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10期|乔乔:兹事体大(中篇小说)
一
马万有赶到医院时,半件衬衫都湿透了:后背濡湿一片,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像张浸了汤的煎饼皮;前襟没系扣子,敞着怀,走路的时候,风吹开两片前襟,带走了一些馊汗,背心又帮忙吸走一些,只湿了领口和腋下的部分。
七月的连城,暑热难耐。
他接到连医一院ICU的电话时,正在家洗韭菜,准备包一顿鲅鱼韭菜馅儿的饺子。一刀切掉韭菜根儿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万凤云又进ICU了。他挂掉电话,将湿手在短裤上蹭了一把,摘掉脖子上用得有些发黄的围裙,冲着毛齐仙喊了一句,我妈进医院了,我去看看!然后穿上布鞋,走出门。
刚出了门,马万有发现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背心,腋毛张扬,出门实在不雅,于是又退回去,从挂衣钩上取下一件黄色半袖衬衫套在外面。这是出租车司机的工作服,人手一件。
马万有今年六十四了。按照规定,出租车公司不租车给六十岁以上的司机。他觉得自己身强体健仍有余力,便与老夏商量着拼车——以老夏的名义租车,他俩同开,二十四小时一倒班。但这事儿老夏承担了风险,因此份儿钱六四开,他担六,老夏担四。就这样,他在六十岁后又开了四年车,直到今天。接到电话时,刚好是他休班的一天。
马万有出了家门,被接近中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住在连城市自来水厂的家属院里,离连医一院并不算近。他琢磨着是不是给老夏去个电话,让他送自己一趟。但已接近中午,老夏来了免不了要请他吃饭,马万有觉得有些不值。于是他顶着直晒的太阳,向西走过三个路口到121路公交站。
正赶上车来。他抬脚欲上,突然感觉车门里吹出来一阵冷气——是空调车。不妙。马万有对司机摇摇头,假装忘带东西一样,将脚挪下台阶,扭身向后走。等了十五六分钟,才又来了辆车。马万有看着车里的乘客个个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抬脚上了车。刷卡,一元。
他在公交车上人贴人、肉挤肉地站了四站,到了连医一院北门。
连医一院在连城最宽敞、最庄重的一条马路上。东边是人民广场,对面是中级人民法院。再往北一条街,便是市政府大院,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它活了快一百岁了,差不多比这座城市里最老的人还老。
马万有轻车熟路地从北门进去,右转乘电梯到三楼。ICU在三楼东走廊的尽头。两扇乳白色木门上装着门禁,长年紧闭。此门金贵,一开一合,吐露的是悲欢离散。此时万凤云正在门里与死神做第四次搏斗。前三次她都赢了,在ICU里躺了几天便安然无恙地坐起来。马万有觉得这次也理当如此。
万凤云今年八十有八,患尿毒症已三年。三年里,她每周要透析三次,周二、周四和周六。头两年,她自己拄拐来去自如;到了今年,她双肾功能已完全丧失,双腿也部分麻痹,只能依靠她的一双儿子了。轮到大儿子马万有的时候,她坐他的出租车去,轮到小儿子马万里的时候,她坐他的三轮车去。而他们兄弟俩,则尽量不碰面。
马万有按下ICU的门铃,将卢主任唤出来。前两次万凤云进ICU的时候,也是卢主任负责。
主任,我母亲这次要住多久?
这次不太好。卢主任眉头微蹙。透析也清除不了血液里的毒素了,血象指标非常不好。
马万有点点头,没追问怎么不好。那您多费心了。
卢主任怕马万有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血象指标不好,病人处于休克状态,随时有危险。家属不要离开。
马万有忙说,理解理解,添麻烦了。
ICU门外没设等待区,马万有只好溜达到楼梯间,在一排蓝色塑料候诊椅上坐下来。鉴于万凤云有三次成功经验,马万有倒不十分慌张,只觉得肚里有点儿空落。此时本该有一碗鲅鱼韭菜馅儿饺子进肚的。不过西边小街里有家不错的牛肉面馆,汤鲜面筋道,一清二白,一会儿可以去解个馋。
这时,马万里从三楼电梯里出来了。
他瘦削高挑,长手长脚,长着一张细尖的菱形脸,年轻时候就像一只“长脖老等”;年纪大了之后,背开始微驼,双肩下溜,两颊没有随着岁月而肿胀发福,反而更加凹陷,将颧骨推得更高,因而也更像一只在觅食的“长脖老等”。他脸上随时都像蒙着一层尘土,灰黄里透着些青,像一片刚解冻返青的黄土地;身上穿着草绿色的圆领短袖,领口处磨出毛了,短袖下摆掖进卡其色短裤里,短裤则用一条黑色皮带束在腰间。他不讲究穿着,每次接送万凤云出门几乎都是这身衣服。
看见马万里出来,马万有没有叫他,而是将眼睛看向窗外。
马万里先去ICU门口转了一圈,没见着卢主任。接着他走到楼梯口,在塑料椅子上找到了马万有。他是去找马万有的,可看见了人却不打招呼——他瞟了他一眼,然后无声无息地坐下来,用眼睛看墙、看地、看天花板,就是不看马万有。马万有也相当默契,看见弟弟从电梯里走出来后,并不声响,将眼睛转向窗外,用耳朵“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马万里坐下来,眼睛看了一圈,窸窸窣窣地从衣服里摸出手机低下头去,马万有才快速瞥了他一眼,算是结束了这场沉默的开场白。
他们是亲兄弟,却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互不理睬。
二
事儿的起因要从马万有年轻时候说起。
那时他还不是出租车司机,而是市检察院的科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检察院的制服一身豆绿,威风凛凛。
退休前,万凤云是连城自来水厂的总会计师。她从庄县红旗村大队记账员干起,一干就是十年。第十年时她死了丈夫,事业却一路畅通起来。几十年的生活磨砺,使她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虽然两个儿子不喜读书,不过在她的妥善安排下,大儿子马万有进了市检察院,小儿子马万里进了市物资局。
马万有年轻气盛,竟穿腻了制服,在南方自由之风的吹拂下,心血来潮地想出一门生意来。
说生意并不准确,实际只是个主意。开始只是个小主意,可这主意越长越大,越长越壮,最后竟成了一株破石而出的劲草。他要辞职下海做钢材生意了。钢材属国家管控物资,由物资局实行配额管理,马万有的主意打到了马万里的身上——这是个无本万利的生意,只要配额到手,转手往南方一倒,就是纯纯的利润。他草草算了几笔账,就交了辞职报告。
辞职那天,他昂首从检察院走出来,直奔物资局。
到了市物资局,他没像往常一样登记进门,而是在传达室里给马万里打了个电话,郑重其事地约他到旁边的小饭馆,说有“要事相商”。
饭馆不大,二十来平方米,六张桌子恨不得挤到门外去,桌子上的油垢深深浅浅。马万有特地挨过饭点儿才打电话给弟弟,倒不为一顿饭钱,只图个清静,他这样想。两个服务员累了一中午,正趴在桌上打盹儿,听见马万有来了,不耐烦地抬起头,随便坐吧,吃点儿什么?马万有挑了一张油垢少的桌子坐下,点了一壶菊花茶。服务员说厨房该下班了,问他还要不要其他的了。马万有盯着菜单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锅包肉六元,杀猪菜六元,酸菜烩粉条四元,家常炒土豆丝两元,尖椒干豆腐两元,猪肉酸菜饺子四元,一盘十二个,韭菜鸡蛋饺子四元,猪肉芹菜饺子四元……他的喉结动了动,不过最终看不上似的摇了摇头,这馆子档次着实差了些。他的眼光陡然高了起来,兜里好似装满了卖钢材的钱。中午吃过了,就一壶茶吧,快些。他说着,假装没听见服务员的那声“嘁”。
壶里的水续到第三回时,马万里进来了。
马万有见弟弟进来,屁股没动,伸出手指着对面凳子说:“坐坐坐。”他从万凤云的世故里观察到一个道理,越是要求人,就越要坐得稳,到最后仿佛是别人求着给你办事儿一样。不过他并没完全理解其中的曲直。茶的颜色已接近一碗白开水。马万里不明就里,坐下先喝了一碗没味儿的茶。
我辞职了。马万有开口。
马万里从茶碗里抬起头。
我准备下海干生意了。
马万里依然没说话。
我想倒腾钢材。这是一件无本万利的事儿。他端起茶壶给马万里续了一杯发白的茶。
咱哥儿俩一起干。公司名儿我都想好了,叫东北双马黑色金属贸易有限公司,你觉得怎么样?他怕马万里没听明白,补充道,你负责批,我负责卖。
马万里还是没说话,不过用手将茶碗推得离自己远了些,双手离开桌面,抱在胸前。
马万有见马万里一直没说话,突然心有点儿慌。
马万里伸手握住茶碗,却没拿起来喝。这种事儿你不要来找我,你做生意这事儿我不感兴趣,也不想掺和。
马万有急眼了。你不掺和是什么意思?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吗?
