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5年第11期|傅菲:水边双白鹭(外两篇)

傅菲,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灯长歌》等40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北京文学》《山西文学》等多家刊物年度奖,散文集《深山欲雪》译为希腊语出版。
水边双白鹭
季节的快马一路颠簸,晃晃荡荡,在春分这天放缓了脚步,雨水渐失了冷峭,柳发幼芽,燕子衔起新泥。春分是重要节气,中分了春季,昼夜均分,四阳盛长,草始青花始开,桃红梨白,种子下地。饶北河向南弯转,河谷狭长,青山之间,白鹭如翅帆点点,嘎嘎而鸣。河谷将不再冷清、寂寥,白鹭与水浪叩开了大地之门。季风跃过灵山,变得和顺。大地无可酣睡了,秧田灌水,雨丝多了几分缠绵。白鹭沿途择树歇息、安顿。
树必是高树。樟树、枫杨树、栾树、洋槐、油桐、泡桐、金叶女贞、水青冈、苦槠、麻栎、锥栗、肥叶柿、黄山松、香杉、大叶冬青、红果冬青、木樨、白栲、喜树、枫香等高大乔木,遍布河谷及两岸山坡。庄周在《庄子•秋水》中说:“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良禽择木而栖。白鹭栖身之树,必是木质芳香、蚊蝇无沾。树绿大野,樟树是白鹭首选之树。
灵溪镇上堂村,煌固镇黄塘村、沿畈村、塘里村,临湖镇院边村,石人乡杉树村、许家村,郑坊镇郑坊村、西山村,华坛山镇车边村、樟涧村、革畈村、高畈村,望仙镇桥头村、大山村,村村,多古樟树。在农耕时代,山村多水口林,以香樟居多,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傍晚,夕阳降落,山梁横斜,白鹭从河边、田间归来,列队而飞,以“人”字形掠飞在田野上空,冲天而鸣,落在樟树上夜宿。
徐元杰是上饶县唯一一位科举状元,著有《梅野集》十二卷,传于世。其名作《湖上》:
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
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
因创作年代不可考,有注家说,“湖”指西湖。其实,我并不赞同。注家并没有去过黄塘,也就不知黄塘地理环境。黄塘处于饶北河下游,与灵溪镇(饶北河于此注入信江)接壤。南宋时期,河江无堤,饱受洪水侵扰,入江口方圆十里是一片沼泽地,丰水期便是一片野湖。元末明初,灵溪人在入江口的淤泥滩建村,遂名淤里村。莺啼之时,白鹭育雏,正是采菱季节。这样的场景,深刻在徐元杰记忆中。与其说《湖上》是咏景,不如说是咏乡。
白鹭确实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动情的鸟。它是夏候鸟,白衣(羽毛)胜雪,喙黄如橘,脚如玄铁,繁殖期,头部有两根条状饰羽如璎珞,背部和胸部有蓑羽如大氅,伫立于野,娴静高洁,给人不可惊扰之感。刘长卿在《杂咏八首上礼部李侍郎·白鹭》中写出其遗世独立之美,孤傲又峻峭:
亭亭常独立,川上时延颈。
秋水寒白毛,夕阳吊孤影。
幽姿闲自媚,逸翮思一骋。
如有长风吹,青云在俄顷。
其实,白鹭是群落聚集栖息的候鸟。早晨,头飞的白鹭呼朋唤友一起飞走,分散各处找食吃,又呼朋唤友一起回巢。企鹅在数万只企鹅群中,找到自己的幼崽,凭借啼叫声。白鹭也是这样。白鹭对同伴的啼声,有着惊人的辨识力。白鹭以啼叫示警,以啼叫和舞蹈求偶,以啼叫呼唤同伴。头飞的白鹭边飞边叫,唤声切切,似乎在召唤在催促:太阳落山了,回家吧,回家吧。同伴听到了亲切的呼唤,飞身而去,加入投林的队列。一只,两只,三只……二十七只。二十七只,是我见过队列回巢最大的白鹭群。回巢白鹭群通常在十三与十八只之间。它们同栖一棵树或一小片树林。它们并非来自一个家族,而是来自相同的迁徙时间和迁徙路线。
