋时怀孕的孩子又聪明又好看,从女儿的身上,得到了验证。此时的女儿,就连生气也好看。可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生气,懵懵懂懂地问:“怎么啦宝贝?宝贝……”女儿怒声说:“你说怎么啦?你自己做的事难道不知道?”何姐更糊涂了,疑惑地说:“我正睡觉,你就来这一出——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忙你的去,让我睡觉,奔波一天,困死了都。”女儿依旧不依不饶:“睡觉睡觉睡觉……”女儿哽咽了,“有你这样做妈的吗?你看看你把卫生间弄成什么样子啦?你不用就不让别人用?不想活啦?不想活别影响别人……快点把卫生间打扫干净。”何姐听了,一头雾水地说:“卫生间怎么啦?卫生间好好的,我睡觉前还用过呢……”何姐突然觉得,女儿有可能失恋了,夏天时不是谈一个男朋友吗,还是同一个设计院的,两人好一阵分手一阵又好一阵,脾气便不稳定了。这会儿可能又是失恋了,便立即换一副口气:“宝贝是不是……怎么啦?失恋啦?天涯何处无芳草,咱女儿是优秀的。”女儿看她还在装疯卖傻,哇啦尖叫一声,又哭着说:“净说这些没用的……”女儿转身离开了她的门口,回自己的房间委屈地大哭起来。可只哭了几声,就拎包出门了。

何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被女儿的行为吓住了,跑到房门口,冲着已经关上的进户门,再次喊了一声“宝贝”。可连宝贝的哭声她都听不到了。何姐这才觉得事态严重,困意顿时消散。宝贝女儿又一次离家出走了。这已经不是女儿第一次离家出走了。算上这一次,至少是三次了。最早一次是在女儿读高中时,好在那时女儿是到她同学家住了一晚,同学的父亲在当天就打电话通知她了。第二次是女儿大学毕业后要去英国留学,当时正是全世界新冠疫情的最后一年,她要死要活不让女儿走。女儿也离家到大学同学家住了三天。女儿第一次离家出走是什么原因,何姐已经不记得了。这一次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她记得女儿说了让她打扫卫生间的话。卫生间怎么啦?何姐便冲到卫生间。一看卫生间的情景,何姐也几乎崩溃了。

卫生间的马桶盖合上了,不知是谁用透明胶带封了几圈,更让人恶心的是,马桶盖上还抹上了稀稀落落的栗色不明物体,马桶盖四周和马桶水箱上全是,像大便一样。奇怪的是,大便还散发出一股巧克力的香味。不需要仔细地回忆,她完全记得,在她上床休息前还用了卫生间,那时候还好好的,其间谁回来啦?没错,是有人回来了,是女儿?何姐猛然想起来了,一定是儿子干的。马桶上抹的是巧克力蛋糕,是儿子最喜欢吃的零食。早先,巧克力蛋糕都是她来买,近段时间儿子也会买,当宵夜吃。何姐立即冲向儿子的房间。

婧婧来了

“嘭嘭嘭!”何姐带着情绪,敲响了儿子房间的门。

在敲门过程中,她听到儿子开着外放的声音——果然正在打游戏。她知道儿子打游戏的习惯,喜欢戴着耳机。可能是太投入了,儿子根本听不到她的敲门声,或者是儿子假装听不到。何姐想,一定是这小子发现他房间里的马桶盖被换掉后,非常上火,就恶作剧般地把冰箱里的蛋糕拿出来,涂抹在大家共用的马桶上。儿子真是任性惯了。这一回的任性,还带来连锁反应,把女儿惹恼了,让她这个做妈的背了锅。如果不好好教训教训儿子,以后怎么得了?在她把儿子的房门敲得山响的时候,儿子才把门打开。

