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10期|邱力:跳棋
跳:深城
那盘棋,汪建功故意输给了我。
我很感谢汪建功的盛情相邀。要不是这次深城之行阴差阳错跟他见面,我到现在都仍然陷在被杨帅嘲弄的阴影里出不来。算了,杨帅的事等会儿再说。
先说汪建功。
“这个是我正在搞的事业。”汪建功带我在网格状的海鲜养殖基地逛了一圈后郑重宣布。
汪建功计划在第一批海鲜成熟后,空运到阳城,再用冷藏车转运到凯城,让偏远山区的居民品尝正宗海鲜。他下的这一盘棋将填补凯城海鲜市场的空白。当然,利润也相当可观。他要用一年时间,在凯城各大商场铺开他的“建功海鲜”。我听他侃侃而谈,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人和人真不一样。同是一个厂子出来的,人家咋就混得这样风生水起呢?我却像条走投无路的丧家犬,独自跑到深城来投奔杨帅,指望能凭自己在印刷和设计上的两把刷子,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找口饭吃。
满桌的海鲜和酒水还没消灭完,汪建功就迫不及待地从船舱捧出一个铁盒。里面装的不是瓜子,是跳棋。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漂亮炫目的光芒。跳棋在棋类博弈中属于小儿科。玩跳棋的人有一颗永不磨灭的童心,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边说边摆棋。他的右手无名指被胶印机斩断后,剩下的四根手指丝毫不影响他抓棋子的灵活度。
“最纯正的海鲜不加任何调料,清水煮。最好玩的棋是跳棋,简单明了。我在深城这些年经常一个人下。要是没这盒跳棋陪我,日子简直淡得没味儿。”汪建功说话一向喜欢夸大其词,他无非是想表明自己是孤军奋战取得目前的成功。
“一个人咋下跳棋?该不是像老顽童周伯通一样搞双手互搏那一套吧?汪大头,你不是在下跳棋,是在练内功啊。好吧,言归正传,今天就陪你玩三盘。啥子?一个人下三种颜色?我的是红蓝白,你的是绿黑黄。”
“马尾巴,你是客,你来开局。三盘两胜。我输了,这副跳棋送你。你输了,剩下的酒全部喝光。”
“我要你跳棋有啥用?废话少说,下吧。”
我、汪建功、杨帅是邻居,一个院坝的玩伴。从小学到高中不仅同班,很多时候三人中的两人还是同桌。杨帅长得油头粉面,脑筋灵光,一眨眼就是一个馊点子。他爹是副县长,分管文化教育。我们叫他杨衙内。私下里,我和汪建功玩得要交心些。我叫他汪大头,他叫我马尾巴。高三下半学期,平时吊儿郎当的杨帅开始发力,摸底考试和模拟测验成绩嗖嗖嗖一下子就上去了。我父亲在这节骨眼上查出胰腺癌,家中顿时乱了。汪建功呢,和一个别班的女孩儿在录像厅里乐不思蜀。他的理想是开家全城最大的录像厅,每天在包厢里看周润发和刘德华的《赌神》系列还有《江湖情》《英雄本色》。他爸妈在隆丰商贸城做床上用品生意,有意培养他当生意场上的接班人,对他的学习也就放任自流。我成天面对唉声叹气的母亲和气若游丝的父亲,常常心神不定,根本看不进书,对高考也不抱半点儿希望。