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25年第6期|缇逽:树人(节选)

缇逽,00后作家,四川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四川小说家星火计划入选作家。作品发表于《作家》《飞天》《四川文学》《青年作家》《雨花》《星星诗刊》《诗歌月刊》等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
树人(节选)
文|缇逽
一
祖父被锯倒的柳树砸中时,铁灰色空气里满是刺鼻的汽油味和柳树汁液的苦涩气息。顿失阵仗的祖父被抬走后,村民们锯掉了柳树林村的最后一棵柳树,倒掉的巨柳仿佛一个披头散发的巨大头颅,被他们连拖带拉着,终于推进村边的屯江。江面炸起的水浪如冲天焰火。
巫公吉木吉当时正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他看到村子里百来号男女老少都参与了这场终结性的砍伐。
当那棵最古老、最粗壮,对祖父有着救命之恩的柳树发出沉痛而绝望的呻吟倒进屯江,岸边的男人们在号叫,女人们发出尖锐的啸声,他们围着点燃的篝火扭动臀胯,手挽手踏起有节奏的步伐。孩子们则个个发神经似的,捡起断落在地的柳条互相抽打,直到浑身上下落满道道鲜红印记,才心满意足把这些柳树的残肢全数丢进滚滚江流。
“余安生啊余安生,余下的都安生吧!”
望着屯江水面打着转还未被冲走的柳叶,吉木吉的念叨不知是祈祷还是求和。
我的祖父余安生,曾是屯江上游匆涿江主河道的一名赶漂工。匆涿江,汇千山融冰,纳万壑溪流,浩浩荡荡流经生养祖父的夹皮沟,转瞬即逝,向来顾不得把沿岸的一草一木、一舍一物多看一眼。
水运木材兴盛时,成百上千的原木像上天抛撒在匆涿江面的一把牙签,一眼望去,见木不见水。祖父和另外五个赶漂工如同御水的精灵,驾驭钉实扎牢的木排在激流中凌波踢浪,累了就撑篙小憩,渴了就掬水解乏。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次放排这六弟兄都齐整上阵。“头棹”陈伯负责用桡片掌舵,“尾棹”祖父使篙竿灵活转向,“二棹”郑伯、韦伯和“帮棹”谢伯、尧伯摇棹配合。二棹、帮棹、尾棹听命头棹,六人又须同舟共济,才能躲过漩涡避开险滩,否则非死即伤,甚至尸骨无存。
“有女莫嫁漂二娃,漂二娃干的是短命活,风里雨里拆木垛啊,漂二娃不知死与活。”这是从雪山一直漂往入海口的忠告,亦是父亲从小在祖父怀中听到的,祖父和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酒醉后的自嘲。
来到柳树村前,六个赶漂工都是光棍儿。年纪最大的陈伯快五十,最小的尧伯——大家顺口叫的“老幺儿”——也三十过半,六弟兄都认定终身当孤佬。直到那天,正在匆涿江放排的他们遇见了这辈子最诡异的一场暴雨。
泛滥的江水和悍戾的暴雨混在一起,像倒流的瀑布扑向天空,让人分不清雨水是从天而降,还是从江面升腾而起。六个赶漂工无法用手中的竹篙控制方向,只能任由木排如同虚弱的树叶在汹涌江水里跌宕。
木排最终在电闪雷鸣中解体,魂飞魄散的赶漂工被抛入沸反盈天的江流。
