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11期|安宁:等待呼吸的鱼
一
隔着老旧小区一堵三十年的墙壁,我听到一条被拖到岸上的鱼,正大张着嘴,艰难地等待下一次呼吸的到来。那是瘫痪在床的阿爸。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他的人生,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呼吸。
整个城市已经睡去,只有清冷的月光,洒落在斑驳的窗台上,将一层薄霜倏然照亮。人们化作青山下的蚯蚓、喜鹊、赤麻鸭或者白鹭,在睡梦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如果此时飞上夜空,会看到所有的呼吸,汇聚在大青山下,仿佛寂静的海面上,一艘暂时栖息的船跟随温柔的波浪,起起伏伏。所有宏大的事物,都在月光下消隐。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子宫,将自然中的飞鸟、丛林、游鱼、虫蚁、野兽,以及人类,一一包裹。就在这片古老而又日新月异的土地上,生命降临、繁茂、怒放,而后凋零、衰朽、死亡。
坐落在阴山下的呼和浩特,并没有海洋。但这不妨碍人们将那些美好的事物,翻译或者命名为“海”。比如:满都海公园、哈素海、黄旗海……就在这片被黄河滋养的辽阔大地上,人类夸父逐日一般,追随着奔腾不息的黄河,向着遥远的大海永不停歇地奔赴。这是梦中燃烧的激情。当人们醒来,知道近在咫尺的只有哈素海,便停下脚步,平息躁动的灵魂,将肉身留在肥沃的敕勒川平原。
临近农历新年的一个雪天,阿爸陷入了昏迷。他像一条黑河中的草鱼,离开了水源,生命也濒临枯竭。他的身体散发出衰颓的气息。这气息来自他行走了七十年的双脚,他曾经用它们走遍了呼伦贝尔草原,在苍茫的天地间一个人打草,而后驱车将牛羊的食物带回庭院。现在,这双在呼和浩特又颤颤巍巍行走了十年的脚,已经失去了用途。就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它们拒绝再支撑他的身体。他只能在房间里爬来爬去,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猫猫狗狗。但他远没有猫狗自由。它们在风中奔跑,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歌唱,偶尔也会停下脚步仰望天空,那里正有无数的云朵在汹涌澎湃。而阿爸,这位在六十岁就因小脑萎缩、腿脚日渐缓慢的蒙古族男人,早已被飞速发展的时代遗忘。
上门维修暖气片的男人,一定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家庭,所以他远比我们对阿爸更为热情。这位养育了三个儿子的男人,挣的每一分钱在兜里留不过一晚便被老婆收走。他只有喝一杯啤酒的零花钱,但他并不介意,长年累月奔走于老旧小区,让他对这个城市始终保持着宽容。他熟悉那些小区,就像医生熟悉卧病老人的器官,他知道哪儿的管道是政府刚刚更换的,哪儿的管道正在维修,哪儿的管道濒临废弃。他也顺便知晓这些小区的一草一木。这能够让油漆脱落的小型货车,避开这些娇嫩的花草,停在安全的空地上。
于是,他一推门,便对坐在窗边的阿爸大声问好:“叔叔,您多大年龄了?”
对于别人的问话,耳聋、汉语又不好的阿爸总是反应迟钝,以至于在我生下阿尔姗娜的那一年,雇来的保姆认为他老年痴呆。他盯着男人呆了片刻,等着喉咙里的“货车”轰隆轰隆地跑过,这才开口说话:“七十了,是个废人啦!”
