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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11期 | 王祥夫:呛齐、呛齐、以呛齐
来源:《山花》2025年第11期 | 王祥夫  2025年11月26日08:40

王祥夫,作家,画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第三届“山花文学双年奖”、滇池文学奖,并屡登“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

每天早上,一到八点,碧珍就下去了,就在小区东边的水池子前边,那地方很开阔,算是个小广场,她们二十多个大妈和半大妈们就在那里跳扇子舞:红扇子,绿扇子,举起来,放下来,要向左都向左,要向右都向右,倒不难看。这地方正对着小区的东大门,门外就是那条车来人往的大街。有时候有人会扒在大门上看她们跳舞。看她们跳舞的也都是些闲着没事的大妈,她们闲着没什么事,哪里有什么响动她们就往哪里凑,或者是哪个超市搞什么活动她们就出现在哪里,有用没用买一大堆,只要便宜。

跳扇子舞的都是些大妈,或者是岁数小一些的半大妈。半大妈大多是那种一时没了工作而又暂时找不到事做心情苦闷的,岁数大多都超过了四十岁,所以她们索性也加入进来,因为她们身上有着太多的对生活的不满与怨气,所以她们就特别容易生气,一点点小事就会让她们生起气来。因为加入到扇子舞的队伍里来,她们就要买扇子,红的或是绿的,还要买几件服装,亦是尼龙绸的那种质地,颜色或红或绿十分扎眼,但大妈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春天夏天和秋天她们就在这里活动,有时候还会应邀去参加所谓的临时演出,每到那种时候她们都会十分的兴奋,有时候会直接穿了演出服上街。到了冬天,下了雪或外面刮大风,这些大妈和半大妈会转移到地下一层的停车场里边去跳,那里挺暖和的。音乐一放,有一种回荡的感觉,这种回荡的感觉有点让人像是身在剧场,这么一来呢,真可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这些大妈和半大妈们就跳得更来神了。地下停车场,怎么说呢,光线是半明半暗,一条一条的车道纵横交错,每条车道都要通向一栋楼,但好在还有一条主道,是环绕着整个小区的大车道;但因为是地下停车场,刚才我们也说了,光线是半明半暗,这就正好让这些大妈和半大妈们日渐老去的脸在朦胧中好看了些,在这种光线里皱纹也像是少了,所以她们在地下车库跳得特别来神——只能说来神,别的形容真还不好用在她们这里。

碧珍在这些大妈中不算大也不算小,她天天要做的事是负责给她们跳舞用的那个音乐煲充好电,那音乐煲还是大家每人出了一些钱买的,虽然没几个钱,但它是大家的财产。但为什么叫“音乐煲”?是谁把播放器叫做音乐煲的?这还真有些创意,这种叫法让人感到很亲切,那个音乐煲大小就一本书那么大,提来提去很方便,颜色粉粉的也不难看。

碧珍现在的生活很规律,儿子在国外,不用她操心。她的生活很简单,早上先把脸洗了,吃口饭,泡面或者是上海出的那种桶装青菜泡饭,最近她特别喜欢上海的这种青菜饭,顿顿都吃它也不烦,泡的时候再抓一把干胡萝卜丁放进去。吃完就下楼去,跳一两个钟头,然后再回来收拾家,用吸尘器把房子全部吸过,再用拖把擦一遍。碧珍以前有点洁癖,现在是整天待在家里没事她就更洁癖了。怎么说呢,她居然发现自己男人周超越总是把尿滴滴在地上,而且,周超越可能有糖尿病,他的尿滴很粘鞋,踩在拖鞋上一走一粘一走一粘特别的不舒服。碧珍为了这事还发了脾气,周超越按照碧珍的要求学着坐在马桶上撒尿,好几次,他撒尿的时候碧珍跟着他,面对着他,看他坐在马桶上撒,但不行,一坐在马桶上周超越就尿不出来,憋倒是很憋,但就是尿不出来。他问别人别人都哈哈大笑,都说我们从来都不坐着尿,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坐着尿?

