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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4期|许玲:隐石
来源:《绿洲》2025年第4期 | 许玲  2025年12月11日08:03

特殊的日子,有我为你们服务。请致电:11567。

这个角度蹲着,可以看到门缝外泛着白光的半边台阶。瓷砖上有一处黑色的污迹,眯着眼睛看,像一个细腰起舞的女人。再将目光往上抬,就是这张粉红色不干胶纸写的温馨提示。吴蓉发现上面还有几排字。左下角用黑色的细马克笔写着:看片……她的眼神迅速掠过那排网址,笑了。想起了年轻时,被杨哲拉到被子里看片的夜晚。不可能再有那样的悸动了,他们像摩擦出痕迹的触摸屏,对这些失去了应有的灵敏度。

她站了起来,将挂在侧面挂钩上的包取了下来。心形蓝色挂钩的两边,刚才被包覆盖的地方,左右用黑色的签字笔写了两个名字。吴蓉心中一暖,浪漫的年轻人就是这样随时随地。就如同过去在雪地上,在海滩上,在起了雾汽车玻璃上,随手一涂,一定是那个人的名字,再画上一颗心,坚定地认为他们一直会在一起。待吴蓉看清楚那两个字,她的笑更甚了。心的左边写着杨哲,右边写着TingTing。女孩叫婷婷?庭庭?或者汀汀?男孩竟然叫杨哲!字体很小,娟秀,可以想到女孩一定很秀气。吴蓉甚至能想象出她书写时的侧影,一头柔软的,又直又黑的长发。有一张因为生病而略显苍白,爱向前噘起的小嘴。吴蓉拿起手机,将两个被隔开的名字拍了下来。做完这些,她才意识到保洁员就在外面拖地,消毒水的气味闻起来让人胸口发闷。

春节前的医院,看病依然需要排队叫号。只有疾病可以不识时务,不分节假日来临。她本来要去离家近一点的医院,但是,对耳朵和前庭神经的检查竟然排到了两天后。没想到,换了一家医院,依然要等。看来大家都想在年前把身体治好了,过一个舒服的假期,就像汽车远行前的保养一般。

吴蓉的病情发作得非常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睡觉之前,她和杨哲再次落实了出去旅行的事。他们决定放弃自驾游,找了一个旅行社,他们一家三口,再加上吴蓉的爸妈,五个人就是一个家庭团。落地就会有专车接送,配有私人导游。吴蓉心疼,贵了好多。杨哲说,难得出去玩一次。吴蓉在这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突然打起了退堂鼓。理由是有头晕的老毛病,不想带药到外面去。而且吴蓉她爸膝关节痛,肯定走不了远路,也不想出去了。吴蓉知道,老两口是舍不得他们花钱。自从有孩子后,他们一直帮忙照顾琪琪,周末的时候,又允许一家人把老两口家当作公共食堂。趁他们还走得动,要带着转一转的。这话是一个承诺,说了好几年了。吴蓉只得说,反悔也来不及了,钱都交了。她妈叹息一声,交了钱就算了,就出去吧。

吴蓉和杨哲说起北方的天气,现在的羽绒服怕是薄了些。杨哲说,他的够用了,要不给你和孩子再买件厚的。吴蓉说,那就给爸妈也一人买一套吧。杨哲“嗯”了一声,显得有些冷淡。吴蓉讨好地说,你提前买点东西去看看你妈,毕竟过年,我们回来不了。杨哲又“嗯”了一声,声音热乎了一些。吴蓉和杨哲谈恋爱的时候,杨哲告诉吴蓉,他差不多是一个孤儿。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父亲未再娶,独自拉扯大了他,却在他大学毕业那年走了。至于母亲,他用了一种极其平淡的口吻——父母分开后,他没有见过几次。听说一直在南方打工,后来又嫁了至少两次,但是一直没有再生孩子。

