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11期|杨献平:再见白戈红
祁连山上的雪线虽然上升了不少,但积雪的力量仍旧强大,尤其它们体内蕴含并不断释放的肃杀之气,在邻近的酒泉站还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得到。老同事来接,我们在一家小餐馆里吃了一碗羊肉烩面,再度上路。沿途无边的戈壁沙漠还是旧时模样,萧瑟的零星村庄与铁青色的荒滩之后,便是白沙堆积、一望无际的巴丹吉林沙漠了。到达单位所在地已是傍晚。老同事说他已经约好了几个当年的同事,晚上小酌几杯,为我再回巴丹吉林沙漠接风洗尘。
我笑说,我这是又来接受大漠风沙的洗礼了!
原以为是一个普通的同事聚会,却没想到,老同事居然也叫上了白戈红。白戈红的父亲早年到我的老单位做工人,据说还是一个手艺相当出众、招人喜欢的厨师,北京很多大领导来我们单位视察工作的时候,都吃过他做的菜。只可惜天不假年,白戈红父亲四十多岁得了肝癌,几年后与世长辞。
逝者已矣,生活还要继续。白戈红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即白戈红和她姐姐,手脚并用,把姐妹俩养大,且没有改嫁。白戈红的姐姐名叫白占红。一看这名字,就透着一股浓烈呛鼻的时代气息。白占红本来条件还算可以,倘若好好学习,读个大学,有一个正式工作也不算难事儿。可造化总会逗弄人,白占红高中毕业之后,回到老单位没多久,就嫁给了附近乡村的一个男人。白戈红读到初中就辍学了,原因并非学习不好,或者家庭困难,而是因为她自己堪称荒谬绝伦、世所罕见的奇特长相。
我还在这里的时候,各种餐厅、饭店也不少,但基本上都是苍蝇馆子,最多也就有几个包间,销售的酒水高档一点而已。看到白戈红的刹那,我已经显老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有点儿不自在。几年前,我以她个人的经历为主要内容,连实录带虚构地写了一篇散文,在一家杂志发表之后,引起了老单位人的关注,当然也纷纷议论。也不知道白戈红从谁那儿找到我的新的电话号码,劈头盖脸地把我骂了一通。当时她说:“老杨,你这个人也不是个啥好东西,把别人的糟心事、苦难经历写成文章,自己换成稿费,抽烟喝酒,逍遥快活;痛苦和丢人败兴都给了当事人,还要变本加厉,真不是个好东西!”
我无言以对,文章一旦发出去,就不受控制了,想撤回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这个网络时代。庆幸的是,白戈红只是骂了我一顿,并没有诉诸法律。就此一点,我内心里已经很感激她了。毕竟,那篇文章里的人事,虽然有部分是虚构的,但绝大多数,甚至明确的地点都是老单位的。要是打官司,我肯定得输。
也就是说,当年,白戈红还是放了我一马。
看到白戈红进到包间,我当即愣了一下,旋即满脸堆笑,兀自起身走到她面前,脸挂笑意说:“戈红,好久不见。”白戈红脸上也堆出笑意,看着我说,“是好久不见了。这不,听说你回来了,都是老朋友,不管以前咋样吧,理应见个面。”
说完,白戈红脸上的笑意愈加扭曲,但充满一种奇诡的善意。我看着她那张形似歪把子冬瓜的脸,忽然又没来由地理直气壮了起来,也才觉得,人对于自己和他人外表的重视,不仅是审美,还是一种来自心理、生理甚至天性式的要求。白戈红就因为她那一张不规则,还可以说有些奇特、怪异的脸,初中二年级时,自个儿主动退学的。按照她自己的话说,爹妈把她生成这样子,即使上了清华北大,来到社会上,无论在啥地方、哪个单位,也还是被人看不起,不如啥也不学,跟在妈身边,伺候她老人家一辈子,尽孝道,自己则孤苦到老,实在不行了,找个地方一闭眼死了算了。
那时候,白戈红才十四岁。她做的这个有些决然与凄然的个人决定,肯定是经过犹如壮士断腕般深思熟虑的,尽管她当时年纪小,思虑肯定不周全,可事实上白戈红确实坚持到了三十岁左右。也就在那几年时间里,白戈红不仅做了全单位都知道的事情,而且把人生的俗世的基本要求和梦想基本上都实现了,甚至比正常人还要曲折多姿和辉煌灿烂。