头飞的白鹭不是开始起飞就往巢穴飞行,而是沿着饶北河飞行数百米,又在田畴绕飞数平方公里,高声啼叫,有同伴相随了,开始回巢,鸟群不断扩大。夕阳落山前后,田野上空鸣声如暴雨,嘎嘎嘎洒落。这个时候,我们发现,白鹭的觅食区域远在巢穴十公里之外。落单的白鹭会迷失回巢的路途,在空中不停地鸣叫,哀凄且色厉。它在不停地飞翔,不辨东西南北,最后落在某一棵树上或某一片蒿草或稻禾丛,孤孤单单过一夜,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在乡野,黄昏将近,我就置身于田畴或河边。我送太阳落于长河,滚热的炉火熄灭,河水退去夕光,变得银白。白鹭数行,驮着长庚星,斜飞在大地之上。晚风从灵山落下来,令人舒爽,抚慰我的内心。英国作家赫德森在《鸟与人》中说,我们在风声、水声和动物之声中听到了人类的基调,从草木、岩石、云彩以及类似海豹等哺乳动物中看到了人类的形体。
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忘记了自己是谁,因何而劳碌,活成了自己的陌生人。我们多去旷野,沿着河流追寻鸟群,返回到一个蓬勃的原始生命世界,把自己从狭窄的城市空间解救出来。为了欣赏而赶路,并非为了生活而终年奔波。
白鹭栖身的树,大多在山塘池塘边,或在溪流边。清晨,太阳尚未升起,东边的天空涌动霞色,天宇青蓝得透明,一片银白。白鹭在池塘啄食一会儿,边啄食边鸣叫,似乎在喊:起床了,我们一起去田野去河边。太阳初露,霞光映红了池塘,白鹭成群。其中一只白鹭(通常是雄性老白鹭),嘎嘎叫两声,拍拍翅膀,向田野头飞而去。一行白鹭上青天。
灵溪镇上堂村临近饶北河,四面丘陵,村舍零星,大樟树覆盖了丘陵,也覆盖了村中空地。傍晚,放眼望去,樟树上绽放了千百朵白花。一树一树的白花,铺满了丘陵。白花不是花,是白鹭。郑坊镇西山村马蹄岭有一棵老樟树,冠盖半亩,夜宿白鹭两百多只。
白鹭又称白鹭鸶,是鹈形目鹭科白鹭属中型涉禽。大白鹭、中白鹭、小白鹭和雪鹭四种体羽皆全白,通称白鹭。信江以北,最常见的是黄嘴白鹭。黄嘴白鹭又称唐白鹭,身体纤瘦修长,喙颈脚均细长,体态轻盈如芭蕾舞演员。在石滩在树冠,临风而立,矛状长形冠羽如云裁的衣裳飘飘,翩翩起舞,似童话中的仙女下凡。唐代文学家李德裕写过一首《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白鹭鹚》:
余心怜白鹭,潭上日相依。
拂石疑星落,凌风似雪飞。
碧沙常独立,清景自忘归。
所乐惟烟水,徘徊恋钓矶。
“所乐惟烟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鹭鹚就是鹭鸶。优美如斯,高洁如斯,动人如斯,唯有白鹭了。
雪鹭,我没见过。它主要分布在北美。
水田翻耕了,白水汪汪。蒲儿根、矢车菊、夏天无、葱莲开遍了田埂。田埂纵横交错,如大地的彩色布边。白鹭时而觅食,时而起舞,高声鸣唱。这是求偶季,每一只白鹭都是舞者。若是相中了对方,那么一对佳偶贴颈而舞,翅膀彼此拍打。它们一起衔来干枝,在冠顶营巢。
白鹭营巢喜欢扎堆。上饶县西郊森林公园有一座小水库,水库边有百余亩山冈,被樟树林覆盖。每年有四五千只白鹭在这里安营扎寨,营巢逾千。郑坊镇官庄山自然村有山塘,塘边有一棵大樟树,年年有数十对白鹭在树上营巢。樟树容不了这么多白鹭,便有白鹭藏在茅草丛过夜。
秋分后,雏鸟发育成熟,练就了长途旅行的能力,白鹭悉数南迁。白鹭的迁徙是一批一批的。它们展翅高空,呼朋唤友,路途中不断加入新成员。它们飞出河谷,飞跃武夷山脉,一路向南。据上饶市资深鸟类摄影师陈老师说,饶北河流域是白鹭的重要栖息地之一,每年约有两万三千只白鹭度夏。河流以丰盛的物产款待它们。
饶北河陷入了沉寂,偶尔一只两只白鹭在水中觅食。这是一些孤鸟。它们或因受伤或因年老,弃留了下来。
2021年冬,华坛山镇彭家坞有一村民,在河滩种油菜,见一只黄鼠狼撕咬白鹭,用木棍赶走了黄鼠狼,救下了白鹭。他抱起白鹭,来我家,说:白鹭奄奄一息了,你救救它吧。