“不行不行,男人和女人的构造不一样。”

周超越对碧珍挥挥手,说不学了,“连撒尿都得重新来过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没一点意思。”

“这你要是移民去儿子那里怎么行?”碧珍说。

“移民不是现在的事,远着呢。”周超越说。

“远?有多远?我和你认识是不是就像是昨天的事?”

“我头发别掉光就行。”周超越说。

周超越最近准备出去搞点药材泡点酒,海马什么的,因为医生对他说到了你这岁数一般人都会把尿撒在地上,这纯属正常。那个泌尿科的医生还说,“年轻人,十七八岁,下体在撒尿的时候总会勃起一小半,所以会尿出一定距离,人老了小便的时候多半都不会再勃起,甚至整天一点勃起都没有,所以最后那几滴都会撒在地上。”关于这话,周超越没对碧珍说。最近周超越又得到了一个方子,说是茵陈酒有作用,还说虽然不是海马驴鞭但很好使,所以周超越准备去采一些茵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为此还上电脑查了一下,认了一下图,才知道这种东西在野外一到春天就很多,灰绿灰绿的。当地人都叫它白蒿。

“过两天天暖和了我要去采白蒿。”周超越对碧珍说。

“我也去。”碧珍说她好久没出去看风景了。

碧珍这几天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周超越这边,他爱怎么撒就怎么撒吧,这几天她们那些跳扇子大妈又有了新鲜的玩法,那就是不再在原地跳,而是在地下车库沿着主车道一边跳一边走一边舞动扇子,这种感觉太好了,两个人一排,两两间距一米半,音乐声一起,她们就且走且跳,真还有那么点过年过节的味道。碧珍她们这个小区的地下车库特别大,外边开出租车的司机特别不愿意把车开到地下车库去,有时候会转来转去找不到出口。这你就知道它该有多么大了。这个地下二层的车库的主车道是个很大的圈子,她们就一边放着音乐一边绕着主车道的大圈子跳。因为是一边走一边跳,她们的跳法就不得不改变,那就是“呛齐、呛齐、以呛齐,呛齐、呛齐、以呛齐”。这两个小节响过后她们要同时跳起来一下,跳的时候要整齐划一,要同时跳,不能你跳她不跳或者是她跳你不跳。每两小节之后的这一跳还要同时把手里的扇子用力扬那么一下,问题就出在这里,到底是该扬哪个手里的扇子,是左手还是右手?扬扇子的时候另一只手还要把扇子就势拿平了托在扬扇子的那个胳膊之下,这个姿势可太好看了,是特别的妩媚妖娆,何况腿还要跳那么一下,这就让这些大妈们都觉着新鲜了。这几天地下车库里真是热闹极了,只可惜那个音乐煲有点小,但要是太大提上提下又不方便。快过年了,碧珍她们这些跳扇子舞的大妈练得就更欢势了,因为地下车库里边的温度几乎是恒温的,有十多度,跳出汗的时候可以把衣服脱下来,这就让人感到更轻快,跳舞这种事要的就是轻快。

灯光呢,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地下车库里的灯光,并不是一盏或两盏,地下车库里的灯光向来是比较复杂的,隔一段有那么一盏不说,还有射灯,射灯的光很锐利很亮,这样一来就让灯光丰富了起来。灯光一多,人影就有些乱,人影会被拉长,从地上拉长到墙上,被那么一折,是地上也是人影墙上也是人影,这样就让地下车库显得更光影纷繁了。大妈们绕着主车道“走圆场”,“走圆场”这个词忽然像是被大妈们赋予了崭新的意义。走的时候大妈们是一会儿走在平常的光里,一会儿走进射灯的光里,明明暗暗的变化让车库里忽然有了某种光怪陆离的新鲜感觉。

