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4期|玫小:巴伦台之夜
这是一条奇异的路,一条我从未走过的路。一条从托克逊右转,进入天山深处的路。在坚硬的石头和往后疾走的沙沟中,我指认矮小的、飘着黄叶的树木是胡杨树。
此言一出就引发了嘲笑。星妹笑得可真开心呢!因为我的语言,像一个无知的孩子,被触动了欢愉的神经。此行我的心情格外地好,我极力地辩解,坚定地认为它们是这个深秋的胡杨。
为什么胡杨一定要高大呢?我相信这些不起眼、突兀在路边的植物,隐藏着倔犟不屈的个性。它们的枝干、根须里亦有着向上的伟岸和尊严。只是人们惯有的思绪、视觉都在向上仰望,忽略了匍匐在脚下卑微而又坚韧的事物。
或许是我太渺小了,用这些像我一样努力活着、不断延伸的树木,表达生命的意义。
在乌拉泊,让人惊心动魄的风车,更像是我的手指,拔出内心的尖锐指向天空,在不同的方向奔跑和呐喊。它们整齐也好,分散也好,都像是无数个我,伫立在自己的荒凉和寂静里。即使最好的朋友星妹陪伴在我的身边,我也难以隐藏我的孤独。
在阿拉沟,雪山近在咫尺,天山山脉重重叠叠,起起伏伏;横亘在眼前的山岭,更加逼近心扉,真实地袒露:粗犷、焦灼、炽烈、灰郁,让人悲伤得想流泪。
在连绵不绝的山中,山有着不同的模样,也有着不同的气势。这些坚硬的山,一定是从海洋深处的水草、贝母、鱼类演变而来,哪怕冰冷地改变了模样,也是坚定相依、血脉相通。
星妹说,每一座山脉都有自己的名字。
在大地上,这些一成不变的山脉,是最广阔的自由。它们不在乎自己的名字如何被称呼,巨大的存在就是力量。沉默千年、万年,在霞光雪霁中展现天山的傲骨。
蜿蜒的山谷中,一片次生的小胡杨林,如金色的火焰燃烧,点亮苍山如铁的厚重。“我们去那里吧!”我指着山谷的胡杨林对星妹说。到了山下,才发现有一道大门拦截在路上,胡杨林像被圈养在沟壑里的宠物,被看护的胡杨林失去了野生的美。
往前走,山终于有潦草的迹象。
山区的草是最早开始黄的。黄了的草,像是被齐刷刷地割去一样,让山感觉没有头颅,只有开阔的躯体。
此时,山软绵绵的,被金黄的毯子柔柔地、轻盈地覆盖,仿佛盘起山足享受午后的日光浴。山必定是长草了,春芽也好,夏花也好,秋叶也好,这片山是足够温暖感人的。
这片山峦、草地很适合散步,应该走下去,在暖暖的阳光里,步行到一条小河边,越过小河,或许可以走得更远一些,走到山上有雪的地方。我想和星妹手牵手,走到山的尽头,仿佛我们的情谊无限辽阔。
但是我们的脚步,总是会止住、犹豫、折返。不知是没有勇气,还是惧怕什么?总之是懒于前行。
“我们太缺少动力了。”我不甘心地说。星妹说:“要赶时间,不能耽误。”
星妹总是把时间看得很紧,像守护金子一样。在很多时候,我无心无肺,慵懒散漫地活着。星妹却理性地对待生活。她是一名外语教师。也许,老师都是具有严谨思维的。
但我好想在一个地方——草滩上,或有点绿色的地方停留下来。
一群黑头羊的出现,是苍山的一抹灵动,宛如移动的小白山,头顶镶嵌黑宝石,璀璨在山坡上。终于有生命出现了,和我们一样,在天地间游走、呼吸。走了这么久,我和星妹以为,世界是孤独的。
在一处光滑平坦的山坡上,有一些疙里疙瘩的石头划破了山的相貌。“你看山啊,那些石头,讨厌的石头……”我惊奇而愤怒。
是的,山被破相了,它好不容易有了一块光洁的皮肤,给了我们视觉的舒缓、柔和,一些“怪物”却突兀地冒出来,就像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狼站在上面,牙齿尖利,目光凶残,狼爪子深深刺进山的血肉里。
到和静县巴伦台时,天已经黄昏了。
星妹说这里有一座藏传佛教的黄庙景点,建议进去参观一下。寺庙建于乾隆年间,有几百年的历史和文化。欣赏一下遗留在山中的古老建筑,也是一种岁月的回望。
本以为是一座孤山上的“寒山寺”。“月落乌啼霜满天……路接枫桥一径通”,岁月留下的痕迹一目了然。然而,在拐进山里时,竟也百转千回,有进入南方百丈崖的感觉,不过也没有步步惊心,山路很宽,容得下两辆车错车。路两旁树木葱郁,林道洒满夕阳温和的光线。我和星妹走下车来,频频回望,有一种沁入心扉的穿越感。