那一晚喝酒可以用喝惨近乎废了来形容,但每个人都挺高兴,红口白牙地说了一些过往的人事,然后散伙。第二天早上醒来,回想起来,昨晚在酒桌上,我和白戈红说话最多,其中有软声细语的道歉,也有大言不惭的胡侃。当年,白戈红犯浑的时候,想尽各种办法逼迫她的男朋友就范。男朋友不从,她先是提着一只十升的汽油桶到我当时就职的单位门口,犹如一个不怕死的敌将,在城外疯狂叫阵一样嘶喊,要她的男朋友赵武林赶紧、立马滚出来,要是不出来的话,她就把自己点燃了。
我那时候在单位负责保卫工作,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肯定责无旁贷,当即带着几名同事跑过去,先是苦口婆心地劝白戈红放下汽油桶和打火机,有啥事儿坐下来说。可我的嘴巴都快成正在着火的烟囱了,白戈红仍旧提着油桶,站在大门口叫骂不休。为了防止恶性事件发生,情急之下,我只好来他个擒贼先擒王。我给同来的几个同事使了一个眼色,几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猛虎一样扑过去,强行夺了她手中的油桶和打火机,然后架着她两条小短胳膊,也不管她连续发出杀猪般的哀号,硬是把她拉到了单位招待所。
必须给人家一个交代!
这是领导的要求。我立马落实,喊来了白戈红当时的男朋友赵武林,口气严肃地叮嘱他和白戈红好好谈谈,务必尽快摆平这件事。说完,我就大步出门,把赵武林和白戈红这对冤家反锁在屋里。心想,一日夫妻百日恩,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虽说这一时刻算得上情人相见分外眼红,可毕竟有过一段感情,在这种状态下,断然不会闹出啥幺蛾子来。
外面凄冷,大风吹得到处哀鸣。我刚点了一根香烟,烟雾还没奔出嘴唇,就听见屋里一阵噼里啪啦。我暗叫不好,开门冲进去,瞪眼一看,桌子早就底朝天了,歪斜着。赵武林两只手还在举着一把凳子,脸膛通红,小眼圆睁,正要朝白戈红身上砸。白戈红则双手掐着她那小短腰,故意把头斜过去,大义凛然地说:“你赵武林今儿不砸死老娘,你就不是女人生的。”
赵武林红着两只小眼睛,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粗气。我一把夺了赵武林手中的凳子,呵斥他说:“赵武林,你想干啥?”赵武林眼睛发红,盯着白戈红说:“你这个姓白的,老子就是今儿个死在这里,也决不会跟你再有一个拇指肚儿那么点儿的关系!”
白戈红还嘴说:“赵武林,前两天还口口声声说老娘人好心好,身子更好,发誓要跟老娘过一辈子。现在一转眼,你就变成了驴脸狗脸。你是个男人,说话从屁眼里出来的?不是嘴?”
两人这么一来二去,胳膊和嘴巴抡圆了,相互怒骂好一会儿,震得刚刷了的墙皮也都忍不住颤了几颤。我让人把他们两个分开,喝令赵武林到另一个房间老实等着,为了防止出现其他方面的意外情况,还专门派了一个同事和他待在一起。返回来,我慢声细气地劝白戈红说:“你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即便赵武林被逼和你在一起,他人在心不在,以后你不是更难受、更闹心吗?再说,夫妻嘛,就是过的一个开心,两情相悦,恩恩爱爱。”
白戈红依旧怒声说:“我不管,反正赵武林在我身边就行了,其他的,他心里爱谁谁就谁谁!”我又耐心地说:“其实啊,男人最怕你们女人这样的无理取闹,你要是真的爱赵武林的话,就应当拿出点美德来。有两句话这么说的:柔弱胜刚强,润物细无声。”
白戈红啊了一声,似乎有所领悟的样子,沉思了一会儿,嗓门突然放小说:“你们这些破男人啊,越是给好的、美的,你们反而驴上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不是没给过他赵武林软的,而且不止一次,一百次都有了!哼!”
