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11期|宋先周:斗牛记
好斗的,并非牛,而是欲望,是贪婪,是无休无止的折腾……
—— 题记
一
在我们岩洞坪,干活断然离不开牛和马,且牛必须得是水牛,水牛力大,垦荒、耕田、犁地时,尽显“十大九不输” 的豪迈气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岩洞坪流传着“一牛顶五男” 的说法,此地牛的劳动强度远甚于别处。究其主因,是岩洞坪田地的土质与别处大不相同。这儿的土地,要么坚硬板结,要么便是深陷的烂泥塘。若像其他村寨那般,土质疏松,用黄牛便能轻松完成耕作,可在岩洞坪,让黄牛劳作,实在是勉为其难。尤其是犁田过冬时,面对那些极不配合的烂泥田,体型单薄的黄牛根本拉不动犁铧,唯有体壮膘肥的大水牛,方能扛下这艰巨的任务。一旦踏入烂泥田,黄牛因身形矮小,稍远望去,就好似黄牛整个身子都陷入了稀泥之中。所以,在我们岩洞坪,唯有体型庞大的水牛才能派上用场,顺利完成耕田犁地这一重任。
岩洞坪家家户户皆爱牛、护牛、敬牛,父亲亦不例外,甚至对牛的情感比别家更为深厚。那时,父亲正值壮年,力气也大得惊人,他独自一人,只需一个下午,便能将山弯弯里几亩旱地里的杂草铲得干干净净。被父亲锄头掀起悬于半空的尘土,仿若一朵朵飘浮的云朵。然而,在牛的面前,父亲的力气便显得微不足道了。毕竟,若无牛的助力,即便体力再好、再勤奋,也难以完成一整年庄稼的种收任务。
农忙时节,父亲常常夜不能寐。他既担忧无雨,致使庄稼难以播种;又害怕雨水过多、泛滥成灾,导致无法出工,种子烂在地里。而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担心我们家的那头牛,生怕它病了、饿了或是掉膘了。故而,父亲习惯半夜起身,去给那头牛添草料。
“人无横财不富,牛无夜草不肥。” 父亲常常这般念叨。
我们家的牛,是一头深灰色的母牛。它体型不算特别庞大,可力气却丝毫不输别家的大牯牛,且步子比别家牛更为轻快。那几年,我们家出工比别人家晚,收工却比别人家早,田地耕得也比别人家快。农忙时节,我们总能比别人家少忙碌几天,种下的庄稼却不比别人家少,庄稼长势还十分旺盛。
那时,除了这头牛,我们家还养着一匹毛色金黄的老母马。马主要负责在家和田地间驮运庄稼或者肥料。岩洞坪人在山里修了一条屯内便道,马车能够在乡间穿梭。但因山太高,工程量巨大,又缺乏炸药炸开岩洞坪通往外界的道路,山里的便道便无法连通到山外,这使得岩洞坪致富的步伐变得极为迟缓。
有牛有马的农家孩子,节假日或者周末的主要任务,便是放牛放马。我和三哥亦是如此,放学回家,一个牵牛,一个牵马,将它们赶到山上去。
虽说牛马皆为食草家畜,可放养的目标与难度却大相径庭。放马相对轻松,骑在马背上,溜达一圈来到青草繁茂之处,放上两小时,马肚皮便鼓鼓的了。若是勤快些,带一把镰刀,割上两筐青草,放在马背上驮着回家,整个过程既轻松又愉快。
放牛就麻烦许多。牛走得慢,往同一个地方赶,马都吃了半肚子草了,牛才姗姗来迟。此时,太阳已爬上山头,草尖的露珠蒸发殆尽,甘润的青草味渐渐消散,牛吃到的草少了几分清甜。牛吃草时,放牛的人还得顶着太阳割草。牛的食量极大,牛草得用草箩装成插花样,才够这头牛吃一天。关键是,牛草无法放在牛背上驮回,全靠放牛的人挑着回家。很多时候,放牛人肩上挑着牛草,手里牵着牛绳,缓缓回到家时,已过正午。
二
在我们家,三哥负责放牛,而我负责放马。
农闲时,父亲偶尔会和我们聊聊天,讲讲家长里短。除了询问我们学校里的趣事,更多的还是聊家里的牛事马事,实则是在跟我们诉说他对牛和马的深厚情感。当然,喝了几杯土酒后,父亲便没那么严肃了,会跟三哥和我说些调笑的话,什么“放马得马骑,放牛得歌唱”,又说 “官家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话让本就有些怨气的三哥,愈发觉得家里不公平。