“问问天热了以后咱们还可不可以在车库里来练?”有人说话了,是大妈之一,但这也可以说是所有大妈们的心声。

就在这快过年的时候,出了一件让人感到高兴的事。有人来找碧珍,是另一个小区的人,叫金富花,人胖胖的很好相处的样子,是见人就笑。因为她们那边听说了这边小区在地下车库跳扇子舞的事,这真是让另外的小区的那些跳扇子舞的大妈们羡慕不已,因为她们那个老小区没有地下车库。二十四节气,怎么说呢,大多年年都一样,没什么花样,年年都会是“春打六九头”,而外边最冷的时候就是快要过年的这一段时间,因为西北风,因为冷,来找碧珍的那个小区的金富花就想出了好主意,她们那边是事先都碰过头商量好了的,她们想和碧珍这个小区的舞蹈队并到一起来。这真是个好主意,碧珍这边二十多个大妈,再加上从那边过来的二十多个就是四十多个了,这简直就如同是一次收编。碧珍和这边那些大妈和半大妈商量了一下,大家马上就都同意了,而且,碧珍在心里有个想法,她希望还有第三个或第四个另外的小区跳扇子舞的也加入进来。

另外那个小区的大妈们第二天就来了,并且两个小区的大妈很快就相熟了起来。两处的扇子舞合到一起来,问题也就来了,首先是服装不一样,另一个小区的大妈们穿的是全白的那种打太极拳的服装,她们的底子本来就是打太极拳的。带领她们打太极拳的原是个退了休的体育教员,这个体育教员有个独子,先是在北京上大学,学外语,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工作,去年结了婚,紧接着就有了孩子,体育教员和他的老伴儿就去了北京,去给儿子看小孩儿买菜做饭,这边打太极拳的事就被搁下了。

人一过六十,做什么事都好像需要人带,体育老师在的时候每天打太极都是他带着打,一招一式都对,他一旦去了北京,一开始,这些太极拳大妈还会打一打,但打着打着就涣散了,一开始是节奏涣散,再后来是有些动作不对头了。“有样学样”这句话其实是对老年人说的一句话,有人带,就会,没人带就不会,这个会真还不像是骑自行车,一旦会了想不会都不行,永远不会忘记,这太极拳却是另一回事,所以到了后来这些大妈们就改跳扇子舞了,再说扇子舞也热闹些。所以呢,她们那边的服装到现在还是打太极时穿的白衣服。

两个小区的大妈,一组是红红绿绿,一组是飘飘的全白。两组在一起练了两天,有消息就从小区业主会那边传了过来,说是元宵节要组织大家演出,这消息让大妈们好一阵兴奋,但有人马上提出来了,说服装好不好先统一一下,过元宵节要的是喜庆,穿白色的服装不太好。但这个担心马上就被解决了,另一个小区的大妈马上就同意把服装换了。而手里的扇子呢?问题又来了,另一个小区的大妈们手里的扇子明显要好一些,就是,她们手里的扇子上边有软边,那种一巴掌宽的软边,打开扇子那软边就垂了下来,舞动的时候特别好看,简直是风拂柳枝款摆有致,而碧珍她们这边的扇子却没有这个软边,是硬硬的一把大扇子,打开了舞动的时候就有些发僵。真是什么事都怕比,一比就比出好赖了,为了迎接元宵节的演出,碧珍她们这边也是一说就通,那就是把扇子马上都换了,换上那种有软边的,打开来、收起来都好看。虽然是两处合一处,但两个小区的大妈还是各抱一个团儿,比如,练的时候脱衣服,另一个小区大妈的衣服放在一边,碧珍她们这个小区大妈的衣服就放在另一边。为了迎接元宵节的“大妈演出”——现在的人们把她们的几乎所有的活动都叫做“大妈演出”——每天从早上八点半开始,她们就从三栋那里下了地下车库开始练,一直练到十一点半,跳得满身是汗,就这样在一起练了两天,效果是相当的好,因为是在地下车库,她们占据了主车道,两两一排,两两一排地间隔一米地排开,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地前进,绕着主车道转圆场。“好家伙,”碧珍回家还对周超越说,“人多了就是有气势。”但跟着问题又来了,人一多,人气一旺,那个音乐煲就显得弱了些,搭配不上了。这就让碧珍想到了真锣真鼓,她对那些大妈们说:“要想有声势,就要真锣真鼓地敲打来。呛齐、呛齐、以呛齐,呛齐、呛齐、以呛齐。”碧珍这么一说,其它大妈们的耳边就都响起这个锣鼓点来了。金富花在一边对碧珍说:

“鼓和锣,大锣,小锣都好说,但敲锣打鼓的人去哪里找?不好找吧?”