一座百年木桥成了危桥,已被弃置一旁。错开几米,一座宽阔的、崭新的水泥桥,可以正常行驶。过桥折转向东,就在树木若隐若现里,闪现精致的红色廊檐屋顶。
周围是高耸的石山,寺庙景区背靠大山,中间平坦的谷地是景区的停车场。景区右边外墙,是一排整齐的门面房,是蒙古族人开的香火商铺和小餐馆。左边伫立着一排长长的淡金色的转经筒,像一道镂空的金色墙壁。
景区售票处早已关门,这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个游客。站在向晚的山谷里,我的内心有点遗憾。看向星妹,她正环视四周,眼睛像星辰一闪一闪,嘴里啧啧称赞:“山谷的黄昏真美。”
就在这时,一阵近似耳语的声音在暮色中飘来。香火铺的巴叶和另外两个开餐馆的蒙古族男人,一起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在空阔的场地上往前行走。远处山脚下,一只高大的白天鹅亭亭玉立。
我认识巴叶是一瞬间的事,我在她的商店买了她的一根火腿肠,投喂一只景区外流浪的小狗。
一个拍照的蒙古族男人边走边说:“都轻一点,轻一点……”他生怕把天鹅惊飞了。
暮色里,孤独的白天鹅,体态丰腴、优雅,脖颈纤细、高扬,神态淡定地望着给它拍照的人。此刻,天鹅的眼睛里一定是莞尔的微笑,只是我们不懂它而已。在接近天鹅五六米的地方,几个蒙古族人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走。天鹅似乎明白了什么,竟然迈开了它优雅的步伐走了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天鹅笃定地走了几步后“哗”的一声,打开翅膀飞向了天空。在空中转了一个优美的弧形,飞向对面的大山消失了。
我们愣在山谷里,傻傻痴望着大山和山上的天空。天鹅,一个“长颈回旋弄素波”弄得我们丢了魂魄,像被遗弃在无人的深山老林里。山谷顿时鸦雀无声。我们和几个蒙古人,呆呆望着天鹅离去的背影,像追溯一道极美的白光,心里充满了叹息。
天鹅在短暂地行走,接近我们时倏然起飞,是一种自我的保护,还是翅翼在情不自禁中绚丽的本能?一只高贵的鸟,在什么情况下,展现这样美丽的姿态?但是在残光暮色里,它一定是完成了一次虔诚的心灵之旅。
我问巴叶,这里经常有天鹅飞来吗?巴叶说,她在这里开店很久了,这是天鹅第一次飞来,她也是第一次看到。
一种神圣感油然而生。天鹅第一次来到山谷,我们也是第一次来到山谷,恰在这傍晚时分。是天意使然还是久别的重逢?我相信,万物与人类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展开无限的想象,这吉祥礼遇,让我们掉进了幸福的巴伦台夜晚。
我们决定明天早上再来景区参观。于是,驱车到几公里外的巴伦台小镇上住宿。
小镇的公路边上开的一些小饭馆、小商店、小旅馆,为过往的司机提供方便。
在峡谷稍微开阔的一块地方,坐落着新疆和静钢铁厂。不过现在已经改制为新疆金特钢铁股份有限公司,所以这一路段也叫“和钢小镇”。在马路边上的钢铁厂院落里,有几栋整齐的单元楼房,不知是家属楼还是职工楼,没有人出入,院子里面也静悄悄的无人行走。
大货车一辆又一辆地在马路上疾驰,震得地面咣当咣当巨响。尘土从车轱辘底下飞扬,路两边的灯火就在灰尘中朦朦胧胧。夜色中,山就像一头黑乎乎的钢铁巨兽,蹲踞在马路边上。山上忽明忽暗,两边山的轮廓隐隐约约,像巨大的铁器,把人和镇子封闭在隐秘的凹巢里。
不断地有大车射出探照灯一样的光束,从山弯处呼啸着驶来,像带着某种紧急的使命在冲刺。钢铁小镇处在一种嘈杂的秩序中,让人迷惘,像是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和星妹站在马路边上,像两个外星球来的人,迷惑的眼神左顾右盼。我们感觉从繁华的大都市,一下子掉入了一个闭塞落后、陌生偏僻的小地界。
小镇上的人不多,但路过的人并不多看你一眼。好像他们在此已经生活了一百年之久。山谷的寂寞血液在他们身体里静静流淌。
“天啊!在这里,他们怎么生活?”