岩洞坪负责放马的都是男孩,放牛的大多是女孩。通常情况下,牛马很少在同一个山㟖里放养。如此一来,三哥便只能和那些放牛的女孩子待在一起。岩洞坪“重男轻女” 的思想根深蒂固,和三哥一同放牛的女孩子基本都没上过学,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人打猪草,学着纳鞋底、做鞋垫、绣围腰。三哥偶尔会带几本小人书去,牛安静吃草时,三哥便独自坐在石礅上,一边看牛,一边看书。这时,一同放牛的女孩子们,会唱起那些不成调的山歌。
三哥看小人书,看到精彩之处,会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把和他一起放牛的岩洞坪的表姐表妹们弄得一头雾水,都以为三哥发神经,脑子错乱了。当然,有时候,那些女孩子也会缠着三哥,要他讲讲学校里发生的事,讲讲小人书上的故事。三哥来了兴致,便会像个小老师一样滔滔不绝;没了兴致,一句话就把她们打发走了。
三哥说:“你们自己去学校读书就懂了。”
三哥这句硬邦邦的话,像一颗子弹射向她们,把一起放牛的女孩子弄得十分尴尬。有时,三哥自己也会陷入尴尬境地。
所以,和女孩子一起放牛时,三哥满心郁闷。
直到有一天,彭家的一头小牯牛和冉家的一头小牯牛起了冲突。
不,严格来讲,不能称之为冲突,应该叫“顶牛” 或者 “打斗”。
该如何描述那个场景呢?
后来,是三哥回来跟我讲述的。他说,这两头小牯牛哞哞叫着,朝着对方狂奔而去。两头牛的头猛地撞在一起,两副还未完全长全的牛角“咔嚓”一声对上了,响声清脆,仿佛那两对牛角都要断裂了一般。这声音,把其他牛背上的鸟雀都吓得飞了起来。
两头牛就这么一前一后相互顶着,冉家的牛前进几步,又被彭家的牛顶退几步,如此往复。顶得久了,两头小牯牛突然松开,换了个姿势,又猛地撞上去,这场拉锯战持续了很久。后来,两头小牯牛的身子歪歪斜斜,顶撞的姿势也不再好看,从直来直去变成了转圈圈。
起初,两头小牯牛的打斗,让在场所有放牛的孩子都觉得新奇好玩,大家不自觉地围在两头牛周围,拍着巴掌喊加油。放牛娃们的掌声和加油声,助长了两头小牯牛的斗志。它们原本都已累得鼻孔喷出粗气,在平分秋色、未分胜负、即将结束打斗的平和氛围中,又被孩子们的呐喊声鼓动起来,突然同时发力。
后来,两头小牯牛的头都蹭到了地上,牛头沾满了泥土,可谁都不愿轻易认输。
恰在这时,两头老母牛朝这边走来,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孩子。母牛一叫唤,两头小牯牛几乎同时松了劲,各自乖乖地回到母牛身边。
这件事,后来被三哥多次兴致勃勃地跟我描述。三哥每次描述,都要加上肢体动作。有时,他趴在地上,学着小牯牛的样子一拱一拱的。三哥还拉着我,让我跟他一起模仿,学着两头小牯牛争斗。一开始,我们准备好相互用头顶着玩耍,采用一进一退的姿势。后来,三哥提议,我们完全按照两头牛打架的气势来,就是我俩都离远一点,然后突然冲向对方。
我们就这么试了一次,两人都被撞得眼冒金星,各自头上鼓起一个大大的青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谁都不好意思哭出来。我埋怨三哥出的馊主意,三哥怪我发力太猛,还说要是我冲得慢一点,不至于撞得这么疼。我也埋怨三哥,说我又没见过那两头牛打架,是他没仔细观察,没教好我。
总之,之后我俩再也没做过这个又傻又笨、疼得要命还不讨好的游戏。
可是,三哥心里一直惦记着,他说看牛打架实在太过瘾,刺激极了,比我们兄弟俩相互顶撞刺激多了。反正,三哥说,他看那两头小牯牛打架时,牙齿一直紧紧咬着,根本松不开,既渴望其中某一头牛获胜,又不希望它赢得太快、太草率。总之,只要三哥没看过瘾,打架的牛就不能轻易停下来。
“都怪那两头母牛。” 三哥嘟囔着,甚至埋怨起老母牛来。
三哥还想继续琢磨。他耍起小聪明,说以后这两头小牯牛在一起时,他要伙同放牛的那些女孩子,想办法把它们的老母牛牵走,好让它们分出个胜负。
可惜,当时负责放牛的只有三哥一个男孩,女孩们不敢也不愿配合,三哥的想法终究没能实现。
三哥又开始抱怨,并提出新玩法。他建议我们以后放牛放马尽量离得近一点,一来可以看牛打架,二来关键时刻,有个男的能帮忙牵走老母牛。
三
我们家的老母牛连续两胎都生下小母牛。三哥无端地发起牢骚:“这牛真不争气,一点都不懂割草人的心思,怎么就不下一头小公牛呢?”