说完后,他自己先呵呵傻笑起来,好像这是一件特别滑稽的事。大约,这是他瘫痪十年来,第一次有外人愿意和他聊些什么。更多的时候,他是这个城市里沉默的人。十年前,阿妈来呼和浩特帮我和照日格图照看刚刚出生的阿尔姗娜,他因失去阿妈的陪伴,陷入人生中最孤独无依的境地。尽管大多数时候,脾气火爆的阿妈喜欢用吵架的方式和他沟通。但在人烟稀少的草原上,他眷恋飞一样来去的阿妈,就像眷恋年轻时快步如飞的自己。阿妈是家族中的顶梁柱,操持着家里的大事小情。所以当她离开,阿爸的生命如坠深谷,他爬不上来,索性选择了放弃。于是在某个深夜,他用镰刀抹了脖子。还好,阿尔姗娜的叔叔贺什格图和婶婶凤霞,睡梦中仿佛预感到什么,推门探视,发现后连夜将血泊中的阿爸送往海拉尔医院。
或许,阿爸想以这样的方式,让孩子们知道他的选择:阿妈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即便她在疲惫愤怒的时候骂他,说一堆难听的话,但他依然死心塌地追随着她,为此,他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在医院停留两天后,医生确认锈迹斑斑的镰刀并未给阿爸带来多少危险,于是同意他出院。爱人照日格图买了当天的飞机票,直接将阿爸空运到呼和浩特。人生中最后的十年,这个城市接纳了即将失去行走能力的阿爸,就像老旧小区里每一堵沧桑的墙壁,都会在冬天接纳一排晒太阳的老人一样。
这十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呢?大多数时候,作为儿女的我们,其实并不知晓。我和照日格图忙于工作,早出晚归,频繁出差。阿尔姗娜似乎并不太喜欢总是大小便失禁的爷爷。她更愿意在学校和游乐园里飞奔。唯一时刻陪伴在阿爸身边的人,只有阿妈。她伺候他的吃喝拉撒,将他像孩子一样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们是满都海公园里连根生长的柳树,以连理枝的形式,在这个城市里相依为伴。他们的根基依然在呼伦贝尔草原上,但他们却为了子孙后代,将根拔起,在呼啸的大风中,努力地将生命扎入阴山脚下的大地。
所以一个维修暖气片的陌生男人的问候,让阿爸受宠若惊,仿佛他是来自故乡的亲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敞开心胸,和这个人坐下来聊些什么。
“抽烟吗?”阿爸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谢谢叔叔,为了孩子,老婆早就强迫我戒啦!”男人哈哈大笑。
阿爸从地垫上欠起身子,艰难地爬到对面的沙发上,给男人让出道来,维修窗下的暖气片。但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男人,这个突如其来的访客,让他与窗外的世界有了奇妙的连接。他第一次发现,城市并未将他遗忘,他依然可以自由地呼吸。此前,他扒着窗台看到的小区里的一切,邻居家生机勃勃的菜园、房檐下蜜蜂新筑的窝巢、夏天飞来飞去的蝴蝶、冬天安静飘落的雪花、窗前慵懒经过的云朵、一棵比他还要年迈的柳树、阳光下飞舞的尘埃,还有吵吵嚷嚷的孩子……这所有动人的一切,都瞬间与他产生了关联。他忽然对这个世界生出深深的依恋。他第一次觉出家园的意义。
二
在蒙古语中,哈素海是“哈拉乌素海”的简称,意为“黑水湖”。这片水域是几百年前黄河在内蒙古大地上改道时,遗忘在大青山南部土默川平原上的一粒珍珠,人们称之为“黄河之海”。
但阿爸似乎从未与哈素海产生过关联。在定居呼和浩特的十年里,他像一个婴儿,跟随着我们,先于金桥的希望·阳光苑小区度过三年时光。后又因阿尔姗娜入读市中心的蒙古族幼儿园,搬迁至乌兰察布东路的农委大院,度过剩下的七年。除了在我和照日格图的陪伴下,乘坐绿皮火车前往北京,在天安门前拍下一张几乎所有中国人都会拍下的照片,他的一生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内蒙古。即便每年夏天,从呼和浩特前往海拉尔的飞机上,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也难以瞥见黄河的踪迹。这条河流以及所有由支流改道形成的湖泊,都未曾在阿爸的视野中出现,仿佛几百万年前形成于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黄河并不存在。一颗流星划过人间,行走了七十年,却只与通辽、海拉尔、呼和浩特和北京这四个城市产生过关联。犹如大青山脚下沙棘根基处的一只蚂蚁,在短暂的三个月的一生中,只沿着沙棘半径几百米的范围寻觅食物,建造巢穴,繁衍生息。除此之外的广袤世界,宇宙中十万亿亿颗行星恒星,都与一只蚂蚁没有关系。没有人知道一只蚂蚁在波澜壮阔的一生中经历过什么。正如阿爸,他是儿子、丈夫、父亲、爷爷、男人,但是,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与世界争抢一口氧气的艰难,只有隔着卧室墙壁的我,听到他以沉默发出的痛苦的呼救。