我察看了一下,它的腿部皮层破了,腿骨并没被咬伤。我说,白鹭是受了巨大惊吓,吓瘫了。我用碘伏清洁了伤口,敷了云南白药,裹上纱布,用两块雪糕片夹紧,将它单独放养在一个空房间。白鹭性躁、谨慎,觅食时,在浅水区,小步闲走几分钟,确定环境安全了,站立不动,紧盯水面,鱼游了过来,长喙飞速啄下去,夹起鱼,吞食下去。有陌生的白鹭来身边找食,它就张开翅膀,嘎嘎嘎叫,驱离争食者,甚至斗殴,直至一方败逃而去。我抱着它,给它施药,它翘起头,抽打翅膀,极力挣脱。我不停地抚摩它的头部,它才温顺了下来。两天换一次药,换了三次,伤口愈合了。我抱它去了河滩,将它放飞。
饶北河岸边,最多的哺乳动物便是水老鼠和黄鼠狼。黄鼠狼捕鱼吃,捕蛇吃,捕鸟吃,也捕水老鼠吃。迁徙时,候鸟(水禽类候鸟)一旦遗留下来,大部分入了黄鼠狼之口。
白鹭南归,芦苇、芒草、白茅渐入枯黄。枫杨树纷纷落叶。饶北河进入枯水期,河石裸露,秋水消瘦,大地苍茫。这是我喜爱的季节。我收拾行囊,去深山作深度的访问。但我心里,仍盼着春日早些到来,绿水漫河,野樱花燃起山坡,空气弥散水的气味,田沟冒着咕咚咚咕咚咚的水流声。这个时候,白鹭一群群,架着风做的马车,噼噼啪啪,在河面上奔驰。
以一种鸟代表南方,我选白鹭。白鹭翩翩似君子、轻盈似佳人。白鹭倜傥、婀娜。白鹭天生丽质。没有白鹭,南方就缺失了写意的韵味。
杜牧写过一首《白鹭鸶》:
雪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
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
白鹭是晚风中的梨花,也是流水中的照影。水田如梯,田水如瀑。白鹭披一袭白袍,便是隐者王维。王维在《积雨辋川庄作》中有言:“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守一垄山,守一条河,心中有了自己的山河。
现在是5月,窗外便是田野,稻秧一垄垄。禾苗在分蘖,青青绿绿。白鹭三只五只,在禾田吃食。田野之远,是饶北河。数日暴雨,河水淹没了河滩。岸边的樟树、冬青,落满了白鹭。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说,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我说,一生疲乏,有白鹭慰藉也是好的。
白鹭是田园。
白鹭是星辰。
米 虾 记
桃花不仅仅是一种乡野之芳华,还是一种时间之沧浪。始于3月,人间芳菲初盛。2022年2月23日,大茅山春雪后的第一个晴日,雷打坞被薄雪覆盖,青黝色针叶林拱出雪面,泥浆结出冰冻。在三岔口,一棵木姜子结满了花。花青黄色,如热日下翻晒的黍米。我心中一惊:木姜子迎春。山坞中的十余棵桃树,花蕾还没爆出。山野冷寂。3月5日是惊蛰,再去雷打坞,桃花坠枝。红艳艳的桃花燃烧着春天的欲望,鼓胀胀,油粉粉。我早早期待桃花盛开,心情急迫。只有桃花开了,水才回暖。回暖之水俗称桃花水。桃花水上涨,鱼开始孵卵了,米虾浮游,蝽蟓四飞,蜘蛛结网。
洎水河涨了两次,西坑水(洎水河源头之一)还是冷得碎骨。大茅山春欲迟迟,野樱花凋谢了,桃花才一寸寸爬上枝头,像个步履蹒跚的人在登山。张勇(滴滴师傅)说:等过了清明,西坑水才回暖,我带你去捞米虾。
米虾只有西坑水才有。
西坑水发端于华坛山北麓与大茅山东麓交界的峡谷,2018年7—8月,我去过两次西坑。树木参天,藤萝密布。沿溪山路是三十年前的机耕道,被杂木和荒草遮蔽。酸模、垂序商陆、野艾等,长得比人还高,山茶树冠盖如席。山坡上的常绿阔叶乔木,绿云一般稠密。如果从高空往下看,山体犹如一根木桩,乔木如木桩上密密麻麻的木耳。山溪积着厚厚的白沙,晶亮白净。大茅山山脉是花岗岩结构,千万年风蚀雨洗,峰丛被蚀洗了棱角,岩石化为沙砾,沉淀出了白沙。
2021年11月,张勇在送我去绕二镇的路上,对我说:西坑有了桃花汛,我们一起去捞虾,那种虾很小,白白地透明,烧鲜虾下酒、晒虾米煮粥,都非常好吃。每年我去好几次,一次捞半鱼篓。
他的话让我心动。我盼着桃花开。我说:你捞的虾,叫米虾,米粒似的,光洁透明,触须很短。我心下懊悔,怪自己粗心,去西坑两次,怎么忽视了米虾呢?
