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西文学》2025年第11期|提云积:寄居蟹
来源:《广西文学》2025年第11期 | 提云积  2025年12月15日08:28

那会儿,天空晴朗,空气里充盈着咸腥气息,像某种植物盛开的花朵飘出醉人的花香。海风吹过来的时候,耳边被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声音侵扰。起初声音极为细弱,像极了海风在空旷的海滩上四处奔跑的时候,碰撞了虚空中看不见的物体发出的声响。不多时,声音有增大的趋势,细听之下,这种声音竟然如有形体,可以用眼睛看得到一般。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海山觉察到了异样,直起腰的时候,感受到从腰部传来的僵直疼痛感,他只能弓着腰,双腿微蜷,上身稍微后仰,以此消减上身重量对腰部的垂直压迫,把右手的蛏钩转到左手上,右手握拳在后腰位置捶打了几下,才缓过腰部持续的僵直感。海山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跟随着爷爷赶小海学钓竹蛏,其时,钓竹蛏这种劳作方式对海山来说是新鲜的,有别于在生产队从事的零散农活。二者的共同点都是体力劳动,唯一的区别是,农活只是配合打下手,钓竹蛏却是主角,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也就比干农活要累许多。时间久了,海山稚嫩的腰便时时闹出一些酸痛的症状,他便和爷爷抱怨说腰疼。爷爷一边钓蛏子一边和海山说,小小孩子哪来的腰,还腰疼,你看看那些钓蛏子的有谁说过腰疼?爷爷的话,海山是不认可的,小孩子怎么会没有腰呢?

得到放松的腰部没有了酸痛的感觉,海山正准备弯腰继续钓蛏子时,那个声音再次清晰地传了过来。海山又直起了腰,索性在海滩上原地转了一个圈,努力分辨声音来自何处。几个圈子转完,也没有发现神秘的声音究竟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海滩上零零落落地分布着几个和海山一样赶小海钓竹蛏的人,他们都和海山保持同样的姿势,整个左半边身体压在海篓把上,得以缓解持久弓腰带来的酸痛和疲惫感。当然,在此刻,只有海篓把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人们都半蹲着,右手拿着蛏钩不断地从海滩上将竹蛏从隐藏的巢穴里钓出来。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无暇顾及其他正在发生的事情。海山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夏天的大海上经常出现一些幻象,不一定是海市蜃楼,有时候,从海滩上随着炽热的阳光蒸腾起来的水汽会描画出一些动态的影像,但是,那些影像出现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声音。

神秘的声音极为固执,一直没有消散,从听见的时候开始,就在耳朵旁边矗立着,如果伸出手去,就会触摸到这种声音有实质的体表,有捉摸不定的寒温交合的硬质,有如同喑哑声响的光泽,体表上布满颗粒,也有的是残缺的疤痕,只有这样的体表才能发出深入骨髓的幽咽的呜呜声响。海风被太阳给予了奔腾的力量,将近午时的阳光被海风裹挟着四处奔跑,从海滩上带走了更多的水汽。空气中不断升腾的水汽时而聚拢,时而扩散,之前在海滩上虚构的晃晃悠悠的影像,得到了水汽的补充更加具象化了。然而,那些影像距离太远了,还没有耳边持续不断的声响更真实。

 

此时,一个新的画面切换过来,一只猫眼螺在海滩上快速地移动着,其移动速度已经超出了常规。海山的少年时期有过短暂的赶小海经历,亲眼看到猫眼螺卧沙,它行动迟缓,是海滩上的推土机,肥厚的舌足吸足了海水膨大起来,深入泥沙,推着泥沙向前走,身后留下一道浅沟。也看到过寄居蟹背负着各种螺壳在海滩上奔跑的样子,莱州湾的海滩上不缺少螺壳。螺壳有多种,猫眼螺、海螺、海钱(一种圆锥形的小螺)、海锥(一种长体锥形螺),它们的肉体被海鸟或者是其他海洋生物夺走以后,就剩了一个空壳孤零零地遗落在海滩上,为寄居蟹提供了不同大小不同种类的生存空间。按照人类对房屋的划分定义,虽然都是一居室,但猫眼螺、海钱、海锥的壳只能算作平房,海螺的壳就是豪华高档别墅,它可以给予寄居蟹一个更大的空间。