儿子站在门口了,身高近一米九的儿子,头都要顶到门框了,他冷冷地看着妈妈。何姐愤怒的情绪,怒火万丈的火气,在高大的儿子面前突然低了很多。她仰着脸,在心中的小火苗渐渐弱下来的时候,强作镇静地说:“儿子你……”儿子声如洪钟地打断她:“我什么我?这不是第一次了,你把我窗帘换了,跟我说了吗?我同意了吗?这次又把马桶盖换了,凭什么?上次我不小心把马桶盖弄坏了,又不是故意要搞破坏,被你叨叨好几天才换个新的。新的才用几天啊,你就从垃圾堆找了个破玩意来。我连新马桶盖都不配用吗?你是我妈,有这样当妈的吗?你不让别人好受,也让你尝尝不好受的滋味。”儿子说完,不等何姐解释,转身进屋,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其实是撞上),吓得何姐一个激灵,退后一步。儿子的行为和语言都够狠,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她。可儿子好像说得也没错。何姐冲着门,怒气未消地说:“我不爱管你!”

何婧婧就是这时候来到何姐家的。何姐家的锁是指纹锁。为了方便妹妹来,何姐也让妹妹录了指纹。何婧婧开门进屋的那一刻,正好听到侄儿撞门的声音,还有何姐那句“我不爱管你”的话。何婧婧不知道那声巨响是撞门发出的,也不知道何姐的那句话是说侄儿的,她听了,头脑一炸,心里悚然一惊,以为姐姐是在说自己的婚姻,以为自己的婚姻危机干扰了姐姐的财经布局——她知道老巩下午没搭理姐姐,就是因为她的事,加上她从小就惧怕姐姐,便站在客厅,不知所措了。

何姐看妹妹来了,像是得到了救星一样,情绪控制不住,迅速得到发泄,鼻子一酸就哭了。何姐满心委屈地对妹妹说:“你看看……要儿子有什么用?就这样对我,连门都不让我进。还是你好,不要孩子,少了多少烦恼啊。”何婧婧也立即明白了,姐姐的话不是针对她的,便松一口气,像是躲过了一劫。可刚刚涌上心头的愧疚感还没有消散,就心虚地问:“姐,怎么啦姐?”何姐边哭边往卫生间走,抹着泪说:“你看看,这就是儿子干的。”何婧婧跟过去一看,第一眼也被恶心到了。何姐说:“……蛋糕,这些都是蛋糕,要浪费多少蛋糕啊,还用胶带缠这么紧,恶心你还不让你用,这是要活活气死我啊。”何婧婧明白了。但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也不好去责怪外甥,只好安慰姐姐:“姐你别气,我来收拾,孩子的恶作剧而已。”

何婧婧在打扫卫生间时,何姐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想着下午和晚上的不顺,越发委屈起来,便默默地流泪。突然又想起来,女儿是最无辜的。虽然女儿的态度也让她不爽,但这事从头至尾都不能怪女儿,主要责任还是儿子,便打女儿的手机,准备向女儿道歉,并叫她回家。女儿的手机打通了,就是不接,连振铃声都充满了恼怒。她知道女儿是真受伤了,如果再打,也未必接,就决定给女儿发微信,把卫生间的事说个清楚,再向女儿道歉。好巧不巧的是,她的手机又没电了。她想去找充电器充电,突然觉得身心俱疲,懒得起身了,被女儿、儿子这番折腾,加上妹妹在身边,便对刚刚收拾完卫生间的何婧婧说:“婧婧我累死了,帮我手机充个电去。天啦,我头都大了,胸口都疼,迟早会死在这两个活宝手里……”何婧婧心里想,何止是女儿和儿子两个活宝气你啊,还有你妹妹的婚姻,也会让你烦死的,要不是姐夫在帮我,你今天的存单可能就办妥了。何婧婧于心不忍地拉起姐姐,把姐姐搀扶着来到卧室,说了句“躺躺歇会儿”,准备陪姐姐说说话,可又不知说什么了。说什么呢?何婧婧想起对自己不忠的丈夫,想起烦恼的婚姻,心里一阵悲凉,姐姐正在气头上,便不想把丈夫出轨的事告诉姐姐,连带的,姐夫几次帮她出谋划策也不想说了。姐姐需要听几句体己话。抱怨外甥女和外甥吗?肯定也不妥——哪有讲人家子女不好的?她突然想到姐姐喜欢谈钱。只好谈钱了。果然,在何婧婧夸了一通姐姐的经济头脑,复述姐姐这些年理财的成功案例后,何姐才神情亢奋、精神抖擞、满血复活了。何姐眼里瞬间就闪烁起光彩,话也多了起来,说了她这几天的奔波,说了对多家银行的考察,说了考察的结果,关键是,各家很行的利率她都记得,还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如数家珍一般地报了出来。最后又攻击了几句老巩,骂了几句老巩,不是他耽误,不是他拖沓,也许今天一切都很顺。何婧婧附和着几句,耳朵竖着,心思飘忽不定——因为老巩去了趟超市,马上就要回来了。