我竟然有了这样愚蠢的想法。星妹说,人在哪里,哪里就有他的逻辑和意义。我忽略了一个人最基本的感受。这里,或许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桃花源”。
烤羊肉串的味道在街道上四处飘荡,餐馆的灯火闪烁柔和的光芒。我和星妹的视线跟着嗅觉转移,追逐食物的香味,最终停留在诱人的餐馆里。于是,大山深处的闭塞和狭隘,都被香味掩盖了。
在一个叫“木札特”的维吾尔族餐厅里,我和星妹要了一盘拌面,一碗烩面,互相分着吃。边吃饭,边欣赏店里的一个维吾尔族姑娘的美貌。她是店里的服务员,鼻翼上扎着一粒银色的钉扣,眼睫毛弯弯翘翘,好看极了。
我们在木札特饭馆边上的一家小宾馆里住了下来。宾馆里,有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妻子带着小孩在吧台开票,男人穿着保安制服,帮我们搬行李。
宾馆二楼是一排客房,楼道空空荡荡的,很冷清,可能是深秋旅游淡季,住的人少。到了房间里还没坐下,就感觉地板开始摇晃,我大呼“地震了”,星妹说:“别犯傻,哪来的地震。”原来是窗外有大车驶过,每驶过一辆大车房子都会颤动。到了深夜,仍有大车不断地驶过,夜深人静中,房屋的抖动就更明显、剧烈。但再也不害怕了,这是巴伦台夜晚独有的乐章。
清晨,我们在曙光里再次赶往黄庙景区,一路的风景和黄昏的景致大不一样。朝霞里的金色散发热情的光辉,树上的叶子在晨光中跃动,欢快地迎接新的黎明。
在景区寺庙的永安殿前,“永安”两个字让我很吃惊。“永安”和父亲的名字相同。我仿佛来到了父亲的归宿地。这么巧,我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到我的父亲。他好像没有离开这个世界,活在山谷里。
“父亲的灵魂在这里吗?”我扬起头看天空,眼泪流了下来。
殿门外的空地上,十几个硕大的褐色瓦缸里,种满了格桑花。正是金秋十月,格桑花开得浓艳、炽烈。五颜六色的花朵,稠密地集结在蓝天下。有的花瓣已经枯谢、凋零,有的花蕾正灿烂、绽放,它们在尽情地演绎生命的轮回。
我被格桑花包围,穿行在花丛间,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喜悦。一种恬淡、温暖的感觉,强烈、深厚地拥抱住了我。它们像格桑花一样在尽情地盛开。我踟蹰流连,内心欢喜,不愿意离开。星妹拉住我的胳膊说,前面,还有诗和远方在等着我们。
我们继续在山中行走。
一路上蜿蜒波折,走不尽的山和山,看不完的石壁和悬崖,头顶着一线天际,好像时间遗忘了这条路途,把寂静、荒凉,扔在了这里。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跳动、流逝,就好像我们生生世世在这里了,永远也走不出去,就这样无声寂寥地活着,忘记了尘世之外,还有一个嘈杂的世界,一片喧嚷的土地。那些充满城市气味的莽丛野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远远地被抛下了。
不知走了十几里还是几十里路后,时间仿佛醒来了,把孤寂收了回去,把我们还给了人间。我们终于看到一条有烟火气息的路段。路的一边是大山,另一边则低矮宽阔,有一排饭馆和汽车修理铺。
我和星妹茫然极了。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车停下来靠边,我去问路。问了一个正在修车的男人,这里是何处?被问的男人直起了身体,他身上油腻腻的工作服闪着明光。他抡起手中的扳手,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那气势像是对苍天大笑。
“这就是巴伦台镇啊!”