碧珍愣了一下,想了一想,马上就有了主意。

怎么说呢,碧珍一下子就想到了和她住同一个单元的老简,五十多岁,剧团里打鼓的鼓佬。剧团现在没戏可演,只开个基本工资,人们的精神头都没了,半死不活的。这个老简上楼下楼在电梯里碰到谁都不说话,眼睛直直地谁也不看,只看着前方。电梯里边的空间很小,前方有什么呢,前方是电梯里还没来得及拆除的那一层三合板,因为这个小区是新小区,房子出手了三分之一,不停地有人装修房子,所以电梯内包着的那一层三合板都还没拆。在电梯里,老简是谁也不看也不跟任何人说话,两眼直直地看着对面,他对面的三合板上画着一颗心,心上有一支箭,上边有一串英文,或者是“XXX,我恨你!”,还有“你快回家吧,爸爸妈妈都想你”。除了这些,就是小广告,关于装修的,关于安护窗的。还有一张承诺可以上门按摩的,上边有电话号码,有很专业的各种按摩手法和各种收费标准,而且还有全套服务,全套服务是三百八十元,这个很诱人,让人想入非非——全?全到什么程度?怎么个全法?后来这张广告被女住民们撕掉了,她们怕她们的男人学坏,这张广告一被撕掉就露出了下面木板上画着的一根剥了一小段皮的香蕉和两个桔子,这是什么意思?没过几天,那香蕉和桔子被涂黑了,一团墨,很不好看,业主们有了意见,意见被反映到物业,物业便派了人来,在上边刷了白漆,又是一团白。因为那团白,隔了几天,物业让人把电梯间全部用白油漆刷了一遍,这下是全白,有人不小心把衣服靠上了油漆,又闹到物业那里。

人们经常能在电梯里碰见那个剧团里打鼓的老简,老简的红脸给人们的印象很深,还有他那一身黑的牛仔服。他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两眼直直地看着对面,这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尤其深,人们都说老简是个清高而古怪的人。清高且先放下,老简确实是有点古怪,但五十多的老简看上去真是年轻。

就这个老简,是这个单元乃至这个小区的出名人物,他的出名是他天天都要在上边他的屋子里搞出些动静,那就是他总是打鼓点。他本来就是剧团打鼓的,因为没有演出,他苦闷得很,人们不知道他现在用什么打什么,总之不是剧团演戏时用的那种小而圆、翻过来像个钵子样的板鼓。白天,时不时地他要打几下,晚上,他也会时不时地打几下,没规律,是想起来就要来那么几下子,有时候半夜也会打几下。人们现在的手机里都有群,小区每个单元也都有每个单元的群,人们的意见可就大了,说是这样敲敲打打太影响人们休息,白天还没事,晚上你打什么打?不少人还都不知道老简是干什么的,但碧珍男人周超越知道老简是剧团里打鼓的。就这个老简,不知为什么,你猛地看到他会以为他喝了酒,但看多了才知道他就是那么个红脸,就像是剥了皮,一张脸被剥了皮。他在十七楼上打鼓点,人们就在群里骂他,骂他是神经病,人们的各种骂当然老简也能看到,因为单元里的每一户住民都被要求入群。因为人们在群里乱骂,后来情况就好了点,但老简既是剧团的鼓师,打了一辈子的鼓,他的手就不会闲,是手痒,是忍不住,是越想不打越要打,突然就来了,是脑子管不住手,“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让人防不住,马上人们在群里又是一通乱骂。

“人们尽瞎骂。”周超越对碧珍说,“人家本来就是个打鼓的,剧团打鼓的可都不是一般的人。”