杨帅手捧大学录取通知书踏上火车,我和汪建功在站台上把烟头使劲一扔,再用脚底蹍碎,叹声“人各有命”,便低头散去。我们放弃了复读再考的念头,到凯城第一印刷厂当了印刷工。四年后,杨帅大学毕业返回凯城。那个时候,我和汪建功已经成为一印厂三车间的两名老员工,专门负责承印烟标。烟厂是印刷厂的大客户,厂领导将烟标交给我和汪建功,足见对我们的信赖。杨帅回来后,很少和大家聚会。上门找他耍,才晓得他在备考公务员,闷在家里三个月死磕试题、熟背资料。公布成绩那天下午,凯城下着蒙蒙细雨。杨帅找我和汪建功喝酒。在印刷厂大门口,杨帅看见我和汪建功还有几个老烟鬼散坐在台阶上,正在冒雨过烟瘾。嘴巴舒服了,眼睛也不能亏待,贪婪地瞟着路上过往的年轻女子。
杨帅戏谑道:“哎呀,就你们这种饿痨鬼一样死盯人家女娃儿有啥用?不如像我一样去考个公务员。”
汪建功扔掉烟头,啐了口痰,他对这个自以为是的杨衙内从来就不服气。大家枯坐了一会儿,厂门口进出些男女工友。杨帅忽然侧过身,朝我耳语:“你们这是‘灯下黑’啊。”杨帅眼望女工们远去的背影,吟道:“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看见没,中间穿蓝色牛仔裤那位。”
我“啊”了一声,晓得他说的是杜微,我们一印厂的“厂花”,也是我暗恋很久的女孩儿。杨帅的语调让我有说不出的厌恶,便起身回了厂子。那天的酒没喝成。我早已在整日轰隆隆作响的机器声中认了命。后来想过,如果当初走杨帅那条路,凭自己过硬的学习功底,埋头苦干几个月,说不定也能考上公务员,哪像现在为了混口饭吃,成天东奔西跑。这事想了也就想了,不想还好受些,日子不还得照样过。杨帅如愿以偿,仕途一路开挂。他交了好几个女朋友,最后把目标锁定杜微。那个时候,汪建功正在追一个叫梁莎的西部计划志愿者。梁莎长得乖巧,身材圆润,嗓音也圆润,一口糯糯的乡音让汪建功心痒难耐。我暗中将梁莎和杜微作比较,认为梁莎的美是矫情,杜微的美是冷艳。我倾向于拜倒在冷艳的石榴裙下。不到半年,梁莎和汪建功明确了恋爱关系,两年志愿者服务结束后,就留在凯城工作。听到我暗恋的杜微被杨帅盯上,汪建功比我还着急,把我和杨帅两人的优劣条件摆在一起进行对比分析,然后冲我吼道:“马尾巴,这一次你必须听老子一句劝,是男人就该大胆主动些,别缩个头拱手相让!”
下跳棋开局是关键。当然我不是说中盘和收官不重要。但开局下好了,对接下来的中盘和收官就起到相辅相成的作用。就像一场短跑比赛中的起跑、中途跑、冲刺。起跑不能落后,中途跑要能跟上,冲刺的时候一鼓作气,才可能拔得头筹,任何一项失算,就会和胜利无缘。所以当汪建功开局走出三步后,让我很是惊诧。他居然把他三个犄角绿黑黄的棋子各移出三格,那三颗棋子孤零零地站在阵前,既和后方棋子形不成搭桥,也不可能再孤军深入。而我方红蓝白三个犄角的棋子每前进一格,都留出一个空格,为后方的棋子搭桥铺路创造有利条件。
汪建功不知玩的是哪一路,就像他这么些年在深城混,把梁莎丢在凯城,连换了几个新手机号,搞得我和他断了线。行踪不定。他的棋子都不是正对着我方而来,他让棋子沿边线行进。这样一来,双方棋子少有交集,这直接导致我走到双方中间地带时,也只能自己给自己搭桥铺路——或许这正是汪建功下的怪招?