那时,三哥只图自己开心,一点都不懂行情。在岩洞坪,母牛下的小牛犊只要是母的,那可是我们家的福气,母牛可比公牛金贵得多。因为母牛能下崽,能产生再生资源,公牛却不能。我们家的母牛基本做到一年一胎,准时为我们家增加收入,卖小牛崽的钱都用来供我和三哥读书了。
三哥依旧满怀期待,他跟我哀叹说:“幺老弟啊!要是我们家母牛能下一头小牯牛,那该多好呀!”
毕竟,母牛很少打架,即便打起来,也是小打小闹,不激烈,也不持久,哪像那些好斗的牯牛,真打起来,没完没了,满坡满岭地追追撵撵,那是你死我活的战斗。
大概是上天遂了三哥的愿吧,这年仲春,我们家母牛生了一头小牯牛。三哥高兴坏了,刚下崽的母牛还无法牵出去放养,三哥早晚各割一挑嫩草回家。他一边喂牛,一边抚摸小牯牛,心里盘算着,等我们家牯牛长大了,要拉去跟别家的牛干一架。至于跟谁家的牛干架,三哥还没想好,管他呢,谁家的都行,胜负不重要,就打一架,让他看个够,要看到以后再看牛打架他都觉得没意思的地步。
三哥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上天捉弄人的方式多种多样。我们家小牯牛慢慢长大,可整个岩洞坪却没有一头同龄的牯牛能与它匹敌。原来的那些牯牛,小的太小,老的太老,六一家的小牯牛,才刚刚褪去牛胞衣。
三哥整天唉声叹气,明显提不起精神。
四
这年暑假,一场水牯牛的激烈打斗,彻底震撼了好奇的三哥。
这天,我们家对门坡向家的那头大牯牛和来自隔壁村天平石家的大牯牛在田湾坝上相遇了。两头大牯牛都正值壮年,体型健硕,力道刚猛,据说它们耙田犁地的能耐远超平常的牛。
当时,向家的那头牯牛正在田湾草地上和谢家那头小母牛谈情说爱。两头牛头挨着头,时而颈项缠在一起,时而绕到对方身后,嗅嗅彼此的屁股,一公一母两头牛几乎情投意合了。向家牯牛甚至扬起前蹄,眼看就要爬上谢家母牛的牛背。就在这一瞬间,嗅觉灵敏的天平石家的大牯牛,从斜对面朝着谢家母牛飞奔而来。向家牯牛察觉到异样,扬起的前蹄又落回地上,谢家母牛迅速侧身避开,从向家牯牛身边逃离。
即将到手的“猎物”,哪能轻易让它飞走,向家牯牛又向前追去。可此时,谢家母牛显然不愿配合了,脚步朝着石家牯牛的方向挪动,一边挪还一边哞哞叫。向家牯牛哪能容忍别的牯牛横刀夺爱?就正面迎了上去。两头牯牛根本无须试探,纯粹是情敌间的仇恨,是那种相见眼红、舍我其谁的架势。远远地,它们就开始加速,双向奔赴。
“哐当” 一声巨响,两头大牯牛的头撞在了一起,随后又迅速被震得分开。两头牛没有片刻休整,就又一次迎面撞去。这次,它们展开了长时间的缠斗。打斗的两头牛带起一阵风,把牛身边的草木刮得东倒西歪,也把周围正在吃草的牛群逼得纷纷退让。
成年水牛的打斗,远比之前三哥看到的那两头小牛犊打斗刺激得多。三哥就在现场,他正想凑近去拍手为两头牛加油喝彩,哪知道两头牛顶着顶着就快到三哥身边了。三哥被这两头打架的牛呼出的鼻息驱赶着,赶紧慌乱地爬到就近的一块大石头上。两头牯牛一直打,打得天昏地暗。双方实力相当,难分伯仲,一直缠斗了一个多小时,打得气喘吁吁,四脚酸软,它们的前腿都跪在了地上,在青草上戳出了淡淡的血迹。
最后,还是向家的牯牛抓住了时机。它趁石家牯牛分心的瞬间,迅速把牛角插进石家牯牛右边的鼻孔里,然后用力往上一挑,石家牯牛鼻孔立即裂开,牛血飞溅,败下阵来,急忙朝着天平家的方向逃窜而去。向家的牯牛斗红了眼,紧跟在石家牯牛身后一直追赶,朝着天平方向一路飞奔。石家牯牛无路可逃,在向家牯牛就要追上来的时候,它一头冲进牛圈里。还好,被石家的老父亲及时发现,快速把牛圈门关上,才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恶化。