祖父说,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时间变得黏稠而缓慢,他眼睁睁看见一根根粗壮的原木在空中飞舞,又听到隆隆雷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浑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断枝和树渣,沉在水中的祖父本能地屏住呼吸,试图向上游动。其他五个弟兄也在拼命挣扎。水性最好的谢伯头部撞上了漂浮的原木,鲜血从额角渗出,在江水中弥散开来,像天边正在散尽的晚霞。郑伯已经完全失去方向,陀螺一般在水中疯狂旋转……
就在六个赶漂工即将被癫狂的江水冲向更湍急的下游时,一股神秘的侧浪将他们卷向一个出奇温存的洄水湾。祖父第一个被冲进水道,这里浪平涛缓,原本浑浊的水质也逐渐清澈。他抬起头,只见无数垂入水中的柳枝,正像无数只绿色的手臂在邀请自己上岸。
祖父伸手抓住一根柳枝,它异常坚实柔韧,完全没有因祖父的奋力拉扯而断裂。其他五个兄弟也陆续被冲进洄水湾,抓住了救命的柳枝。
暴雨仍在倾泻,六个赶漂工艰难爬上岸,瘫在江边。当他们终于有力气站起身,只见那些垂入水中的柳枝,宛如女人茂密而飘逸的长发。“老幺儿”颤抖着说,他抓住柳枝时,有一股暖流从枝条传入他手中,驱散了江水的寒意。韦伯则赌咒发誓,是柳枝主动缠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向岸边。
大哥陈伯最先跪下来,其他兄弟相继跪下。泥泞中,他们不停亲吻柳树的根须。
祖父他们获救的这个洄水湾,三面环山,一面向江,柳树长得格外茂盛。暴雨过后,六个赶漂工在岸边用柳枝和泥土搭起了简易的窝棚,靠捕鱼和采集野菜,过了几天原始的生活。
很快,他们发现洄水湾东南方有个隐匿的小村子,村子柳树成荫,掩映着几十户人家。他们自作主张叫这个村子“柳树林村”。
柳树林村的两个渔夫也发现了这些外来人。他们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从暴雨引发的洪水中活下来,决定带这六个狼狈的“野人”到村子暂且安生。这里的村民用柳枝赶猪赶牛,用柳木制作家具,用柳叶泡茶治病,祖父他们不由惊奇。
村东有一间破旧的柳神庙,巫公吉木吉,像尊泥菩萨端坐在庙里。
“是柳神把你们从水里带到了岸上,”吉木吉打量着每一个赶漂工,“眼下,你们先在庙里和我打挤吧。”
“等我们养好伤,会去讨工钱,”陈伯带着弟兄们对吉木吉说,“我们会报答柳神的。”
月亮升起,庙门吱呀一声推开,几个年轻村民簇拥着一个拄拐的老太走进来。“先前有灾民来抢粮食……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们赶他们走,哪知道都落水死了,原以为你们是来替他们报仇……没想到你们是赶漂工。”
年轻村民从门外挑进来一担馍和水,摆在六个赶漂工面前。
“我们只能帮你们这么多了。”
老太说完就带人离开破庙。
“工钱……”受伤最重的郑伯咬着牙帮说,“都是为了那点工钱!真要应了背时咒语:一条烂命只为财,哪里死了哪里埋。”
“问题是,财在哪儿?钱在哪儿?我爷爷、我老汉儿当年赶漂,浩浩荡荡放一次排,那真是,成银元铺地,败骨肉为泥。现在呢?成也见不着钱,败更见不着钱!”
“前几次放完排,还从木排上撬下几百颗抓钉,又背着死重的抓钉,扛着死长的桡片篙杆往回走,来来回回一个多月,结果贮木场的汪场主,砍脑壳的汪场主呃,一个人三升米就把我们打发了!”