这话说得我哭笑不得,想反驳她,却觉得,不能再惹这个女人神经错乱了,她要是再这么胡闹,会很麻烦。我咧嘴笑了一下,对白戈红说:“你先休息一下,这都十二点多了,有事儿咱们明儿个再说。”
我的话刚说完,白戈红忽然眨巴着眼睛问:“有吃的没?”她的这句话,差点把我的金丝眼镜惊得跳下骄傲的鼻梁。我也瞬间觉得,这人还知道饿,冲我要吃的,那说明她还有强烈的求生欲,她到单位来闹这一出,无非是逞一下威风,耍一下手段,妄图逼迫赵武林就范罢了。我们压根儿不用担心她真舍得把自己一把火烧了。
赵武林之所以和白戈红建立恋爱关系,最根本的动力是,白戈红说她家里人和我们单位的某个领导关系熟悉,只要白戈红妈妈开口,就可以帮助赵武林调动工作,并且在他晋级调职方面给予一定的关照。于是乎,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赵武林发现白戈红说的那些都是子虚乌有,就觉得白戈红欺骗了他,心里就开始打鼓,想到,白戈红这个女人长得奇丑无比,作为老婆,别说在外面,即便在自家床上也根本拿不出手。即使自己的爹娘,头一次见到,也会被吓个半死,自己堂堂大学生,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怎么能跟这样的女人消耗掉大好年华呢?
白戈红的长相,一般人极难想象:额头、眉毛和眼睛基本上算是齐整,拼凑得基本上像是个人,可从眼睛向下,鼻子、腮帮和嘴巴直接扭到了左边。按照赵武林的说法,那叫“等闲不识东风面,遥看瀑布挂前川”。实际上,十足是一个扭曲变形的葫芦瓜,还差两个厘米,下巴就落在左肩上了。
有人说,白戈红不是她父亲亲生的,而是她母亲早年间和另一个男人的。还有个别传言说,她父亲当年得了肝癌,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听从老家一个江湖术士的说法,即再娶一房媳妇,就可以冲掉这大灾。
可终究还是撒手人寰。
白戈红是她父亲的遗腹子。
这一次,我再见到白戈红,她的脸形依旧,她又学会了描眉画目,脸上的脂粉也厚得用铁锨能铲下来一层。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女人还是自然的好,越是涂脂抹粉,老得就越快,说不定到了八十岁,还离不开化妆品。像白戈红这样的,最好不要跟风去搞什么美颜化妆。这世上,有些女人化妆能遮丑,有些女人则是越化妆越是丑不可言。在酒桌上,我之所以对她百般逢迎,也是为了报答她当年没有一纸诉状把我告到法院之恩。
我也知道,她和赵武林当年的事情,还是我一手处理的。白戈红第一次到我们单位门口大闹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有所缓和,据说,两个人再次相约去酒泉玩。回来之后,赵武林私下对我说,他坚持要开两个房间,白戈红坚决不。睡下,白戈红就爬到他床上来了。赵武林骂,“老子不想跟你再有一根毛的关系!”白戈红不但不生气,反而嘻嘻笑着说,“我白戈红就想跟你这个狗日的睡!”
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搞不清楚,赵武林究竟为什么自投罗网式地和白戈红谈起了恋爱呢?很多的周末,赵武林就睡在白戈红的家里,两人夜夜莺歌燕舞,你亲我爱的,闹得动静还很大。而白戈红的妈妈,就住在隔壁。
但细想又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无异,对待女性,也有以貌取人的嫌疑。其实,我自己也长得不好看,要生成女人,说不定还不如人家白戈红。有天晚上,我还给赵武林说:“世上有一个女人死心塌地爱你,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儿。至于容貌,那都是天生的。”赵武林掏出香烟,给了我一支,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杨哥,要是你的话,你会不?”