海山曾经收藏过一个海螺壳,这是他在莱州湾看到的第一个海螺壳,也是他此生得到的第一个海螺壳。后来,他在不同的地方,通过不同的途径看到过各种外形的海螺,也看到过各种色彩的海螺壳,都没有他曾经收藏过的那枚海螺壳让他怀念。

现在,海山从画面中感受到了异样,斜倚在沙发扶手上的身体支了起来,上半身全部的重量压在左胳膊上,头部向前伸了出去。画面继续移动,一个平视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猫眼螺的背影,一条黑线呈螺旋状由外向内直至中心聚成一个黑色的点,如同一只眼睛跟随着猫眼螺的移动快速溢出了画面。这是寄居蟹背负着螺壳在奔跑吧?应该是。海山在心里自问自答过后,想起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见过在海滩上卧沙潜行的海螺了,寄居蟹就更不用提了。时间被无休止地空耗,寄托于时间里的各种物体也跟随着消弭无迹。上次见过寄居蟹还是在一种瓶装的食品罐头里,其时,寄居蟹的形体已经荡然无存,呈肉糜状的多汁形态,同时也换了一个名词:海怪。有海边的养殖户专门养殖了寄居蟹用来制造一种酱,可以生吃,也可以熟吃,名字就叫作海怪酱。

画面再次切换,可以看见远处的大海,有细微的海浪泛着明亮的光泽,不能缺少的海鸥是大海的形象代表,它舞动着银灰色的翅膀向大海深处飞去。画面切换后,猫眼螺换成了正面面对海山,确实是一只寄居蟹背负着猫眼螺的壳在奔跑。

寄居蟹的第六感官或许是觉察到了有不同的物种在紧紧地盯着自己,这是它的非条件反射能力发挥了自我保护机制,它不知道海山与它处在不同的另一个空间里看着它,它所感知到的不适在此刻并不能构成任何的危险,但它还是停止了奔跑,它需要仔细确认这种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以确保自己的安全。寄居蟹那双可以自由拉伸长度的眼柄镶嵌着一双小眼睛,清亮亮的,在画面里从其他平行的物体里凸显出来,在空中向不同方向晃动了几下后,与海山对视着。小眼睛下方的几根触须也跟随着忙碌着,它们各忙各的,好像都不受一根神经线控制一般。在此刻,寄居蟹的状态具有了憨萌的喜感。

一对青黄色毛茸茸的大螯钳满布着棘突,这是它的防卫武器,也是它奔跑的工具。寄居蟹将整个身体蜷缩在猫眼螺的壳里,只留了头部在螺壳的外沿。大螯钳蜷曲着搭在螺壳的外缘上,努力支撑着螺壳给予它的重量。螺壳的边沿有一些破损的痕迹,不知道是寄居蟹已经发生过一场家园保卫战,还是寄居蟹在寻得这枚壳的时候,它的前身就已经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肉眼可见螺壳与寄居蟹伸出壳外的大螯钳不成比例,推测这枚螺壳获得的时间已经足够长,当下不能满足寄居蟹臃肿的身体。寄居蟹在海滩上急急地奔跑,是为了搜寻一个比现在背负的更大一些的螺壳用来寄存自己肥胖的身体。

海山与寄居蟹隔着电视屏幕互相审视着,海山验证了猫眼螺行动迅捷的真相,寄居蟹明白了海山与它隔着不同的空间,不能给它带来任何伤害,放下了警惕心理,依旧借助了粗壮的螯足在海滩上快速奔跑着。画面里,远处的大海涌动起浪花,应该是涨潮了。海山整个身体放松下来,又躺回到沙发上,头部枕在沙发扶手上,身体被塑造成一条涌动的海浪形状,但他依旧盯着电视屏幕里不断闪现的画面。