向家牯牛在石家牛圈门口喷着粗气,长叫两声,仰着头,朝着田湾坝走去。看见英勇的向家牯牛返程,谢家小母牛像个害羞的小女子。
那天,三哥紧跟着两头牯牛跑,我们也跟着三哥跑。我们都被吓着了,却又满心好奇,总想看到一个最终结果。
后来,石家的牛因为鼻子裂开,无法拴牛绳,只能当肉牛卖掉了。
五
见证了这次斗牛之后,那血腥的场面、不可控的局面,让三哥大为震惊。
三哥对斗牛的好奇之心暂时平息下来,不敢再期望我们家那头小牯牛去跟谁家的牯牛战斗了。等我们家小牯牛再长大一点,大概半岁的时候,三哥就建议父亲把它卖掉了。卖掉小牯牛后,三哥也轻松了许多,不用一个人放两头牛,也不用一个人挑着草箩准备两头牛的草料。
三哥初中毕业那年,父亲突然得了一场怪病,病得毫无缘由,毫无征兆。父亲只是去和他的一个“伙计” 吃了一餐饭,还没回到家,走到父亲的幺妹 —— 我的小姑妈家时,就不敢再走了。父亲躲到小姑妈家楼上,钻进谷桶里。
小姑妈看到父亲这般异常,大声问道:“大哥,你干啥呢?发神经了?”
父亲说:“幺妹,有人要杀我,快点把大门关上,他就要追过来了。” 说完,父亲拿着一张旧毯子把自己裹起来,把头和脸都包在毯子里。
小姑妈到门口望了望,连个影子都没看见。但小姑妈还是依着父亲的意思,把大门关好,还插上了门闩。
小姑妈赶紧上到楼上,要扯下父亲身上的毛毯。
父亲瑟瑟发抖,“别杀我,别杀我。” 父亲一边说,一边向小姑妈投去乞求的眼神。
小姑妈说:“大哥,是我,你妹妹,我是你幺妹。”
父亲看清楚后,才又一次站起来,身子还在发抖。此时,父亲已经全身湿透。
父亲紧紧握着小姑妈的手,可怜兮兮地说道:“幺妹,帮帮我,有人要杀我。” 小姑妈虽不明就里,但瞧着父亲这般可怜模样,赶忙应道:“大哥,没事了,没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父亲这才渐渐安静下来,靠着小姑妈的身子,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自那之后,父亲仿若变了个人,整日里畏畏缩缩、胆战心惊,再没恢复过来。有人传言,父亲许是被厉鬼缠上了。患病后的父亲,时常四处乱跑,一边跑还一边带着哭腔大喊:“大家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他一会儿指着大门角落,言之凿凿地说要杀他的人就藏在那儿,一会儿又说杀手在阁楼上,描述得有模有样,说那人手持杀猪刀,头戴一顶鸭舌帽,身形精瘦高挑,臂膀修长且面目凶悍。可我们瞪大了眼睛,却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母亲、我和三哥赶忙送父亲去医院检查,从头到脚做了全面扫描,各项指标也都查了个遍,却查不出个所以然。可父亲依旧整日惊慌失措,浑身颤抖,冷汗直冒。我们心里明白,父亲这是精神错乱了,我们却对此束手无策。那段时间,三哥和我轮流陪着父亲,尤其是到了晚上,家里的油灯不敢熄灭,火炕即便在炎炎夏日也要烧得旺旺的,只盼着这些光亮能为父亲驱散恐惧。有时,父亲实在怕得不行,便会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倒在三哥或者我的怀里,流下惊恐又无奈的泪水。