对赵武林这句话,我竟然无言以对。
白戈红确实有一个过人之处,就在她和赵武林恋爱的前三年,各个单位都发现,每天晚上,总是有个女的打电话找他们单位的某人煲电话粥,一煲就是大半夜。这一个单位没人和她聊了,不过一天,下一个单位就会接到同样的电话。
白戈红的嗓音尤其好,说起话来,莺莺燕燕,婉转流畅,特别会体贴人、挑逗人和鼓动人,令人如沐春风,甚至如醉如痴,弄得不少大龄单身男青年的心如小鹿乱撞,不能自已。但和白戈红一见面,便大叫一声,掉转脑袋就跑。
赵武林之所以和白戈红谈上对象,除了现实的好处之外,那就是生理需求。起初,我对赵武林采取理解的态度。因为,常年在这风吹石头跑的戈壁沙漠之中,四周荒野漠漠,天空地旷,按照老一辈的话说,这地方,连野兔和沙鸡都是公的,在这里工作的都是男人,且还都是十几到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本性中的生理欲望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人说三年大沙漠,母猪赛貂蝉。赵武林周边,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又都处在二话不说、不管五六的青春期,男欢女爱,对于心灵和生理的安慰与要求,必然是迫切而且神往的,这也是人之天性和本能。再者,既可以谈到对象,结婚成家,又可以在事业发展上得到帮助,这是古来所有的穷小子们一贯的梦想与追求,这想法和追求本身也没有错。
人总是世俗的产物,对于功名利禄的追求,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包括个人择偶以及对配偶的期望,都是正常的。
可世事无常,白戈红这一招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就像一个肥美而甜蜜的巨大肥皂泡,再五颜六色,哪怕拱卫成一道灿烂的霓虹,也破灭得非常快。没多久,赵武林就拍着胸脯、跳着脚,声色俱厉地说,老子即使死,也不和你这个破女人在一起了。白戈红却以为,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如意郎君,月月有工资,还不低,也有身份,人也长得好,对方要放手,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必须反抗,如果能把他牢牢抓在手中,那就是一辈子的依靠和天大的福分了。
夏天还没持续多久,巴丹吉林沙漠就又一次进入了严冬的包围,风沙不断,尤其晚上的时候,漫天黄尘,沙子犹如响箭。这时候,人都在房间闷着。我正要睡了,电话响起来,是门岗打来的,说还是上次那个女的,身上的衣兜里装满了火柴头,而且很大,还拿着一个打火机和一小包破棉絮,还是叫赵武林出来。
我一个激灵蹦到地上,听着外面犹如两军酣畅厮杀的风暴声,心里先是一阵沮丧,继而又觉得事不宜迟,万一这个疯女人真的点着了自己,一团火焰在大门口飞舞,再加上通天彻地的沙尘暴,那可是一件旷古奇事。我当即给主管领导报告了此事。领导的语气倒是平静,只是让我火速前往现场。
我迎着打脸的风沙跑到门口,看到白戈红穿着一件破旧的黄色军大衣,举着她那张特有的歪南瓜脸,满嘴风沙地大声喊叫:“赵武林,你要是当龟孙子不出来的话,老娘这回绝对死给你看!”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一声没吭,快步走到白戈红面前,一伸手,就把她手里拎着的棉絮袋子夺了过来,又一探手,抓住她的手臂,掰开她的手指,把打火机抢了过来。
我一看,这家伙还挺贼,这一次带的打火机,居然是防风的,而且不止一只,我最终搜出来五只一模一样的防风打火机。
白戈红有点蒙,她没想到,我二话不说,上去就把她的工具“没收”了,算是抢占了先机,打灭了她作势许久的企图。趁她还在愣怔的时候,我一把扯过她的大衣,把兜里的火柴头全部掏出来,顺手扔进正在怒卷奔腾的风沙之中。正在这时,主管领导带着赵武林,还有赵武林的直接领导,也急匆匆来到现场。我基本上把事情搞定了,还像上次一样,把赵武林和白戈红带到招待所。这一次,我也不劝他们两个了。
面对满脸灰土,沙子从身上头上雪花一样下落的白戈红,我直截了当地问:“白戈红你这样做害人害己,得不偿失,赔了你自己还要折兵。我就问你,你的最终目的是啥?”
白戈红厉声说:“这还用说,就是叫赵武林和我结婚。”
我又问她:“要是人家赵武林死活不愿意呢?”
白戈红想也没想,张口大声嚷着说:“那他就得赔老娘的青春损失费!”
我又问,“赔你多少?”