画面的背后是现实中真实的场景,寄居蟹是出色的演员,没有任何的演技,本色出演了寻找寄居贝壳的整个过程,让海山想起多年前的夏天自己去赶小海,在海滩上的一场奇遇。这个画面竟然让海山有代入感,感觉这只寄居蟹就是早年赶小海时在海滩上看到的那一只。只是,它们出现的前奏不同。海山想起了那年夏天在海滩上听到的那个声音,声音出现得突兀,好像是在为海山指引着某一个方向,需要海山用半生的时间去寻觅它的存在。

 

声音一直在响,彻底引发了海山的好奇心,何况,海山正处在对外界事物充满好奇的年纪。他不再持续地弯腰钓蛏子,他想彻底找到声音的来处。此时,一个小海螺向他跑来,看得出它奔跑得跌跌撞撞,并没有具体的方向感,之所以向他跑来,仅仅是海山所处的位置是小海螺前进的一个大体方位。这是海山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海螺的样子,之前在一些电影里和小人书里看到过一个模糊的影像。

有一点须承认,人类对万事万物的认知是与自身的修为成正比的,而自身的修为又与个体在时间的改变中存在着微妙的联系,海山也是这么认为的。在他第一次看到寄居蟹时,心理上有过厌恶的反应,不仅仅是它的外表,还有寄居蟹浑身散发的某种气息,这种气息让海山感到周身不适,何况海山还只是一个少年,他的认知能力还处在不断完善的过程中,需要他自己的不断蜕变。那时候,海山还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自比于一只寄居蟹,也不会想到,曾经让自己厌恶的寄居蟹,会成为自己明确的自喻指向。

海山非常确定对寄居蟹的厌恶来自它的名字,只因名字中有一个xie字,是引起他不适的最终根源。在海上,大家都将寄居蟹叫作“xiezi”,xie是平声,zi是轻声,普通的发音,让海山想到在村庄的犄角旮旯里会经常看到的一些爬行类昆虫,其中就有一种叫作蝎子的。蝎子长着一条细长分节的尾巴,平时拖在身体的后面。尾巴上有尖刺,尖刺具有防御性和攻击性。尖刺里有一个腔管,里面藏有毒液,毒液平时是隐藏静止的,在蝎子遇到危险时,便将尾巴向上弯曲,尖刺坚挺,很快便完成攻防转换。大人们再三告诫,那些昆虫具有毒性,特别是蝎子,不弱于一条有毒的蛇,甚至还举过几个实例,让海山那帮孩子远离这些昆虫,远离那些不干净的地方。除了有毒的蝎子,还有一些形似寄居蟹的蜗牛(此地俗称牛牛嘛儿),蜗牛的壳是用自己分泌的液体制造的,相比于寄居蟹,它的房子更加高级,可以随着自己的生长变大。在少年的眼里,蜗牛只不过是一种弱小的动物,他可以操控它的生杀大权。蜗牛的壳过于脆弱,一个轻微的外力便可以摧毁它,连同蜗牛的生命,也一并归于一团肉泥。

现在,寄居蟹背负着螺壳一直向海山所在的位置奔跑过来,它不知道,它在此刻让海山感到了慌张。海山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甚至是呼吸也慢了下来,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寄居蟹对他无视。海山并没有刻意地阻截它前进的方向,海山身体的高度在海滩上呈压迫的态势让寄居蟹产生了窒息感。寄居蟹跑到海山遮挡的阴影里停止了奔跑,将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躯体紧紧地缩回寄居的螺壳里。此刻,寄居蟹应该意识到,自己背负的这枚螺壳太小了,小到不能完全包容自己的身体。螺壳唯一通向外部世界的通道那么宽敞,一眼可以看到自己的头部,它不能像陆地动物鸵鸟那样,在危险来临时将自己硕长的脖颈和生长了尖喙的头部藏进沙子里,自己看不见,就可以视作危险并不存在,甚至是连同整个世界也不存在一般。

海山注视着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奔跑的寄居蟹,那个神秘的声音在此刻变得若有若无。寄居蟹不会想到,它的出现,给海山带来稍许的恐惧感。它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出现,给海山年少纯真的认知带来强大的反差,这种反差是撕裂般的,带着肉体的疼痛。

