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灯亮起的时候
“大江大湖大武汉”,人们常说武汉是“江城”,是“百湖之市”,是一座因水而兴、逐水而建的城市,而我要说,武汉其实也有众多的山,尤其武昌,还是一座“山城”。说到“山城”,人们会自然想到依山而建、爬坡上坎的“8D魔幻城市”重庆,武昌也能称“山城”吗?
武汉的山其实并不少。汉阳有龟山、梅子山、九真山,武昌更多,明以后,武昌古城内的景观便有“三台、八井、九湖、十三山”之说。十三山即黄鹄五山(黄鹄山、高观山、蔡东山、殷家山、棋盘山)、炮架山、崇府(福)山、凤凰山、胭脂山、一字山、朱石山、梅亭山、萧山。另有一说为“七山、二岭、三坡、一岬”。七山是黄鹄山、蔡东山、高观山、胭脂山、花园山、凤凰山、梅亭山;二岭是巡道岭、芝麻岭;三坡是黄土坡、鼓架坡、察院坡;一岬是螃蟹岬。不论哪种说法,武昌古城内五座平行的小山,蛇山、胭脂山、花园山、螃蟹岬和凤凰山一定是核心,它们不但有美丽的名字,更是武昌古城之根。
正如冯翔老师的民谣歌曲《夏秋谣》里唱的:“集家嘴的岸上,都是玩水的伢。蛇山的树高头,粘知丫。等到日落龟山后,满街在喊伢,伢额——回来吃饭呐。”武汉人是长江的孩子,武汉人同样也在山的怀抱中成长。如果说在大江大湖里中流击水练就了武汉人自由爽朗的性格,那么山的馈赠和赐予便带给武汉孩子无数大自然的美好与快乐。
童年时我常去火炬路上的外公外婆家,他们住在外公任职学校家属区的一排平房里,屋后就是一座小山。学校因为倚山而建,校内植物繁多,林木茂盛,枫杨、构树、梧桐、樟树、柳树,恣意自由,野蛮生长。最多的是枫杨树,遮天蔽日,一串串结实饱满的果实悬挂其上,随风摇曳,像一串串的绿色风铃;构树有圆润的红色的美丽果实,红彤彤的果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浆汁四溅。我常常寻思这果子能不能吃,但最终没有试过,但见到不少虫子在掉落的果子上贪婪地吸食,想来应该十分美味。有繁茂的树木就会有许多的昆虫,夏日,我们常搬一张竹床在门前的大树下,头上漫天蝉声如雨,我们就在树荫下乘凉、聊天、吃西瓜、做作业……偶然有瓢虫会掉到手臂上,抓起来会数一数它背上有几个黑点,是不是“七星”瓢虫;金龟子长相可爱,穿黑色白点铠甲的天牛有两根长长触角,像戏曲演员头上的翎子,威风凛凛,捉到它们后都会用一根长线将它绑住,放风筝一样看它们一通乱飞,却又逃不过人的手掌心。我也会和邻居小伙伴去山上“探险”,其实也就是沿着山上小路走一圈,感受林间穿梭的自在与快乐。
我小时候曾问过家中长辈后面的山叫什么山?答曰是凤凰山。这个很美的名字让我一度陷入遐想,这山上是否真的有过凤凰神鸟?多年以后,在翻看相关书籍掌故时才知,凤凰山得名始于三国时期:“吴主孙权黄龙元年(229年)四月,武昌有黄龙凤凰现。”凤凰山麓下是清代武昌贡院。有乾隆年编撰的《江夏县志·贡院图》上所绘,武昌贡院正位于武昌城北部凤凰山南麓。“宋初曾在此设县学,以后改为州学。明洪武年间设‘湖广贡院’,到永乐年间,贡院独立单建,自成一区。武昌是湖广行省治所,为文教繁盛之地。”清末,湖南另设乡试考场,武昌贡院仅为湖北考生考场。1920年,由清末张之洞开办的几所小学堂合并,利用贡院的校舍开办了武昌“模范女子小学”,这就是今天湖北省实验中学的前身。媒体曾报道,20世纪60年代武昌贡院明远楼还在当时这所校园内,后被拆除。我又特意问了家中长辈,她还记得那时候的明远楼有着琉璃瓦屋顶,巨大的圆柱,他们小时候称其为“奎光楼”。如今,几年前重建的“明远楼”已矗立在省实验中学的操场。“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凤凰本就是杰出人才的象征,而这里从古至今都是荆楚文脉的发祥地,现在是百年名校省实验中学,培养出的青年才俊,层出不穷,这凤凰山之名,还真是相得益彰。
还有附近的花园山,有一年三姨带我去爬花园山,这是他们小时候常来玩耍的地方。爬上花园山,山风浩荡,眼里是半个老武昌城。