白戈红说,“最少最少得二十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赵武林双腿一蹬,跳起一尺多高,大声骂道:“哎呀,二十万!婊子,就你那玩意儿,是金子还是银子?你这是想吃我肉喝我血啊?就你那样子,连皮带肉,满打满算,五毛钱都不值!”听赵武林辱骂她,白戈红的小短腿蹦了一下,指着赵武林的鼻子说:“赵武林,你还是个男人吗?前前后后睡了老娘一年多了,而且不分黑夜白天的。老娘要你二十万,还是看了念了咱俩往日情分的!真正吃亏的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白戈红!”
老同事带着我,到我当年工作过的各个单位转了一圈。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依旧酷寒无比,焦白如乳房一般耸立的沙丘,只有在落日时分,才显露出炫目重彩的金黄色。在参观和交谈当中,我感受强烈,一切都在变化,无论是设施设备装备等等,都是前所未有的。当年和我一起的很多的同事基本上都走了,只有少数几个当了领导。更多的是一张张的新面孔,一代代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会集在巴丹吉林沙漠。
离开老单位的前一天,白戈红打电话来,说她想请我吃个饭。见我语气犹豫,她说:“都是在一个地方生活和战斗的人。虽然你离开了,可你还得承认,这里有你的青春年华,也有你一生中最难忘的人和事儿。”
话说到这里,我再推辞显然就不对了。再者说,就她的爱情或者情感故事,我还想写个后续,因为,我觉得白戈红越来越有意思了。不是她外表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她的现实境遇的再度逆转。老同事告诉我:“和赵武林结束后,白戈红拿到了五万元的赔偿。”我说:“这个事儿我最清楚,因为是我当时经手办理的。”老同事又说:“还有你想不到的。和赵武林结束了恋爱关系,白戈红故伎重演,继续以煲电话粥的方式钓单身的,寂寞如孤身在洪荒世界晃荡的各路蠹鱼笨鱼。我们都觉得,这个白戈红,再怎么努力,最终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没想到,她却又创造了一个奇迹。”
晚上吃的饭,仍旧在那家饭店,名字叫“大漠风情”。还是同一个包间。我和老同事进去,第一眼看到白戈红,还有一个女的,细看是她姐姐白占红。再一看,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长得一张嫩生生的小白脸,亮晶晶的大眼睛。我一进门,那小男孩就喊叔叔好。我笑着答应。顺手把他抱了起来。老同事笑着说:“你知道不?这是白戈红的公子——白爱。”
我哦了一声,心里想,真难想象,这白戈红,怎么又有了孩子呢?尽管心有不解,但这个场合,显然不适合详细打问。白戈红倒是大方,笑着说:“他爸爸不要我们了,我们母子俩在一起也挺好的。既然他没爹,当然得跟着妈妈的姓氏了。你说对不?”
我一边逗弄那孩子,一边说:“对的,你当然做得对!”
这顿饭开始有点拘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还有一些疑问,也不好讲。大家就开始讲各自听到的看到的各种趣闻,比如,以前的某个老同事现在和老婆也离婚了,找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还有一个同事,离开巴丹吉林沙漠到地方上以后,才发现,原来两地分居的老婆已经和当地的一个老板好上了,他只好离婚。还有几个同事得了癌症,不久就告别了人世。还有一个得了慢性肾炎,前些年是单位同事集体捐款换了一只肾,十多年后再换的时候,没出医院就没了。
如此等等,大家唏嘘不已,叹人生匆匆,生命无常,曾经的青春年华,就像罕见的海市蜃楼般脆弱易逝。然后,大家一杯一杯地喝酒,喝之前,我们往地上也倒了不少,算是祭奠去世的同事们的灵魂。这样一来,大家心情都很黯然、沮丧。