赣东北的河流有三种虾:白虾、黑虾、米虾。白虾珍贵,黑虾常见。在20世纪90年代,无论哪一条河流,白虾之多,令人惊讶。捞白虾,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我坐在河埠,赤足深入水中,白虾从石缝游出来,吃足部皮屑。我用一个小网兜,慢慢靠近,猛然捞起,一网打尽。白虾足长,弹跳半米多高,落回水中。我把网倒扣过来,捞进鱼篓。钓白虾也简单有趣,用一根麻线,针穿一粒肉,落在水面,白虾钳住肉,往上一提,收进鱼篓。一粒肉,可以钓一大碗白虾。
米虾却罕见,它只栖息在有白沙淤积的洁净山溪。
惊蛰后,新营菜市场每日有人提鱼虾来卖。鱼是马口、桃花鱼、翘嘴白、白鲫等体型较小的河鱼,虾是黑虾。这些鱼虾来自洎水河。河虾、黄鳝、泥鳅,是季节性河鲜。2—5月,河鲜胖实多肉、质嫩多鲜。这个季节,也是田野翻耕、秧苗抽绿、春水东流的生命勃发期。放眼而望,万山苍翠,随处涌动着生机。白鹭架着白帆降临人间,鲤鱼在河面蹦跳,黄钟木撑起了油黄黄的花伞。被雨水和暖阳恩惠的土地,被土地上的人宠爱。我联系张勇:我们去西坑水捞米虾吧。
捞米虾,不是在白天,而是在黑夜。我们戴着头灯、眼罩,穿着高筒雨鞋(防蛇)下水。虽已4月,但山溪还是略显冰凉,寒气从脚往上冒。夜,黑黢黢,野虫嘀嘀叫。水蚊子四处飞舞。灯柱投在水面,呈圆形。水荡着灯光,一波波地卷起水浪。水浪似皱纹,又似树的年轮。米虾浮在沙面上觅食、嬉戏。米虾以数百只数千只为群,逆着水,轻轻浪游。奇异的现象出现了:灯光照射下的米虾,虾眼散发出白白的荧光,荧光汇聚,形成一条水下的光河。每一只米虾,如一只萤火虫,在水中飞翔。米虾的眼睛会反光,光谱发生了变化,经过水的折射,色调变得柔和,看起来像是生物体(米虾)在发光。
米虾汇集在灯光投射的圆面。它们与昆虫、鱼类一样,具有趋光性。用网抄过去,米虾迅速散开。我们在水中移动脚步,米虾也会迅速散开。我们站立,一动不动,米虾会慢慢聚集。米虾细长的触须,可以灵敏地感受到水流的动静。我捞了一会儿,上岸了。水冻脚,受不了。山中林区昼夜温差大,太阳落山,天一会儿转凉转寒。
把米虾养在水缸里,三天后全死了。我记录了米虾的死亡过程:米虾叮在(吸附)缸壁,慢慢下坠,坠入缸底,又慢慢浮上来,身子渐变转红,浮在缸面,肉渐渐腐烂。死亡是从下坠到上升的过程。肉身是沉重的,也是轻飘的。沉重的轻飘的肉身,终究是速朽的。人体悟这个道理,很难,很漫长。或许,终生也体悟不了。
一只米虾养在碗里,活不过三个小时。米虾的眼睛小如针孔。眼睛黑黑,如一粒黑芝麻。我根本无法辨析眼珠、眼环、眼膜。这是一双神秘的眼睛。米虾与一粒泡胀了的糯米等大,鳞皮浅素褐,通体透明(可看见很小的内脏),善蹦跳。
时隔半个月,我再去西坑水。下午,白日朗朗。溪约六至十二米宽,溪岸茅草苇草比人还高。水没膝深,溪边竹节草、马塘草很是茂盛,草须贴着泥团漂浮。水深处,穗花狐尾藻顺水流动着叶片。米虾在草根在藻叶间追逐,寻食浮游生物。我知道,这是米虾繁殖的季节,它们在寻欢在觅食,在寻找隐秘的草须孵卵。我沉了半块猪肝在白沙上,观察着。
淡水虾是弱视动物,但触觉和嗅觉十分灵敏。动物最神秘之处是,凡身体之五感——视觉、触觉、嗅觉、味觉、听觉,必有一种或几种十分灵敏,以捕食和化解生命危机。这是生存之必需。米虾有丰富发达的触须,可以嗅出数米之外的食物气味。猪肝,我晒了半天,腐腥气味浓烈。半盏茶的时间,猪肝被数百只米虾围攻,两只沙蟹也爬了过来。