杨哲拥有这样的母亲,令吴蓉充满了同情。他们结婚的时候,婆婆没有来。吴蓉那边的亲戚庆幸,杨家没有大人的话,杨哲就相当于吴家的上门女婿了,生的孩子可以姓吴。吴家并没有占这样的便宜,女儿琪琪姓杨。唯一不同的是,并不叫他们外公外婆,而是爷爷奶奶。前几年的秋天,婆婆突然上了门,给琪琪买了一大包零食,几个寻常的小玩具。吴蓉一眼就认出了塑料袋上的字,它来自楼下的一个小超市。她的打扮和做派,完全不像在大都市里漂泊过大半生的女人。杨哲告诉吴蓉,她身体不大好了,只得回老家养老,在县城买了一套二手房。吴蓉和她保持着客气而疏远的距离。琪琪最需要人照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她没有必要中途去给自己“认领”一个年老多病的婆婆。

婆婆后来又来过几次。每次过来都是来检查身体,住上一日两日就走,像一个并不亲热的客人。吴蓉会礼貌询问几句。杨哲本来话就不多,看不出对他母亲有何特别之处。只是从此每年过年前,杨哲都会回一趟老家县城看望她。吴蓉没有当着杨哲的面表现出不开心,她当初喜欢言辞木讷的杨哲,正是因为他处事的厚道。而且,婆婆在外漂泊大半辈子,手上总是攒了些钱的,能买得起房子不就是证明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些钱总是要回到杨哲手上的。

吴蓉见杨哲的脸在台灯下一片阴影,她察觉出他的心事,问道,怎么了?杨哲说,没事。按照平日说话的规律,他这就是有事。吴蓉试探性地说,要不把你妈叫上一起去?再怎么样,也是你妈啊。杨哲扭头看了她一眼,说道,睡吧,她不会去的。吴蓉笑着说,只要你想,我没有意见的。

吴蓉心中有数,人数早就和旅行社落定了,这只不过是一句好听的话罢了。他们又聊了几句。话题就在睡意中模糊了,她很快睡着了。清晨五点左右,吴蓉被一阵突然而尖锐的眩晕弄醒了。她整个人都在旋转,好像飞到了已经在晨曦中若隐若现的天花板上。她从未有过离地飞行的经验。她惊恐地大叫了几声,死死抓住了杨哲的胳膊。这个时候,她意识到了身边有个人的好处。这种感觉只有一分钟,也许是她太紧张,或许只有十几秒。她平躺着,不敢动,不再转了。整个空间里,只有吴蓉猛烈的心跳声。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响应它的震动,处于一种对突发事件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懵懂中。她感觉到了头晕,朝右翻了一个身。这次来势更猛烈,她觉得床翻了过来,而自己就要滚下来。她顾不得嫌弃杨哲又热又潮的呼吸,搂住他的脖子,因为太紧,他醒了。他挣扎着,接着问,这是怎么了?十几秒后,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消失了。吴蓉说,我要死了。她将他叫醒,然后抱着他的胳膊下了地,上了厕所。万幸她还能走,那种感觉并没有再袭来。她一直坐着,再也不敢躺下。杨哲说,你到底怎么了?吴蓉心有余悸说,晕,天地都在转。杨哲说,先睡,明天去医院看看。他的鼾声很快就重新响起,慢慢变得粗重。吴蓉再也不敢睡了,一直坐到了天亮。

这几天,吴蓉一直在医院。头、颈椎、胸椎,检查遍了。颈椎一直有点小问题,所有在电脑前工作的人都有。其他什么问题都没有。化验单上连一个上下的箭头都没有。神经内科医生判断,你是焦虑症引起了躯体症状。五十多岁的男医生交代陪着前去的杨哲,这个年纪的女人要让着她们,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男人嘛,心胸要宽阔点。杨哲说,我从来不和她吵架。杨哲没有说谎话,结婚快二十年了,杨哲并没有变成一个善谈的男人。他吵架的方式,就是不说话,一直不说话。吴蓉不喜欢这种冷战,她宁可两人吵得天崩地裂。愤怒的她像一个单向射击的战斗机,而他的脸就是盾甲,越来越坚硬,如同一块消声的铁板。当然,如果她火力太猛,他就会打开门,走出去,一个晚上都不回来。没有了对手,剩下的火焰将她焚烧。独自燃烧的痛让吴蓉印象深刻,她现在不会轻易去点燃这把火了。