后来,母亲从贵州外婆家的山里,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师傅为父亲作法驱邪。那位师傅围着父亲转,围着我家屋子转,然后打坐堂屋闭目掐指,口中念念有词。他像是“诊疗”,约莫半小时后,师傅跟我们说,父亲犯了“牛殇”,冲撞了“牛神”,被恶鬼缠身了,他的法力不够,驱之不去,得另请高人。我们不知道高人在哪里,他也没告诉我们去哪里找高人,当然我们也不知道“牛殇”和“牛神”是什么。师傅在我们的百般哀求下,把那套驱邪的程序走完一遍,劳务费都顾不得取走,就草草收工了。
当然,这场法事收效甚微,父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四处奔走逃亡,时而又蒙头沉睡。父亲患病后,我们家在岩洞坪原本美好的生活便画上了句号。就如同大树轰然倒下,我们才真切地意识到它的重要性。父亲倒下了,我们才深知父亲对于这个家而言是何等的不可或缺。
父亲再也干不了田地里的重体力活,大哥二哥早已自立门户,各自忙着经营自家的小日子,无暇顾及我们。为了能填饱肚子,也为了家里那几亩地不至于撂荒,三哥初中一毕业便早早回家,加入了“修地球大军”,唯独把我留在学校,延续着父亲靠“读书改变命运”的梦想。
三哥回到村里,继续与家里的那头老牛一道,耕种着岩洞坪苦涩且望不到尽头的生活。
时光飞逝,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如今,农村农活早已实现机械化,曾经肉身劳作的耕牛,被机械铁疙瘩所取代。我们家的牛马都被放养在山上,三哥还把牛养成了一群。这些耕牛不再耕地,反倒成了一种财产,不再是生产的必需品。
可岩洞坪人却又在打着这些牛的别样主意。
六
常言道,人不能太闲,人一旦闲下来,这原本平静的世界便会多出诸多不确定因素。斗牛便再度闯入了三哥的生活。
从前三哥所见的,不过是田间地头,牛儿忙完农活后偶尔产生的小摩擦,打打停停,实属平常。像向家和石家那两头牛那般激烈的打斗,少之又少,在岩洞坪也是多年难遇一次。随着科技的发展,耕牛被铁牛取代,牛除了成为餐桌上的佳肴,更多地被用于娱乐。
我所知晓的最初的斗牛,源自与岩洞坪毗邻的贵州布依族聚居地,那是布依族民间逢年过节时的一项节庆娱乐活动,后来逐渐演变成一种竞技。再后来,斗牛不断演变,不仅在民族地区盛行,许多地方都纷纷效仿。曾经人类最为温驯的朋友、最敬重爱戴的耕牛,如今却沦为取悦人类的工具。
再往后,斗牛更是变成了一种炫耀、一场赌局,甚至发展成了一种产业。
很难说清这究竟是人们生活富足后的消遣,还是精神空虚的弥补。或许,这只是人们在满足了温饱、生活无忧之后,将更多的心思投向了精神层面;又或许,仅仅是为了寻求感官上的刺激。事情发展之快,让人来不及思索。
如今,斗牛赛已然成为一种产业。
产业化的斗牛,不再使用我们孩童时期放养的那种耕牛。以往的耕牛,多是本村相互熟悉的牛,打斗也不过是如同“玩家家” 一般的小打小闹的 “顶牛牛” 游戏,而产业化的斗牛,集刺激、惊险、热烈、恐慌于一身,是不分出胜负不罢休的竞技比赛,是你死我活的残酷较量。
当然,岩洞坪这一带尚未有此类刺激的民间赛事。我们最早听闻的斗牛赛,是从贵州黔东南传来的,由远房亲戚口口相传。亲戚口中的斗牛赛,与当年三哥跟我描述的小牛犊顶牛牛截然不同。亲戚说得最多的便是“太震撼了,太惨烈了”,顿了顿,生怕我们不信,又在前面加上 “真的” 二字。