马万里没管他,拎着包回了物资局。马万有心里大骂他软蛋,有钱不赚王八蛋,关键时刻掉链子。
不管怎么说,马万有辞职的事儿是回不了头了。在这个东北小城,他算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虽说他以前“蔫儿不出溜”的,可这一回,周围五条街的邻居都听出了一些不同凡响来,他们静静竖着耳朵,等着听马万有辞职后的动静。消息不胫而走,一个下午就走到了万凤云耳朵里。她当天晚上就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马万有见万凤云找上门,便知是为辞职的事。
不过她来势汹汹的样子倒让他看到了希望——要是她这样去找马万里,说不准马万里就降了。
于是他临了又装了个相儿,眼睛里抹出了两滴眼泪,这生意要是折在马万里身上,家就得散。家散了,他就不活了。万凤云被这顿半真半假的威吓唬住了,她的怒气不再对着大儿子,反倒对这个亲近依赖自己的儿子生出了更多舐犊之情。她走时拍拍马万有的肩膀,妈去说,放心。
然后万凤云调转方向,去了物资局宿舍。
物资局宿舍是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的老筒子楼。一条楼道又黑又长,左右两面墙上排列着三十多扇门,每扇门里住着一户人家,至少六只耳朵三张嘴。户与户之间一墙之隔,分享厨房和厕所,还有他们不小心嗅到、听到的秘密。
万凤云知道此事不宜张扬。她找到了正在水房洗头的马万里,拽着他回了屋。
你哥辞职了。万凤云低声道,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马万里十分委屈,他辞职前都没跟我商量过。
你哥现在工作丢了,生意也没了。妈没求过你,但这次的事你必须得帮你哥。你哥要是因为这事儿离了婚、没了家,我也不活了,跳楼去。万凤云下了狠心,她的党性、原则甚至生命在此时此刻都比不过舐犊情深。
那我的工作要是也丢了呢,妈你跳楼吗?
万凤云被马万里反将了一军,她不能明着偏袒大儿子。或许平时可以,但现在她有求于小儿子。不过她战斗经验丰富,马上明白不能在为谁跳楼的问题上纠缠。于是她重整旗鼓,万里,你也是妈的儿子,妈也心疼你。但妈干了这么多年总会计师,很多道理都明白,你哥也是做正经买卖,你批给他配额跟批给别人走一样的流程,一不违法二不违纪。你要是怕瓜田李下,让你哥给你写个保证书,保证绝不让你贪污受贿。万凤云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一些,她为自己破解了他的伎俩重新周旋起来而颇感自豪。
马万里冷眼看着万凤云,心想你也是个经验丰富的总会计师,怎么说话跟小孩儿过家家一样不严肃。但他马上意识到楼道里过于安静,住他右边的王姐、住他左边的周姐,以及住他对面的林姐,这个时间本该在楼道里洗衣服、扯老婆舌、打孩子,而今天却不太一样,或许她们都已嗅到了秘密,各自回屋,闭紧嘴巴,竖起耳朵,隔着墙壁倾听着他的家事。
马万里压低嗓音悄声对万凤云说,哥的事儿我不会不管的,你先回去吧。
万凤云识破了小儿子的缓兵之计,不理会他的承诺,而是乘胜追击。那你这个月给你哥批多少配额?我听说钢材里也分品种,什么工字钢、槽钢、线材。
线材,三千吨。马万里说了个天文数字。
万凤云惊讶地看着她瘦削文弱的儿子,你能批这么多?
能,三万吨都能。马万里想赶紧打发她走,心里说,全国的钢材都批给你马万有得了。
万凤云借着夏夜的月光往家走,出师告捷。她要去告诉大儿子这个胜利的消息,让他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马万有听了万凤云的话后,连夜订了去广州的车票,三千吨不是个小数儿,抓紧出手。一周后,他回来了,带着签订的合同去找马万里。
此时,马万里却从钢材处调离了。调离的原因很微妙,据说是住他左手边的周姐举报了他,说他私下与人勾结,意图贪污受贿;住他右边的王姐、住他对面的林姐,做了旁证,确有其事。
从此,这份意图就长到了马万里的脸上,像块去不掉的疤癞。旁人往后再看他,就只看得到这块疤癞了。
他从钢材处调去了化工燃料处,紧接着又调去了储运处,之后是五金处、建工处。几个处长在局长面前嘴对着耳朵说了一番他的“意图”后,都像接了一块烫手的山芋,急于找借口将他调离,谁也不愿挨上这份“意图”。最后,他在监察处落下脚来——监察处本就是清水衙门,在这里总算是“无意可图”了。自此,他安定下来,日常工作是取报纸和打开水,偶尔组织捐款、参加歌咏比赛。往后的八年里,他再也没调动过。
自此一事后,马万有和马万里成了非必要不说话的人。
三
妈怎么样?马万里见半天等不到卢主任出来,不情愿地先开了口。这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时变了形,听着别扭,像被人捏住了舌头根儿。
马万有没瞅他,盯着对面墙的踢脚线说,还能怎么样,跟前几次一个样儿呗。说完他收回目光时顺便看了看自己脚上的凉鞋,大脚指头旁边的皮带子开了线。
然后他们不再说话,马万里斜了马万有一眼,将头埋回手机里。
马万有坐在椅子上没事儿做,仰头四处打量起医院的墙来:这墙有些年头了,墙面上蒙着深深浅浅的污渍,什么颜色的都有。有些像鞋底子踹的,有些像箱子蹭的,还有拖把印儿、血印儿,甚至屎尿印儿也有可能,他猜测着。他一阵膈应,将后背从椅背儿上挪开,用半边屁股坐着。
屋顶上倒是好一些,墙角粘着几张破烂的蜘蛛网,网上挂着几只虫子的尸体,随着风飘飘荡荡。
他想到了ICU里的万凤云,随后又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他也会被推到这里来,也躺在一张蓝色病床上,一动不能动,上下或许都插着管子,旁边的机器“嘀嘀”地估摸着他生存的可能性。如果必要,也许还会把气管切开,像给自行车打气一样,“库库”地往里灌气;会用熨斗一样的电机,在胸口上来几下,烫得他从病床上蹦起来,呼呼地喘气。他突然觉得人活得无趣,最后为了不死,受了这样的“待遇”。
嘀嗒,马万有的手机响了,是毛齐仙的微信:灵灵不舒服,我不去医院了。万凤云前三次进ICU的时候,她也没来,借口各不相同。
在毛齐仙看来,万水千山过得去,但她与婆婆万凤云之间的坎儿,过不去。她与马万有自一九八七年结婚到如今三十五年了,她一直受着她的气。
毛齐仙年轻时整个人像棵水灵灵的樱桃树。马万有第一次见就酸了腰、软了腿:她两条辫子扫着水蛇腰,胸脯里藏着金元宝;白净脸,细弯眉,吊梢眼儿,中间夹着一道细细的鼻梁;下巴底下一条雪青色的脖颈,夕阳把她颈上的绒毛照得金黄,像条滑溜溜的金蛇,钻进衣领。一股电流从他的心里涌出。他食髓知味,立马下了决心,强赖着邻居给牵了线。
毛齐仙家穷得吓人,爹是个罗锅儿,娘又聋又哑。普兰甸老股金村是个靠海的渔村,卖鱼吃鱼,日子凑合,可毛齐仙她爹捕不了鱼,只能织网、做裁缝。但这活儿也不常有。更多的日子靠着大伯、二伯、三伯接济。接济的米面里,难免掺上些白眼和难听话。到了十五岁,她实在受不了,便辍了学,进了五金厂当学徒工,一个月挣上三十来块钱,除了吃饭,还要补贴家里。