医生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继续说,那就是孩子的作业给气的,上半年有一位妈妈被孩子气得心脏病发作,幸亏及时送到医院,抢救回来一条命。吴蓉说,我的孩子初二了。我就是想教,也未必教得了。医生给她开了一些谷维素,甲钴胺之类安抚情绪、营养神经的药。吴蓉将手放进杨哲的胳膊里,拽得紧紧的。她走路时有些飘,会突然失去平衡感,随时都有可能摔跤。杨哲的脸泛起笑意,他的笑带着一股早已预知一切的嘲讽。他在嘲笑一个中年女人的神经质——什么病都没有,自己想出来的病。吴蓉问,你觉得是我装出来的病?杨哲反问,我刚才说什么了吗?话题就这样被终结,她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自讨苦吃。

吴蓉慢慢发现了这个病的特点,走路时身体仿佛在飘,会不自觉失去平衡感而歪向一边,如同一个最终没有倒下的不倒翁。不过,她行走的时候,道路是平坦的,房子是直立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她只有睡下去翻身的时候,世界才会改变原来的轨迹,天花板到了地上,窗帘、落地玻璃在空中群魔乱舞。她不能动,像一条被晾晒的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只有这样,天花板才会回到她的头顶上,玻璃的框架重新变得牢靠结实。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能翻身。她甚至不允许杨哲离她太近,但是她又死死拽紧他的一只胳膊,当作一块洪水来临时的救急浮木。这样的姿势睡了两天,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机器人。她只得走进了中医馆,一个在城中颇负盛名的老中医,专治各类头晕。吴蓉去了才知道,被头晕、眩晕困扰的人竟挤满了中医馆,年长者居多,年轻人也有。里面还有一个十岁的孩子,那孩子的妈妈对大家说,不读书就没事,一读书就头晕。有人笑,那没有病,就是怕读书,书比老虎还厉害。那孩子也不争辩,坐在妈妈身边一言不发地玩着手机。

在等待老中医号脉的过程中,坐旁边的老太太主动和吴蓉聊了起来。吴蓉将自己的症状一说,老太太笃定地判断,你耳朵里的石头掉出来了,才会失去平衡。我前年得过,晕得床都起不来。吴蓉被这个热情的老太太逗笑了,她说,我从来不知道耳朵里还有主管平衡的石头。老太太说,我以前也不知道,你去医院查,我看你这症状八九不离十。吴蓉见她不像开玩笑,又问了几句,症状确实和自己的对得上号。吴蓉便问,您的病是怎么好的?老太太说,到处查了,才知道是这毛病。我掉的是右边耳朵的石头,医生捧着我的脑袋将石头送了回去,马上就不晕了。你说奇不奇怪?吴蓉半信半疑,如果真是这毛病,也是挺搞笑的。我们这么大个人,被一块看不见摸不清的石头主管着。

那天,吴蓉提了一袋子中药回家。不过,她想到老太太的话,到底又来到了医院,挂了耳鼻喉科。医生一番询问之后,开了单,让她去前庭功能检测室。在她前面,已经进去了一个老头,由一个看似他女儿的人搀扶进去。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还未出来,想来这个检查需要的时间还挺长。吴蓉拿出手机,想将刚在洗手间拍的照片发给杨哲。她想着,他看到的时候,是会觉得好笑,还是急着做出辩解。她脑海中还划过一个念头,如果那个杨哲真是这个杨哲,又该如何。她猛然就想到了,她去年年底拍下的一张照片。那天,她去省城出差,顺便逛一下当地的购物商场。商场里很热闹,花花绿绿的身影四处穿梭。她当时站在三楼往二楼的下行电梯上,一个女人挽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落到了她的眼睛里。他们在二楼的一家鞋店前晃了一下。她想再看时,他们已经不见了。这个背影让她想起了闺蜜的爱人,他两年前去了越南,在那里独自开着一家中餐厅。吴蓉听说他又不能回国过年时,还想邀请闺蜜带着孩子到她家来过春节。他们两家人很熟悉。他没有出国的时候,周末常一起去湖边支个帐篷烧烤,或者喝茶。他个子很高,背很宽阔,强壮的肱二头肌露在背心之外,看起来像个健身教练。她曾戏称,他起码可以到言情剧里演一个痴情的男二号。他对老婆也表现得一往情深,当着大家的面,给老婆递过去一杯橙汁,或者从烧烤架上取下来第一串烤好的肉串,送到她的嘴边。他的动作并不夸张,看起来很自然,却更加令吴蓉羡慕。她曾对杨哲抗议,这才是润物细无声的爱啊!