照日格图和阿爸一样,是个沉默少言的蒙古族男人。他常常紧闭房门,像醉心于炼丹术的道士,醉心于唱片、磁带、读书、写作或者翻译。所以在阳光将城市的每条街道都涂抹成金色的午后,除了阿妈推着阿爸在小区和周围大道上走走,更多的时间里,这个被腿脚束缚住的男人,只能停留在房间里。
我记不太清了,在最初阿爸可以颤颤巍巍行走的五年,照日格图或许曾经许多次带他去过满都海公园。就在那里,他认识了草原上不曾有过的花草、树木、飞鸟和湖心公园。那里汇聚了整个城市的老人、孩子和年轻的夫妇。汉族、蒙古族、回族和满族等文化背景迥异的人们,共同沐浴着蒙古高原上明亮耀眼的阳光。白鹤、天鹅、鸿雁、赤麻鸭、麻雀、喜鹊、刺猬、松鼠,也栖息在这片家园。丁香、牡丹、桃李、榆叶梅和油松、杜松、杨柳,将根基深深插入大地的心脏,舞动着枝繁叶茂的身体,在风中热烈地歌唱。
这花团锦簇的一切,以及满都海公园周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琳琅满目的商场和饭店,让在通辽库伦旗土生土长又带领全家迁徙至呼伦贝尔草原的阿爸觉得惊异。城市的喧哗与草原的寂静杂糅在一起,一次次冲击着他,他因小脑萎缩看上去空洞浑浊的眼睛,现出些许的光芒。置身于浓密自然中的阿爸,仿佛一头沉默的奶牛,翻过山坡,与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忽然相遇。在这片远离海洋、干旱少雨的北方大地上,任何的河流、雨水、草木或者鸟兽,都是珍宝一样的存在。三百多万人在这里出生、成长、离去、归来,而后结婚、生子、老去,度过他们漫长的一生,并最终化为灰烬,埋葬在阴山下某个阳光温暖的角落。阿爸或许并不理解这一切,他只是顺从命运的安排,追随着阿妈抵达这个陌生的城市,并在大风中摇晃着,努力站稳孱弱的身躯。
更多的时候,阿爸一个人拄着拐杖,慢腾腾地挪出家门,乘坐电梯,在楼下小花园的石凳上,一坐就是一天。我在阳台上收拾晾晒的衣服,常常会看到他。他在风里注视着行人或者花园里鲜艳饱满的海红果。没有人搭理他,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小卖铺里回家吃饭的老板娘,遇到抬头仰望天空的他,会问一声好。有时他会回复,更多的时候,他听不见那些可有可无的问候,只隐匿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他仿佛长在了石凳上,以至于哪天老板娘在门口整理满是泥土的大葱时,抬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会觉得诧异,于是在阿妈经过的时候就会问:“阿尔姗娜的爷爷最近还好吧?今天好像没有看到他下楼呢。”
阿妈听了便哈哈大笑:“好着呢,每天吃一大海碗面,全家吃得最多的就是他。”
老板娘也笑脸迎上去:“人老了能吃是福气,我们老了不知道牙还有没有。”
“没了真牙就安个假的呗!看看,跟我一样,用假的照样每顿扒拉一大海碗米饭,一粒也不少吃。”阿妈逗趣说。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就连小花园里的黄花菜,也在风里摇摇晃晃,好像在替阿爸感谢忽然间将他想起的老板娘。
相比起满都海公园里两万多株树木、三千多株花草,阿爸显然更熟悉希望·阳光苑小区里新植的槐树、柳树、月季、雏菊或者马兰。它们尚未遮掩住窗前的日光,人们站在高楼的阳台上,能够一览无余地俯瞰整个小区的风景。就在茂密的花草丛中,一个老人将双脚根植在阳光从未吝啬过的花园里。人们走过那里,却很少注意到他。风吹来大地的气息。他是这气息中的一部分,散发着薄暮的凉。他以这样的方式,提醒这个世界,他在世间的存在。
月光很少会缺席阴山脚下的敕勒川平原,它总是在夜晚如期抵达五楼的阳台。就在那里,鸽子咕咕叫着,将粪便遗落在人家的窗台上。邻居家的仙人掌,每年都开出柔软的红色花朵。六楼晾晒的湿漉漉的衣服,滴答滴答地敲击我的耳膜。月光洒落在摇椅上,阿爸抬头注视着那轮永恒的月亮,慢慢沉入夜晚的湖泊。
三
老旧小区洒满阳光的墙根下,长着一排老人。他们天长地久地蹲踞在那里,仿佛他们生来就属于它。
就在他们的上方,是这个城市纵横交织的生命线。电力、交通、网络、广播、警报等等线路,汇聚在一起,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比小区和老人们还要年长的榆树、松柏、杨树和杏树,则用它们遮天蔽日的枝叶,在半空中形成另外一张巨大的网。蜘蛛、蚂蚁和蚊虫,正在人类忽视的角落,筑造着家园。这些网格彼此交错,又各自独立。年轻的人们赶着上班,既不会去思考城市之于生命的意义,也不会抬头仰望云朵如何飘过一株沧桑的榆树,并留下一小片好看的阴影。至于墙角朴素的蒲公英,如何在阳光下酝酿一场激动人心的远行,蚂蚁与蝴蝶又怎样开启一天的觅食之旅,更不在他们关注的范畴。只有倚靠在墙根的老人,化作缓慢的河流,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静享自然馈赠给这座城市的日月星辰。