马万有管不了这些,心被摇曳的樱桃树枝搔得奇痒难耐,一边往普兰甸跑,一边缠着万凤云调她到市里来工作。但万凤云没理他,五金厂的学徒工,入不了她的眼。
马万有每次去都打扮得比上班还板正儿,军装式制服、大檐帽、肩章、领花,齐齐整整,一个不落。毛齐仙被这身豆绿的制服迷住了眼,站也站不稳,捂也捂不住。她没想到有一天能用这种方式在村里昂起头,一雪前耻。她大伯、二伯、三伯,都变得讪讪的,臊眉耷眼的。
他们在海边或者树林里约会。毛齐仙身上总是带着一股鱼腥味儿,湿漉漉的。不出半年,她的肚子就鼓了起来。
他没别的选择,带她去见了万凤云。万凤云没尝出鲜美,只觉得嘴里进了只苍蝇,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毛齐仙一眼便识出了万凤云的嫌弃。
只不过,孩子已经在肚里落地、生根,不能不认。
万凤云只好托了三份关系,将她调进连城第一造船厂,当了财务部的出纳。她向来妥当,这活儿轻省,不劳身也不劳心,每个月对对数字,比学徒工强上百倍。万凤云这事儿办得不赖,她对自己的活动能力相当满意,等着儿子、媳妇的感恩。结果却遭了一顿怨怼。
毛齐仙有个隐疾,看见数字就头疼。不是假疼,是真疼。像有个小锤子往她太阳穴里钉钉子。一钉她一突突,脑袋像要裂开一样。这毛病持续了多年,直到她辍学进了工厂,再也不看数字才好了起来。
可毛齐仙不敢说,只能强忍着孕吐和头疼,日日夜夜,像条脑袋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直到她实在忍不住了,吐了一天绿水,回家后找到马万有,哭着说了实话。马万有没辙,只能回去找万凤云闹。万凤云拍了桌子,说她大概是个榆树精,脑袋是个榆木疙瘩,敲开是实心儿的。这骂声太大了,顺着风,飘了两栋楼去——马万有和毛齐仙的家,是万凤云在家属院里给争取的小一居,与万凤云家就隔了两栋楼——直吹到了毛齐仙耳朵里。毛齐仙气得摔了个暖水瓶,外加两个瓷碗,对着洗衣机又踹了两脚,没舍得用力。但这顿摔盆砸碗动静也太大了,又顺着风飘回了万凤云的耳朵里。从此两相怨怼起来。
年轻时的毛齐仙势单力薄,斗不过万凤云,堵着一口气活着;而今万凤云塌了,毛齐仙是万万放不下当年的“榆树精”之恨的。
四
ICU的门倏地开了,卢主任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万凤云家属!老太太这次可不好,应该就是今晚或明早了,做好准备吧。
这时,ICU门口的一伙儿家属号啕起来。
马万有竖着耳朵听。好像是个年轻小伙子,喝酒喝得血管崩裂,人说没就没。他心里生出些同情和怜悯,毕竟年轻,家属哭得有理有据。不过轮到了万凤云呢?
前三次进ICU已将生死演练了几遍。到了真要发生时,似乎也就不过如此了。焦虑、紧张、悲恸在第四次时,都淡了不少,仿佛仍要留一些给第五次、第六次一样。
还有其他家属的话,也一起叫来吧。卢主任补充。
没有了,就我们哥儿俩。马万里说。
马万有斜着眼看他。毛齐仙、马灵灵其实都算“其他家属”。不过他没多言语。马万里仍孑然一身。他比马万有小五岁,今年五十九了。他一生未婚,只谈过一些恋爱,总共大约一场半。第一场发生在他调离钢材处的半年左右。
马万里人如其名,比千里马还上进,是匹万里马。他有一条自己规划的路线:三年,每三年时间,上一个台阶;科员、科长、处长、局长。再往上,也许是市长、省长,不过他暂时没规划那么远。他写了首诗激励自己:“山外青山楼外楼,英雄好汉在前头。取得成绩莫骄傲,还有英雄在前头。”
那几年的马万里,勤恳努力。他没下过乡,但进过工厂。来物资局前,他在炼钢厂当过锻工学徒。锻工要力气,下料、抡锤、轧钢,无论哪个环节,他都做不利索。瘦削的马万里郁郁寡欢,深知自己不是这块料;只有“走仕途”,才能令他一展抱负。调入物资局之后,马万里觉得终于遇上了自己的“本命”。
因此,在调离的日子里,他喊过冤、告过状,写过自白书、申诉信,甚至想削发或者以死明志。
只不过,他的办法、决心和勇气,都不对症。调离这事,分为表面原因和深层原因。只有从钢材处调离时表面原因和深层原因一致,后面几次调离,原因都是“多给新人机会”。
最初的雄心成了一场落在初春的大雪,给粗粝的黄土地穿上一条高贵的白裙子。不过雪是要化的,化了之后,黄土显露出来,变成了一条更泥泞的路。
二十六岁半的马万里心里憋屈,亟需一个知己来表明心迹。
他想起中学时的一位笔友来。一九七八年冬天,市少年宫举办了省青少年诗歌大赛。十五岁的马万里写了一首打油诗,却输给了一首七言绝句。他心性高,不服输,托人给对方送了战书。不料等回来的是一封求和信:万里,我欣赏你的才华,希望以后做个笔友。红言。
十五岁的马万里一个人去了东港的海边。那天海风朔朔,天空混沌得像一锅石灰水。他坐在冷硬的石头上,裤兜里塞着求和信,沉浸在失败的苦闷里,却体会出了一种别样的英雄主义来——这情怀倒悄悄给他带来了一种隐秘的快乐,令他沉浸在想象的献身之中。
纸条再次被马万里翻出来时,已泛了黄,上面的钢笔字迹洇湿了一些。他从这张陈年的字条里回顾出了苦命英雄的滋味。
在一个月色静谧的夜晚,他提笔写下一封信:红言,时光荏苒,见字如晤。犹记当年风华绝代,才情无双,不知今日如何?盼复。万里,于连城。
马万里的这封小信竟然真的被红言收到了。他在四周后收到了回信:万里,展信欢颜!这封信几经辗转才送到我手,简直不敢相信!此时,我正在连城财贸学院进修,明年有望毕业。对了,我的笔名改成新秋了。顺颂春祺。新秋。
新秋的复信虽短,却如一缕嫣粉色的晨光般美好。
马万里辗转反侧三日才提笔回信,字斟句酌:新秋,我已是连城物资局的资深科员了。你毕业后若能留在连城,我将尽我所能帮助你!万里。
马万里没提及调离的事,信里仍豪情万丈。
春去夏来,书信往返,每周一次。
万里,收你的信已成了我最盼望的事!这个暑假我打算留在连城,为我的毕业论文做准备。若你也有空,不如见面。这周六上午,劳动公园北门,等你。新秋。
马万里读完信后,手抖了一上午。他若还是原来的他,受到女性青睐倒也不难,可他莫名就不是他了。他成了物资局里最没前途的那个人。连保洁员都嗅出了这点,每次墩布经过他座椅时,都要绕个圈,匆匆地划走。
马万里热切地盼着见面的这天。这天到来前,他夜里反复咀嚼着初恋的滋味,时而甜蜜,时而悲切。周六清晨,马万里披衣而起,月亮还挂在天上。他悄悄穿过物资局昏暗的宿舍楼道,来到黎明里。橘粉色的晨雾逐渐被明晃晃的阳光刺透,马万里甜蜜的心冷静下来。从收到第一封信起,他心里就假想了一个新秋出来:她理智冷静,对未来有决心;对别人冷淡,对他却满心柔情;清瘦、白皙,应该穿白丝衬衫和草绿色半裙,最好脸上戴一副金属边眼镜。他已在心里对她充满爱意。可突然间他想到,也许另有可能。
冷静下来的马万里迅速制定了两套方案。一、若新秋与他所想的一致,他便与她交往,每周六上午去公园约会;二、若新秋只是个庸脂俗粉,则给予她半年考察期。他思虑再三,觉得这种安排已十分周全,便安下心来。