“我是真干不起了。”郑伯又一阵剧烈咳嗽,他在水中伤了肺。曾经的大力士,现在连桶水都提不起。
“我在水里发过誓,如果能活下来,再也不干这要命的活路!”“老幺儿”一口哽下一个馍。
越往下说,大家越是狠狠地哽着馍。
突然,哽完几个馍的谢伯两眼放光地腾起身,庙里的烛焰被他扇得跳了跳,他眉飞色舞嚷道:“柳枝,柳枝会帮我们赶漂!嘿嘿,就像赶一群野马,哪匹马不听话,柳枝就朝它屁股抽一鞭。嘿,我们只消爬在柳树上,看柳枝赶漂,我们都不用下水了,嘿嘿嘿,都不用下水了……”
祖父和其他四个弟兄愕然望着谢伯,这次死里逃生,谢伯十有八九脑子进了水,开口闭口就是柳,柳树柳枝柳条柳叶……柳树在他心里已经无所不能。
“他,”吉木吉指着谢伯说,“他适合留在这个庙里。”
三天后,陈伯和祖父出发去匆涿江下游的贮木场讨工钱。这次,他们铁了心,不仅要从汪场主那儿讨回他们两人的工钱,还要替郑伯、谢伯、韦伯、尧伯四弟兄讨回他们的“抚恤金”。是的,他们都合计好了。汪场主许过诺,说是他们哪个三长两短,要付让他们的老老小小不愁吃不愁喝的“命钱”,汪场主专门解释,这个“命钱”就是“抚恤金”。
“抚恤金”,赶漂工第一次听说这样文雅的词,他们都以为“抚恤金”的“恤”是血汗的“血”。去讨“抚血金”是碜得人心荒凉,但眼下还有什么办法?只有这样,才可能讨回更多的钱。也只有讨回更多的钱,他们才可能再也不干这要命的活路。
陈伯和祖父带了四个披麻戴孝的村民:阿春阿夏阿秋阿冬,让他们假扮成郑伯、谢伯、韦伯、尧伯的遗属。
“到了那儿,你们只管哭,伤伤心心地哭,”陈伯说,“不看活人面看死人面,汪场主这回再怎么也该开开恩。”
六天六夜后,讨工钱的人终于回来。留在柳树林村的四弟兄在村口接到他们,第一句话谁也不敢开口。从头到脚把陈伯和祖父看了又看,好歹没有挨揍,“老幺儿”这才心上心下地问:“多少讨了点?”
“不是点把点哦!”祖父来劲了,“破天荒,从来没有讨到这么多过!”
“阿春阿夏阿秋阿冬起作用了?”
“我们哭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四个负责哭的村民怪难为情,“那个木场主根本不吃这一套!”
“那……”郑伯一急,咳得更厉害。
“最后莫办法,大哥把衣服一扯,露出绑在身上的雷管,”祖父学着陈伯的阵仗把衣服一扯,“汪场主才说,好,好说好商量……呃,亏得大哥留了这一手!”
“这趟就是去闯鬼门关的,反正我是横了心,姓汪的要再耍赖,老子就跟他——”到了庙门口,陈伯突然把话打住,“不说了,进庙不说菩萨听不得的话。”
一阵风穿过庙门的缝隙,吹得残破神位前的香灰四处飞扬。陈伯掏出三沓用命讨来的命钱,解开系绳,浸透汗渍的纸票子还带着胸膛余温。三沓命钱摆在破朽的案板上,没人说话,只听见庙外风吹柳枝沙沙响。
陈伯从第一沓钱中取了些分给阿春阿夏阿秋阿冬,又拿了些给吉木吉,让他修缮小庙。余下六人平分。谢伯拿着钱,忽地向空中撒开,纸票子刹那如柳叶纷纷扬扬,为了不让它们落地,谢伯蹲着趴着嘟起嘴去吹吹这张又吹吹那张……
众人捡起被谢伯抛撒的钱,陈伯转手交给吉木吉。谢伯已经很听吉木吉的使唤,扫地、担水、敬香,喊啥做啥。现在,谢伯的命钱交给吉木吉,谢伯就算在庙里安生了。
“还有的,”陈伯拿起另外两沓,对弟兄们说,“都交给老太吧,求她同意我们在这儿买块地,从此以后住下来。”
就这样,赶漂工在柳树林村东头买下一块地,那里离救他们上岸的柳林不远。
“这地界奇了,”村里的老石匠在帮他们勘地时嘟囔,“很少有柳树长得这么老又这么翠,跟仙翁一样。”
“快来看啊!”韦伯在挖自家地基时惊叫起来。
在韦伯挖开的坑里,满是密密麻麻的柳树根须。那些被锄断的根须不仅没有枯萎,反而像活蛇般扭动挣扎,甚至缠住韦伯的锄头把。
“放开!快放开!”韦伯吓得直跳脚。
吉木吉走过来俯身对柳树根须轻言细语:“他们是来安家的。”那些根须便松开锄头,缓缓缩回土中。