在阿爸还能像一只昆虫般蠕动到墙根下晒太阳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一株枝干遒劲的丁香树下。每挪动一步,他便会歇息片刻。他的眼神和老去的身体一样,看上去呆滞而又麻木。但是当对面走来一个步履匆匆的年轻人,他还是会胆怯地欠一下身体,并用惊慌的眼睛注视着那人,又微微张一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上班的年轻人无暇为一位蹒跚的老人停留,于是空空荡荡的楼道里,最终只留下一阵奇怪的咕噜咕噜的声响。
从二楼走到晒太阳的墙根下,阿妈大步流星,只需两三分钟,阿爸则要花费十几分钟。他像一个发条老化的钟表,将时间放慢了许多倍,仿佛如此,他在这个世界上便会再多待片刻。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棵丁香树,丁香树也从未厌倦过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拐过门口的岗亭,便是一排开满紫色花朵的丁香。春天的大风吹过,整条街道都溢满了浓郁的香气。商铺的老板会将门敞得更大一些,让花香流溢进来,货架上沾满春天的气息。此时,整个城市都被丁香花沁人心脾的幽香包裹。从将军衙署到青城公园,从满都海公园到内蒙古大学校园,从内蒙古人民医院到丁香路,到处弥漫着扑鼻的花香。
阿尔姗娜放了学,在楼下捡回许多飘落的丁香花,而后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透明的玻璃杯里。
“妈妈,你看,我发明了一瓶香水,丁香花味道的香水。”她兴奋地朝我喊。
我低头注视着杯中紫色的花朵,它们仿佛一场稍纵即逝的梦,在水中安静地散发出最后的芳香。
“你收集的是丁香的灵魂。”注视着水中晃动的花瓣,我告诉阿尔姗娜。
“花朵也有灵魂吗?”阿尔姗娜好奇地问我。
“任何生命都有灵魂,包括一块石头、一粒沙子、一片云朵、一条河流。它们和人类及日月星辰一起,漂浮在苍茫的宇宙中。”我将杯子移到窗前,阳光立刻洒满水面,每一片花瓣都沐浴在光中,这陨落的生命,此刻再次获得动人的呼吸。
“如果爷爷去世了,他的灵魂也能捡起来保存在水里吗?”阿尔姗娜透过窗户,看见一位头发凌乱的老人,正缓缓走进对面黑黢黢的楼洞,忽然扭头问我。
“我们希望爷爷可以活得更久一些,如果哪天他去世了,他的灵魂会活在我们心里,人心是另外一片海洋。”窗外的丁香树下,一只麻雀正在低头认真地觅食。除此之外,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上便静悄悄的。须臾,楼道里忽然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咳嗽声,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初。
隔着一堵客厅的墙,阿爸并不知晓我们的讨论。他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除了每天伺候他吃喝拉撒的阿妈,人到中年的儿女们奔波于工作,很少会将他想起。他唯一和这个世界产生的关联,便是此刻怒放的丁香花。只有这些驻守在小区门口的丁香树,将它们全部的爱,无私地赐予走至人生尽头的阿爸。他抬头仰望着缀满花朵的丁香,微微闭上双眼。阳光暖烘烘的,按摩着他粗糙的身体,让每一块脆弱的骨头忽然间苏醒。云朵来了又去,似乎带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带走。他依然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但又仿佛和过去的每一个瞬间,都不再相同。
就在他的脚下,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正从墙角努力地探出头来。小巧的花苞在风中摇摇晃晃,犹如婴儿天真的笑脸。孩子们还没有放学,大道上只有快递员骑着电动车穿梭来往,将一件件货物传递给高楼里的人们。猫狗们陆续跟着老人出门放风,它们毫不掩饰内心的快乐,以风一般的速度在巷子里奔来跑去,尽情释放着积聚了一天的情绪。不知哪只鸟雀衔来的蒲公英种子,在高楼圈起的空地上,随意附着住一小块湿润的泥土,慢慢生了根,发了芽,又顺着阳光的方向,摇曳着身体,在春风里酝酿出第一朵花。再过几日,丁香就要落满大街小巷,随后是牡丹、芍药、月季、蔷薇、鸢尾、百合、苜蓿,陆续在阴山脚下争奇斗艳。没有人会关注一朵在高楼的缝隙中绽放的蒲公英,就在小区的草坪上、树荫下、青山脚下,校园甚至田垄里,无数的蒲公英点亮了大地。年轻的人们带着孩子奔赴郊野,前往公园,寻找随风飞舞的蒲公英,唯独一位老人,低头凝视着一朵和他一样孤独的花,无人栽种也不知来处的花,唇角微微上扬,溢出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孩子们放学归来,经过这排错落有致地长在墙根的老人,看到树影在他们肩头婆娑浮动,会向这些沉默寡言的老人发出欢快的叫声:“爷爷,回家吃饭啦!”