马万里从宿舍到劳动公园不过十分钟路程。走之前他将新秋寄来的信又重读了一番。在公园门口见到她时,他感到清晨自己内心的一番计较太卑鄙了:她是那么文弱纯洁,简直像一棵文竹一样纤瘦。她的两条细麻花辫垂到胸口,细如潺潺小溪水,比毛齐仙那粗长又乡野的麻花辫文雅多了。她穿的不是白丝衬衫和草绿色裙子,而是一件涤纶的白蓝条纹连衣裙,丝线袜配白色坡跟凉鞋。马万里觉得这身倒比他想象得更雅致。最要命的是她脸上的细边眼镜,简直与他想象的一模一样,不,比那还更好。
这天的暑热似比平常更甚,马万里的衬衫湿了一片。他紧收着前胸和腋下,甚至想把汗腺也控制起来。新秋额边也是汗水,他很想上手去帮她擦掉。新秋说她在财院的成人大专进修,毕业后的去向还没想好,财政局或物资局最好,不过像她这种大专生进去并不容易。
新秋说话时,保持了她的优势,轻声细语。在马万里看来是书卷气的象征,是文明的象征。他向她极正式地展示了男子气概,新秋,我看出并欣赏你的决心,我可以帮助你。物资局我已很熟悉,另一方面我向你介绍我的母亲,她是自来水厂的总会计师,一个极其杰出的女性,做财务工作三十年了,你可以得到她的支持。
新秋眼里含笑,投桃报李,万里,再见到你真好。
马万里结束这次约会时,牵了新秋的手。他手里很多汗,新秋却没抽出手。
那晚,马万里失眠了,荒稀的盐碱地上重新长出了丰沃的麦苗。他初尝爱情的甜蜜,每周六都在劳动公园约会,逐渐地从一上午,变成一整天,甚至流连到深夜才返。心意明了的恋爱,如朗月当空。
终于在一个入秋后的周六,月亮藏到云后,风也躲起来,还未枯萎的半树树叶也安静得仿佛睡着了。马万里和新秋坐在劳动公园的长椅上。他的手以新秋的手为起点,向上盘桓,新秋没反对。他沿着她的手臂来到她背上。他瘦削的胸腔起伏着,像一只刚奔跑完的小动物。
新秋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他受到鼓励,胸腔里腾出一股冲动。他引领着新秋纤细的小手下行。月色朦胧,马万里重拾人生希望,力拔山兮气盖世。
猛然间,新秋似碰到了野兽般“啊”地叫了一声。她的眼神爬上马万里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站起身,从长椅上摸过背包,像躲着疫病般扭头快步走了。
马万里捂住松开的裤带,坐在长椅上如同石塑。
新秋揭开了马家藏得最深的秘密。在此之前,马家所有人皆缄默不语,将这件事视作天然之事——有双眼的马,也有独眼的马,天让其如此,便如此而已。但新秋这声叫喊,令这种不寻常昭然若揭。
原来,马万里从出生起,便只有一只睾丸。
他左侧的睾丸大而圆,右侧却是个瘪口袋。万凤云在他生下来时问过村里的大夫,而大夫也无此见识,只说观察,也许以后会长出来。马万里小时候,万凤云每天都要扒下他的裤子观察,时间长了,这事仍无长进,便就不了了之了。但她日夜留了只眼睛。直到青春期,马万里顺利完成了转变,万凤云才放下心来。不过在他的择偶问题上,她却始终采取沉默的旁观态度。
马万里在公园里坐了大半宿,他知道自己的初恋结束了。
那天夜里,也许是挡住月亮的那块云下起了雨。秋雨引着秋寒,悄然从窗缝爬进屋,将马万里吹出了重感冒。他在床上躺了两天,监察处的人便喝了两天温暾水。两天后的清晨,暖水瓶里终于换上了新烧开的热水,马万里如同一只小兽般静悄悄地返回工位。
此后,他变得更安静了,甚至不再琢磨告状申冤的事,如同一个复明的人又重回了盲眼黑暗里,这次摸着黑的时候,他认了。
他唯一需要抵抗的,只剩漫长无聊的时间。日出日落间,总有十二个小时空闲。于是他开始读报纸,将机关订阅的报纸反反复复、仔仔细细读一遍。有时一遍不够,那就两遍、三遍。他不挑内容,连广告和寻人启事都逐字读过。每天下班的时候,马万里像从车间出来,带着一双黑乎乎、沾满铅油的手。
五
医院里,溽热难耐。头顶上的空调呼呼吹出冷风,但很快就被人群身上的热气给吞掉了。马万有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出汗,脖子上、胸口、腋下、腿根儿都黏着一层细密的汗。
他已过了身强体壮的年纪。年轻时,他肥胖强壮,一顿能吃一斤红烧肉。而近几年,他像辆老破车一样,总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糖尿病、痔疮、腰椎间盘突出,这些职业病都没能幸免。并且他的心脏也像个旧引擎一样,开始不时地抖动。夜间,他常被一阵猛烈的心跳惊醒,仿佛一位不速之客“砰砰”地敲门;或者在他翻身半醒时,一个黑影从眼眸上掠过,将他拖出梦来,独自撂在黑暗里,之后便再难入睡。这几年,受着失眠和糖尿病的折磨,他很快清瘦下来,不过一副皮肉还保持着肥胖的形状,松垮胖胀地吊在身上。随着脂肪一起溜走的,还有年轻时的精气神儿。他时常觉得困倦疲乏,白天开车时也总不自觉地走神儿。
自他三十年前从检察院辞职以来,事业便一路下滑。
卖钢材的主意落空后,他又尝试了几次买卖。说买卖过分了,实际上也差不多只是主意而已。起初,他想搞个贸易公司,靠着万凤云,在自来水厂的上下游之间赚个差价。可奈何设备厂和自来水厂原是一家,后来虽然分了家,合作仍紧密得如同榫头和榫眼,没有多余的利润给他。后来他又想借着检察院的名头,给一些民营老板当法律顾问。但没多久,这些老板看清他的底细之后,就毫不留情地将他扫地出门了。蹉跎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马万有去南方下了海,不过三个月就回来了。风尘仆仆,满身湿疹。
下海回来后,马万有就老老实实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最开始,他勤勤恳恳,保持朝六晚十的作息。可时间一长,他摸进了出租车司机的圈子后,就领悟出一些道理来——这个职业相当自由,像一株野生的植物,趴在城市的土地上,散漫地生长。
于是,他摸索起白日的娱乐来。首先是牌局,一名叫“得闲儿”的出租车司机长年组织着流水牌局;然后是饭局,出租司机吃饭简单,一碗面或一盘饺子,不过吃饭不关键,说话才是“局”的意义。最开始马万有脸皮薄,听得多,说得少;混了些日子后,他发觉这种对话即兴成分大,说得顺、说得精彩最要紧,至于真假,屁股一抬,没人计较。他来了精神,就着免费的花茶,天南海北,街头巷尾,一说就是一个下午。
除了牌局、饭局,他还悟出另外一件事可做。
这些年,马万有对女人的兴趣有增无减。随着岁月这把柴火的熬煎,毛齐仙逐渐从一尾鲜鱼被炖成了一锅烂菜。马万有下海那段日子里,除了见识了南方的灯红酒绿,还发现了南方女人的婀娜和纤细。可惜还来不及下手,他就湿疹缠身,痒得日夜不眠。不过回来后,这股念想就像挖开的泉眼,汩汩而出,堵也堵不住了。偶然地,他在城市角落发现了一些小卡片,几次之后,他便熟稔起来。