听闻亲戚讲述专业斗牛赛的场景后,三哥爱看斗牛的兴致再度被点燃。不止三哥,包括我以及所有听过亲戚描述的人,都心生前往一探究竟的冲动。瞧着我们跃跃欲试的模样,亲戚又加重语气说道:“你们根本想象不出那种场面,斗牛场那叫人山人海。感觉这不是斗牛赛,倒像是在比拼观众的热情,比拼呐喊和叫嚣。” 亲戚把 “根本” 和 “真的” 这两个词咬得极重,说得很慢,还强调道:“反正那场面,我难以形容,你们到现场看看就知道了。”
在亲戚这番描述的吸引下,我们真的去看了一场斗牛比赛。
我和三哥单独开车,前往黔南州的斗牛场,花六十元买了两张门票。斗牛场光秃秃的,连一块遮阳板都没有,可看斗牛的观众却早已爆满,没想到斗牛赛竟有如此多的观众。
此时,来自雷山的“狂澜” 和来自镇远的 “野狮” 即将交战。两头牛毛色光亮,体型彪悍,一看便与我们常见的耕牛截然不同,牛身上毫无被牛轭磨过的痕迹,显然未曾用于耕田犁地,却显得格外雄伟。随着裁判一声哨响,两头牛如闪电般冲向对方,只听 “咔嚓” 一声,“野狮” 的一对牛角竟被 “狂澜” 硬生生撞断。“野狮” 当即跪在地上,“狂澜” 却并未停止进攻,继续朝着 “野狮” 的屁股一顶,“野狮” 瞬间四脚朝天。这时,双方的主人纷纷跳进斗牛场,远远地用铁钩子钩起 “狂澜” 的鼻子。这场斗牛赛刚开始便匆匆结束。站台上的观众起初高声狂吼,可瞬间比赛就结束了,大家纷纷发出哀叹,直呼不过瘾,觉得这钱花得不值。当然,也有人可怜那头 “野狮” 的命运,纷纷猜测它是否已经死去。
后来我才得知,这场比赛中,获胜的“狂澜” 为主人赢得了三十万元奖金。而 “野狮” 却只剩下一具牛尸体,主人将其分割,一部分肉卖掉,一部分肉自家吃掉。
这次斗牛赛让我大开眼界,也让我明白了它为何如此吸引人。原来,来到斗牛赛现场,人们无须研究赛事规则,胜负都能一目了然。难怪斗牛赛一开始便吸引了众多人,男女老少皆被其吸引。后来我还了解到,黔东南单是每年开春的斗牛赛,就能吸引大量外地游客纷至沓来,游客数量连年翻番。斗牛赛让当地的餐饮和住宿行业火爆异常,第三产业迅速兴旺起来。
“有人就有江湖。” 父亲曾对我们说过的这句话,此刻又在我耳边响起。谁能想到,不再耕地耙田的牛,如今竟还有这般重要的用途,还能拉动地方第三产业的发展。许多活动,无须花费一分钱广告费,当地人和到场的外地游客在微信、抖音上分享一番,赛事便迅速走红。这项活动一经兴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在桂西北和黔东南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民间活动。我在贵州黔南生活的表哥们也去看了几次,心中也蠢蠢欲动。
后来,斗牛赛的奖金逐年攀升,头等奖已超过五十万元。
七
面对金钱的诱惑,表哥们难以抵挡。他们多次带着三哥去观看斗牛赛。在斗牛场,三哥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场上的牛激烈争斗,场外的三哥则紧紧握着拳头,仿佛争斗的不是牛,而是他自己。那些年,只要一听说有斗牛赛,三哥便会放下手中农活,无论路途多远,都要赶到现场。
表哥们从中看到了商机,依照斗牛赛的各项标准,在我外婆家所在的黔南州独山县下司镇,建成了一座极为壮观的斗牛场。此后,附近村屯的大型斗牛赛都在这里举办。每次斗牛赛都要持续两三天,赛事分为多个级别,组委会将活动办得有声有色,吸引了好斗的牛和热衷于赌斗牛的人们纷纷参与。
三哥喜爱看斗牛的心思,被表哥们一次次撩拨起来,主要是因为三哥喂养的牛群中,有两头成年大水牯,它们高大威猛、体态壮实。按照三哥的说法,一看便知这两头牯牛正值当打之年,三哥心中萌生了用斗牛改变家庭财运的念头。
那可是五十万元的头奖啊,谁能不心动?
