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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诗客 家国情怀
来源:中国文化报 | 王充闾  2025年12月15日08:59

诗人、书法家祁茗田先生,近日以诗词集《湖海心潮》书稿见示,嘱作序言,弁诸卷首,余欣然应之。20世纪90年代初,我们同在辽宁沈阳,供职于省直宣传、文化部门,工作中,声应气求,同舟共济,相互支持;作为道义之交,相知相重,置腹推心,尝以知己相许。尔后,他奉调南迁,久居闽浙,彼此仍有信息沟通。余固钦其为人,慕其政声,赏其才气,乐其诗文书画之大有成也。

三十一年怀旧雨,落花时节读华章。皇皇数百首,临窗展读,悦赏不置,吟哦者至再,那种被激活、被照亮、被提升的感觉,确是一种切理餍心的美的享受。在我看来,这些按时序编排的诗词,可说是一部生命之书,一面心灵的镜子,一个重回曾经的自我、反思已逝韶光的平台。在思想的运行、文林的交往、情怀的展示、事理的磨勘中,随时展露出诗人的心迹与时代的刻痕,侧记了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在新的历史时期的生命历程、艺术实践。

《湖海心潮》形象而真实地印证了诗人六十余载精神生活的轨迹,举凡游踪所至、居常所见、灵府所思,个人情志、出处经历、友朋交往,包括旧游重到、昔梦追怀,无不一一发而为诗。或述志,或抒怀,或咏物,或酬答,意无不达,事无不切,使事用典,澜翻不穷;兴会、形象、韵味、气脉俱足,充分展现其灼热的生命火花的辉耀,展示出现实主义辐射下的深层次的情绪集结。

茗田先生诗如其人,格调洒脱、清丽,寄至味于淡泊,于抑扬抗坠之间渗透出高情远韵,在平淡的描述中,含蕴着自得自娱的澹荡情怀;而且,浏亮畅达,朗朗上口,不现斧凿痕迹。

开篇之作《未名湖夜话》,“同学少年”(作者时年二十),云程发轫,流动的时间里纵谈古今,有限的空间中放眼天下,典型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波光塔影转冰轮,三五书生话古今。莫道燕园天地小,未名湖映五洲云。”

1971年鸡鸣风雨、忧患频仍之秋,他曾赋《湘中夜思》五律:“久作潇湘客,几曾入梦酣!鲋鱼枯旱道,孤雁叫霜天。月照心生冷,云飞意不安。纷纷家国事,何事可开颜?”

闽中履新经年,情怀激越,踔厉奋发,有《除夕社科院晚会抒怀》之作:“岁末回眸意若何?南来一载未蹉跎。腾蛟起凤乌山麓,树蕙滋兰白马河。左海风光时下好,闽中俊彦此间多。登高纵目江天阔,一片春潮万顷波。”

入浙后,作《鹧鸪天》词,纪游丽水东西岩的感怀:“远道来亲大自然,穿林探穴上青峦。沿途无处无风景,越少人为越可观。 天旷远,树斑斓,山山水水俱澄鲜。城中霾患逃无处,净土一方在此间。”

《水调歌头·和家园》,状写其古稀之年息影林泉的萧散自如生活:“万木蔚蓊郁,百亩小园幽。远离市井喧闹,林下送春秋。缱绻朝朝暮暮,熟稔一花一草,最爱鸟啾啾。清气沁心肺,物我两悠悠。 穿林樾,走石径,过溪流。绕园万步,思如飞鸟任遨游。遥望天边霞彩,细品人生况味,有悟在心头。且看夕阳好,何必觅闲愁!”

茗田谦和雅正,端乎其容,有儒者风,人道是“恂恂君子”;而为诗词,却充分彰显性灵,雅俗共赏,惯常庄谐杂作,逸趣盎然。《江城子 ·霖儿出生喜赋》,堪称触笔成妙:“老来得子喜如狂,忘秋霜,又春光。阿弥陀佛,母子俱安康。姹紫嫣红花满室,欢迎你,小三郎。 温情相对细端详,脸儿方,眉儿长。虎气生生,男儿貌堂堂。从此膝前不寂寞,老与小,乐洋洋。”

如果说创作成果主要是展现作者的个性与功力,那么,其成功的路径、深切的体悟、规律性的经验则具有普适性,可以成为泽被诗苑、引渡后学的共有津梁。

其一,胸襟、眼界与识见。胸襟、眼界决定着一个诗人的识见,而识见对于诗词创作是至关重要的。今人论诗,多及于哲思、理趣,此尤须依赖于眼光、见识。因为每个人的审美追求和襟抱情怀,都会渗透在他的社会观念、人生态度和进退抉择中。而诗词相比其他文学形式,更加注重主体意识的张扬、心理图式的透视和感情色彩的叠印。茗田为诗,纯如其人,格调雅正,又能以意象出之。他的诗以人生态度与生命意识为根柢,不违心,不矫情,不虚饰,形成一种超出世俗功利的艺术特色。

其二,至情至性,以情感人。“诗言志”,为我国诗论之开山纲领;迨至西晋,陆机又提出“诗缘情”的主张。过去有些人把二者对立起来,其实,在“本乎性情”这一点上,它们是一致的。前代诗人有许多诗句,如“自把新诗写性情”“提笔先须问性情”“天性多情句自工”,不一而足。清人方东树更是一语破的:“诗之为学,性情而已。”诗中当然离不开景观、物象,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体现作者的衷怀。王国维就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湖海心潮》中许多怀念亲人的作品,都极为真切感人。

“言志”,总离不开说理。其妙处在于寓理趣于形象之中。古人说得清楚:“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不贵下理语。”“理语”是在诗中说理,是抽象的,议论式的;“理趣”则是运用形象来表达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诗性的,如盐溶于水,不见形迹。茗田有“桃李不言花自艳,溪泉出谷水长清”之句,虽为赠词,实际也是夫子自道。“惜君画若红颜面,墨迹却如面上斑。”这是批评画家不习书法,都是用形象说话。

其三,感悟,体验。体验是一种真实的感受、精神的投入,是“我”与对象之间同鸣共振的心理活动。因此,若要自己的创作有丰赡的蕴涵,充满生命活力,就应以创作主体的深切体悟为叙述轴心,让生命的灵性灌注于思维客体,使情思汇聚于所感悟、所剖断的审美对象,努力形成情感与智性的涡漩。诗词写作是诗人表现与塑造自我形象的特殊形式,是人格精神的外露。在创作中,个性化可以抵制繁琐、无聊、浅层次的欲望化和心灵萎缩趋向,表现出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对审美意蕴的深度探求,使心灵情感的开掘达到一个较深层面。

其四,学养,才气。清代诗人王渔洋认为,为诗之道,有根柢与兴会二途,根柢源于学养,兴会发于才情。诗才是很重要的,但并非有了才情、感悟就一定能写出好诗,还有赖于才学、底蕴。关键在于读书要能够读得“破”——书为诗用,不为诗累;理为诗眼,不为理缚。

为诗之道很多,这里只说语言。诗词用语不同于散文,也不同于白话诗,它要高度精练,要讲究形象性和音乐性。前人有效的捷径,就是记诵古代经典诗词。读之既久,深得其词汇、章法、句法、作意、用笔之妙,理趣、神致、韵味,脱口便是。我们会注意到,茗田先生之诗词,韵语词汇十分丰富,娴于熔化故实、成典,圆熟自然,充分显示出古典诗文的底蕴与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