吴蓉想着,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她的脚步却跟了过去。就是在那个鞋店,她一眼认出了男二号。他怀中抱着一个女式包坐在店中的软皮矮沙发上。身旁的女人蹲在地上,披着一头栗色的羊毛小卷,像一只染了色的绵羊。女人站了起来。在他面前走了几步,歪着头看着他,他对她微笑地点头。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吴蓉闪到一边,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男二号深陷在为女人服务的快乐中,完全没有感觉到吴蓉的存在。他自然是想不到,在异乡的商城还能碰到熟人——吴蓉没有犹豫,将照片和视频发给了闺蜜。时经一年,他们还没有离婚,但也绝不可能回到从前。

生活就是这样奇妙,你认为绝不可能的事情,它就是真的。吴蓉的手停在了手机界面上。她将头扭向一边。可以看到外面长长的走廊,挨着耳鼻喉科是神经内科,再往前走是门诊检验室。她这么熟悉,是因为早上她正是从那边寻过来的。她一出四楼电梯,就看到了抽血室,一个护士正专注于一个病人的胳膊,几个人排着队等着。走廊上人来人往,姿态各异。吴蓉想,从这里看过去,真像一台正在播放的电视机。她的眼睛从人群中不断飘来飘去,落到了远处的一个背影上。它像一道闪电,从她视线里划过去,将她惊得站了起来,这个人是杨哲!只是一个侧影,但是她比判断男二号的时候要坚定得多。十几年来,他早已嵌入了她的生活。她坐在客厅里,听到楼梯间传来的脚步声,可以从它们形成的频率和轻重,来判断来者是何人,甚至可以窥见他们的心情。比如琪琪在读五年级前,每一步都会故意踏得很重,如果某一天得到了表扬,就会又急又快。而读初二的她,脚步变得很轻,心事却变重了。在父母面前,不再喜形于色,成了一个沉默的少女。杨哲不一样,他的脚步不轻不重,很有规律,就像他的性格一样四平八稳,不擅变通。

那个侧影很快变成了背影,朝右边一转不见了。走廊上依旧人来人往,似乎刚才的一瞬间只是电视信号不好时发生的一个影像故障。吴蓉准备追出去,检查室的门开了,前面的那个老头出来了,面色苍白,整个人都倚在了女人身上。吴蓉问道,这个检查很难受吗?老人不说话,女人说,吐了好几次,晕得让人受不了。吴蓉愣在门口,检查的女医生叫着她的名字。吴蓉犹豫了一下,进了检查室。

吴蓉躺在检查台上,她的头被医生放置在不同的角度诱发头晕。眩晕的感觉滚滚而来,平息之后,再卷土重来。就在这个反复的过程中,杨哲也在她头脑中不停晃荡。本来他想陪她前来,但是,为了这趟旅行不受工作太多的干扰,她让他到公司里把工作安排好。杨哲走的时候说,他有可能要加班,晚上不用等他吃饭。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呢,手里好像拿着一叠东西,是化验单吗?是谁生病了呢?同事?或者一个女人?

吴蓉又被一阵眩晕弄得想吐,医生早有准备,将垃圾桶推在她的下方。早餐被她全部吐了出来,随之倾泻而出的,还有她突然而至的恐惧。她想起昨日,杨哲比往日睡得晚,独自待在书房。他们买房时,特意打造出了一个书房。装修时,在房间的墙壁两侧装满了长条的书架。他们一起憧憬过,在冬日的阳光里,在书香中围炉煮茶。现在,架上摆着书,多是琪琪这些年的教材和基础训练。还有很多适合长条形状的杂物。每一次感冒之后用剩下的药,消失了很久的半瓶护肤露。圆炉上堆满了生活的杂物。沙发上放着上一个季节的衣服,墙角新增添了一台简易的跑步机。杨哲在沙发前,弄进去一张桌子,摆上一台电脑。它已经成了杂物间,但是杨哲有时会在这里加班工作,所以他们依然叫它书房。他们昨晚是一起躺下去的。吴蓉在半夜两点左右醒来,她发现身边没有人,她起身去了书房,她推开门,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手上握着手机。她将它从他手上拿下来,他就醒了。吴蓉嗔道,回房睡吧,会着凉。