后来,村民们帮忙建房,发现用这里的柳木盖房格外顺手。木匠边刨木头边啧啧称赞:“我从没见过这么听话的木头。你们瞧,这柳木不裂不翘,刨花弯得跟姑娘家的发卷儿一样。”
最神奇的是屋顶。用柳枝编成顶棚本是临时之计,谁知抹上泥浆后,顶上的柳枝竟开始错综交织,严实得密不透风。
两个月后,五间柳木屋落成。每间屋子都散发着柳木特有的清香,梁柱上的柳纹仿佛记载着古老的秘语,门上的柳木锁扣不用钥匙,轻轻一碰就能自动开合。
安顿下来,说媒的人找上门。最先成家的是“老幺儿”,“老幺儿”人才好,峻鼻星眸,连老太的孙女都看中他。
“和老太家结了亲,我们在这儿就更安稳了。”陈伯觉得这门亲事非同小可。
“只是,”祖父说,“那女子家的脸又黄又黑,像朵荞巴菌。”
“荞巴菌就荞巴菌。”“老幺儿”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娶妻成家的这一天。
婚礼那天,“荞巴菌”别出心裁用柳叶染了一身绿嫁衣,阳光下如同一只泛着碧波的螳螂。“老幺儿”顶着一顶用柳枝编的新郎帽,像棵微风轻拂的柳树。那天大家喝的是柳芽酿的酒,吃的是柳叶蒸的糕,跳的是柳枝一样摇曳的舞……
新郎新娘给陈伯敬酒时,陈伯的杯中酒斟得满满的,像他眼眶里包着的泪水。陈伯鼻翼翕动,哽咽着对“荞巴菌”说:“难为你看得上我们漂二哥,我带着弟兄们给你叩头了!”
在场的赶漂工齐刷刷给新娘跪下。新娘羞红了脸,一朵荞巴菌映透朝阳般,扑扑生辉。
韦伯、陈伯相继成家。韦伯常被老婆扯耳朵,背地里,弟兄们都叫韦伯老婆“折耳根”。陈伯老婆艾草带着一个刚会说话的女儿、一个刚会走路的儿子,陈伯心疼她,不叫她“艾草”,叫她“艾”。
祖父成家晚。那年春天,村里来了个逃荒的女子,问她是哪里人、叫什么,她都摇头。祖父见她生了一双柳叶眉,“就叫你柳眉吧。”祖父和柳眉成了亲。
祖父最先有自己的孩子。我父亲余柳生满月那天,吉木吉用他日渐幽深的眼神凝视着襁褓中的婴儿,“这孩子,命里金重。”祖父和祖母相互望了一眼,各自脸上浮起一片温旭。五行里,还有什么“重”比“金重”让人能领受到一丝宽慰呢?他们感激地望着吉木吉。吉木吉呢,欲言又止,终归补了句:“金克木啊。”
柳树带来的好运和赶漂工们仅有的余钱,很快干涸见底。
他们学村里人开垦种地,挥舞惯了桡片篙杆的手插起秧苗来歪歪扭扭,收获的谷子空瘪瘪。他们的老婆试着养蚕,蚕宝宝吐出的丝黯淡无光。养猪猪害瘟,养鸡鸡飞蛋打,养狗,狗子尽偷别家的荤。
郑伯落水染上的肺病越来越严重,整夜整夜咳嗽的他开始咯血。吉木吉用柳枝蘸水洒在郑伯额头,又把耳朵贴在郑伯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听了很久。“水鬼在他肺里撒了柳絮。”
“折耳根”临产时受尽折磨,接生婆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孩子就是横在肚里不出来。韦伯找来吉木吉,吉木吉带着法器中那面照不出人影的镜子,将它对准“折耳根”高耸的腹部,镜面什么都没有。吉木吉说:“那里有一团纠缠的、青紫色的水草,把孩子缠住了。这孩子上不了岸……”
“救救他娘吧,他娘的血要流成一条河了。”韦伯的眼泪是自己沟壑纵横的脸上下着的一场暴雨。
陈伯家不是缺盐就是少米,艾带来的两个孩娃饿得眼白发蓝。
祖父和祖母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年幼的父亲体弱多病,夜里总发癔症
,“涨水了涨水了,要发大洪水了!”光着脚丫的小柳生吼着闹着往门外跑。祖母只好用柔软的柳枝编成细绳,夜夜将他的脚踝系在床榻上。
眼见郑伯大口大口咯血,“折耳根”命悬一线,孩娃们饿得眼白发蓝,陈伯和几弟兄坐在屯江边,望着滚滚江水一筹莫展。
“还能咋办?”祖父打破沉默,“老本行。除了摆弄木头,我们还会啥?”