这几十年间,他不时与一些女人约会。动了心的,持续久一些,一连几个月;不动情的,如同载客一般,结账后就再未见过。他对女人的记忆不太关乎她们的长相,他是个心不在焉的游客,对风景的记忆并不牢固,反而对偶尔出现的红丝巾、粗糙仿冒的金手链印象深刻,这些记忆常与他极致欢快闭眼前的一瞬间相关。他脑中的幻象与现实终于交叠上了。
自马万有发展了这个爱好后,便与毛齐仙的身体划清了界线。他对她夜里伸过来的手和脚都报以冷漠抗拒的态度。毛齐仙对此的回击是有力和响亮的,她用曾经当学徒工的劲手,在洗碗做饭时将家里的锅碗瓢盆用力砸出一个个缺口。那碗上的裂隙像只爪子一样,藏在碗里,等待着时机去刮马万有的嘴。
六
嘀嗒,马万有的手机又响了,还是毛齐仙的微信。她说,灵灵肚子开始疼了,快送我们去医院。
现在走不开,我让老夏过去。他回了毛齐仙。
老夏倒没含糊,从城西匆匆赶到家属院时,马灵灵的羊水已经破了,躺在沙发上正疼得叫唤。毛齐仙摔摔打打地收拾东西,嘴里骂骂咧咧。老夏知她骂的是万凤云,并不接话,扶起马灵灵上了车,直奔连医一院。产科在急诊四楼,楼门口是条狭窄的单行道。老夏怕违章,匆匆扶马灵灵下了车,就开走了。
走后他给马万有发了条微信。老马,灵灵已送到,提前恭喜了。
这声恭喜太便宜了,马万有心里骂人,等百天时得让老夏随个份子。他担了六成的份儿钱,老夏始终不仗义。
马灵灵正在产床上待产,头上渗出一层细密密的汗珠,两只手攥着床栏使劲儿,骨节攥得发白。马万有见她如此,不忍再惹她生气,低声叫了毛齐仙出来。
那边怎么说?他问。
啥都没说。毛齐仙咬着牙说。她的上下后槽牙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让马万有的后脖颈连着耳朵根儿一紧。
他们老方家自己的儿孙都不要了?马万有皱着眉问,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一些。他一时叫“那边”,一时叫“他们老方家”。
灵灵说,要是个男孩儿,就让你给方律师打个电话。
马万有的眉毛拧紧了。这株野生植物过去几十年自由惯了,晴天时晒太阳,雨天时喝水,随心所欲,从来没遇到过如今这种难题。他这个当老丈人的要给“女婿”打电话,通知他儿子出生了,这跟送快递一样不严肃。而且这“女婿”从来没认过爹,不仅没认过马万有,也没认过自己是马灵灵肚里孩子的爹,电话里如何称呼也是个问题。他过去三十年没考虑过脸面问题,如今却觉得脸面是个大问题。并且灵灵这话只说了一半,如果是个女孩儿该怎么办,他老方家就不认了?
七
这事儿太伤脑筋。马万有在走廊里兜了一圈,又想回来。方程,金诚律师事务所合伙人,今年四十三岁,不出意外是马灵灵肚里孩子的爹。
方程和马灵灵是六年前认识的。过程简短,互为猎物。
其时马灵灵二十九岁,在一家小律所当助理。她继承了毛齐仙的眉眼肤貌,也似一棵多姿多彩的樱桃树般摇曳、甜美。不过与毛齐仙不同的是,她在心智上像万凤云多些,知道为自己打算,对于事业上的机窍和捷径也想得更明白些。
遇见方程后,她尝到了诸多美妙之处。比如她同方程一起成了政法圈的座上宾。除了参与各式各样的聚会外,还听了不少圈内的逸闻趣事;那些前辈在方程面前,给了她许多虚假的尊重和褒奖,她便自觉身份抬高了几重。
另外的一些好处就更加显而易见。方程宠爱年轻貌美的马灵灵,对她经济上的诉求并不加以拒绝。他们幽会总会选在连城最好的五星级酒店里,处处都精美如意。最初她忐忑,走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像一只来偷东西吃的猫,蹑手蹑脚。不过她到底年轻,很快适应了这些气派,然后就越来越自然,逐渐变得离不开起来。
方程堵上了马灵灵内心里一直透风的一个洞。
她长大的岁月里,贫穷如影随形。马万有和毛齐仙的工资像缩水的衣服,一年更比一年短。漂亮又早慧的少女,整个青春期都致力于将这贫穷隐藏起来。
那会儿的中学生喜欢比鞋子。名牌运动鞋成了贫富分水岭,每季出的新款像病毒一样,一波一波地从家庭富裕的学生脚上传到家境一般的学生脚上。
不过马灵灵的家境,甚至不能说一般。因此她没跟马万有或毛齐仙提过,而是自己发明了一套解决办法:上课时,她将两只脚交叉起来,左右脚的外脚背相抵,好把logo部分遮挡住;下课时,她尽量不起来上厕所或者喝水;而课间操和体育课,她能躲就躲,一个月常常要痛经两三周。
不过真相总如疯狗,伺机扑咬每一个没藏好的线索。
高二春季学期刚开学时,班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约了去逛街。马灵灵第一次走进专卖店,灯光雪白,模特身上的运动服洁白、高贵。她转了一圈,走到运动鞋区,一双双看过去,觉得每一双都崭新得像艺术展品。王思佳拍她肩膀,有没有喜欢的呀?看你从来不穿耐克。马灵灵笑笑,这季好像没什么好看的。王思佳看着她,笑了笑,没说话。
回去的时候,姐妹里有人喊脚疼,张罗着要打车。等车时,马灵灵拼命低下头,生怕一辆车里伸出马万有黝黑的胖脸,对着她喊“姑娘”。马万有油腻,开车时喜欢敞着怀,露出里面发黄的背心;他用一只旧雀巢咖啡罐当茶杯,茶渍一圈圈像年轮一样,哪怕装白水也总有一股臭茶碱味儿;他还爱吃大蒜和生葱,车里常有一股臭味儿。少女马灵灵承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
不过好在没有那么巧合。
但下车时,马灵灵还是觉得自己变矮了几分。付钱的时候,她们跟司机说“喏”。这一声“喏”就分出了高低贵贱。她上学、吃饭、买衣服用的都是“喏”的钱,那她们“喏”的就是她了。
少女马灵灵的心被打穿了一个洞,那洞时时透着风。一连几个晚上,她脑子里都浮现出王思佳的笑,那笑意味深长,洞悉一切,看穿了她是“喏”的女儿,看穿了她的旧鞋旧袜。一想到那笑,她便要烦躁地翻几个身。
直到她遇见了方程。方程出手阔绰,给马灵灵买起鞋子来毫不吝啬。她穿上了各种各样的名牌鞋,每一双鞋都比她一个月工资还高,她不用再藏着脚。
马灵灵拿着验孕单,哭得郑重其事。她要以蒲苇之力,搬动方程磐石的心。
方程毕竟在法律界多年,平日孟浪,关键时刻,却绝不动摇原则。他摆明了态度:第一,他与马灵灵均为成年男女,男欢女爱本是快意之事,彼一时的激情与此一时的抚养义务虽为因果关系,但系属意外,意思是,他方程没想让她怀孕;第二,作为男方,以及新生命可能的父亲,方程尊重马灵灵的生育意愿,愿承担经济后果。方程摆明了自己只为配合马灵灵的“意愿”而已,除了经济上的支持,不许再提别的要求。任何人听了都能明白,除了马灵灵,她只注意到了后半句。
她停止了哭泣,从指缝中偷看到了他左颧骨上的两颗黄褐斑和脖子上血红色的痣——据说这是衰老的表现。猛然间,她觉得作为孩子的父亲,他是有些老。于是遗憾就像一场小雨,脸上停下了,心里却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马万有对她肚子里突然长出了孩子充满了愤怒。他气得骂她不要脸。马灵灵不想回嘴,毕竟不占理。可马万有骂得又急又凶时,她便忍不住了,我没脸也是随了根儿了,你跟我妈几月结的婚,几月生的我,心里没数吗?