老巩果真就回来了——开门和关门声很清晰。

何婧婧说了句“姐夫回来了”,便起身出门,随手带上姐姐的卧室门,穿过客厅去那间保姆房——何婧婧要是在姐姐家过宿,都是住保姆房的。但是这一次和以往不一样了,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忧——姐姐家的一地鸡毛,仿佛和她有关似的。也怪她心理脆弱,一时没了方寸,才拉住姐夫倾诉自己的烦恼,才愿意听姐夫对事态的分析,才想听听姐夫给她的建议。

橙汁

靠着床头闭目养神的何姐,静静地听老巩进门后在客厅里发出的各种声音,放下手提包,换拖鞋,掏出手机放在茶几上,拉拉链,从手提包里往外拿东西……应该有橙汁吧。何姐睁开眼,脸上做出几种表情,选择用哪一种表情应对老巩呢?她心里虽然还沉浸在和女儿、儿子闹别扭的坏情绪中,但很快就转换到大额存单上了,想起了那份夫妇共有财产的银行协议书——银行也是多事,签什么协议呢?难道不签,那笔巨款就不是夫妻共有财产啦?何姐好像听理财经理说过,签这种协议,主要是表示夫妻双方都同意这笔款的存取方式。何姐觉得这种协议对别人家也许有用,对她,不存在的,因为存取方式一直都是她说了算。让老巩签,也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而且似乎只有这家商业银行才要签这种协议,那就好好跟老巩说吧,让他明天一起去银行或他上班后签好再拍照发他。对呀,何姐悄然地想,为什么明天啊?现在就签。何姐立即从包里拿出那份协议,等着老巩进来——她懒得再起床了。老巩迟迟没有进屋。何姐越发的口干舌燥了。“老巩。”她调整好语气,喊道。她了解老巩,知道老巩一定会带橙汁回来的。