这一刻,一位被社会遗忘的老人,在春天的阳光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存活于世的意义。
四
阿尔姗娜不喜欢和爷爷玩耍,在她学会奔跑之后,她离他愈发远。她不喜欢爷爷身体里散发出的陈腐的气息,他还常常像小孩子一样,大小便失禁。有一天,阿妈也厌倦了为他清洗沾满屎尿的衣服,伸开皴裂的双手,向照日格图发火。这个和阿爸一样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不理俗务的男人,这才吃惊地注视着婴儿一样半裸着身体不知所措的阿爸,接受了他已瘫痪在床的事实。
阿尔姗娜尚不懂得生命衰老的过程中,人们即便躲在隐秘的房子里,不被人窥视,也需要经历身体的疼痛、内心的羞耻和灵魂的孤独。事实上,她什么也不知晓。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像春天枝头闪闪发光的叶片。她只好奇窗外的世界。她要拉着阿妈出门,在林荫大道上尽情地奔跑。她要糖果、气球、巧克力、蛋糕,她也要花朵、飞鸟、天空和森林。整个蓬勃的城市,都是属于她的。她一刻也不想待在家里。如果她有翼翅,她根本不去理会阿妈的百般阻挠,更不关心城市车水马龙可能带来的危险。她只知道春天的青城公园里,鸽子在开阔的广场上发出“咕咕”的叫声。它们浑身雪白,眼睛明亮,仿佛降落人间的天使,时而在半空中盘旋、歌唱、追逐,时而落在她的脚下,抬起可爱的脑袋,等待她手中的食物。逗引一只鸽子,远比坐在只能爬着去洗手间的阿爸的身边,更让精力旺盛到可以不休不眠的阿尔姗娜觉得有趣。况且,青城公园里有那么多生龙活虎的人们,男人们在跑步、打球、下棋,女人们在赏花、拍照、歌唱,孩子们在捞蝌蚪、滑滑梯、荡秋千、激战鲨鱼岛、尖叫摩天轮。猫狗们也玩疯了,在花草丛中兴奋地捉迷藏,风吹过这些柔软的热乎乎的生命,将它们变成英姿飒爽的将军,在大地上阔步向前。
如果这些还不够,秋天火焰一样燃烧的枫树、金黄的梧桐、盎然的翠柏、寂寥的残荷、水边芦苇的倒影,也足以让阿尔姗娜在睡梦中发出呢喃。每片飘落的树叶都是珍宝,上面储存了整个夏天的阳光和雨水。如果可以,她要将它们全部捡拾回家,摆放在书桌上,做成花朵、船只、飞机,或者河流和山脉。她有蓬勃的人间欲望,她是下山的黑熊,桃子、玉米、西瓜、兔子,哪个她都觉得好,哪个她都爱不释手。可是小小的她,却没有办法将整个世界搬进我们的“草窝”。于是她一次次跑出门去,她要像一只鸽子、鸿雁或者天鹅那样,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她不想成为爷爷,那个正一天天走向坟墓的老人,让她觉得烦恼,仿佛他的存在,是死亡在人间的提示。而她,生命的旅程才刚刚开启,整个呼和浩特仿佛充满珍奇异宝的神秘的山洞,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头扎进去,走遍每一条街巷,阅遍每一座花园,踏遍每一条河流。城市所有细小的褶皱里,都隐藏着让她着迷的熠熠闪光的呼吸。
阿爸的呼吸,已所剩不多。所有的氧气都被存放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他需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取,才能存续人间最后的时日。我和照日格图每日忙于工作,瘦小的阿妈也没有力气一个人抬阿爸下楼,于是,大家便默许了他再也无法出门去晒太阳的现实。没有人谈论他的身体,一具破损到几乎无法使用的身体。也没有人谈及他每天的尴尬,如果无人在家看管,他可能随时随地将大便拉在裤子里、沙发上、客厅里、厕所的门口或者马桶垫上。也或许,我们不想去谈论,一天天逼近的死神,在每个房间罩下的阴影,早已将我们压得无法喘息。