白戈红和她姐姐白占红似乎也受了感染,眼睛也红红的,甚至忍不住抽泣。可能是因为情绪激动,白戈红忽地站起来说:“各位,我说几句话行不行?”白戈红抽了一张纸,擦了一下眼泪,哽咽着说,“不瞒各位,其实啊,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人家赵武林。虽然事儿已经过了这么些年。谈恋爱就是谈恋爱,要是成了,就算缘分到了;不成,那是缘分不到。搞得人家赵武林赔偿给我五万元。开始觉得,这钱花得很顺心,很解气,觉得自己很成功。可现在,每次想起来,心里不是个滋味。我听别人说,赵武林回到临洮以后,在当地的文化局上班。前两年,据说遭了车祸,断了一条腿。……哎呀这个事儿,怎么想起来就觉得心里难受。他好的时候,我可以恨他,骂他,甚至讹诈他;他不好了,我就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说到这里,白戈红哭了起来,我们纷纷劝她。白占红拿着纸巾,不停地替她擦着眼泪。那个名叫白爱的小男孩看到她妈妈哭,他也哭,脸上充盈着一种惊恐和伤心的表情。我拉住白爱说:“没事的,乖乖不怕不怕!”白戈红抱住自己的儿子,摸着白爱的头要他别哭,然后站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分酒器,大声说:“各位老朋友,来,为了咱们的青春年华,也为了咱们做过的那些错事、蠢事、烂事,来来来,咱们一起干了它!”话刚说完,她仰脖子就把足有二两的白酒灌了下去。
我们几个也受到了感染,将分酒器中的酒一饮而尽。
夜深了的时候,沙漠戈壁上再度掀起狂风,飞行的沙子打在车身上和窗户玻璃上,当当地响。老同事买了单,白戈红带着孩子去买单的时候,老板娘告诉她已经有人买过了。白戈红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在服务台前,站了好一会儿。我们出门,夜风扑面,空空的戈壁上,除了少数路灯,一切都被黑夜侵占了。
后来我才从老同事口中得知,和赵武林结束了激烈的恋情之后,安静了一年多时间,白戈红又采用煲电话粥的方式,和新分来的一个大学生谈上了对象。那大学生老家在西安,一米九三的大个子,白脸蛋,浓眉毛,一口白牙,说话还温声细气。名字叫朱蒙蒙,很女性化。也不知道朱蒙蒙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不但没有嫌弃白戈红非同寻常的长相,而且不顾父母的激烈反对,毅然决然地和白戈红谈起了恋爱,还在单位隆重地举办了婚礼。据说,当时朱蒙蒙的父母亲千里奔赴,找到朱蒙蒙单位的领导,哭着请他们出面干涉此事。不然的话,马上勒令朱蒙蒙转业,或者开除他都行。朱蒙蒙没违反相应纪律,当然不能这样做,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他人干涉不得。朱蒙蒙的母亲气得吐血,几次当场晕倒;父亲更是发誓说,只要朱蒙蒙娶了白戈红做老婆,他立马断绝他们的父子关系。
朱蒙蒙还是和白戈红举办了婚礼。婚后不到半年,就生下了白爱。白爱最初的名字叫朱兮兮。婚后,两个人出门成双,在家恩爱。其他人看到,可能心里都觉得别扭,但谁也不会当面说什么。
可他俩的婚姻也没逃过众人的预测,婚后第三年,朱蒙蒙突然变卦,很坚决地和白戈红离了婚。白戈红开始也像对赵武林那般,到朱蒙蒙所在单位闹了好几次。眼看婚姻实在无法挽回了,白戈红就要求朱蒙蒙把孩子留给她。朱蒙蒙爽快地答应了不说,还给了白戈红十五万元。
听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了,也觉得,白戈红这个人,也真不容易。长相从来不是某个人的错,更不是谁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倘若个人可以进行调整和控制,这世界上的女人全都是貂蝉、杨玉环和关之琳、张曼玉、艾玛·斯通、杰西卡·阿尔芭、斯嘉丽·约翰逊之类的了,哪还有什么长相上的缺陷与区分?
