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和风吹来
来源:《民族文学》 | 姚茂椿  2025年12月06日22:16

我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少名字,我也不知道它的所有名字是否都令人喜欢。我只记得它的根、茎、枝、叶,在阳光下,在雨雪中,自由生长。它无疑是喜欢向阳的,接纳阳光较多的部分,明显旺盛。它也是坚韧坚强的,在其他树的挤压下,看它难以挺直的身材,甚至弯曲的脖颈,你会深深感动。它开花的季节,会激情澎湃,摇动一片片红色的手掌,燃烧起青春的诗意。它红色的花朵,于我是多么期待,多么亲切,多么难忘。

我对它的认知,从陌生到熟悉,锲入了最初的亲情,承接了成长的思绪,直至占据某段时间心灵的重要位置。

“这是梅秀谢(檵木),这是揭鸡窠(铁芒萁),这是梅枞(冷杉)。”外婆指着眼前的高矮草木,用侗语回应我的询问。我知道问这问那影响她砍柴,但我对山上一切的好奇掩饰不了。不远处,一丛每年春天都开花的矮树,似乎向我流露鼓舞,外婆并没说它叫什么。

那丛树与外婆差不多高,长得一样好看。身穿黑衣黑裤头包黑帕的外婆,六十多岁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像微风吹过树梢般轻而温柔。砍柴时,外婆只告诉我哪些树好烧。不只是外婆,身边的大人没有一个叫我砍这种树当柴烧。只会说侗话的外婆是我砍柴的第一个老师,怎么砍,怎样用小树树枝做捆柴绳,柴担怎么上肩,路上怎么换肩……我外出读书、工作后,独自居住的外婆总要在过年时喊我吃饭。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跟我交流可以用半侗半汉的语言了。外婆93岁去世,每每回忆起她半侗半汉的话,就让我心生温暖。那些话好入心、好慈祥呀。

说到那丛难以长高的树,它汉语叫什么,我若问外婆,是得不到答案的,她不会汉话呀。我幼小的心里想知道,却没半点急迫。我对它的认识是在随便、随意、不忧不喜中加深的。它难以长高,成不了实用的大材,做不得栋梁,连做柴火也不好烧,实在普通。它在老家周边几处山间集中或分散生长,对小孩的诱惑极小,它汉语叫什么名字,我们小伙伴也没特别关注。

看着身边如我当年一般大的小孩,身背双肩包,钻入汽车,或搭上骑行电动车,又或走在上学路上,哪个不是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人或几人陪送?到校门口时,还来几声“拜拜”,真令人羡慕。学生们幸福吗?看他们重重的书包,越长大越不苟言笑,我心里其实是复杂的。

我读小学期间放学后经常与同学一起砍柴,辛苦也快乐。一起去得最多、印象最深的是老英。他父亲是生产队队长,会做农活儿,也有些组织能力。我听他喊“出工啰,做活儿去啰!”觉得他与其他大人喊出来的音,味道不一样。后面我才知道,他们家族来自外乡,几十年了,口音还没有变过来。而老英母亲是本地人,老英生下来就在这里,说话自然与我们口音一样。牛崽一般不和我们同去,他个子长得高些,砍柴快,但他爬树不如老英。他很调皮,在大同学面前,就像我们的保护者。在岑妹坡砍柴,他往往在高处,找的尽是一些硬柴大树丫,把不好烧的留给我们。一次争柴,他把老英推倒在地,我们不想与他一起玩了。大太阳的下午,我们口渴时不是找泉水喝,而是听老英指点,吃茶泡茶瓣,还吃花。上面说到的那种树上的花,就是甜甜的。一次我们正在几丛树尖挑那种花解渴,突然下雨,几人中年龄大点做农活儿多点的老英,对着一丛浓密的梅秀谢大声喊:“快点,我们砍一个窠出来躲雨。”三个同学用柴刀镰刀,一两分钟就砍好了,猫腰钻进去,雨丝都淋不到。而牛崽,慌忙收拾砍下的半担柴,落汤鸡似的朝家飞奔。我们在树窠里笑。老英提议学电影里听不懂的话,把自己当成电影里的英雄或坏人,有的话不懂意思也容易学。重复几次没意思了,就学老人们讲侗话,后面干脆自创。什么稀奇古怪的音节音高音调,学人的学鸟的,学畜禽的,学风雨流水的,看谁讲得多,讲一句,自己翻译是什么意思,笑成一坨。