马万有被顶得一个跟头,喉咙里仿佛吞了块儿石头。随根儿?我跟你妈好歹领证了,你倒是领一个给我看看!随根儿你不随点儿好的!
是四十平方米房子好,还是开出租好?马灵灵反唇相讥。
马万有无心纠缠,你就说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吧,谁养?
用不着操心,他爹和他爷爷亏不着他。
马灵灵信心满满地度过了九个月。可到了今天,方程仍如同一片空中飘摇的叶子、一朵头顶缥缈的白云,看得见,抓不着。她的心里空落起来,信心虚了,方程已经两天没回她信息了。
八
见马万有回来,马万里下了楼,他要去寿衣店,给万凤云准备些东西。
好多新来的款式,随便看看。马路对面“福寿祥”的老板热情地招呼,给爹妈买的?
我母亲,八十多了。马万里道。
老人家,一般讲究穿得软和、舒服。夏天嘛,来个冰丝、蚕丝都不错,要是您喜欢亮堂的,来个涤纶,还实惠。店老板喋喋不休道。
马万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板的语气太过平常了,谈论的仿佛不是生死。另外,他问的究竟是万凤云的喜好呢,还是马万里的喜好?这里似乎轮不到万凤云做主了,可马万里虽然年近六十,生死这桩事儿,却也是第一次办。
老板看他犹豫,继续道,干我们这行的吧,没把死人当死人看。虽然是死了,可也许也知道什么好看、什么舒服、什么时兴。或许穿得好些,下辈子就托生得好些,进个富贵门,别遭贫穷罪。你说是吧?
老人平时喜欢什么颜色啊?店老板见他沉默,想给些提示,让他抓紧买,省得出门再拐去右边的店。我们这儿白色、黄色、黑色都挺受欢迎的。白色代表仙风道骨,黄色代表富贵堂皇,黑色代表驾鹤西归。
马万里努力回忆着。可记性却像张破网,漏的多,记住的少。他想不起来。在他脑子里,万凤云永远是个矮胖的中年妇女,后来变成老太太的样子,他倒记不清了。她喜欢什么衣服呢?藕紫色的呢外套。每到秋天吹下第一片落叶,她就穿起,直到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年春风吹化路边的积雪时,她又再次穿起,直到泥水催开树上的桃花。
有藕紫色吗?马万里问。
店主一愣,显然没想到会是这种年轻的颜色。正紫色有,紫气东来。但藕紫色我得准备。不过明天上午之前差不多,看你来不来得及。
马万里点了点头,掏出钱包付了钱。
花圈、挽联需要吗?一起买给你个折扣。
马万里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他走到屋角挑了两个黄菊和白菊花圈,特地选了还未全开的,好能放些日子,最好连上出殡和头七。
不过挑挽联的时候,他摇了摇头。什么“名留千古,光启后人”“音容宛在,笑貌长存”“功德无尽,青史永垂”……这些他都不满意。
不满意的话,您说,我现写。店老板道。
马万里想了想,就写——马驰万里风如泣,凤翔九天云盼归。子:马万里。他顿了顿,把“马万有”也加上吧,放后面就行。
九
从寿衣店出来,马万里忍不住高兴起来。他又默念了几遍挽联,实在漂亮又工整,突然就觉得这天蓝得可爱,云也娇嗔了。
马万里在法桐树下歇了一会儿,抚弄着树干。树皮光滑,像白面小生。轻浮,马万里想。他不喜欢法桐,觉得油滑浮夸。他独爱槐树,槐树虬根错节,树皮纹路纵横,树叶如鳞如羽,似蛟龙,似鲤鱼。他觉得自己到底是个文人,志趣高洁。实际上,他不只是文人,甚至一度还成了“墨客”。
在他被贬到监察处后,每天的工作就是从传达室的报纸堆里,每样择出一份来,拿回办公室去。与新秋恋爱时,马万里心气儿仍高。取报纸的路上,打招呼的声量是高的:“刘处早!”“李科好!”他认定自己有一天能沉冤昭雪。可新秋的事儿过了后,他的腰驼了,背弯了,猛然间嗓子里也出不来大的声气了。早上逐渐从问好变成了点头,从点头变成了微笑,从微笑变成了眨眼。最后,他干脆低着头,不管身边路上有没有人,嗓子眼儿里发着“嗯嗯啊啊”“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打招呼,也像反刍。他变成物资局里一个孤独的影子,躲着阳光,躲着人群,除了嗓子眼儿里冒出的咕噜声外,寂寂无声。白天他把脸埋在报纸里,一行行地读报纸,仿佛一只饥饿的秃鹰,躲在山石里啃着猎物,细嚼慢咽,剥骨抽筋。
这一读就是七年。
一九九七年的一天,马万里突然生出个想法,他要给报纸写一篇文章。这些年,他隐秘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世界,暗中掌握了每一天的时政要闻、文坛纷争,甚至还有体坛风云和艺坛风波,他深谙各种文体的笔法和尺度,对时兴的词儿,会说会写。
只有高中文凭的马万里,下笔如神助,洋洋洒洒五千字,一气呵成。写完后,他在文末署名“万里”,这名字太好了,与整篇文章共同形成了气吞山河之势。
不过在投稿的时候,他犯了难。他自然想投人民日报社,幻想着能一鸣惊人。但信封写好了,他却怯了。那些时兴的新词儿于他就像过年时的远亲一样,除了看着脸熟外,其实互相并不认识。他担心《人民日报》记者会千里迢迢来采访他。
挑来选去,他最终选定了一家连城本地的报纸,《半岛工会报》。这份报纸常年出现在政府部门的办公桌上,却鲜少有人阅读,但到底是份儿正经报纸。
《半岛工会报》的主编叫金政和。他读过“万里”的文章后,抽了支烟,决定亲自去拜访下“万里”——如果是某个大人物在暗中考验他,这可了不得。当天下午,他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物资局宿舍。
马万里下班回来,看着门口站着的方脸微胖男人,问道,您有什么事儿吗?
我是《半岛工会报》的主编,金政和,您是“万里”吗?金政和端详了半天这张脸,觉得这“长脖老等”并无特殊的长处。
马万里忙点头,紧张地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向金政和伸出来。金政和皱皱眉,躲避着他手里的铅油,用虎口上方的两颗指节轻轻捏了下,算是握手。
马万里请他进屋。屋里很小,金政和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就观察了个遍。十平方米的屋里,一张单人床、一张灰布沙发、一张漆面折叠桌。桌子放在沙发旁,既是饭桌,也是茶几。床单、沙发套、桌面,都星星点点,油渍麻花。
金政和不想坐,但又不能站,正犹豫着,一股尿意袭来。他问,我能用下洗手间吗?
马万里忙点头。出门右边第三个门儿,挂布帘子那个。马万里突然觉得非常抱歉,对不起金主编,要他屈尊出门去尿尿。
金政和拎着一双湿漉漉的手走回来,在走廊里留下一串不愉快的水点子。回来前,他对着泛黄的小便池琢磨,这“万里”实在不像大人物,如果文章是他写的,那倒没什么可担忧的,让编辑看着加工就行了。
他谦虚有礼地问马万里,万里,文章不错,能介绍下写作思路吗?
在马万里听来,是采访他的思想境界和宏图大志,于是细细密密地说起来。金政和一心只想搞清楚尿尿时想的问题,听了五分钟后,他出手斩断马万里连篇累牍的废话。他提出,要看下写作的底稿。
马万里不懂啥是底稿,但他不能说不懂。于是道,底稿没有,只有草稿。他从墙角的废纸堆里抽出几张纸,纸上印着“连城市物资局”的抬头。
金政和看了看皱巴巴的纸,又看了看他。这跟他收到那篇文章的笔迹倒是一致的。他站起身,拍了拍“万里”的肩,小伙子,挺好,是个文化人,你的文章我们周三发,第三版或者第四版。
马万里第一次被称作“文化人”,这称呼使他脸红心跳,精神焕发。他对着他半秃的后脑勺喊,金主编,周三发,我记住了!