新婚之夜,我和杜微缱绻反复,睡不着觉。我拥着杜微火热的身体,说:“其实你一点儿都不冷嘛,若不是汪大头鼓励我向你大胆表白,这辈子恐怕都不敢想象会有今天啊。”
不久,听说杨帅借调到凯城驻深城办事处了。离开凯城当晚,杨帅给杜微发信息,大意是希望能单独见最后一面,吃顿饭聊会儿天。杜微把信息给我看,回了句:来不了,祝一路顺风。我紧紧握住杜微温润的手,心里又感动又得意。
汪建功是婚后第三年开春时离开印刷厂的。他在开胶印机捡夹在滚筒里的纸张时,右手无名指被滚筒巨大的力量活生生齐根卷断。人清醒,一个劲儿地号:“手指!我的手指!”我从地上抓起那截断指,揣进兜里,背起他朝医院跑。手指接不上,医生说神经死了。汪建功也就此死了在凯城混日子的心。从医院出来,他辞职,在外闯荡,好像风筝断了线。我也是从梁莎那里得知一鳞半爪。
五年前一印厂倒闭后,有的员工买断工龄,从账务室领取安家费自谋生路,有的员工回家等待重新安置。我和杜微属于前一种情况,我们早在六年前就嗅到厂子即将倒闭的不祥气息,停薪留职后,贷款在外面开了家小型印刷厂。我的烫金名片正面赫然印着“曙光印刷厂总经理”,背面印着“一呼百印,钞票不印”。两口子开夫妻店,基本上是我主内,负责在油墨纸张和印刷机之间忙活,杜微主外,负责跑业务接活儿。有时接到大单,我们搞不定,就转给老厂做。只要不把厂里设备拿出去卖了就行,大家不都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吗?我们刚开始还忙得不亦乐乎,利用先前的业务关系再加上杜微的推销,人和机器每天都是连轴转。仅一年半时间就还完了贷款,我买了辆二手捷达,一家三口夏日里也随着车队到河畔烧烤、游泳。就在幸福的曙光照得我们一家刚刚有点儿暖意时,第三年年底,印刷业市场突然遭遇寒冬,能接到手的单子寥寥无几,愁得我简直想把那些冷冰冰的印刷机统统砸烂。
等我发现汪建功的阴谋,为时已晚。原来这家伙是用一部分棋子从旁迂回包抄,提前修好了自己进攻的“跳路”,另一部分棋子从中路挺进,扰乱我方阵脚,并封住我方棋子的“跳路”,让我每前进一步都只能用挪,而不能跳。他这攻防结合的招数玩得煞是老辣。又艰难推进了几步,眼下,我和他的各色棋子铺满了棋盘,整个局势呈胶着状态。我抬头瞅汪建功,他整个身子几乎全部俯瞰棋盘,看不清他的脸色,估计是那种非常认真的凝重吧。这些年,他晒得又黑又瘦,在娱乐城、酒吧、洗浴中心、房产公司做过不同的活儿。目前的海鲜养殖基地是跟三个投资人合伙运营。
“马尾巴,走着瞧,不出三年,凯城人全部会吃上我们的海鲜。到时候,你就是我们凯城海鲜的总代理。”我听得热血澎湃,这次深城之行总算是没白跑。
我考虑转型,不转不行啊。跟杜微商量,她也是这个意思。犹豫半晌,她说杨帅在深城发展得不错,还经常问我们的近况,并称如果想到深城发展,他可以提供机会。我闷了好一会儿,胸口堵得慌,想发火又显得太小气,只能借烟浇愁。
“深城最近要举办文化博览会,要不你去那边散散心?和杨帅从小玩到大,他又没啥坏心眼儿,跟他见个面,说不定真能帮你打开眼界。”杜微这话不是商量,是给我指了条明路。
于是,我来到深城。
逛会确实给我很多启发。那些展区陈列的各种文创产品让我思路顿开。我想,如果将民族文化元素融合进一些印刷品,设计成一款既传统又现代的产品,那市场前景值得期待。沿着各个展区收集了一堆名片和一些商家的联系方式,我趁着兴致给杨帅拨打电话。响铃五声后,杨帅的声音细微低沉,仿佛来自遥不可及的天边:“我在开会,晚饭我来安排,一帮在深城的老乡小聚。争取下午飞回来,咱兄弟多整几杯。”
挂断电话我马上后悔,有必要跟杨衙内见面吗?如果说从前我们是貌合神离的朋友,那么,如今我们已是行走在两条不同轨道上的陌路人了。中午在附近的面馆草草吃碗拉面,就坐在广场的花坛边晒太阳,打发无聊的时间。杜微发来消息,附带一个酒店的定位。一看,竟是转发杨帅的信息:银冠酒店808房,已预订两桌,我尽量赶过来,不见不散哦。
我忍不住火起,直接点开视频,“微微,啥意思?杨衙内是请我吃饭还是请你吃饭啊?”
“你别一口一个衙内的行不行?人家混到今天也不是靠他爹。你没看我是截图发你的吗?就怕你多心。我离深城十万八千里呢。
杨帅是在老乡群里发的,他哪晓得你不在群里呢?我现在拉你进群?”
“别拉我,我不配。”
关闭视频,我心烦意乱。鬼晓得他们是啥时候建的群,现在拉我进群不是让我难堪吗?