米虾游出草须,游出石缝,聚集在猪肝上。它们在饕餮。它们在领受着圣餐。这让我想起棒刺大头蚁分解一只麻雀。在虎头岭,我见过这样令人震惊的场景。一只死麻雀,被数千数万只棒刺大头蚁钳食,口器咬着糜肉,搬运到千米之外的巢穴里。蚂蚁列队,密密麻麻,往返穿梭。一只麻雀只需一个多小时就被分食干净,羽毛也被蚂蚁抬走。
在河流,鱼、虾、螺、蟹、蚌,参与了分解的一环。有些鱼,如刺鲃鱼嗜食动物内脏,青鱼嗜食腐肉。虾蟹也是如此。死掉的青蛙、鸟、蛇、兔等,在水中最终被水栖动物分解。石头和沙砾上沉淀了污物,使得水质更纯净,水栖动物则是河流的清道夫。没有鱼虾的河流,是死去的河流,河床是水的棺椁。我们可以钓鱼、抓鱼,但不可以网鱼、电鱼、毒鱼。鱼(自然生命)被群体性灭杀,是人之罪恶。它们的生或死,与我们的生命品质有关。
傍晚,太阳被一辆独轮车推向天边。高高的山梁架起了苍穹。积雨云堆在山尖,厚厚的,被阳光染得彤红。空气似乎凝固了,沉闷、溽热、躁动,给人窒息之感。米虾跳出水面,嗦嗦嗦。它们感受到了雷阵雨即将来临。低气压迫近了它们。云滚雷动。我仓皇躲在一间废弃民舍屋檐下。雨炮梭般落下,击打着干燥的地面和瓦屋顶。这里有两栋瓦房,失修多年。房后是一片枫香树林。站在门前石阶上,可以看见西坑水从山垄弯弯流出,形成一个半弧形的沙湾,直流而过丰沃的田野,至另一个山塆口,与山溪合流,向北东而去。这一截河道,约有六华里长,河滩灌丛葱茏,茅草蓬勃,乔木密集。地势也十分平坦,沙砾丰富,在浅水区淤积了白沙。这是一片寂静的田野(大部分农田已撂荒)。雨线密织着春夏之交的恬淡黄昏。雨,啪啪啪。雨燕在翻飞。暮色尚未涌来,视野虽迷蒙苍莽,但青郁。雨下了十几分钟,便停歇了。
雨是山中过客,来了即走,像一个急着赶路的马夫。西坑水并没因为一场暴雨而上涨,水面恢复了平静,米虾沉下水底,潜藏在沙面或草须中。
米虾属于清水虾,学名如何称呼,我不知道。在2000年之前,发端于大茅山山脉东麓的古城河里,米虾十分繁盛。用簸箕抄在水草上,抖动草叶,米虾落进簸箕。抄一次,可以抄小半碗。在春夏之际,每天河里都有人抄米虾。孩童结伴下河捞虾,脱下汗衫,抄着草须抖米虾。抄上来的鲜虾,摊在圆匾晒一天,用灶锅的余温烘干,自制虾米。这是最好的虾米,炒南瓜丝、煮豆腐、烧黄瓜,撮一撮虾米调鲜。煮粥,煮面条,煮面疙瘩,也调一些米虾下去。在繁殖季,米虾非常活跃,追逐浮荡的狐尾藻,追逐漂动的草须。过了6月,米虾很少出现在河里,藏在石缝或鹅卵石下,或沉潜。
米虾似乎是捞不完的。它的繁殖力太强。米虾是鲤鱼、鲈鱼、马口鱼、桃花鱼(宽鳍鱲)、翘嘴鲌、鲫鱼、黄颡的主要食物之一。数千只米虾结群,在一个沙面上或一丛狐尾藻中追逐、觅食。河蟹、沙鳅、黄鳝也以米虾为食。燕尾、河乌等鸟,站在鹅卵石上,啄食米虾。米虾繁殖之时,也是燕尾、河乌育雏的季节,它们需要大量的高蛋白食物哺育幼鸟。米虾富含蛋白质、钙、磷、钾、铁和其他多种矿物质,是幼鸟最理想的食物。
农田污水的排放,带给米虾致命的危害。米虾如春蚕一样脆弱,可被微毒之物毒杀。又因古城河被挖砂机取走了河床白沙,米虾彻底失去了栖身之地,濒临灭绝二十余年。一个物种的繁盛,需要十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而毁灭一个物种,在弹指之间,不费吹灰之力。米虾是那么普通的河鲜,可谁会想到,终究有一天它会在河中消失,且时间来得这么快呢?