“马上。”客厅里果然传来老巩的回应。

老巩进来了,手里端着一杯橙汁。

何姐看到橙汁,嘴里生津,心里感激老巩,觉得靠子女真是过于空想,还是枕边人靠得住。何姐原来准备好的几种表情都没有用上,立即笑靥如花地把橙汁接在手里。何姐爱喝橙汁,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以前的橙汁都是她买的。这几天奔波,家里的橙汁喝完了,本来她准备办好存款,去超市采购一批生活物资的,橙汁也在计划之内。由于存款办理极其不顺,加上换马桶盖,超市便也没去。好在橙汁还是喝上了,虽然晚了点,毕竟有这一口算是安慰。可她接过杯子一入口,全不是她原来喝的口感了,一股子酸菜叶味,还掺杂着雪碧味,甚至麻辣味,唯独没有橙汁味,怪怪的。何姐做出欲吐的表情,又没有地方可吐,只好强行咽了下去。何姐被呛了一下,干呕几声,控制住没有吐出来,眼泪都憋下来了。老巩赶忙接过杯子,问了她一句。问了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何姐还没完全平静下来,就恼怒地呵斥道:“买的什么橙汁?下毒啦?”老巩赔着笑脸说:“挺贵的呀,拿给你看看。”老巩跑到客厅,拿来一大瓶开盖的橙汁,说:“呶,换一个新品尝尝。”何姐只瞄一眼,就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买这个牌子的?还新品,狗屁!我平时买的牌子你不知道吗?”老巩说:“超市里就剩这一种了。”何姐说:“那也不能乱买呀,我就说嘛,还新品!叫我怎么喝?”何姐突然想起离家出门的女儿,要是借此机会让女儿重买橙汁,既能喝到口感纯正的橙汁,还能让她回家,一箭双雕,便让老巩打电话给女儿,让她回家时带一瓶橙汁。老巩不知道此前家里发生了什么,便拨了女儿的手机。女儿的手机关机了。“关机了。”老巩把手机递到何姐的耳朵边,以示证实,又疑惑地说,“宝贝的手机怎么关机啦?”何姐狠狠推开老巩的手,盘在心头的火气喷薄而出:“她关不关机我怎么知道?你说你能办什么事吧,叫你买个橙汁都买不好,签个字也那么难。气死我了。我把银行的协议书带回来了,你签一下,明天我一个人去银行——你们一个个都指望不上。”何姐说着,把一叠文件扔到老巩身上。老巩试图接住文件,可他一手拿手机,一手拿橙汁,没接住,合同书从他身上滑落到地上。老巩愣了一会儿,没说话,听着老婆气呼呼的喘息声,弯腰捡起合同,回客厅去了。

何姐估计老巩在客厅里研究合同了,心里在怨恨老巩固执的同时,还记挂着女儿手机关机的事。手机关机,表明女儿的一种态度,明摆着是不跟她妥协了。何姐的心里更加内疚和自责,想着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程度,便再次迁怒于儿子。但是儿子毕竟是儿子,这任性的小脾气又不是一天养成的,只能作罢。要追溯一连串不顺的缘起,就是从老巩不签合同开始的。何姐忍着心头的火气,冲着半开着的房门说:“你在看花啊?签个字要这么久吗?”随着沓沓的脚步声,老巩拿着合同又进了卧室,随手虚掩一下门,压低声音说:“婧婧在,咱小点声。合同还没看完,我研究一下再签好不好?我是教金融的。”何姐立即现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和口气,恼怒且不屑地说:“有什么好研究的?我研究好久了,你签个字就行。签个字,懂吗?签字要那么费劲吗?你还教金融,混到现在还是个副教授。”副教授这个事一直是老巩心理上的一块疤痕,他不想时不时地揿动它,强压着心底的火气说:“我们家的现金基本上就这些了,这么大的一笔款,能草率吗?”何姐的声音提高又提速了:“谁草率啦?你说谁?你怎么能这么信口开河?什么叫草率?这么多年都靠我来赚钱,不是我,咱家能有今天?能有这么多房产?能有这么多存款?”老巩再次压住上蹿的火苗,说:“我又没说你草率……”何姐气急地说:“那就是你草率!我哪次投资失败过?不都是我赚来的?”老巩憋在心头的火气终于冲出来了:“钱钱钱,除了钱你还知道什么?为了还房贷,我工资都交给你了,我连一本书都买不起。我不读书不写论文,靠什么去评教授?好不容易房贷不用还了,靠租金够还了,工资卡你还给我了吗?二十多年了,我自主用过一分钱吗?钱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存的……存钱有什么用?我连一点支配权都没有,哪里像个有钱的人家?告诉你,这个合同我根本就不想签!”何姐没想到老巩会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气得脸色煞白,一连骂了几句脏话,又嘴唇颤抖着说:“好,你不签可以,不签不就是怕我独吞这笔钱吗?我们分家,先把这笔款分了,每人二百五十万,你写个欠条给我。”老巩觉得她太不讲理了,钱被她控制着,却要让他写欠条。老巩说:“我什么时候欠了你二百五十万?存单在你手里,是你欠我二百五十万好不好?”何姐从床上一跃而起,拿过合同书,又拿过一张白纸,拍在床头柜上,声音变调地怒声道:“好啊老巩,你终于暴露本质了,你说我欠你二百五十万是不是?来,要么你签字,要么你写欠条,这五百万我连存起来的资格都没有了,不是你欠我二百五十万是什么?你写欠条,我给你二百五十万。”老巩不知道她这是什么逻辑,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何姐不依不饶,拿过老巩的手,强行往床头柜上按。老巩怒极了,狠狠地挥挥手,何姐一个趔趄,头差点磕到床头柜上。何姐再次抓住老巩的手,要强迫他签字。老巩用力一抬手,就把她撂倒在床上了。何姐哪里受过这样的打击啊,双脚就连珠炮一样地踹向老巩。老巩下意识地反抗,大手锁住她的喉部,牙齿缝里发出声音:“你这不讲理的女人……掐死你这不讲理的……”何姐挣扎着,眼睛上翻,看到了乱闪的墙顶,看到了满天飞舞的钞票,很快就不动了。