深城的太阳火辣辣的,烤得头晕,再去逛会也提不起兴趣,一想到我此行的目的,以及和杜微一起为生活奋斗的那些日日夜夜,觉得大概率是自己格局小。他们不就是在老乡群里聊天,在朋友圈里晒自己的日常心情吗?没必要见风就是雨。去,干吗不去!去看看杨衙内到底混成个啥样了。还有那些在深城的老乡们,他们兴许能为我出谋划策呢。
在我日后的回忆中,那个深城银冠酒店的夜晚是多么的漫长和憋屈啊。两桌子的老乡相互寒暄后,左等右等总是等不到神秘嘉宾杨帅莅临现场,一会儿说是已经到机场马上登机了,一会儿又说是落地后被几个哥们儿半路截了道,有个重要饭局要应付,一时半会儿下不了桌子。大家吃好喝好,饭后已安排在顶楼歌厅包厢尽情放歌。杨帅猛然成了话题人物,有关杨帅如何呼风唤雨的故事从大家嘴里奔涌而出,有鼻子有眼仿佛亲历一般。整晚上,大家在吃喝着杨帅的酒菜,说着杨帅的故事。其间,杜微又转发了几条杨帅的消息给我,无非是说些抱歉的客套话,还特意叮嘱要我在深城多待几天,他会专门陪我四处逛逛。
我后来干脆懒得再看,把手机揣进兜里,起身顺着桌次向每一个老乡主动邀杯敬酒。几轮下来,膨胀眩晕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连串疑问:杨帅可能根本就不在飞来的路上,也许就躲在酒店某个角落偷偷看这伙老乡丑陋的表演呢。杨帅为什么要让杜微转弯抹角地给我传话呢?杜微好像事先跟杨帅约好要演这出双簧似的。这些疑问让我一晚上头皮发麻。
大家在包厢里K歌唱得嗓子冒烟,杨帅都没现身。记不清我后来是怎么回到住处的了,只记得脑子里不断跳出要马上离开深城的想法,还有就是生出对杨帅把我耍得团团转的恨意。之所以没走成,是因为酒醒后给汪建功打了个电话——昨夜有个老乡把汪建功的新手机号告诉了我——电话那头的汪建功一听是我,二话不说就帮我打了辆网约车,要我去考察他已经走上正轨的事业。
我很多年没下跳棋了,尤其是这种两个人各负责三种色的玩法。玩到中盘才明白跳棋的深奥。真可谓四面楚歌,危机四伏。我方红蓝白棋子被汪建功的黄黑绿棋子团团包围,进退两难。明明看见前面有条可以连续跳跃至少七步的棋,可转眼就被对方落下的一子堵死。而我方棋子走的线路,却常常成为对方棋子前进的“桥梁”。对方总是抢占先机。我奋力挣扎着,一步一挪地爬出重重包围后,汪建功的棋子大多数已排列到我方三色犄角阵前。他正在迎来收官战。只需将步数算准,巧妙布好局,三下五除二就能结束战斗。这时,我方阵营由于视野开阔,干扰消除,也迅速完成多个漂亮的“连跳”。反观对方棋子,却意外地行动迟缓,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前进。抓住这个良机,我竟然反败为胜,以先跳进三子的步数赢了汪建功。故事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这个关于两个男人下跳棋的故事,说出来也就那么回事。你听了也许会失望。但是且慢,一年后,我和汪建功在凯城的再次相遇,让我觉得这个故事多少有点儿意思。别嫌我啰唆,我们在生活中遇见的人和事,当时品咂不出其中滋味儿,过段时间后,却发现有些东西值得回味。我说的是实话。
棋:凯城
灯光照耀下,台下仿佛一个大湖,密密麻麻的脑袋不住晃动,如同溺水之人在湖面上用力浮沉。手机就是此时开始振动的,摁停后又振动,反反复复,拉锯似的跟我较劲。我大腿外侧被震得一阵阵酥麻。绝对不会是杜微。讲好的六点半再联系,现在才四点一刻啊。不管它了,我继续口吐莲花:“我建议全场所有来宾朋友们都能在第一时间伸出你们的手,用您最热烈的掌声化作今天第一份礼物送给这对幸福的新人!”