宿舍楼里的王姐换了胡姐,周姐换了邱姐,林姐换了陈姐。但她们依旧肩并肩炒菜、洗锅、扯老婆舌,在锅铲碰撞间,她们听见了金主编亲自探望马万里。
第二天,马万里就成了“文人”。传说连城日报社、省日报社都跟他约稿了。监察处处长胡正为,也是他七年前的科长,亲自请了马老师去办公室聊天。胡处长想打听马老师的文章里有没有对他的批判,于是话说得格外客气有礼。马万里在沉寂了七年后,脸上那“意图不轨”的疤癞上,突然冒了金光。他被这“文人”的光环照得头晕目眩,仿佛重拾了当年的光明前程。
十
周三一早,马万里特地穿了一身新衣服。一层大厅里青绿色的石砖依旧湿答答的,清洁工埋头用墩布擦地,与这么多年的早晨相同。但对“马老师”来说,却彻彻底底是新气象了。一路上刘处和李科主动叫上了“马老师”。晨风微凉,他抬头看见一颗蛋黄样的太阳挂在天上,这蛋黄仿佛刚从沸水里出来,滚烫一颗。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按顺序拿报纸,而是直奔《半岛工会报》。他心脏怦怦地跳,略过头版头条,直接翻到第三版,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没有;第四版,没有;向后翻,翻过了整个版面,依旧没有。他从后往前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他心沉了一半,又胡乱拿了几样报纸,低着头匆匆往回走。回去的路上再听见“马老师”,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含在嗓子里回应一声“嗯”。
他回到座位后,重新拿起了那份《半岛工会报》,一字一句地找了起来。终于,在第七版上,他找到了署名“万里”的文章,不过标题改了,改得羞羞怯怯,“改革开放中某些自由散漫行为之我见”。他来回读了五遍,发觉与原稿相去甚远,而且从五千字被砍成了三千字,最时兴的字眼儿删了大半,变成了一篇小学生般胆怯的文章。他脸烧得通红,“马老师”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令人笑话。他写的那些现象,针砭的那些时弊,是一篇“之我见”能解决得了的吗?但他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事儿,总归落实了。
他成了“马老师”后,迎来了人生第二场恋爱。说是第二场也不准确,其实只能算半场。那天接到马万里投稿的编辑,叫王樱桃。就是她把“万里”的文章推给了金政和,因此也算他半个伯乐。那年她二十八岁,工作六年了,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报社这个清闲的单位。她拖到了二十八岁依然单身,主要受累于她的长相:宽脸、小眼,门牙外翻,像两道水坝拦在嘴中间;个头儿不高,四肢短粗,年纪不大却隐约有发福迹象;头顶上的头发逐渐稀疏,向后拢着,梳起一条细柳儿般的辫子。即便外貌欠佳,她也并不肯屈就,对没读过书的人充满鄙夷。
自“之我见”之后,马万里又投了几篇文章。一来二去,王樱桃收到的文章多了,与马万里成了熟人。熟人之后,就发展成了朋友。那会儿虽然电话已经普及,但他俩仍选择用书信来往。书信自由,随时提起笔来写,写完后还可修改,改到满意后再寄出——这就造成了一个虚假的幻象。他们都粉饰了自己,并与梦中情人谈起了爱情。
通了半年信后,王樱桃按捺不住了。她先提笔想要打破这种精神恋爱,提出去马万里的宿舍一叙。当然女文人是矜持的,她说的是“要谈谈他文章的新思路”,以及,如果需要的话,她愿意“照顾他,为了他的文学追求和抱负,洗手做羹汤”。她觉得自己已经放下傲气,首先迈出了勇敢的一步,马万里势必要拜倒了。可这封信吓坏了马万里。他想起了与新秋的那一晚。王樱桃一定与新秋一样,准备窥伺他身体的秘密,他吓得对着信连说了几声“万万不可”。
马万里将那信甩了出去,紧接着七天都噩梦连连。王樱桃急了。她急的办法是又去了一封信,重新摆了摆身份:万里,如有稿件请尽快提交审核,本期《世谈》栏目已将截稿。过期不候。马万里没法了。对王樱桃他可以不理睬,但对王编辑不行。于是他连夜赶了封回信:王编辑,您好!我最新的一篇“之深思”不日将寄出,恭请斧正。感谢您对我最亲爱最善意的友谊,但羹汤等小事,不应劳动您。近日因思路颇多,将闭门潜心写作。作者,万里。
王樱桃看出了马万里的拒绝。但她不晓得其中因果,误以为是她的相貌所致,因此恨上了马万里。此后,马万里寄来的文章都被扔进了垃圾桶,与这封短信一般的归宿。
十一
一九九八年,马万里的人生遇到了又一个转折——是转折,而非转机。
那一年是灰色的。人的命运被简单地划分开。一纸“自主创业”的通知发下来,马万里的命运就被决定了。胡处长在收到通知后,写下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马万里。
这不怪处长。马万里在发表了“之我见”之后,就时时都想写些什么。他常歪着头发呆,或者用眼睛盯着人,盯着盯着,就拿起笔,在他的小本上写起来。被他盯着的人,一阵悚然,生怕他笔下写了自己什么毛病,莫名其妙地上了报纸。“马老师”这下真的成了监察处的“纪检员”。怀着这些担心,没人觉得马万里冤。除了他自己。
下岗后,马万里身无长物,无业可创。他放不下的,还有那声“马老师”。于是他打算找一份与“文人”身份相称的工作。他连夜手写了几份简历,将“之我见”“之拙见”“之浅见”都小心地从报纸上剪下来,粘在一张白纸上,浆糊糊得厚,纸面都起了棱子。他选了市报社、出版社、文化局,然后是博物馆、图书馆、档案馆,后来又降低标准,医院的病历室、学校档案库,等等,结果都杳无音信。跑了半年,他人更瘦了,背更驼了,从那时起,脸也开始变得铁青起来。
这期间,他找过万凤云,可万凤云已经退休好久,别无他法;联系过马万有,马万有将驾校教练的电话给了他;去拜访过金政和,金政和已不记得他。
后来,他还是如愿地找到了一份“文人”的工作——书店管理员,同时还兼任了库管员、收银员、保洁员和保安。这店小,只有二十来平方米。
马万里虽身兼数职,工资却不高。不过工资待遇只是一方面,他在意的不是这些,当然也不是图书,而是店门口的一块招牌。店主见马万里发过几篇文章,便给他做了一张海报,海报上他表情肃穆,胸前几个大字:“先锋派作家”“时政评论家”“特约撰稿人”,不过没具名。这就神秘了,这人与书店、与书都拥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坐在店里,从玻璃门望出去,感觉自己身上的文学性很高。
他每日穿戴整齐,正襟危坐。他想,如果有人进来让他推荐几本书该如何应对?那边的书都好,文学性很高。
这张海报让马万里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一干就是二十年。不过书店的书虽多,他却失去了阅读的兴致,一本也没有再翻开。这二十年间,海报坏了几次,风吹日晒使得马万里的脸褪了色,眼睛漏了洞,鼻子模糊了,嘴巴脏了。他小心地用胶带粘好,生怕被人揭了去。