杨哲不是第一次这样。吴蓉其实怀疑过,他半夜躲到书房或许是跟谁聊天。她有过冲动,要不要偷偷检查他的手机。但是这些念头都不强烈,一晃而过而已。他们年轻时,互相使用对方手机,甚至帮对方回复消息。因为看了某些聊天记录吵过架,冷战。他们一同验证了一个道理,没有人的手机经得住分享。而现在,他们各自设有开机密码,再也不会碰另一部不属于自己的手机。有些情感,不一定会发展成恋情。婚姻十几年,他们逐渐学会了平衡之术。当然,吴蓉睡眠一直不好,容易惊醒。得了这一怪疾之后,更是如此。杨哲独自去书房,不想惊扰她也是有可能的。杨哲虽然不如男二号那般贴心殷勤,却也还算一个粗中有细的男人。现在想来,他昨日躲在书房心事重重,可能正是为了今天这个在医院的人。

医生指着仪器屏幕说,没错了,就是耳石症。吴蓉觉得哭笑不得,折磨自己的竟是一粒不守常规的石头,它从自己本来的位置跑了出来,进了耳部半规管,就能让它的主人天地颠倒。吴蓉问道,它为什么会出来?医生解释道,原因多了,缺钙、熬夜、焦虑都可以引起。吴蓉也知道,不是所有的病都能回溯、搞清楚病因。吴蓉说,那怎么治?医生说,可以人工复位。吴蓉问道,如果不复位会怎么样?医生看了下墙壁上的挂钟,她的口气有些急,有些人睡一觉,石头又自己跑回去了。可以等它自然吸收,它和头发一样,会吸收,也会长出新的来。吴蓉问道,需要多久呢?医生开了门,对着门叫着另一名患者的名字,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戴着一顶厚厚的绒帽,由老伴扶着,一进门就对医生说,我的石头又跑来了啦!才三个月呢。那医生显然也认出了他们,笑着说,耳石症就是这样的,有些人经常复发。不待医生吩咐,老头已将老太太扶到了检查台上,吴蓉说,我要复位怎么弄?医生说,找给你看病的医生开单子,缴费,再到我这里排队。复位也很难受,最好有家属陪同。

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外面还有几个排队的人。吴蓉看了看检验单上的诊断:阵发性良性眩晕。吴蓉觉得好笑,晕还分良性、恶性呢。经过这番折腾,吴蓉感觉自己整个人飘得更厉害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检验室方向走去,她刚才就是在那里看见了杨哲。人肯定不在原地了。她从四楼下去,一层一层地搜寻。她已经将整个门诊的楼道寻了个遍。没有看到杨哲。到此刻,她心中泛起一丝喜悦,或许那只是一个酷似的背影。世界上相似的人还是很多的,何况还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

吴蓉坐了下来,再次翻看着拍下来的那张照片。她突然不再觉得它是生活中的小情趣,而是一份沉甸甸的罪证。脑海中未曾关注过的细节,在这一刻突然复活。她想起了不久前捕捉到的一个画面,杨哲倚在窗户前翻着手机界面,应该是和谁在聊天,他焦躁不安的样子,很像多年前和她吵架后的表情。那时,他们在谈恋爱,一点动静就能搅动对方的情绪。远去的感觉突然返回,吴蓉迅速被不安和愤怒占领。她不应该这样信任杨哲。她犹豫了一下,将照片发了过去。

在此之前,吴蓉并不在意,一条微信是否得到了回应。它类似于一种通知工具。比如告诉对方,琪琪什么时候放学。晚上要加班。回家的时候带一包盐或者一瓶醋。有时会回复一个字“好”或者“嗯”,有时不会回复。但是,凡是使用了问号的,就是要回复的。就像,回不回来吃饭?谁接孩子?电费什么时候交的?诸如此类的问题。吴蓉翻看着他们的微信界面,才发现他们很久没有在上面聊天了。他们一起把日子过得如同没有放调料的菜肴。