宾客的掌声让我松了一口气,没有人看出我被电话干扰的惊慌。我有些后悔和杜微的约定:六点半同时把手机打开,保持通话状态但不通话。这样,我就能随时随地掌握杜微宴请杨帅的实况了。
杜微说:“你既然不愿意去吃这个饭,又想要把日子过好点儿,那我让你全程监听。你老婆也不是吃素的,想占老娘便宜,哼。放一万个心吧你。”
“微微,啥叫监听?别说这么难听。你肠胃不好,少喝点儿,万一撑不住了,我随时赶来救驾。”本来我对宴请杨帅左右为难,不请嘛,显得没有诚意,人家凭啥出钱帮你盘下那家酒楼带你共同致富?就凭从前追过杜微?请嘛,又总是有一团死疙瘩堵在心头,杨帅从里到外散发出来的那种神气让我厌恶。杜微一提出这个点子,我立马赞同。
下午一点,临出门时,我看见杜微拿着几套时尚服装,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左照右看,还小声和小区附近那家美睫店预约,心头禁不住咯噔一下。
五点整,属于我的表演时间圆满结束。欢快的背景音乐响起,厅内灯光大亮,服务员端着菜肴穿梭其间,来宾们拧开酒瓶、饮料瓶。整个大厅充斥着各种菜肴的味道和各种声音的喧哗。我悄悄退到一侧的休息室,取出手机,竟有九个未接来电。其中六个是汪建功,三个是杜微。汪大头啊汪大头,也只有你这家伙才会这么死皮赖脸地纠缠不休。在深城好好待着不行?该不会是大白天就组了酒局,七八杯下肚已进入状态,碰到个共同认识的老友或知音,千里之外非要向自己一吐为快?还有杜微,都说好了按计划行事,为了咱家日子好过一点儿,不就是当回缩头乌龟吗?我略一沉思,先拨通了汪建功的电话。
“汪大头,着急去投胎咋的?”
“马尾巴,非要把你手机打爆了才接?”
“我挣工分呢,哪像你天天花天酒地。”
“咱们见面再聊,还有三十分钟我就到了——对,高铁南站。你先帮我到拱桥巷盛氏中药铺拿服药再来接我,说我名字就行,晚了人家关门了。先这样吧。”
汪建功挂断电话。我心里骂了一句,汪大头,闲得无聊啊,骚扰半天就是为了去拿一服中药?再拨通杜微的手机。
“微微,计划有变?”
“没变,就是吃饭的地方换成古镇望湖楼了,估计要晚点儿回来。”
“行啊,那地方浪漫——记得把手机打开。”
“我还叫了两个姐妹作陪。不放心就来见个面嘛。”
“汪大头从深城回来,马上到高铁站了。我看下情况哈。”
我现在的身份是凯城婚庆司仪。一年前,印刷业遭遇“寒冬”,我愁闷得四处碰壁,经常邀约几个酒友摆龙门阵。有一天,一个在市歌舞团拉小提琴的酒友说自己跟几个哥们儿姐们儿组了个婚庆乐队,虽是草台班子,可都是一群有真才实学的文艺中青年,由吹笛子、小号、萨克斯的,拉二胡、手风琴的,弹钢琴、古筝的,唱美声、通俗和民族的中青年组成,共同点是从愤世嫉俗的“愤青”一路跌跌撞撞混成了忧心忡忡的“愤中”,继续在骨感的现实里浮沉。我不会吹拉弹唱,听他们说得有趣就多喝几杯。他们跟市里的几家酒楼有合作,接洽到活动单子,群里立即召集人马,在婚礼上各展才艺,演完即按照事先商定的份额分钱。
酒友眯着一双醉眼,“你不是在厂里联欢时搞过主持吗?不错嘛,我看过的。”又认真端详一会儿,“嗯,我看行。你试下婚庆主持,我们刚好有这个缺口。”当下将我拉进他们“喜结良缘婚庆活动群”。