午夜

何婧婧听到姐姐的房间里传出姐姐和老巩的争吵声,心里也一惊一乍的。争吵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不可调和时,觉得情况不妙,便小心而胆怯地出来看看。何婧婧轻手轻脚地刚出来,姐姐的房间里突然又安静了。何婧婧站在客厅里停顿片刻,听听,姐姐的卧室里还是没有声音。何婧婧悄悄走到门口,探头一看,看到半个身子的老巩像是趴在姐姐的身上,原来两人亲密上了——怎么亲密前的情话像吵架一样?何婧婧心里有点妒意,想起了自己的不幸婚姻。又想,人家夫妻亲密,哪有你吃醋的资格?便退回去了。

重新躺到床上,何婧婧失眠了。何婧婧在辗转反侧中,联想到自己的处境,禁不住悲从中来,抓不住捞不着的悲伤让她头脑异常清醒,满脑子都是丈夫和那个小贱人的影像。时间一晃就午夜了。何婧婧很少在午夜时如此清醒,就算是她抓住丈夫出轨的当天夜里,她也没有彻夜不眠,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现在再次回忆她捉奸时的场景,反而越发恨意难消。就在这时,她耳边悄然传来一种声音。她竖耳细听,听不明白是什么声音,她从未听过这种声音,像地下的秋虫在叫,又不像。声音仿佛在客厅里。她好奇地悄悄起床,打开一条门缝,用一只眼睛向外窥探,她看到老巩正坐在沙发上,曲着身,两手蒙住脸,手和脸一起贴在双膝上,肩膀在微微战栗。这是什么动作?什么造型?哭啦?为什么会在午夜时独自哭泣?何婧婧不想在半夜打扰姐夫,迟疑片刻后,便小心地合上门,把午夜和午夜里的许多事都关在了客厅。

瞌睡还是袭来了。何婧婧一连地做恶梦,惊醒后又忘了做什么恶梦。以为天要亮了,一看时间,才刚过午夜,便想起在客厅沙发上偷偷哭泣的老巩,这会儿怎么又没有动静啦?何婧婧纳闷,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便悄悄起床,来到客厅。客厅里没有人,姐姐的卧室门依旧紧紧关闭。何婧婧轻手轻脚地来到卧室门口,听听,听不到任何声音。她试图打开门,却锁上了。何婧婧以为姐姐和姐夫都睡着了。想想,便收拾东西离开了,毕竟,她面临的麻烦,比姐姐家大多了。

【陈武,江苏东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钟山》《花城》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曾获《小说选刊》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