白戈红说,自己小时候,爹娘安慰她说这都是命。那时候,她根本不相信这个,总责怪自己爹娘,咋不把她生得好看一点,哪怕平常人就行。现在看来,还真的是命。可能还真是自己上辈子做了恶事,这辈子受到了惩罚。自己做的孽,自己受,不能怪赵武林,更不能怪孩子的爸爸朱蒙蒙。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悲凉,紧接着又是一股暖意。老同事叹了一口气,又说:“咳,你不知道,这几年,据说白戈红做了居士。”
我嗯了一声,心里想,人在很多时候的转变,有些确实是突然的,与常理相悖的。
白戈红坚持要送我到酒泉车站,并把车开来了,还带着她的儿子白爱,坐在宾馆大厅等我下来。从内心讲,我肯定十万个不愿意,我不愿意的缘由,还是因为她的那个长相。但她很热情,也说自己正好带着孩子去酒泉玩玩,让他看看动物,到泉湖公园去滑滑梯、坐小船等等。
我只好答应。
白戈红把她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开得不快不慢,我乘坐的时候感觉很稳当。我坐在后座,抱着白爱。沿途稀疏的村庄沉浸在冬天的风中,黄色尘土几乎粒粒肉眼可见。过了鼎新镇,就是一色的大戈壁了。白戈红突然说:“杨哥,这么长的路,反正没啥事,不如说说话,免得我打瞌睡。”
我说:“好啊!”
白戈红说:“我自己的这个经历,这个事儿,说起来确实有意思。我也知道,自己以前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些年,年龄增长,心里总觉得对不起赵武林,还有朱蒙蒙。本质上,他们都是好人。”我说:“这事都过去十多年了,现在你能这样想最好。世上的事情没有绝对的对和错,你当年那样做事儿,我个人完全理解。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就不要再自责了。好好过以后的生活,才是真的。”
白戈红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睛看着车子前方铁青色的戈壁滩,语气悠悠地说:“要是人生可以重来,我肯定愿意安分守己,天天躲在家里,再好的人也不招惹,啥人都不去见;更不会想着谈啥恋爱结啥婚。……从根本上说,这些事儿,都是正常人应当做的,也是必须做的,但却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做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惭愧,觉得自己之前还真是小看了白戈红。我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白戈红拿出一块白色的羊脂玉,放在手心晃了晃说:“杨哥,实话给你说,这几年来,我顺心了,不仅顺了命运,还顺了自己。按照你们作家的话说,这叫与自己和解,与他人和解,与世界和解,与万物万事和解,对吧?”
我笑了笑。
白戈红又说:“哎哟,杨哥,难道你也是这样?”我说:“人活在世上都不易,无论啥时候,遇到啥事,都该尽力往好处想,也往好处去做就行了。”我的话还没说完,白戈红就连声说:“对对对……杨哥,你说得对!我也觉得,这世上有些事儿有些人,是求不来要不来的,该聚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在一起了,该散的时候,即便有满地黄金也留不住!”说到这里,白戈红停顿了一下,又拿起她胸口的那块白玉吊坠,用手摸了一下,对我说,“杨哥,你真是一个作家,说出来的话,总有点道理。我就不行了,有时候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可就是嘴里说不出来。”
到酒泉,临下车的时候,白戈红一脸诚恳地对我说:“杨哥,你回去以后,一定要把我的故事再好好地写一写。你前面写的那个,也不错,但我觉得不怎么完整,至少现在我这样觉得啊。在那篇文章中,只写了我强悍的一面,这一切当然是为了情感,为了婚姻,为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那里面,尽管有些不真实的地方,可也没什么。这一次,杨哥你一定要写,而且要更加真实,把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放在一起写,对比着,夹叙夹议地写、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写。”
我不住点头答应。
白戈红先是低下头,大约一分钟,忽然抬起头,看着我说:“杨哥,你……能不能,抱我……一下?”她这话让我吃惊,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
这正是旅客较多的时段,下车和进站的人很多。那么多不相识的人,来到的不知具体去向何处,离开的,也不知道明天落足何方。我露出笑意,背好背包,向前迈了一步,把白戈红揽在怀中。白戈红很温顺地贴在我胸脯上,两只手还顺势抱住了我的背。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有点儿生硬地松开了她。
白戈红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没抬头,只是声音很低地说:“谢谢你,杨哥!祝你一路平安!”
看着白戈红母子渐渐远去,我站在酒泉高铁站广场上,点了一根香烟,又看了看明晃晃地照耀着但没有任何暖意的太阳,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周边的杨树上落着很多乌鸦,黑压压一大片。再看南边的祁连山,这几天,似乎又下了很多的雪,这使我忽然想起白戈红给我看的她的那枚白玉吊坠。我也知道,这两者在现实中没有什么关联,但在人心里,雪和玉,一定有着必然的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