我磨不过情面,便在网上搜罗了一堆资料,面对镜子勤加练习。我的婚礼司仪处女秀奉献给了一对原厂老职工的子女,居然主持得有模有样。后来,婚庆策划团扩大业务范围,除了婚礼,葬礼啊,开业庆典啊,商场促销酬宾活动等也照样操办,只要有钱进账都接单。我们的群名改成“广结良缘活动策划群”。从印刷业涉足司仪业,算是我人生的一次华丽转身。我在别人的婚礼、葬礼上到处广结良缘,搞得风风火火。而自家的曙光印刷厂却日趋萧条,我和杜微面对冰冷的机器和零乱的纸张堆,常常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关停的话,杜微将面临再次失业,她又能去哪儿找事情做呢?不关停的话,每月零星的一点儿业务收入,还不够支付房租。一天晚上,杜微喝得半醉回到家中,说遇到了能帮咱们摆脱困境的贵人。从杜微酒气熏人的嘴里说出杨帅这个贵人的名字时,我的肝火顿时升到了头顶。但又不得不承认,杨衙内的确混得不错。不是今天在考察就是明天在签约,到处飞。汪建功呢?他的计划落了空。具体是怎么回事,他没说,但在凯城引进深城海鲜的宏伟目标显然是泡了汤。我把我目前的情况向他说明,他沉默良久,说了句高深莫测的话:“也许我们以前所有努力的方向都错了。跳来跳去,好不容易跳到门口,才发现门是锁死的。”
我听了,感觉汪建功不靠谱。深城凯城两头跑,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些年,凯城这个家成了他的旅馆,梁莎独自带着儿子生活。之所以没有离婚,我想大概是梁莎始终坚信,总有一天,汪建功的事业一定会成功,幸福会敲响他们家的房门。可在旁人看来,汪建功这辈子似乎一直在寻找项目和创业发展的路上奔波,注定做不成一桩像样的事业。
没想到他突然回来。
从酒楼到拱桥巷有点儿远,又是下班高峰,得赶紧去。我换上便装,从休息室角落拎出一个草绿色铁丝笼,里面有两只拳头大小、浑身雪白圆滚滚的银狐仓鼠,瞪着绿豆大的眼睛,警觉地注视着我。这是我下午在花鸟市场买的。女儿一直嚷嚷要养两只银狐仓鼠,并郑重其事地向我和杜微写了保证书,保证决不因为养宠物影响学习。女儿今年初三,已被堆积如山的作业压得郁郁寡欢,独生子女又没个玩伴。和杜微一说再要个孩子,才开口就吵起来。她一闹,二孩计划只得破产。
商量后我们同意了女儿养仓鼠的请求。女儿说邻座同学也有一对,很乖很好养,晚上临睡前都要放在床头说上一会儿悄悄话。我从宠物店老板手中接过草绿色铁丝笼,看着这两只既像老鼠又像兔子的小家伙。小家伙懵懂地东张西望,然后一扭身,冲向旁边的微型通道,一前一后奔跑起来。微型通道设计得很有意思,圆环状,中间有个活动支点,银狐仓鼠跑到转弯处时,身子会类似坐跷跷板一样下沉,略一稳住,再继续奔跑,争先恐后似的,有点儿惊慌,又有点儿执着。我看着银狐仓鼠憨态可掬的样子,心头一乐,当即提着笼子就赶到了酒店。现在,我又将笼子提在手上,往里面丢了几粒花生和葵花籽,银狐仓鼠没理睬食物,仍是冲向微型通道,在圆环里奔跑起来。
我从盛医生手里接过六包用黄褐色草纸包裹的中药。这六包中药各分三袋,用草绳系着,没有任何医嘱之类的说明文字。我把六包中药放在车子后座的仓鼠笼边,发动引擎,向高铁南站奔去。我把车停靠在高铁南站2号出站口。一会儿,汪建功和一个女人在1号出站口分手后,向我疾步走来。拉开后车门放提包时,发现后座椅上的仓鼠笼,“嘿,真羡慕你啊,还有闲心养宠物?哪像我一天到晚累得跟条丧家狗似的。”
“你累得像狗?我看你快活似神仙,开的啥中药?神神秘秘的。”我侧头叼过汪建功点燃的香烟,深吸一口,“刚才那个女人是谁?该不会是在深城莺莺燕燕把身子累虚脱了,拿些民间偏方大补药来调理?”
“啥偏方大补药,就是些帮助睡眠和调理脾胃的中草药。我是拿来糊弄梁莎的。那个女人啊,唉,这事等会儿再说。”
我带他走进曙光巷的“老四川”饭馆。我是这家老巷小店的常客。爆炒脆皮大肠、西红柿炒鸡蛋和脆哨豆豉是三道必点菜,老板笑称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老三篇”。都说老板用的不是正经油,可我偏喜好他家这味道。“老板,上‘老三篇’,再加盘油炸花生米和一钵三鲜汤,主菜来个小锅青椒辣子鸡,中辣。”
“好嘞。有朋友来了?你上次剩下的大半瓶珍酒也一起上了哈?”