微信没有回复。吴蓉将电话拨了出去。电话没有人接听,她没有再拔第二次。他们曾不止一次嘲笑一个接一个打电话的那类人,那种歇斯底里的人。打电话不接,只有两种情况。没有听见,或者不想接。如果是后者,打一百遍都没有用。她重新回到了耳鼻喉的诊疗室,护士给了她一个复诊的号,继续在外面等待。

庭庭?婷婷?那个女孩多大年纪呢?吴蓉在记忆中深深地掘,企图揪出一个与庭庭或者婷婷相关的名字。城市里叫杨哲的男人且被一个叫作庭庭或者婷婷的小女孩喜欢的概率会有多高。吴蓉断定只有情窦初开的少女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是她这样的年纪爱上了一个男人,只会深深藏在心里,将感情藏在情歌里、梦境里,唯恐被人看出来。是什么给了她信心,认为杨哲一定不会偷偷喜欢一个人,甚至陪她来医院。他竟然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可怕。

前台的护士来到她面前,问道,叫号器在叫你,没有听到吗?吴蓉恍过神来,她其实听到了,只是没有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这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今天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她进了诊疗室,拿了医生开具的耳石症复位的单子出来。上午是来不及完成了,只能先去前面的检查室预约。她坐在老地方,等着复位的人从里面出来。她扭过头,期待从这个方向再次看到那个背影。一次,两次,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时候,一个影子闯入了她的视线。她站了起来,而他停在了那里。这一次不是似曾相识,而是能确定——那就是杨哲。他低着头,正对着检验室的窗口询问着什么。前面应该是来送血标本,而现在是催问结果。

吴蓉以极快的速度走过去,恍惚的感觉突然袭来。她扶着墙,让自己不要倒下去。虽然医生已经向她解释,以为会倒,并不是真的会倒,只是一种神经系统的失常。她跟在他的身后,眼见着他拿着一叠化验单,匆匆地下了楼,在二楼左转,进入了一个房间。杨哲对吴蓉的跟踪一无所知。她离他不远不近,她自认为熟悉他的一切,他的手抚摸过她的身体时,除了感知彼此的温度,不再留下悸动。这些都是很自然的改变,就像夏天,他们身体相距遥远,而冬天的时候,他们又会挨在一起取暖一样。现在,这熟悉的一切都被推翻了。眼前的他,陌生得让人不敢相认。吴蓉没有了再向前一步的勇气。但是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到了门诊透析室的护士站。一个正在填表的护士抬头看她,你找谁?吴蓉看了看侧面关着的玻璃门。她肯定杨哲应是从这扇门进去,到了血透室。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她更觉迷茫。那个女人是一个肾病患者,严重到了需要血透的地步?这样的剧情,超出了她的想象范围,一阵眩晕袭来,她摇晃了一下,扑倒在护士台上。那护士惊得站了起来,你怎么了?

吴蓉站稳之后,对护士歉意地摆了摆手说,我没事。护士担心地看着她,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你找谁呢?吴蓉说,刚才进去的人好像是我爱人。护士说,那你去外面等等。吴蓉说,我可以进去吗?护士摇了摇头,不行,没特殊情况不允许陪人进去。吴蓉脑袋嗡了一下,难道是杨哲自己生病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外面,又怎么坐到了休息椅上。她盯着门诊血透室的招牌和洞开的大门,太过明亮的灯光让视线里的所有东西都在反光,让人看不真切。

吴蓉努力回想着自己和杨哲分开时的场景,他身穿蓝色羽绒服,它大概陪他过了七八个冬天了。他对外貌和衣着并不讲究,她有时会提起,要跟你买件新羽绒服了。他说,没必要,男人的衣服总是一个款式,买了也看不出是新的。她也就没有了替他买衣服的想法。一直是她管着工资和家里的开支。不过,百密一疏,他也可以接些业务,晚上加班换来的钱。这部分钱,她是没有数的。只要有一笔钱不交,足够他去陪另一个女人看病,付医药费。他们认识应该有足够长的时间了,因为没有谁一开始就会喜欢一个病人吧。杨哲站在玄关处换鞋,问她,真的不要我陪你去医院吗?吴蓉想,如果她需要他陪着一起到医院。他又会想什么样的理由从自己身边脱身。这家医院这么大,如果不是经常来的人,容易在里面迷路,像她一样,一边走一边看着门牌观望。但是,杨哲没有,他毫不犹豫,脚步匆忙,从四楼到二楼,来了很多次的感觉。今天绝对不是他第一次来。