不过,就刚才的挽联来说,马万里仍觉得自己的文学性很高,不仅天赋好,积累也深刻。
十二
马万有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那件无法解决的事,仍在困扰他。
马万里趁着他闭眼,端详了一下哥哥。他有三十年没好好看过他了。这是一段很长的时光,让马万有整个人都变了样:他的两腮嘬了进去,腮两旁的肉皮坠着;鼻翼两边的法令纹深深向下,挖出两道壕沟一样的褶;脸皮黑黄胖胀,眉毛势如野草,眼睛下两包眼袋似有几两肉重。难怪万凤云会更偏爱他,他粗野蛮横,几分似她。
马万里突然起了悲悯之心。马万有虽生得健壮,却软弱,似草芥;愚蠢,似顽石。六十几年间的每场洪流,他都毫无还手抵抗之力。无勇无谋,如泥鳅在泥坑里打滚。
不容他多看。马万有的手机响了。马万里赶紧低头。
灵灵羊水浑浊,要剖。
马万有三步并两步往楼上跑。正赶上马灵灵被推进手术室。她眼见着一个男人的影子闪过,挣扎着抬起上半身,看清不是方程后,心里像被敲了一锤子,胸口、肚子一起疼起来。床被推进手术室,轮子的响声和上了她呜呜的哭声。
马灵灵被扎上麻药后安静下来。肚子上的疼痛像潮水一样退去,一波比一波隐匿。逐渐地,她感觉不到肚子里的动静了,那孩子仿佛钻回土地的鼹鼠一样销声匿迹了。她感到一些疲倦,但最主要的难受是侵入骨髓的冷——她甚至想打个哆嗦。剖宫产手术是半麻,她神志清醒,能听见医生手术盘里刀子剪子叮当作响。偏过头,她看见手术盘里有鲜红的血,但那一瞬间却很怀疑。身体与她之间的亲密关系好像被切断了,至少是隔了层什么。皮肉发出被切开、剪断的咔嚓声,她用理智告诉自己要疼、应该疼,可终究什么都感觉不到。方程与她,大概也是这样一种关系。
她转回头来,冷白色的天花板静静盯着她。想起自己赤裸的身体和张大的双腿,她感到一些羞耻。在这里,大概不能要求太多,该把自己当成一只兔子——她想到了成宇。成宇是她的初恋,医学生,总在晚课里解剖完一只兔子后跟她约会。他偶尔跟她说起今天的兔子是大是小,是白是黑,死前挣扎了多久,他朝着它的耳朵里注射了空气,等等。她听完惊恐,用力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大而有力,捏住她仿佛捏住一只兔子。
马灵灵家属!护士在产房外喊。男孩儿,母子平安。护士将花包被里裹着的红团儿递给毛齐仙。
马万有凑近看,那孩子的头发黝黑,眼睛还没睁开,一张小脸圆鼓鼓红扑扑的。他太新了,仿佛胳膊腿儿还没从身体里分出来,脖子和头也没长出分别。他的眉眼有些像灵灵,有些像毛齐仙,还有些像万凤云,有些像他自个儿。躺在毛齐仙肥厚的胸脯上,红团儿满意地张了张嘴。马万有绕着毛齐仙的胸脯,转了三圈。他已是一棵垂垂暮老的枯草,不会再有什么春天了。这孩子却如一颗晨露,镶着金边儿,带着滚烫的温度,倏地落在他身上。
灵灵说让你打电话,快去。毛齐仙悄声对马万有说,生怕吵了怀里的孩子。
马万有心底的力气使他下了决心,他用力按了十一个数字出来。不过一连三次,都“暂时无人接听”。
手术室上血红色的灯灭了。马灵灵疲惫地闭着眼睛,额头上黏着头发丝,嘴唇裂开几道血口子。她刚经历了一场大难,开膛破肚。她抬眼看看毛齐仙怀里的孩子,轻轻笑了。目光划过马万有,马万有觉得脸上灼热。仿佛对不起她这一场辛苦的是自己,不是方程。是他寒酸了她。这场委屈应该由他来受的。
十三
马万有的手机响了。
妈走了。
他抄起腿向三层跑去。
马万里站在ICU门口,头半抬着,盯着墙上的一块污渍。卢主任说没太遭罪。
楼道里分外安静。已是晚上七点半了。白日探视的人已离开,只剩下病人最亲密的家属,在楼道里和衣而卧。他们没什么心思交谈和娱乐,只默默忍受着亲人的病痛和生活的贫穷。这两样,通常总连在一起。有时,他们也在医院里长久地住下来,纸箱搭成简易的床,棉衣当被,毛巾牙刷、肥皂拖鞋,凑合两三年过去。
马家哥儿俩庆幸,万凤云走得算干脆。
没隔多久,万凤云出来了。两名护士推车,一名护士打开了电梯间对面的一间房门。万凤云被安置进屋后,护士说了声“节哀”,并嘱咐明早一定要出院后,便离开了。
马万有伸手揭开万凤云脸上的白布。她闭着眼睛,与睡着时无甚分别,只是脸色阴暗,仿佛是躲在白炽灯下的阴影。马万有没敢出声,怕吵醒她一样。
“妈——”马万里推推万凤云的肩膀,声音像一头鹿的嘶鸣,又尖又颤。不过他相当克制,只怪叫了一声,就变成了低声呜咽。
他身子矮下去,头贴住万凤云肩膀。马万有从背后看他,觉得他像棵植物,被时光抽走了水分,慢慢干瘪下去。每个关节、每块骨头都孤立无援地撑着这副皮肉。他笨拙、倔强,手脚动作始终不大协调——他这一生都不协调,像个穿错衣服的人,一直在不合时宜。敏感、自卑、清高、倔强,这一切大概都是因为那只缺失的睾丸。马万有想着。
马万有伸出了手,抚住万凤云的腿。她的腿在一年前已成了没用的物件,不过曾经坚强有力。几声呜咽从嗓子眼儿里逸出,却成了引子,勾出了更多的眼泪。最后,变成了号啕。他哭得颧骨和两颊惨白,整条胳膊像风中的树枝颤抖不停,身子也跟着一起抖,最后几乎站立不住。
哥,你坐。马万里三十年没喊过哥了。
妈走了。马万里的嗓子像两片砂纸磨在一起。他又说了一遍,重复着这个事实。
马万有点点头。父母是一堵挡住孩儿与死亡之间的墙,这堵墙,还是倒了。
嘀嗒。马万有的手机响了。什么时候回来?灵灵产后六小时要排尿,你去买个尿盆。
马万有抹一把脸,灵灵那边需要我,我去一下。明早一起送妈。
马万里点点头。送灵车我来安排,你照顾灵灵。
楼梯间的灯光昏黄,马万有拖着半明半暗的影子,走上四楼。
十四
见马万有进门,毛齐仙道,医生交代灵灵一会儿要排尿,你快去买个尿盆吧。对了,顺便记得吃个饭。一天没吃饭,你血糖一会儿又要升了!
马万有没有反驳,轻声问道,灵灵怎么样?
累了,睡了。毛齐仙小声用嘴唇说。她没去问万凤云怎么样,马万有也没说。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急诊楼。今晚月色不错,月亮像颗珍珠般洁白柔和。他舒了口气,向上伸了个懒腰,此时心里不再有惦记。
顺着小街向右走,一条又黑又深的胡同向前蜿蜒。胡同里有一间超市,亮着红色的招牌灯。他走进超市,买了一个白色的塑料尿盆,又为毛齐仙拿了一瓶水。这家超市专为医院而开,东西齐全,质量将就,老板明白机窍,知道这些东西想必用不了多久的。
马万有继续向胡同深处走去。走了大约五十米,眼见一个绿色亮着灯的招牌——清真牛肉面,是他上午想的那家面馆。
老板,来一大碗面,外加两个卤蛋,再多送碗汤给我啊!
上面了,马万有先喝了口汤。肚子里像一道冷风肆虐的山谷,空荡不见底。他挑上一筷子面,送进嘴里,没计较烫不烫。热面顺着喉咙,下到胃里,融化了山谷里的冻土。接着他又挑起第二筷子,万凤云的死和方佳骏的出生——这名字是他在胡同里想到的,或者叫马家骏也可以——突然冒了出来。他想到了一个滑稽又隆重的词儿:兹事体大。
死与生,兹事体大。吃饭,也兹事体大。
现在最重要的,是吃下这碗热面,再喝光里面的汤。肚子里的山谷咆哮着催促。汤里漂着葱花和辣椒油,鲜美无比。其他的,都暂且先等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