于是我们岔开所有与阿爸有关的话题,就像石缝中一株向着阳光努力攀援的藤蔓。我沉浸在工作、写作和东奔西走的旅行之中,这让我觉得快乐。照日格图也忙到不见踪影。除了要写作业,阿尔姗娜一刻也不想留在家里,即便是楼下那只三条腿却健步如飞的小狗豆豆、花坛里鸟儿衔来后年年都开花结果的蓖麻、邻居家菜园里一丛朝气蓬勃的豆角,都会让她觉得人间美好。阿妈也迷恋外面舒畅的呼吸,她站在楼前的柳树下,能和一起接送孩子的老太太聊上一天。她有强烈的倾诉欲望,喋喋不休,从未厌倦。儿女们没时间听她的絮叨,沉浸在收音机乌力格尔中的阿爸,当然也不喜欢她的废话,于是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畅游。只有快到饭点的时候,阿妈才会忽然间想起独自在家的阿爸,于是对着花坛边和一只七星瓢虫嬉戏的阿尔姗娜大喊:“宝贝,快点回家吃饭啦!”
阿妈连着喊了几次,阿尔姗娜都没有回应。她早已将自己变成另外一只七星瓢虫,正跟着同伴在河谷和山峰间历险,全然忘记了人类的世界。
急脾气的阿妈冲过去,对着阿尔姗娜河东狮吼:“回家啦!”
这一声喊叫,惊飞了七星瓢虫,也将阿尔姗娜从梦中震醒。她的眼里闪烁着泪花。她生了气,起身就跑。可是她太弱小了,阿妈紧追两步,一把将她抓住,拖着她朝黑黢黢的楼洞里走。于是她一路噘着小嘴,哼哼唧唧,像一只撒欢没有撒够的小狗,不停地对阿妈发出抗议。
阿妈不管这些,她是天上的鹰隼,有强大的力量每天对抗阿尔姗娜和阿爸制造的麻烦。即便我和照日格图人间消失,她也照样能生出三头六臂,拖着老的小的,佝偻着腰,大步流星地向前。
五
所有人都已经睡了,只有我在夜里,倾听一尾滞留岸边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他每吸入一次氧气,便会停顿片刻。那口和上天争抢来的宝贵的氧气,在喉咙里犹豫不决,不知该进入逼仄的气管,还是从大张的双唇间逃走。这短暂的停顿让我觉得恐惧。窗外,瑟瑟秋风正穿过裸露的枝干,从旷野中吹来。城市的街巷此时清冷而又寂寥,北方大地以空旷坦荡之姿,在莹白的月光下沉沉睡去。只有我,在寂静的夜里丢失了梦境。那尾被死神丢弃在岸边的鱼,正在等待下一次呼吸的降临,而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和他一起无助地等待,等待珍贵的氧气,也等待死神的脚步声,在天地间浩荡地响起。
在死神没有抵达之前,人类总喜欢欺骗自己,认为生命永无休止。哈素海里数十万的鱼儿,一生都向往大海,最终却跟随改道的黄河,留在北方的大地上,在湖水中仰望深不可测的星空。这条河流从未停止过脚步,它是灵魂炽热的诗人,终生都在大地上流浪。它来自青藏高原,行经秦岭、贺兰山、阴山山脉,穿过河套平原、内蒙古高原和无数崎岖险峻的峡谷,向着大海热烈地奔赴。没有人能理解一条河流如何在皎洁的月光下,悄无声息地穿过山谷。有时,它会停下脚步,流连于一块被时光打磨了千百万年的石头,亲吻它每一条古老的皱纹,试图唤醒它沉睡的身体。有时,它也会注视着阴山下的岩画,与那些惊惧的面孔安静地对话,探寻人类祖先画下的一头小鹿的足迹。更多的时候,它孤独地前行,只有一枚月亮跟随着它。那枚月亮也陪伴着河流中沉睡的游鱼、水草,以及阳台上孤独的老人。
很多个夜晚,我结束写作,疲惫中走出卧室,总会看到客厅里的阿爸,正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到窗前,而后伸长了手臂,扒着窗台的边沿,努力地站起来。是一抹月光发出深情的呼唤,将深陷在沙发里戴着耳机听乌力格尔说书人讲述《江格尔》传奇的阿爸,忽然间唤醒。生命的最后时光,他慢慢对窗外的世界失去了兴趣。他最终接纳了在一所历经三十年风雨的老房子里,透过客厅的窗户,与整个城市产生关联的生活。