吴蓉在外面的椅子上不知道呆坐了多久,一直到里面的声音将她惊醒过来。她听到了杨哲的声音。护士说,做完了?他回答,是的,走了啊。她跑到了不远处的楼道口,那里是步梯的入口。她看着,杨哲推着一把轮椅从透析中心出来。轮椅上的女人盖着冬被,给吴蓉一种病入膏肓的感觉。其实,她的脸刚好被杨哲蓝色的棉袄遮住,吴蓉只看到一头花白的头发。杨哲没有注意到她,他们朝电梯间的方向慢慢走去。吴蓉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场景,她没有认出这个女人。吴蓉眼看着杨哲拐弯,右边就是电梯间。她没有追上前去,而是回到了透析室。她问护士,刚才那个病人叫什么名字?吴蓉向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护士才告诉她,王兰芳。这让吴蓉很是震惊,这是婆婆的名字。她从护士嘴里打听到了更详细的信息,肾病综合征晚期,是在这里透析了两年的老病号,每周要透析两次。每次陪她过来透析的,有时是她儿子,更多的时候是另外一个女人。吴蓉问,她多大年纪呢?护士不愿意再多说,她说,我们并不记录病人的家庭情况。她上下打量着吴蓉,说道,和你差不多吧。

吴蓉从透析室出来,她看到手机上,杨哲给她回过来了信息,是一张照片,背景是深蓝色的大海,那是他们结婚后一起去海南旅行时拍的。她第一次见到大海,赤着脚在海滩上跑来跑去。她用脚在上面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而杨哲则在它的旁边踩出了一个更大的脚印。她在两个脚印中间画出一个心形。她记得自己说,将来等有了孩子,就让她的小脚留在中间。杨哲脖子上挂着一台数码相机,给她拍了很多照片,也请别人拍了几张合影。吴蓉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张照片。而且他竟然一直保存在手机里。第二条信息也发了过来:那个杨哲是别人家的,这个杨哲才是你家的。

吴蓉看到这行字时,眼眶一涩。很久没有收到这样的话语,它带着旧时光的温度。他们和所有相恋的男女一样,也曾拥有过万物皆可浪漫的时刻。时间在平凡冗长的日子里显得那么漫长无趣,而回头相望,它们又快得令人惊叹。她走到了窗户前,看着楼下。杨哲推着婆婆从门诊楼出来,停在了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大树下。树被一个四方的水泥坛围了起来,杨哲坐在上面看着手机。吴蓉仔细地观察着婆婆的面容,仅仅两年时间,她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两年了,杨哲背着她在城里租下了房子,陪着婆婆透析。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是出于对自己的了解?知道她一定会对他发脾气,会阻止他的陪伴吗?

会不会呢?吴蓉问自己。这一路来,如果不是自己的父母帮忙,为了孩子,她或许和很多妈妈一样,不得不离职待在家里,做一个家庭主妇。而一个家庭的经济架构一旦发生改变,现有的家庭关系就得重构,这是婚姻生活的真理。她幸亏有父母,他们为小家庭付出了太多。可是,现在婆婆什么也没有做,却得到了比他们更多的照顾。她凭什么有这样的权利?只是因为她病了,她就像一个阴影般侵入到了自己的生活。杨哲被她占用的时间和金钱,不是应该属于工作,属于自己和琪琪吗?这个自私的女人难道没有预测过这一天的到来?