一个天然的沙床形成需要万年,摧毁一片沙床只需要一台挖砂机。米虾、沙蟹、沙鳅等水栖动物,均依赖沙床。河沙是主要建筑材料之一,用以建楼房、架桥梁、筑公路。白沙是最好的沙,无泥质。米虾就在白沙床栖息。大茅山山脉溪流众多,山溪陡峭,淤积不了沙,平坦的河流如洎水河、乐安河、长乐河、瑞港河、绕二河等,河沙在2005年之前被挖采殆尽。米虾无栖身之所,如种子失去了土壤。米虾成了稀有之物。少数物种,在赣东北的河流濒临灭绝,甚至灭绝,如光倒刺鲃、中华沙塘鳢、水獭、河鳗、沙蟹等。生命是脆弱的,物种也是脆弱的。
西坑水偏僻,沿途人烟稀少,因而留下了原始河床,水质也没有被污染,米虾得以幸存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是米虾的幸运,还是人的幸运。或者说,我不知道这是米虾的不幸,还是人的不幸。河流之源远流长,却容不下米粒大的虾。
雷打坞的桃树挂了红果,因无人打理,桃被鸟啄食。桃滴下浆液,烂开。虫子噬桃肉。鹟莺吃桃肉,也吃昆虫。端午之后,开始采摘杨梅、水蜜桃。雨季结束,河水慢慢浅下去,鱼虾不再孵卵。其实,时间并不存在,生命在轮回翻转。
黑 瓜 蝽 记
旅舍独栋,木料建构。走进客厅,腐气刺鼻。祖明说:山柿都红透了,怎么还有浓烈的霉味?房子应该很久没人住了,快点打开窗,通通风。我拉开窗鞘,手又收了回来,惊叫了一声:窗玻璃上爬满了臭屁虫。
旅舍一楼有四扇窗户,玻璃上聚满了臭屁虫。虫在蠕动,触角张开,我拍玻璃,虫子的三对长须足似乎有黏液,黏在了玻璃上。我去请服务员来杀虫,服务员说:臭屁虫天天杀,天天来。不知怎么的,今年臭屁虫特别多。服务员拿着杀虫剂,对着玻璃喷射出一股股白雾。臭屁虫磨磨蹭蹭,落在地板上。
全屋架空而建,以木桩为地基,木板为墙。木是老松木或老杉木,析出木质棕黄的原色。屋呈半圆形,一楼有环形外阳台。阳台外是乔木灌木混杂的树林。树有杨梅树、山柿树、梨树、李树、樟树、鹅耳枥、苦槠、山矾、喜树、海桐、乌桕、黄栌、漆树、青皮槭、枫香树。山柿无人采摘,红彤彤,坠弯了枝条。李子是红皮李,烂在树上。站在外阳台,看见乌桕树、李树、山柿树爬满了臭屁虫,背壳闪着绿茵茵的金属光泽。服务员清理了窗户,说,这里睡觉很舒服,除了鸟叫,没有杂音。
祖明和朋友午休了,我一个人去山谷深处爬山。
两条自西向东的山梁平缓收缩,与龙腾山相接,山谷如一把圈椅。山谷有温泉,山主建有二十余栋独户旅舍,遍植山柿树。一棵山柿树挂有两百多个柿子,叶片稀疏。树下都是烂柿,爬满了蚂蚁、野蜂或臭屁虫。机耕道上,一个挖机师傅在挖土坡。山谷过于逼仄,树林显得拥挤,山涧轻流,注入鱼塘。鱼塘约七亩,一群群鲩鱼在浮游,翻出黝黑的鱼脊。我扔一个石块入塘,鱼潜入水底,荡起一阵水声,无影无踪。塘水浮了一层红褐色浮萍。塘边山坡,枫香树叶翻飞,红红的,叶脉间透出青黄色。
山谷外便是建节水(河流名称),向西北而流。德兴南部盆地一览无遗,金色的稻谷给深秋衬出暖色调。上(上饶)德(德兴)省道切进田畴,如一把弯刀。十余个乡民在挖河道,取石砌堤。黄浊的河水泛起沉渣。他们挑沙挑水泥挑石头。
怎么有这么多臭屁虫呢?