海螺壳曾经寄存了海山作为一个少年最纯真美好的认知。认知来自爷爷,具有传承性。漫长的海道,祖孙俩为了打发孤寂的时间,爷爷会讲一些在民间流传许久的传说。海山最喜欢海螺姑娘的故事,那时候的海山单纯地理解为赶海的人总会有奇遇,并没有与多年以后自己成人时进入的婚姻家庭状况联系在一起。

爷爷说,村庄以前曾经有一个年轻人,父母过世得早,只有一个人生活。早年家贫,年轻人以打鱼为生,出海一个人掌舵驶船,回家一个人忙着生火做饭,便比别人更辛劳一些。有一日出海,网上一个漂亮的大海螺,比平日里见到的海螺都漂亮,个头也大,如果对着阳光看海螺壳,近乎透明,壳体的外表上那些棘突竟然有如宝石的光熠熠闪亮。海螺的斧足被一层七彩的膜片覆盖着,像害羞的小姑娘遮住了脸一样。海螺从大海里被渔网捞上来的时候,年轻人甚至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欢笑声。年轻人讶异万分,空旷的大海上,只有自己的小船在,小船上只有自己在,自己从看到海螺的时候就忘记了呼吸,更不用说轻笑了。

是谁在笑?年轻人的疑惑变成了海山的疑惑。爷爷不再讲述,已经到了海潮坝上,要抓紧时间拾掇好赶海的工具。爷爷讲的故事在海山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种子开始发芽,一直痒痒地要顶破了海山的心理防线,期待着爷爷能把故事讲完整,便无心于钓蛏子,海滩上正在发生的各种异动都成了海山关注的对象。

奇怪的声音一直在响吧?应该是,除了海山,没有其他人关注。在海山面前停止奔跑的寄居蟹有没有关注,海山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在停顿的时光里,海山与寄居蟹都做了逃兵。海山退后一步,给面前的海滩让出一块由太阳自由照耀的空间,寄居蟹被阳光罩住,海山对它形成的阴影,或者是压制感瞬间消散,它便继续奔跑起来。海山玩性大发,在背后跟着寄居蟹,想看看它奔向哪里。

海滩上低洼的地方存了海水,这样的低洼区域在海滩上没有明显的边角,呈不规则形状,只有一汪海水或深或浅地坚持告诉人们它的存在状态。低洼的位置适合保存一些跟随海潮奔走的物体,比如,一条小鱼,一个贝壳,或者是更多的小鱼和更多的贝壳。寄居蟹看似漫无目的地奔跑,竟然冲着一汪低浅的海水而去。海山看到的时候,那汪海水仅有脚脖深,自家院子那么大的一块地方,有小鱼在海水里四处游动,海山的身影被太阳按在水面上,引发了小鱼们的恐慌,沿着水洼的边角急速地游动着,似乎在寻找离开这方水洼的通道,重新求得一个安全的地方。

寄居蟹在水洼边停止了奔跑,似乎在确认它的目标。此时,那个神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会儿更加清晰,耳朵可以捕捉到声音的方位。不远,就在水洼的另一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凸起,刚才海山的所有精力都在寄居蟹和水洼里的小鱼身上,忽视了那个凸起的存在。现在声音再次响起,好像是为了给海山提醒一般,它在这里。海山循声过去,原来是一只空螺壳,螺肉早已不知去向,螺壳的颜色近乎灰绿色,螺口光洁,在螺口内侧有一道跟随着旋转的橙黄色的扁线条。海螺侧放,螺口斜对着东北方向,从海面上吹来的风贴着海滩急急地奔来,越过螺壳的时候,扰动了螺口,发出了幽咽的声音。海风时断时续,幽咽的声响似低低的诉说,也似召唤。寄居蟹不知何时已跑到螺壳的旁边,海山的所有心思都被空螺壳吸引了过去,早就想得到一枚海螺壳,看过的几部战争题材的电影,海边民兵就是用海螺壳吹出各种声响发出指令。其时,海山还小,还没有将海螺壳视作一件美得不可方物的艺术品,只是一件玩物而已,是一件在玩伴中的可以炫耀的物品。