“没戏演,没事做能不苦闷吗?”周超越又说。

“也许真是发神经了,到时候谁骂谁倒霉,神经病抡刀砍人不用负刑事责任。”周超越还说,“让他们在群里骂吧,有好看的,但你别跟上骂。”

“我从来不在群里说话。”碧珍看着周超越。

“对,少说话,咱们好好儿的,过几年咱们卖了房子移民,远远走高高飞。”周超越坐在餐桌边想想又说,嘴里吃着碧珍刚刚烙出来的韭菜鸡蛋盒子,他已经吃到了第三张,很香。还有粥,还有小菜,还有周超越喜欢的臭豆腐,他是吃一块取一块,每取一块就赶紧盖一下瓶盖,但还是臭。

“你这可是答应了啊。”碧珍兴奋了起来。

“也许吧。”周超越又说,

“我保证不会在群里瞎说什么。”碧珍说。

“这就对了,你们就在地下车库跳你们的扇子舞,别管外边的事,你们只管热闹你们的。现在整个小区就是两个世界,一个面儿上的世界,一个面儿里的世界,大家都清楚怎么回事。”周超越忽然笑了起来,“两个世界,外面发生着各种的事,你们却只有一件事,你们是两耳不闻外面事,一心只跳扇子舞,真好。”

周超越拍了一下桌子:“咱们到时候拍屁股一走,万事大吉。”

“你这才算是想对了。”碧珍坐了下来,开始吃她的韭菜盒子,她偶尔也会来点臭豆腐。

碧珍和周超越商量了一下,马上就要过年了,水仙都已经开了——今年的水仙没长好,叶子长得太高了。她和周超越商量什么?她想上楼去请老简下来给她们敲鼓,小区物业那边已经答应一定会搞好配合,会把跳舞用的锣和鼓都配齐,但能敲鼓的人暂时没有。

“敲鼓总得有一个人,楼上老简正好又是一个打鼓的。”碧珍对周超越说,“你说行不行?”

碧珍这么一说,周超越差点没笑得噎住。“敲鼓的和敲鼓的可大不一样,我想他不可能给你们打这种鼓。”

“这有什么?都是打鼓。”碧珍说。

“不信你去试试。”周超越说。

碧珍上楼去了,去敲老简的门,轻轻地敲,轻轻地敲,才十一点,这个点,一般人还没开始做饭。碧珍想好了,说几句话就走,不耽误人家的时间。门敲开了,想不到老简一个人正在吃饭,即使在家里,老简也是穿着那一身黑,下边黑牛仔裤,上边黑牛仔夹克,很短的那种,赤脚穿着一双拖鞋。一进门的餐桌上放着两个菜,一碗炒豆腐,一碗炒鸡蛋,还有馒头和稀饭。还有,臭豆腐,碧珍没有看到,但一下就闻到了,想不到老简也吃臭豆腐。

碧珍站着说明了来意,笑着,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我怎么会打那种鼓。”老简只冷冷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句话说得碧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你吃饭吧。”碧珍只好说。

“我不吃饭我能干什么?”老简又来一句。

碧珍是红着脸退着出去的,老简在里边关上了门,门关上了以后从门里蹦出两个字:

“慢走。”

后来碧珍和小区的人们才知道老简没结过婚,但他有一个儿子在美国。没结过婚,但有儿子,大妈们的头更晕了,不是一般的晕。老简在那些大妈的眼里简直是既神秘又有那么点让人迷糊,虽然大妈们都这么老了,但她们看到老简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有点迷迷糊糊。老简穿衣服从来都是很讲究而且还新潮的,而且他从不正眼看人,两只眼看着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但永远不会对着你的眼睛看。快过春节的时候,碧珍发现老简会经常下来散步,还是穿着一条黑牛仔裤,上边是一件李维斯的带帽子的加厚黑牛仔夹克。脚上是一双半高腰的黄靴。老简的这种打扮让人们都不太相信老简是剧团里边打鼓的鼓佬,但鼓佬应该是什么样子人们又都说不上来。尤其是他的那张红脸,给人们特别深刻的印象。人们都希望他能来给她们打鼓,这个希望有些好笑也有些渺茫。