其实,我的宿舍也有臭屁虫。上一年是没有的。我不敢拉开窗户纱窗,也不敢开门通风,但也有疏忽的时候。比如晾晒衣服,比如给花浇水。晚上,亮了灯,臭屁虫就趴在墙上、衣柜上,有时还在被面上爬动。我只得用纸包住它,扔进垃圾篓。有一次,我孩子看见臭屁虫在写字桌上,纹丝不动,触角张牙舞爪,吓得跳脚。我给他清理了房间,他才敢上床睡觉。他怕蟑螂,怕蚊子,怕蛾,怕臭屁虫。他看见蟑螂也跳脚。我说,蟑螂一点也不可怕,鞋子拍下去,蟑螂就死了。他举着鞋,不敢拍下去。
翠园在洪家坪山坞,有一个三十余亩大的山塘,养了鱼,也有步行道,山麓青竹苍翠,阔叶林乌青青。餐余可以爬山或绕山塘徒步。一次,去翠园吃饭,见窗户上趴着很多臭屁虫。我埋怨老板娘:臭屁虫也不杀一杀,见了就反胃。老板娘委屈地说:一天喷杀三次也去除不了,天天杀,天天来,也不知道臭屁虫是从哪里来的。
臭屁虫就是臭,并不咬人。臭就令人厌恶。臭是贬义词,有辱尊严的贬义词,等同于蔑视。狐臭,铜臭,臭味相投,遗臭万年,臭名昭著,臭气熏天。屁也是个贬义词,具有侮辱性。屁话,马屁精,狗屁,屁滚尿流,撒骚放屁。臭与屁一起命名的虫,无疑是无比恶心的。
臭是气味的一种,与之对应的是香。我们的话术中,有时,臭也是香,香也是臭。臭豆腐,臭鳜鱼,臭咸鸭蛋,作为食物,它们都奇香无比。绍兴人离不开臭豆腐,徽州人离不开臭鳜鱼,我外公离不开臭咸鸭蛋。臭屁虫含有九香虫油,油中富含脂酸、棕榈酸、油酸和蛋白质、甲壳质等,爆炒之后,芳香四溢,遂名九香虫。臭是因为虫后胸有一对臭腺,分泌一种含有醛或酮的物质,恶臭难闻。
狐狸、黄鼠狼、小食蚁兽、环尾狐猴、臭鼬、臭鼩、臭獾等哺乳动物,都有臭腺,在被天敌追逐、猎杀时,放出臭屁或分泌出臭液,臭晕天敌,趁机逃命。这是一种救命术。黄鼠狼遇上强大的天敌,有两大绝招逃命:装死,放臭屁。臭鼩在巢穴外,涂抹臭液,使得天敌嗅到臭味而放弃追捕。这是一种防身术。臭腺是一种分泌恶臭液体的腺体。不同物种的臭腺体,所在身体部位不一样。哺乳动物属于皮脂腺,鸟类属于尾腺,啮齿类动物属于肛门腺,昆虫属于基节腺。
阳台花钵有两个,埋了一些苹果、橘子、梨等果皮。茶叶渣倒在果皮上。果皮糖分足,沾惹了小虫。小虫藏在茶叶渣下面。小虫是什么虫,我也不知道。小虫黑黑,针眼大,黑如木炭,飞的时候,肉眼无法看见虫翅。我用白醋白酒兑起来,喷杀,一会儿就死了。过了一个小时,茶叶渣下又有很多小虫爬动。不知虫是装死还是假死,抑或虫卵又迅速孵化出来。生命越脆弱的物种,繁殖力越强大。有一次,我清理花钵,埋了一个小南瓜,将一棵金钱吊葫芦插在南瓜上,等待来年发新芽。翌日,我晒衣服,看见七只臭屁虫在啃南瓜。臭屁虫头小,呈三角形,复眼凸出,虫身如小指甲,呈六角形,体背棕黑。我用筷子夹起一只臭屁虫,放在地面上,它又蠕动,慢慢爬,爬上花钵,找小南瓜。南瓜有芳香,吸引了它。它的嗅觉和触觉,非常灵敏。
深秋初冬,臭屁虫行动迟缓,在树叶或瓜果或树干上,蠕动似的爬行,像个踽踽独行的耄耋老人。用树枝赶它,它也不飞离。其实,它很灵活,在夏日,停在南瓜藤上,背壳绿茵闪闪如铜绿发光,稍一受到惊动,就呜呜呜地飞走。呜呜呜,是它翅膀摩擦的声音。它的两只长长的触角,如京剧演员背上插的戏旗。
触角,使得它有了一副威武的模样。其实,这是探测气味的感觉器官,不是械斗的武器。它的体型如坦克,爬动起来,像在肆无忌惮地行驶。事实上,它注定是鸟、小型爬行动物、其他杂食性昆虫的食物。螳螂吃它,蜥蜴吃它,壁虎吃它,野蜂吃它,甚至蚂蚁也吃它。
一群蚂蚁围住臭屁虫,撕咬,分噬,一粒一粒搬回蚁穴,最后由八只蚂蚁抬起虫壳,如棺夫抬起棺材,抬进蚁穴。一只臭屁虫就这样成了蚂蚁仓库里的粮食。蟑螂则直接用口器刺入其胸部,汲取汁液,汁尽身亡,被风吹走。
每一个孩童都有自己喜欢的昆虫,如蜻蜓,如萤火虫,如身披盔甲的天牛,如花里胡哨的蝽象,如蟋蟀,如蝈蝈。没有哪个孩童喜欢臭屁虫的。喜欢臭屁虫的人,只有中医。它富含脂肪、蛋白质、甲壳质,是一味很好的中药,壮阳补肾,治肝胃气痛,祛除腰膝酸痛。我在青少年时,村中有男人得了难言之隐的病,到镇上中医诊所看病,中医就告诉他,臭屁虫炖黄芪,天天吃,一天炖六只臭屁虫,吃上半年八个月,病痛就没了。病人便天天去找臭屁虫。
溽热的天气,也是瓜果成熟期,南瓜、黄瓜、甜瓜、瓠瓜、丝瓜等瓜类藤蔓,臭屁虫非常多。事实上,葫芦科植物是臭屁虫的寄主植物,若虫在叶蔓卷褶处寄生,叶就慢慢枯黄、萎谢。化为成虫就爬出枯叶,以瓜果汁液为食。一年繁殖一个世代,在石缝、石块下、瓜棚下、墙洞里越冬。臭屁虫属于兜蝽科瓜蝽属,以瓜为食,全身黑不溜秋,故命名黑瓜蝽。
这是一种幸福的虫,食物都是新鲜的瓜果,香香甜甜,甘汁滋养。屈原在《离骚》中喻示蝉的高洁,是这样比兴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蝉翼美如银箔,鸣叫如胡琴低诉。蝉假如有臭腺分泌液,放出一股股臭气,会是高洁的象征吗?臭屁虫因臭腺,被人厌恶。它可是吃瓜饮露的虫啊,食谱上,比蝉讲究多了。蝉喜食的柳树汁液,有苦味和涩味,还有轻轻的酸味。柳汁怎么可以跟瓜汁相提并论呢?