没过多久,老英没上中学就回家天天听他爹喊出工,跟着大人做农活儿了。我们这些继续读书的,做农活儿还是在农忙假、暑假寒假。往后我外出读书工作,回乡见过他,不断听到一些好消息,他结婚啦,生小孩啦,建砖房啦。日子走得很快,快乐的话语似乎还没有完全飘散,转眼一切变得谁也预估不到了。某次回乡,问到老英,说他老婆跑了,醉醺醺的他爱说酒话了。一次在他家门口,听他讲,全寨子他已经没有对手了,做农活儿不怕谁,打架也不怕谁。“进屋吃饭喝酒,我家还有腊肉。”他步履蹒跚,见我刚好路过,往他家门口拉,接着他在一段宽路上舞手划脚表演武术,他十五六岁的儿子想拉走他竟拉不回去。往后再回去,别人告诉我,老英成了山里一堆黄土。据说牛崽在深圳落下了脚,很多年没有见到,不知道过得好不。当年大家自创的土话,如今一句也不记得了,而那种花的甜味还润湿着记忆。

一种花,因不同地域不同族群和不同方言,有不同的叫法很正常。很多时候,人们对同一种颜色、同一种姿态,会有同样天然的喜欢、理解或有比较接近的精神依托。其实也不仅仅是花,很多情境都有相通之处,而语言恰恰是那道连接的彩虹,也是那座沟通的桥梁。语言自身的美好和表达的善意,可以焕发出亲情、乡情和地域的魅力。

近年去过一次延边,接待我们的是位朝鲜族中年女同志,中等身材,面容姣好,苗条清秀,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一见面就有一种自然和亲切的美好从她的身上弥漫开来。

“我先用本地话与大家打个招呼吧。”第一次到这里,我很赞同她的提议。她先用汉语说:“您好,我姓朴,欢迎您到延边来。”接着以延边朝鲜族的语言又说了一遍,给我的耳朵灌进了一阵新奇和愉悦,很好听。临别时我向她提问,年轻时看电影读文学作品接触到的一种花叫“金达莱”,我一直搞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花。

“金达莱,是汉语中的什么花?”

“那是杜鹃花呀,也叫映山红。”她笑得轻声亲切,进一步介绍了金达莱的生长、开花、寓意。

这叫杜鹃花或映山红的花,在湘西有的地方叫山里红。带着好奇,我前后问过几个家乡人,明白了这种花在我们新晃扶罗周边侗语叫花溜或花希溜。过后我去同是侗族地区的通道、黎平,朋友告诉我,他们叫“花阳开”,他们叫“花柳”。这种花太普通了,普通得如当年在乡间见到的父老乡亲,更像我那长寿亲切平凡的外婆。我外婆姓姚,按姚家辈分高我三辈。她最初不会一句汉话,一字不识,汉文名字有个“梅”字,据我观察,几乎没人用这个字叫她,这个字我还是在她的墓碑上看到的。我母亲也没读过书,跟外公姓杨,自己名字也不认得,但这并不影响她成为农活儿能手。妈妈名字里有个“兰”字,我一直对“兰”和“梅”有亲近感,但兰花梅花山间少见印象不深,而花溜却无处不在。就像去世多年的外婆和母亲,在脑海里不时浮现。她们就是家乡的杜鹃花,低调、朴实、勤劳,足迹到达所有有着泥土的地方。即使在岩壁上,有那么几条泥缝几片泥巴,它们也毫不犹豫,默默开出花来。如一位位山间漫长生活塑造的贤惠长辈,映山红从不主动地得意地进入豪宅大院,改变大山的随性,只有如今被改良变种的一些,才尽量妩媚地进入某些厅堂,或娇嫩地占据点染生活的高处。

……

姚茂椿,侗族,湖南新晃人。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文艺报》《诗刊》《诗选刊》等。出版散文集《苍山血脉》、诗集《放飞》。有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侗族卷》。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