“亏你们敢这么想。”周超越对碧珍说。

春节很快就来了,春节的后面紧跟着就是元宵节,节气这种东西是从来都不肯暂停脚步的,简直就像逼命似的,一个节气刚过去,下一个节气就紧跟上来了,让人喘不过气来。春节这些天,车库里安静了十多天,元宵节来之前的四五天,碧珍她们集结了起来,小区里的物业很配合,居然给这些大妈找来了四个敲锣打鼓的人,都是些半大小伙子,这样一来可热闹了,锣鼓声从地下车库传了上来:

呛齐、呛齐、以呛齐

呛齐、呛齐、以呛齐

呛呛齐、呛呛齐、

呛呛呛呛以呛齐

呛齐、呛齐、以呛齐

呛齐、呛齐、以呛齐

呛呛齐、呛呛齐、

呛呛呛呛以呛齐

这节奏有点催人,有点紧,但紧得让人感到舒服,两个小区的大妈们很快就适应了。那个鼓很大,被放在一辆专门放鼓的小钢管车上,被人拉着,小锣,大锣,两个钹,大钹和小钹,声音是分明有致,清脆或浑然。那些锣钹,单打哪一个都会有点刺耳,但一合起来就好听了,锣和钹的声音竟然会被大鼓的声音稳稳盖住,又不像是被盖住,而是被雄浑的鼓声裹挟了,那金属音的锣和钹身不由已伏伏贴贴地变成了鼓声中的一部分,喜庆极了也好听极了。中国人的春节是个大节,是要从除夕一直过到十五,整整十五天,再想过就又要等一年了,所以人们珍惜这最后一天的热闹。

碧珍现在住的小区的地下车库有四个出口,是东南西北各有一个,那敲锣打鼓的声音便从四个门一泄而出,不但从这四个门传出,而且还会从每个楼通向车库的门传上来。这可是热闹极了。老大妈们,从前一直是听着和跟着音乐煲的音乐走,这下是真锣真鼓来了,这些老大妈和半大妈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施展机会,这下可有了,红扇子,绿扇子,举起来,放下来,要向左都向左,要向右都向右,可真好看,是那种整齐划一的好看。前边我们说过,这个地下二层的车库的主车道是个很大的圈子,她们就一边跟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跳,因为是跟着锣鼓声跳,她们简直就像是受到了统治,或者是接受了某种魔法,但她们是喜欢的,情愿的,已经是身不由已了。她们以前的跳法也不得不加以改变,那就是她们会随着“呛齐、呛齐、以呛齐,呛齐、呛齐、以呛齐”的时紧时慢改变步法。这两个小节响过后她们还要同时跳起来一下,跳的时候要整齐划一,要同时跳,不能你跳她不跳或者是她跳你不跳。每两小节之后的这一跳还要同时把手里的扇子用力扬那么一下,扬扇子的时候另一只手还要把扇子就势拿平托在扬扇子的那个胳膊之下,这个姿势可太好看了,是特别的妩媚妖娆。敲鼓的人是个老手,他会在这时候把鼓点放慢,轻轻地“嗵嗵嗵嗵、嗵嗵嗵嗵”,是轻到不能再轻,鼓棰轻轻地在鼓面上点几点,轻到让人们感到了一种怜爱,因为鼓声放慢,大妈们的身体便轻轻地摇着低下去,在那里摇曳了。这简直又是一种身体的享受。

这一年的元宵节演出碧珍她们是大获全胜,得了奖牌。

年终于过去了,天慢慢热了起来,碧珍随着周超越去野外采了一回白蒿,金富花也跟了去。想不到野外白蒿那么多。回来的时候,车经过一个叫“十里坡”的村子,村子里可能在办喜事,有吹打。碧珍忽然对金富花说:“你听,这叫什么吹打?”而什么才是吹打呢?碧珍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