臭仅仅是一种气味,但成了原罪。
一日,村里来了一个张贴卡片广告的中年人。礼堂门口、杂货店门口、菜铺店门口、麻将馆门口,他一一张贴。卡片写着:高价收购臭屁虫干,四百元钱一斤。联系电话:1380359××××蔡先生。
菜铺店老板娘说:鸭毛鹅毛才保存,谁还会保存臭屁虫啊。
他说:以后捉了臭屁虫,晒干了,保存起来。臭屁虫可以用纱笼养。蚕也是养出来的。
老板娘说:臭屁虫怪恶心的,看见臭屁虫就吃不下饭。你收臭屁虫干什么用呀。收去了,又不能吃。
他说:新鲜臭屁虫收两百块钱一斤,炒起来吃,可香了,比猪油渣香。古话说,富人吃鹿茸,穷人吃臭屁虫。臭屁虫跟蜂蛹、蚕蛹一样,营养价值很高。
老板娘哇的一声,说:比老番鸭还贵。
细问之下,张贴广告的人说,药材商收购臭屁虫,给药厂提取一种物质,做抗癌药。他的话令我惊讶。红豆杉、喜树等植物,可提取物质做抗癌药,没听说过臭屁虫含有抗癌物质。
与人类永远相伴的是疾病。尤其是恶疾、痼疾、不治之疾、传染之疾等,推动着人类探索自然,寻找良药。从这个角度说,病菌的繁殖与演变、遗传与变异,是人类探索自然最伟大的诱因之一。新型疾病的产生领先于人类的发展。
初冬,我去凤凰湖。在报德寺旁有一栋民舍,废弃多年,无人看管。透过窗户,见有一个空房间,墙上爬满了臭屁虫,足足有上千只。民舍前是老鱼塘,养了十余只白番鸭。潮湿、暖和、瓜果飘香的环境,益于臭屁虫滋生。山边,早晨气温较低,臭屁虫爬进了屋舍,躲避寒气。
与蜻蜓、蚱蜢、蚂蚁、黄脚胡蜂等昆虫一样,臭屁虫也是群栖性昆虫,在一片瓜地孵化、觅食,也群体性在某一个空间避寒。在气温较低的情况下,臭屁虫会找温暖、潮湿的房间或树洞等空间集体避寒。龙腾山旅舍临水,周边树木茂盛,早晚温差大,屋内又久无客人入住,潮气之味重,臭屁虫嗅出了气味、感知到了室内暖气流,从周边飞来,聚集在一起,往窗户缝钻。
对气温的感知,对气味的感知,昆虫都是极其敏感的。这是昆虫的生存之道。
已经初冬了,臭屁虫还没进入冬眠,还没有在石块下蛰伏,是因为暖冬,且多雨。2023年农历十月下旬,气温十四至十八摄氏度,有霜期还没到来,我窗下的垂丝海棠还二度开花。我查了一下气象资料,农历九月初一至十一月初一,德兴下了九场雨,有阵雨,有暴雨,有雷雨,有细雨。雨增加了河的水流量,也带来潮气。
昆虫既是气象员,也是气象记录员。昆虫不但给我们预报天气,还给我们预警气候的变化。久旱多蝗虫、蚱蜢,暖冬多臭屁虫、大臭蝽。大臭蝽吸食泡桐、油桐、白栎、板栗、木荷等高大乔木树汁。2014年2月19日,在引浆源,看到很多白栎死去,死因就是大臭蝽之灾。
2023年12月18日,德兴进入了寒霜期,最低气温在零下三摄氏度以下,连续霜冻十七天,甚至出现了零下七摄氏度的极寒天气。霜蒙了大地,岩石上挂满了冰凌,经日不融化。山民家中的水缸被冻裂。
再也没看见臭屁虫。它在蛰伏。
蛰伏是生命的一种状态,等待生机的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