我将面前两酒杯倒满,递给汪建功一杯。我今晚想喝酒,面对从千里之外降临的汪建功尤其想尽兴喝一场。他让我想起一年前我们两人在深城海鲜养殖基地下跳棋的情景。我赢了那盘棋,也把他的那副跳棋带回了凯城。
“汪大头,我今天可是抛弃了微微特意来陪你的哈。来,先整一个。”
“我还不是连家都没回……哎,你咋不接电话啊?”
“是微微。哟,六点半了。我俩约好的六点半开免提,只听不说。”
“你俩到底整的哪一出啊?”
“你听。”
我手机里传来杜微清晰的声音:“杨主任,欢迎欢迎!介绍一下,我两个闺蜜,小林,小谢。今天运气好,酒楼刚从村里收了条七斤半重的野生大鲢鱼,今晚一定陪你尽兴。”
接着是杨帅的声音:“鱼美人更美啊,搞这么隆重。这是王总和陈总,等会儿你要多敬他们几杯……来,大家随便坐。”
……
汪建功伸手,抓过我的手机摁停,“马尾巴,我基本上搞懂了。杨衙内阴魂不散啊。听我一句话,暂时别管那边情况,咱们两边现在各吃各的,凭我多年经验,如果要出状况也是下半场。”
我又倒了两杯,“先干了。这样吧,你先讲讲你的故事,我再说说我的故事。”
“我有个啥故事。嗨,还不是被梁莎闹腾的。”
“她发现你在深城出轨了?”
“咋就喜欢朝下三路想呢?我在深城认了个妹,比普通朋友近那么一小步的关系。别朝我瞪眼,没你想得那么龌龊啊!她是深城商会里的一个女人,叫晓君。九十年代末跟亲戚到深城闯荡,目前开有两家旅游鞋厂和一家眼镜厂。我们不是都在老乡群吗,一来二去就跟她处成朋友了。晓君信赖我的为人处世,经常跟我聊些家常话,聊她从小到大上学工作创业的经历,也聊她如今表面风光其实空虚的日子。老家还有几个叔伯长辈健在,也许是听信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对晓君存在许多误会,说她得的钱财不干净,辱没家风,不愿意认她,更不同意她到祠堂祭拜祖先。晓君想在叔伯们还活着时,回来和他们团圆,让他们接纳自己。我和晓君的通话比较多,不知怎么就被梁莎发现了,她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让我跟你那个晓君妹妹见个面聊聊天啊?我就晓得事情不妙,任我怎么解释梁莎都一概不理。现在好了,她说自己得抑郁症了,要我回来,不然她就去深城。否则这个家就散了。那几包中药就是给她开的。不晓得是我有病还是她有病。唉。”
汪建功顿了顿,夹了筷菜。这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是杜微来电。打开免提,那边已是一片喧哗。杨帅正在深情地回忆从前,语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间或穿插着男女感佩和惊叹声,顺带和杜微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没有听见提我的名字,或者提的时候刚好错过了?想了想,我将手机关闭,抬眼望着对面眉头紧蹙的汪建功。
“你的故事讲完了?啥哥啊妹的,这年头,谁听你唱妹妹找哥泪花流啊?梁莎不放心你,和你长年不在她身边有关。想当年,你把人家好端端一个支援西部的女孩儿骗到手,现在回头是岸,还是多陪下老婆儿子吧。”
“我那海鲜事业走进死胡同了。这次回来,是为筹建影视公司搞前期准备,搞点儿民族文化方面的题材。先搞微电影,再搞院线电影。”
“嗬,敬一杯,祝汪导进军影视业旗开得胜啊。”
“我们两兄弟还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这家饭馆的菜不错啊,麻辣适中——哎,老板,你是哪里人哦?”
“大哥,我是川城嘞,在这儿都开了八年店喽。”老板舒展右臂,把一碟麻婆豆腐端上桌,“这盘小菜免费送嘞。后天我就要换个门面喽,你要瞧得起,一个电话的事,‘老三篇’给你照样整起噻。”
“你这个店子都做得上路了,咋个要换地方啊?”