“我发过誓……”“老幺儿”的声音一下从高处跌落,“我发过誓再不下水。再说,干那要命的活路又能拿到几个钱?”
“有总比没有强。”
“以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是拖家带口。”
……
陈伯干涩的目光扫过兄弟们的愁眉苦脸,最后落在岸边的山林。夜色中,那片茂密的山林只剩下漆黑的影团。
“干吧,”陈伯终于开口,“自古以来就是靠山吃山。以前赶漂,我们只是在水里撬木头,现在,不如自己砍树、自己运树、自己卖树,这样才能最快挣到救急的钱。”
大家都望向岸边的山林。
“避开救过我们性命的柳树,砍这片杂木林。”祖父站起身,似乎早有预谋,“我看过,这里有的是杉木、桉木、松木、杨木……”
“对,”大家应道,“砍了扎成小排。”
“绕开主道。”
“赶进小型的筏子口。”
“见钱就卖!”
……
赶漂工们又开始了水上漂的营生。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先得砍树。
祖父抚摸着树木光滑的断面,暖暖的,像一个人身上带着的余温。他心里涌起一股一闪而过的不安,这种不安从未有过,叫他心尖微微发怵。他想起,吉木吉说过,树木通灵,最知人意,也最记恩怨。
“下水!”
陈伯一声号令,弟兄们把扎好的木排推入水中,顾不得多想直往排面上跳。一年多没下水,基本的平衡力还是有,只是手脚都没有从前活络。陈伯依然是头棹,尾棹仍旧是祖父,二棹韦伯,帮棹“老幺儿”。二棹少了郑伯,帮棹少了谢伯,影响不太大,毕竟他们现在的木排比以往的小得多,当季的水流也还温顺。
“头棹忙,二棹沉,帮棹尾棹要拿稳。”他们都还记得放排的要领。这一趟,木排没有散架,也没有起垛,像是驾了朵祥云,顺风顺水,赶到了一个小型贮木场。
“就这么些?”姓奉的场主嗤笑一声,“还不够塞牙缝。”
陈伯赔笑:“我们这,这都是上好的料子??”
“好料子也得成批量!”奉场主双眼一愣,“零敲碎打的,当我这儿是收破烂的?”
好说歹说,奉场主终究付了这趟赶漂的辛苦费,至于料子钱,说等收齐了两百方才结。
“两百方?”“老幺儿”惊声叫起来,“那要砍到什么时候?”
为了凑够木材,祖父他们的斧刃卷了又磨,锯条断了再接,手掌的血泡破了又起。一棵棵百年老树,就像招惹到了这些眼睛发绿的人,它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平白无故一头栽倒在他们的快刃利斧下。
秋分后第三天,陈伯带着祖父、韦伯和“老幺儿”又一次推排下水。正午刚过,天气骤变,原本青绿的江面突然翻涌起墨黑的浪头,凭空劈下,犹如巨大的板斧,原来扎实编牢的木排,千颠万簸,终究分崩离析。陈伯早令弃排保命,弟兄四人瑟瑟站在江边,眼睁睁看着他们费力砍伐的木材随波逐流。
“追!”
前面的江沱,堵起横七竖八的木垛。
“看我的!”追上前的“老幺儿”紧紧攥住撬杠,他在弟兄里身手最敏捷。
“小心!水太浑,看不清底下!”陈伯在岸边吼。
“老幺儿”赤脚踩上最边缘的一根原木,一个趔趄后稳住身子,深吸一口气,将撬杠的铁尖稳准狠楔入木垛卡死处。
“开——!”
几根翘在上面的原木猛地滚翻,溅起爆开的水焰。祖父他们顶上来。“老幺儿”咬死牙关,将撬杠更深地插入缝隙。这一次,他借助水流再次发力。
“起!”