机会终于来了。这次,表哥自己驯养的那头名为“拉姐” 的水牯牛已到参赛年龄,由于它还没有比赛经验,需要找一头同样未经实战的牛来陪练。三哥动了心思,把自己的头号大牯牛牵了过去。为了与表哥的 “拉姐” 对应,三哥也给自己的大水牯取名为 “迎弟”。两头牛被牵到下司斗牛场。观众的入场票价仅售二十元,却也吸引了三四百人前来观战。
两头背上分别印着“拉姐” 和 “迎弟” 的大水牛,从赛场的两端被放了出来。“迎弟” 显然不知自己为何而来,傻愣愣地站着,仰头吼叫。“拉姐” 却疯狂地朝着 “迎弟” 扑了过去,“迎弟”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 “拉姐” 一头撞向肚皮。“拉姐” 尖锐的牛角直接扎进 “迎弟” 的内脏,随后用力往上一挑,“迎弟” 的一截肠子便被挑了出来。
斗牛场瞬间变成了屠宰场。三哥的“迎弟” 不到一分钟,便从生走向了死。看到 “迎弟” 倒下,三哥怒不可遏,朝着前来打招呼的表哥一拳砸过去,将表哥的鼻梁打断。
三哥咒骂着:“你明知道你训练的是斗牛,却拿我的耕牛来陪练,拿它来当炮灰,你太没良心了。”
表哥捂着鼻子默默离开。双方都吃了哑巴亏,只能各自平复内心的伤痛。
自那以后,三哥和表哥便断了往来。
八
三哥的“迎弟” 斗死的那晚,父亲在慌乱奔走的途中,悄然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当我们找到父亲时,他已平静地斜靠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迎弟” 没能赢得第一场胜利,却用自己的生命,送别了父亲。
为父亲送丧的亲友们吃着“迎弟” 的肉,不知他们品出了怎样的滋味。而我,却咀嚼出了无尽的苦涩。三哥自然是不吃的,他另外杀了一头猪,在做道场的那几天,三哥只吃猪肉。
斗牛赛依旧在继续,花样还越来越多。各地的斗牛场还将美食大赛融入其中,把“一牛 N 吃” 的系列活动也纳入这些民间活动。人们开始用心寻找适合的斗牛,并对其进行专门训练。
据说,如今许多斗牛的身价已达百万甚至千万元。不管怎样,我的观念还停留在过去,始终认为牛的根本作用应当在田间地头。然而现在,牛却遭受着痛苦的折磨,这是否是人性的缺失,让人将牛仅仅视为工具?
在这片土地上,唯有那些参与斗牛的人,最能体会到其中被遗忘的悲壮。我时常能听到斗牛场上的喧嚣声,那是斗牛人在为牛戴上花环,为斗牛欢呼。但这些欢呼声,不应仅仅是为了庆祝。
如今,我几乎不再去观看斗牛,三哥也老老实实在老家养着一群无需参与斗牛的牛。“迎弟” 之事后,三哥尽管眼红斗牛的奖金,但眼红归眼红,他再也不会拿自己养的牛去参赛了。
偶尔,斗牛的场景仍会在我脑海中浮现,那时,我的记忆便会被拉回到过去。原本养牛人平日里十分注重礼貌和自身形象,可一到竞技场上,这些常规的标签便全然消失不见,似乎这是他们唯一能争取价值的方式。
然而,这些斗牛人同样也被自己的情感所束缚。
九
据说,如今的这些斗牛赛都是经过专业公司的精心策划,所有的斗牛都经过专门饲养和训练,与我们当年的耕牛不可同日而语。偶尔,我还会想起儿时三哥对斗牛的那份痴迷。我甚至怀疑,如今我和三哥头顶头发稀疏,是否与当年模仿斗牛有关。倘若真是如此,我们便不再为脱发而苦恼了,因为我们把童年的记忆留在了头顶。
我和三哥时常会前往父亲的坟头看望他。三哥常常在父亲的坟前自责,念叨着都怪自己拿耕牛去斗牛,耕牛死了,父亲也走了。说着说着,三哥的泪水便会不由自主地滑落。或许,我们终究只是农人,成不了斗牛的主角。那就安心做一个看客,淡然看待世间的是是非非,努力让自己朝着不争、不怒、不畏、不忧、不苟、不贪、不求的方向前行……
【作者简介】
宋先周,河池市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西南六省区(市)青年作家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32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广西第十三期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作品》《解放军文艺》《散文海外版》《广西文学》《黄河文学》等刊。散文《哭沙》入选《2012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散文《石记》入选《中国散文佳作2017》,散文集《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获第十一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