“什么?这里也是巴伦台镇?”我惊愕。
“巴伦台镇怎么这么大、又这么小?大到走也走不出去,小到路边只有几个饭馆。”我提出了疑问。
“是啊!”男人说,“我们巴伦台镇就是一条马路,很长很长,也很简单,一眼望到头。”
可是也没有一眼望到头。顺着绵延曲折的山路,有的时候纯粹就是路,只有两边的大石山,山壁上垂下来的枝条,刚好可以搭到车头上。
道路的狭窄逼仄、陡峭蜿蜒,就是一条纵深悠长的大峡谷。巴伦台镇在大峡谷零星分布。这是巴伦台人的智慧,也是对自然环境的挑战。想到这些,我不由得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由衷地敬佩、赞叹。
“往前面走,前面有很多宾馆。”男人手指向远处。车开了几百米后,果然又到了一条稍微开阔的路上。这次的马路两边有很多商铺、饭馆、宾馆……好熟悉的感觉,和我们昨晚停留的和钢小镇很相似。这样看来,和钢小镇只是巴伦台镇最初的一部分,还在巴伦台镇。我们并未远离。一种激动在心底泛起,热浪翻涌、眼眶潮湿。我的父亲还在,他还没有离开我,我也并未走远。他一定在天空微笑地注视着我。
在巴伦台镇,再留宿一晚,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薄暮未昏,一场小雨也倏然下了起来。雨淅淅沥沥,欢畅淋漓。我不想从雨中走出来,只是妥妥帖帖地,爱这场雨,被它浇灌。因为,雨中有我的父亲和格桑花。
我想要领略一下雨中的巴伦台镇,小镇也像有一股魔力在吸引我。雨落在马路上,路面狭窄,排水不流畅,没多久,就汇集成了一条条的小溪流。马路也就十来米宽。车还是咣当咣当地驶过,却是寂静山谷中唯一的力量。雨水淋湿了街道,马路上不再有尘土飞扬,小镇瞬间变得清幽、安宁,一种与世隔绝的美,淡淡地散发出来。
路上没有人。偶尔,一辆大车呼啸着疾驰驶过,溅起水花。这时候,山谷里好像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透过餐厅玻璃门窗,看到有五六个男人,围坐在桌前喝酒、猜拳,吃麻辣的川菜。酒香四溢,飘出餐厅,山谷中似乎都有袅袅的酒气飘荡。
我和星妹在一家川味餐馆里坐了下来。星妹点菜的时候,我溜出了餐馆。
顺着店铺往前走,发现每家每户的店门前,都摆着花盆绿植。雨中的花草在山里都罩着仙气。
走到一家粮油店前,台阶下面摆放了很多天竺葵。一盆紫色的天竺葵枝叶青郁、迷人,枝条缠绕在地上蔓延,像匍匐在大地上的一个紫色魔女。
我酷爱天竺葵。源于儿时,母亲最爱养的也是这花儿。母亲说,它每月都开花,叫“月月红”。母亲不知道,这花儿是非洲南部流传过来的异国花朵,有一个洋气的名字——天竺葵。然而,我小时候也不知道,长大以后才知道的。
我只知道,那花儿是从母亲身上开出来的,骨肉里面生出来的。在母亲离世后,我全心全意地去养它,像是在养母亲。
粮油店的门紧紧关闭,室内漆黑,店主已经下班。无法打探一盆花的来历和品种,我痴望了一会儿离开。往回走时,我有了重大的发现——山谷里,气候温和适宜,适合花儿,也适合人生存。尤其像我这样孤僻的人,能在此处找到属于自己的温暖。
巴伦台夜晚的秋天,比所有地方的秋天更深邃、悠远。
雨后愈发墨蓝、沉寂的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悬,静静地照耀沉睡的巴伦台镇。
小镇的边上,仿佛有一个沉默的钢铁巨人,俯卧在山中,它有着待挖掘的宝藏和财富;山洞里开出的一列小火车,像是古老的幽灵,默默穿行在山里。白天与我们迎面相遇,又擦肩而过。火车承载的钢铁、石头,携载了希望和未来。这些不为人知的事物,于我们而言,是陌生和巨大的空白。
巴伦台的夜晚,在悠长峡谷中,像一道长长的时光轨迹,悄悄潜入我和星妹的梦境。梦境里的星妹,面带微笑,鼾声微微起伏。她做着怎样的梦,我不知道。
而我,在异乡的梦境里,身体轻盈,生命明亮,思绪洞开。我赤着脚,在黑夜里奔跑。
恍惚间,我回到了故乡,那个被地底下煤炭包围的,闭塞、落后的小山村;那个有父母双亲的乡土故园。
泰戈尔说,“我迷路了,我游荡着,我寻求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我得到了,我所没有寻求的东西。”
故乡的灵魂,如洁白的雪飘来……巴伦台的夜晚,是故乡的明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