海螺壳静静地躺在海滩上,它曾经保卫的肉体,或者说是它曾经的生命早已终止。现在的状态,只是它在此世间的一个影迹,证明它曾经来过。如果将寄存了海螺生命的螺壳视为一座房子,那么现在,空螺壳就是一座坟墓。世人不知道这座坟墓是被盗掘,或者是一场剧烈的生命博弈形成的,还是海螺主动遗弃的。

 

后来,在海山的青年时期,曾经看到过一幅由各种贝壳堆塑的工艺画,那是一个近乎大型的画展,工艺画不像其他画作被悬挂在洁白的墙壁上,顶棚上的灯光或明或暗地打在那些画上,各种色彩被灯光诱惑着漫漶出来,营造了某种隐秘气息,勾引着人们在不同的画面之间留下或长或短的影子。

工艺画被安放在一处平台上,四处漫散的光为这幅画勾勒出浅淡的阴影,不似墙壁上的那些画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光线。画面上有几枚海螺壳被横切开,露出螺壳的内里,如一朵含苞的花被层层打开,只有在此时,海山才知晓螺壳的内里是何形状。有一刻,海山想到,剖开的螺纹如新生的花枝伸出的花须,蜷曲着,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外部陌生的世界。

早年吃过海螺后,也曾想象过海螺壳的内里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一块石头不能完美地呈现螺壳的内里,暴力之后的冷场面,是螺壳的粉碎,是一个世界的倾颓瓦解。那幅画告诉海山,螺壳粗粝的外表之下,包藏着一个釉质的柔滑精美的世界。这个世界,更多的是隐秘的,不为外界所知晓。

现在,那只小小的寄居蟹在海山不注意的时候,已经跑到了空螺壳那里。海山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的一举一动。寄居蟹努力地将自己背负的螺壳无限靠近发出幽咽声响的空螺壳。看得出空螺壳对寄居蟹具有强烈的迷惑性。海山都看得出它们是不匹配的,只是寄居蟹的单纯想象,它弱小的躯体根本不能驾驭如此强悍巨大的房子。寄居蟹早已忘乎所以了,甚至对海山被阳光照射带来的阴影也忽略不计,努力将自己弱小的躯体从背负的螺壳里挣脱出来,只有这时,海山才看到了寄居蟹的全貌,它的尾部与头部不成比例的弱小和看得出尾部的柔软。此时,寄居蟹是冒着生命危险进行换壳行动,只是,海山没有对寄居蟹施以任何的动作。寄居蟹弱小的身体掉进了空螺壳宽敞的螺口里。是的,就是掉进去了。空螺壳相对于小小的寄居蟹过于庞大,它不能填满曾经寄存了海螺生命的螺壳。空螺壳似一栋高大的建筑,衬托出寄居蟹的弱小。少顷,寄居蟹从空螺壳的下缘爬了出来,再次回到以前的空壳里。

寄居蟹已经对海山产生不了任何吸引力了,何况,它还有一个拼音为xie的名字,发出幽咽声响的螺壳才是当下海山急于想得到的。海山将空螺壳拿在手里的时候,不知道那只小小的寄居蟹有过一丝的停顿,它对于将要失去的空螺壳还抱有幻想。海山遮挡住的阳光再度对寄居蟹形成了高压态势,寄居蟹毫不顾忌,背负着螺壳向前迈动了细碎的脚步,但它突然停了下来。海山将空螺壳在面前的浅水里清洗,空螺壳上淤积的一些杂质被荡洗干净,之前的灰绿色变成了浅灰色,壳体上的棘突没有丝毫改变,也不是爷爷讲的故事里,类同于玉石般的质地,闪耀着亮眼的色彩。