“你不晓得哦,准备重新整顿规划全城的老街老巷,说是要上档升位。你们慢吃慢喝,有事喊我一声。”
汪建功用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握着筷子,在桌上轻敲,“喂,你和微微又是咋回事呢?该不会是杨衙内卷土重来,要把你床铺抄了吧?”
我朝嘴里扔了粒花生米,慢慢咀嚼着将自己的小印刷厂即将关停,杨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成为杜微贵人的经过粗略讲了一遍。
“啥?杨衙内要帮你们盘下喜洋洋酒楼,钱由他出,法人是微微,五年内盈利后,分红他三你们七,五年后,还他全额本金,他退出,酒楼全部由你们管理?有这种好事,嘿。赶紧答应人家呀。我免费送你个新酒楼名字,叫喜盈门。盘下来以后,你自己注册成立个婚庆公司,改编你们那个草台班子,在自家酒楼施展拳脚,何乐而不为?”
“汪大头,你喝高了吧?我是有点儿担心……”
“嗨!咱们微微可是贫贱不能移的贤妻良母啊。”
“咱俩把这瓶干完,你陪我去会会那个杨衙内。”
“这小子路子野,肯定帮得上忙……这事等会儿再说,我那副跳棋你研究得咋样了?”
“还没问你,在深城下那盘棋,明明是你赢了,为啥要故意输我呢?”
“哎,瞧你当时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不让你赢,你能振作起来?”
“行啊,汪大头,那一会儿到我那里咱们再下一盘?”
晚上十点,“老四川”饭馆迎来第一拨儿夜宵客。我和汪建功没挪窝儿,又要了十罐啤酒。原本在喝完白酒后,我要汪建功陪同到古镇望湖楼走一遭的,但汪建功又向我吐露了另一件事,让我放弃了去会会杨衙内的想法。汪建功紧挨着我坐下,吐出满嘴的酒气,放低了嗓音,仿佛担心周围有熟人偷听一样。原来是那个晓君跟他一块来到了凯城。在高铁南站1号出站口分手后,晓君住进了酒店,约好明早汪建功陪同她到老家跟亲戚们见面。汪建功的首部微电影就是跟踪拍摄晓君的个人奋斗史。晓君全额投资,算是汪建功在影视业挖的第一桶金。他的任务是说服晓君那些亲戚朋友们,让晓君认祖归宗。这是晓君最看重的,但恰恰又是汪建功最担忧的。这样一来,他和晓君的关系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汪建功希望我能够帮他出马摆平此事,凭我在司仪这个大舞台上磨炼出来的口才,相信定能马到成功。
这时候,我牵挂着杜微那边的情况。我意识恍惚,听见四周不断发出奇怪的嗡嗡声,如同千万只蜜蜂从两只耳朵眼钻入脑袋,在里面盘旋飞舞。杜微的手机起先还保持通话状态,可以听见那边传来的实况,无外乎是些胡吹神聊。我将手机放在桌子上,没放在心上,后来顺手就摁断了。
十点过后,杜微那边突然关机。我心头一颤,手机没电还是啥情况?扶起醉醺醺的汪建功,朝门外走去。在曙光巷子口,微弱的路灯照着半边巷子,我发现这条破旧的老巷子好几家门面前都搭建了脚手架,一些砖瓦沙石堆在一旁,墙头上张贴着关于重整规划全市老街旧巷的通知。我望着窄巷,想到这里将旧貌换新颜,心里生出许多惆怅。
夜里十一时许,我左手提着仓鼠笼,右臂搀扶着已经喝瘫的汪建功走进小区大门。打开房门,没见到杜微。女儿迎过来,
朝我手里提着的银狐仓鼠欢喜地叫起来:“哎呀,我的白雪公主,终于等到你了。”然后接过笼子。
我说:“快给我和汪叔叔倒两杯白开水。作业做完了,跟仓鼠玩十分钟就赶紧睡觉。”
女儿用筷子夹着面包片递到笼子里,观察着那两只对食物毫不理睬的银狐仓鼠,问道:“爸爸,仓鼠为什么要不停地奔跑呢?”
我没有回答,看着茶几下面摆放的那个铁盒子,里面是汪建功送我的那副跳棋。等他酒醒后,我想和他再下一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