弟兄们同时撬杆,卡死的木垛终于松动,成堆木材如马匹解套,东奔西散。“老幺儿”脚下那根承重的原木猛地向后一滑,丢失重心的他,瞬间跌进汹涌的江水。
“老幺儿——”祖父和韦伯下意识就要往水里扑,被陈伯厉声喝住:“找死!去一个填一个!”
“老幺儿”的身影在黄浊的浪里冒了一下头,随即被一个卷浪按下,再次浮起,已被冲离原位好几丈远。
陈伯猛将漂钩甩向“老幺儿”的方向,寒光忽闪,陈伯手臂被急速掠过的漂钩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漂钩在阴沉天光下飞落在“老幺儿”前方不远的水面。只差一点!
“抓住钩绳!”
“老幺儿”挣扎着伸出手,被劈头盖脸的浪头按下。祖父他们沿着泥泞的江岸深一脚浅一脚猛追,徒劳地收绳、抛钩,收绳、抛钩……
“老幺儿”在浊浪中一起一伏,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一个湍急的江坡,渺如一片轻盈的柳叶,顺滑地被捎了去。
祖父他们沿江追了两里多,终是停下来。
身边少了一个人,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有些偏偏倒倒,他们每个人都感到重心不稳,这是在岸边,又不是在江里的木头上。祖父一屁股跌坐在地,陈伯、韦伯也跌坐下来。面前的江水不再只顾得往前奔涌,而是围着他们包抄。他们似乎被江水包抄得越来越紧,最后也淹没在江水中。呜呜呜……很久,他们才回过神来,淹没他们的,是自己的泪水和哭声。
“再往前走走。万一‘老幺儿’又被什么绊住了呢。”
天色暗下来,他们突然发现前面江滩的芦苇丛边,趴着个什么。
“是不是……”
三人相互望了望。
“不是不是,‘老幺儿’穿的不是这身衣服。”
三人放慢步子,似乎有一丝庆幸,这具不知从哪儿冲来的“水打棒”显然不是他们在找的“老幺儿”。
走近了,祖父突然发现这具“水打棒”的手腕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道金属才有的银光。“是块手表!”
“手表?”陈伯不敢相信。
“全钢的!”韦伯蹲下身,声音里混合着恐惧与惊喜,“还在走!看,针还在一格一格跳……”
祖父折了根芦苇枝,小心戳了戳那块表。陈伯拿过芦苇枝,试图撬开表带,金属表带深深勒陷在“水打棒”肿胀的手腕和手掌之间。
“卡死了。”陈伯丢开芦苇枝,干脆直接动手去抹表。他的手刚碰到“水打棒”的手,突然遭火苗烫着般,倏地缩回。祖父和韦伯的脸上瞬间掀起一片惊涛骇浪——他们都忘了,“水打棒”摸不得,摸了会被“水打棒”拉下水。
“管他的哦!说姓陈的不能在水上漂,老子还不是漂了几十年,没见得沉呢?”陈伯说着又要去抹表。
表带卡死了,怎么抹都抹不下来。
“要不……要不……”韦伯犹豫着,还没把话说完,已被自己的话骇住。
陈伯望了望韦伯。
“造孽啊……”陈伯昂头望向天,此时此刻,天空中似乎有一双正盯着准备作恶的他们的眼睛。亏得“水打棒”的脸埋在泥沙中,“对不住了!”陈伯反手一抽,拔出别在腰背后的砍刀。
祖父和韦伯把“水打棒”戴着洋表的左手臂朝外掰了掰,一起按着,就像这支手臂会突然挣扎。一刀下来,没有刀落掌断。皮肉浮肿,骨头依然坚硬。陈伯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举起刀,对准位置,又是一刀,再一刀……暗红的血水溅在三人脸上、身上,谁也顾不了这么多。
肿胀的手掌终于和“水打棒”分离,陈伯拾起血肉模糊的断掌,把手表使劲往下一抹,冰凉沁腥的家伙沉沉落在祖父和韦伯捧起的手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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