此刻,空螺壳是沉默的,之前幽咽的声响也归于无息。海山将清洗干净的空螺壳靠近耳朵,霎时,之前听到的那种幽咽的呜呜声再次在耳边回响起来。只是这一次,海山听到了大海的喧哗,从大海上刮过的风的呼啸。海山发现,耳边的声响会随着空螺壳距离耳朵的远近发生变化。近的时候,大海就挂在自己的耳朵上,发出低沉的叹息;远的时候,如同与大海隔着千山万水,在这个空间里滋生的各种声息都在向自己呼喊。

 

多年以后,海山从第一段婚姻里走出来,又选择进入了另一段婚姻,从原初自己打造的家门走进了另一个家门,只是这个家门是另一段婚姻给予的。海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以上门女婿的身份踏入了另一个家门。只是,十年之后,婚姻被无聊的时光消减了维持的意愿后,海山才想到自己的身份曾经发生过改变。直到今天中午,自己一个人在家,确切地说是在另一段婚姻的家里,户主不以自己为主体的家里。偶然看到的电视画面,让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时期,与海螺、海螺壳、寄居蟹的一段奇遇。那时,海山不会想到,他与寄居蟹的偶然相遇具有命运中的必然性。在少年时期的那只小小的寄居蟹向他跑来时,是为了告诉他命理中隐匿的东西,只是,他和它没有达到有效沟通,彼此无法理解。

现在的家与过去的家不具有可比性。现实给予海山的教训,传统的婚姻抵挡不了外界的万千变化。海螺姑娘的传说,爷爷后来带海山去赶小海的时候继续讲述过。那一声轻笑来自海螺姑娘。年轻人勤劳,日日出海,风雨无阻,让大海里的海螺姑娘产生了爱慕之情,自投罗网,甘愿去人间与年轻人相伴一生。只是,人与仙之间隔着一条陌路。此时,海螺只是一个隐喻,不管是海螺本身,还是其他的仙灵寄生于海螺,都不再重要,人与仙走到一起共同幸福地生活才是重点。

在后来的岁月里,海山听过不同版本的海螺姑娘,知道了故事里的年轻人并不是自己村庄的。老人讲的时候,年轻人肯定是自己村庄的,就像爷爷的语气一样,这是老人们对村庄和村庄里的后生们的祝福;中年人讲的时候,叙述的重点是故事里曾经出现的一日三餐,两个饽饽一碗菜,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中年人对生活的向往。海山只管听,没有跟任何人讲起过他对这个故事的认知。

离开那片海滩后,海山再也没有回去过。在之后的生活场景中,不断地与海螺相遇,这些相遇的地方过于世俗,有菜市场,有酒店的饭桌,也有自家的餐桌,就是没有那片空旷的海滩。每次拿起经过蒸煮的海螺的时候,海山就会想起曾经拥有的那个空螺壳、那片海滩、那场夏天海滩上的奇遇、那个似为召唤又似为预言的声音。海山还曾经为此自嘲过,传说里的年轻人遇到的是海螺姑娘,自己遇到的是一个空螺壳。再者,如果少年时期的夏日,第一次遇到的寄存了寄居蟹的小螺壳也算的话,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小小的寄居蟹,一个曾经让自己厌恶过的小生命。海螺姑娘与寄居蟹是天上与地下的差别,这种反差,如一条鸿沟,是需要自己用一生去弥补的。

画面里的故事进入尾声,海螺的奔跑终得成果。海山甚至想过,寄居蟹的寻觅过程何尝不是自己的寻觅过程,都是为了寻得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一定有多大,但得适合且有安全感。

一束暖色调的光线覆盖下来,画面的蒙太奇没有告诉我们光的来源,金黄的色彩是寄居蟹的期待。新的贝壳,也是寄居蟹新的家。螺壳的口朝上,寄居蟹给了我们一个近乎透明的背影,看不出寄居蟹是准备退出当前的螺壳,还是刚进入当前的螺壳。前方是一片金黄的沙滩,沙滩上铺满细小的沙砾,在金黄色光线的映射下,沙砾闪耀出的金色光点浮于虚空,寄居蟹的那双圆而小的眼睛,跟随着自由伸缩的眼柄看向无穷远的前方。

 

【作者简介】

提云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天涯》《山花》《山东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黄河》《广州文艺》《百花洲》《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等数十家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