秋天的月光,透着些微的寒意,又带着几许温暖,沿着窗前一株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榆树,流淌到阳台的地板上。于是,那里便长出一幅神秘的铅笔画。上面绘有细长的窗棂、天真的玩偶、枝头摇摇欲坠的树叶、沉默的风铃。一只扑棱棱飞起的乌鸦,偶尔会打破这幅作品的平静。阿爸摇摇晃晃的身体,也会让它骤然变形。有时,阿爸伸长的手臂,会让这幅画变成鬼魅的幽灵,朝着夜空无限地伸展,仿佛要采下所有明亮的星辰,放入呼吸急促的梦境。夜晚的客厅空空荡荡的,阿妈买来的木槿、金鱼和乌龟,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只有阿爸的影子,在月光下不停地生长,直至最后铺满整个的客厅。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宝木巴圣地。
英雄江格尔就在那里诞生成长,
他像璀璨星辰在草原天空闪亮。
十二条好汉围绕在他的身边,
跨上骏马,手持利剑和长枪。
宝木巴没有贫穷和忧伤,
只有幸福快乐和无尽的宝藏。
破损的耳机里,传出英雄江格尔的传奇一生,他生活的时代遥远而又梦幻,星辰般不可企及,却在夜晚空旷的客厅里,慰藉着一位即将辞世的老人。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月,生活犹如平缓的河流,一如既往地向前流淌。哈素海里的鲤鱼摇晃了一下尾巴,在湖中荡起层层的涟漪。小黑河里的白条鱼正借着星光,寻觅闪电一样迅捷的水蚤。大青山下的一株秋海棠,微微闭合起花瓣,等待崭新的黎明。家人都已经睡去,梦里是永恒的快乐,死亡遥遥无期,仿佛永远不会抵达。
没有双脚的人,一样可以化作河流在人间流浪。灵魂一旦插上翼翅,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他们的飞翔。正如此刻的阿爸,他伸长了手臂,抓着冰冷的窗台摇摇晃晃地站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起枯枝般脆弱的双腿,只为看一眼夜空中那轮饱满圣洁的月亮。此刻,无数的星光为他散发璀璨的光芒,并将沉睡的城市一一照亮。生命的钟表开始倒计时,“滴答滴答”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击着大地,提醒着走向死亡的老人,撑起破损的身体,再看一眼此刻月光下宁静的人间。这繁华而又寂寞的城市,这盛放了十年光阴的老去的居所,让他如此眷恋。他的心里浮起一丝哀愁,这哀愁中铺陈着浓郁的热烈,以及滚烫的爱与温柔。人生中第一次,他变成一个敏感的诗人。
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他在这个无人打扰的夜晚觉得快乐。他对过去在城市中度过的所有时光心满意足。他完成了在人间的全部使命:出生,成长,结婚,生子,抚育儿女成人,迎接他们的后代,而后老去,瘫痪在床,历经病痛的折磨。他已经足够幸运,没有频繁出入医院,只是被废弃的双腿拖累。可是世间哪有完美的人生,所以他接纳命运的恩赐,更对这个夜晚,他看到的这枚独一无二的月亮,心存感激。
是的,越来越稀少的呼吸提醒着他,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六
阿爸去世前的最后三天,阿妈衣不解带地为他喂水喂饭。水是白水,饭是稀饭。他已慢慢失去了意识,开始和这个世界断绝联系。阿尔姗娜的叔叔贺什格图放下草原上的牛羊活计,乘坐飞机从海拉尔赶来,指着手机上刚刚出世的襁褓中的婴儿问阿爸:“认识吗?这是你的孙子。”阿爸微微抬一下眼皮,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屏幕,轻轻点一下头,随即又闭上双眼,等待下一次呼吸。他的下巴已经脱臼,再也不能复位。他将带着这肿胀的下巴,奔赴死亡。他慢慢拒绝饮食,阿妈一次次费力送入他嘴中的米粥,又一次次从唇边流出。最后,跪在地上弯腰喂食的阿妈终于放弃,转身对我们说:“就这样吧。”