花园山虽然不大,但我仍可以做一个“徒步家”,探寻山上众多的人文历史遗迹。山顶有一块万婴墓墓碑,触目惊心地记载着一段往事。山顶上还有罗马风格的嘉诺撒仁爱修女会礼拜堂,以及花园山天文台遗址留下的断壁颓垣。这让我想到了上海佘山上的大教堂和天文台。从历史照片上看,曾经的花园山天文台没有佘山天文台外观那么恢宏,但是小巧秀丽、浑圆的穹顶上有几分宗教色彩的彩色玻璃花窗,增添了梦幻与神秘的氛围。它是武汉最早的天文台之一,近一个世纪以前,在这里观看璀璨的星空,仰望无边的宇宙,是如何的宁静与浪漫。1938年前,它还每日汇总宜昌、沙市、老河口等地气象数据,与上海佘山天文台联合发布气象信息。只可惜如今上海佘山天文台完好并仍可使用,而花园山天文台则在1938年武汉沦陷时遭遇大劫,日军将天文台内的仪器洗劫一空并拆毁,天文台只剩下残垣断壁。
胭脂山和螃蟹岬之间,就是鼎鼎大名的昙华林了。如今的昙华林,游人如织,在路之尽头有一所古朴的小学——昙华林小学,我母亲曾在此读书。1945年,昙华林小学正式建校,校训是:“中国了不起,中国人了不起,我要做个了不起的中国人。”数十年过去了,学校还在这里办学,背着五颜六色书包的孩子们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进进出出,为这条古老的街巷增添了更多的生气,为这片网红景点带来了许多人间烟火。
有一年我和朋友来到昙华林当年名噪一时的网红店“大水的店”,我们坐在店里的二楼喝咖啡,突然有一只猫从我们的窗边施施然信步走过,这才发现窗外就是别人家的屋顶。这就是昙华林和别的历史文化街区的不同了,它建在山与山之间,推开窗有着别样的风景。那错落有致的古旧房屋、层层叠叠的红瓦屋顶,鲜花开满的小院,还有点缀其间的青葱树木,有参差多态的美,而“山居岁月”让时光都慢了下来、静了下来。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老舍,何以如此喜爱武昌,喜爱昙华林,喜爱他居住的云架桥。“到了云架桥,好似到了老家,地僻巷隐,绝少人声,一睡就是一夜!……街市清静,蛇山脊立城中,冬青抱翠,至称冷隽。黄鹤楼上,只卖清茶;中外的风流事统统在汉口,一江之隔,绝不相侵。”在他眼里,武昌像个静静的中国城市,“城里有山,山上有树”。昙华林就是这样,小山环抱,绿树葱茏,是自然景观与人居建筑的完美融合,有着古老中国的气质和韵味,真实、亲切、温馨,能让人找到古典的安逸与宁静。这里留下了老舍念念不忘的身影,也留下了郭沫若、阳翰笙、胡愈之、田汉、洪深、冼星海、钱基博等人的身影。历史的厚重、人物的风流、名流的故事,都在这里被久久诉说。
至于蛇山,今天的武汉人已自觉将蛇山和黄鹤楼让给外地汹涌而来的游客。至于武汉人观赏黄鹤楼,也不要在地铁司门口黄鹤楼站C口,衬着红墙黛瓦,着青绿朱红的汉服,拍“穿越古今”的艺术大片;也不要在长江大桥北侧,向街边伸手探头,拍与灯火辉煌的黄鹤楼合影的大头照;也不上司门口天桥,在天桥上近距离一览黄鹤楼的景色。
如果站在长江中坐游轮看灯光秀,武昌江滩的一丛高楼流光溢彩,而黄鹤楼,是其中绝对的C位,宝光四射、正大仙容,呈现的是开阔雄浑的唐诗气象。而游轮和轮渡,也早成了网红打卡点。武汉人也不与外地游客争美,热闹是他们的,是游客们的。
清代学者张潮用“看月亮”来比喻读书与人生的三重境界。第一种,“隙中窥月”,大多数的人,只能在窗子里面看月亮。第二种,“庭中望月”,到了庭院里面望月,感受天地之开阔,世界之广大,胸襟、气象更上一层楼。第三种,“台上玩月”,独立高台,俯仰天地万物,只见天地澄明、宇宙浩瀚。武汉人赏黄鹤楼,就是这第三种,也如同《红楼梦》里贾老太君赏月,是“赏月在山上最好”。无需那华丽的灯火绚烂夺目,要如贾母赏乐,隔水听琴音,但“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悠悠扬扬的乐声穿林度水,闲闲慢慢送来,趁着明月清风,天空地净,令人心旷神怡,万虑齐除。
一次同学聚会,晚上从昙华林某山顶网红店出来,这里看不到灯光秀,没有五色炫曜、光夺眼目,却只见远山淡影,近一点的花园山、凤凰山、胭脂山,远一点的蛇山,小山如沉睡的野兽,恬然安静。一抬头赫然看到树枝疏影横斜之间,远处蛇山上亮灯的黄鹤楼,指甲盖大小,却是晶莹玲珑,如同天边的琼楼玉宇,有点清冷疏离,隐约缥缈,涌上心头的是黄庭坚的诗:“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这一刻,黄鹤楼又成了一阕宋词。
夜晚,当黄鹤楼灯亮起的时候,武昌,就成了武昌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