吴蓉将窗户打开,她的脸颊一片冰凉。她感到委屈,一个对自己隐藏如此之深的男人,他是怎么做到让她毫无察觉的。他一定纠结过,徘徊过。他极少在生活中提及自己的母亲。小时候,她舍他而去。现在,他根本不需要她。滑稽的是,她却需要他了。吴蓉狠狠地看着杨哲,他的头发软软地趴在脑袋上,一副窝囊老实、毫无原则的样子。吴蓉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扎着低马尾的女人跑着到了他们身边,熟悉地推过轮椅。杨哲和她说了一句什么,那女人笑了一下,便将车推走了。杨哲目送着轮椅远去,缓缓起身离开水泥坛,背影显得心事重重。吴蓉在上面打量着女人,打扮得很朴素,长相并无过人之处,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温柔。实际上,那个护士安慰了她,从女人的体态和动作上来看,应该比自己小。这个女人难道是给婆婆请的保姆?这么年轻为什么甘于照顾一个重病的老人?不是保姆,又是谁?

吴蓉目送着女人推着婆婆出了院门,进了街道,走进人海里。杨哲还在原地,他似乎长叹了一口气,回头打量了下身旁光秃秃的树,掏出了手机。电话是打给吴蓉的,他问道,你怎么样了?吴蓉努力让语气和平常一样,哦,果真是石头掉了。吴蓉看到杨哲笑了起来,声音充满了快活的意味。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这一切,她又怎会猜到这些。这个男人此刻的内心明明不轻松,可是他笑得若无其事,让吴蓉怀疑刚才见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杨哲问道,医生说怎么治?要不要我过来陪你?吴蓉说,你在哪里?她看到杨哲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医院外面走去。他说,我现在外面有点事情。

吴蓉沉默,平时他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就将自己欺骗了。她几乎就要对着窗口大嚷一嗓子,让他回头。她看着他走得极慢,将一块小石头踢得老远。他笑着问道,耳朵里面真有石头吗?它还会掉出来呢?吴蓉说,真有。它一掉出来,人就会失去平衡。杨哲说,我们这么大的人被一个石头管着呢。吴蓉似有所悟,她和杨哲之间,是不是也靠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石头维系着平衡,就在今天,也掉下了一颗。她的目光落在检查单上——良性阵发性眩晕。医生的话在耳边响起,这在临床都不是一个病,石头就和头发一样,脱落了又会再长出新的来。就算复位了,只要病因还在,它依然存在复发的可能。吴蓉看着他躬着背的背影,慢慢走到了院门口。他开始变老了,不再是年轻人的样子。两年前,他的鬓角就开始有了一丛丛的白发,才四十二岁呢。

吴蓉换了话题问道,我都不知道你在海边还拍了那张照片。你竟然一直留在手机里。杨哲笑道,我那时不是喜欢摄影吗?吴蓉想起谈恋爱之前就去了一些地方,拍了很多风景照,他选过几张,让她做电脑的背景图。结婚后,她曾经跟他许诺,等将房子月供还清了,就给他买一台好的相机呢。

多少诺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阵风吹过,杨哲裹紧了他的羽绒服,缩着头。他的衣服不是蓝色,成了另外的颜色。原来它在日光下,这般陈旧了。

吴蓉心中冒起一股难言的感觉,一个念头迅速占领了她。一个不计前嫌,对母亲负责任的男人,他能坏到哪里去呢?他一个人偷偷背负着这些,难怪老得那么快。

她竟然在同情他,她甩了甩头,狠了狠心。现在就揭穿他,让他作出解释。这次冷战一个月也是决不会低头的。杨哲问道,还有事吗?到底要不要陪?

吴蓉将头探出窗外,这样离他更近一点。她吸了一口冷冷的空气,让它窜进五脏六腑。马上要过年了,别人家都在热热闹闹过年,而他们家却在冷战,琪琪会怎么想。吴蓉说,旅游估计去不了,耳石症发作期坐不了飞机,坐火车又太远。杨哲的脚步停了下来,那我跟旅游公司去说,推到明年暑假吧。那时天气好了,玩起来可能更好。吴蓉想,这应该就是他担心的。冬天,对于每个老人都是考验,夏天,总是会好一些。

吴蓉挂了电话,将检查单放进袋子里,她决定就让石头自然代谢掉,在石头缺损的地方,再长出一个新的石头来。她目视远方,看着杨哲转了弯,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