阿妈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毫无悲伤。她比我们更早地接受了阿爸的死亡。
“七十岁啦,可以了,没有去过医院,没有浪费你们太多的钱,走之前能吃能喝,没有遭罪,这样已经很好啦!”她拍拍手上残留的米粥,微笑着对我们说。
“去医院上呼吸机吧。”照日格图焦虑地建议。
“别让你阿爸受罪了,上天让一个人走,谁也挡不住,听从上天的安排吧。”阿妈注视着阿爸,平静地说。
这是一个崭新的冬日的清晨。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雪后的空气清甜而又甘冽。大道上传来一个老人遥远的咳嗽声,小孩子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奔跑,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唤醒整个城市。距离除夕还有二十多天,足够人们置办年货,打扫累积一年尘灰的家园。为了让儿女们欢快地度过新年,阿爸闭合了残破的双唇,选择不再进食。
一条鱼离开了河流,在岸上不过短短的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便会停止呼吸。离开了食物的阿爸,与世界谈判,将呼吸坚持到凌晨三点,儿女们全都睡下,然后他如释重负,停止了最后一次呼吸。
只有阿妈坐在他身边,陪他呼入最后一口气,帮他阖上双眼,穿上早已准备好的明艳的黄色寿衣,而后像过去每一个清晨那样,熬好一锅热气腾腾的奶茶,用一顿简单又温暖的早餐将我们唤醒,这才向所有人宣布:“昨晚半夜三点,你们阿爸走了。”
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赶来。沉寂许久的水泥楼梯忽然间热闹起来,仿佛有什么人结婚或者生子,人们纷纷涌来庆贺。喜鹊照例在枝头亮开喉咙歌唱,城市里车水马龙,阳光化作活泼的河流,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赛罕塔拉公园里一株高大挺拔的白杨,注视着孩子们背着书包奔赴校园,老人提着布袋去老百姓市场挑选新鲜的菜蔬,年轻的上班族开启朝气蓬勃的一天,内蒙古医院里十几个婴儿降临人间,十几位老人离开世界。这株在城市里注视了几百年新生与死亡的白杨,抖落枝杈间冰冻的积雪,向整个辽阔的城市发出深情的问候。
“人人都会经历这一遭的,这是一件好事,阿爸不再受罪,你们也不用受累,大家都解脱了。”坐了一夜火车从海拉尔赶来的二叔这样总结。
“大哥在呼和浩特跟着你们享了十年福,上天对他已经很好啦,我一辈子才来过省城几次呢,多少草原上的牧民都希望来到这个城市。”被呼伦贝尔草原上的太阳晒得黧黑的小叔也跟着感慨。
于是人们仿佛忘记了阿爸的辞世,互相叙着旧,说着这一年发生的大事小情,也讲述着那些让人乐不可支的趣事。暖气管里的流水发出汩汩的声响,谁家小孩子在雪地里炸响一个鞭炮,锅里炖着的手把肉咕咚咕咚地雀跃着,欢乐的气氛点燃了北方凛冽的寒冬。
此时的阿爸,已经在大青山脚下的殡仪馆里,化作一盒细腻的骨灰。他生前身高一米七一,体重一百五十斤,脸长,身份证上的名字遵照蒙古族的习惯,没有姓氏,写为“长虎”。逝后,他在小小的骨灰盒里,重约三公斤。他将在大青山脚下,像等待呼吸一样,等到春天来临,河流解冻,大地复苏,城市重现生机,而后跟随儿女,乘坐飞机,重返呼伦贝尔草原。
他是这个城市的过客,生于一九五三年深秋,逝世于二〇二三年寒冬。就像几千年前,黄河途经呼和浩特,留下孕育了无数水鸟、游鱼和丰茂植物的青色的哈素海,他在这个城市定居的十年,也留下了生命的印记。他已化作一颗星辰,只要我们抬头仰望夜空,他就一直都在那里。
他的呼吸,将长存于我们心中。他也将被这个城市,永恒地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