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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文学》2025年第11期|第代着冬:那些星星像钻石一样明亮
来源:《安徽文学》2025年第11期 | 第代着冬  2025年11月21日08:33

据岳母说,岳父差点儿没能成为她的丈夫。岳父读高中时,曾与一个水手的女儿私定终身。水手一年四季跟着货船在河流上漂泊,没有时间管教女儿。水手的女儿便自作主张,准备与岳父白头偕老。可岳父的父亲不吃这一套,声称如果他们执迷不悟,就打断岳父的腿。不知岳父是见异思迁,还是担心腿,他高中毕业进入食品加工厂当技工不久,就与水手女儿分道扬镳。作为补偿,他父亲托人给他介绍了岳母,并断言以自己的经验,姑娘面相旺夫。

我见过岳母年轻时的照片,长得珠圆玉润,白皙的脸上有个小酒窝。用世俗的眼光看,她太胖了。岳父不这样看,他认为如果论斤两,自己反而占了大便宜。大概胖女人确实旺夫,结婚后,岳父工作顺风顺水,迅速从技工升级为技师,成为领导依重的研发人才。

“不是我吹牛,”岳父时常感慨地说,“如果不是我表现出色,项廉成当不上副厂长。”

“既然是你表现出色,为什么不是你当副厂长呢?”

“两回事,我是研发型人才,他是管理型人才。”

“你看,连你自己都承认他是管理型人才,说明人家是凭本事当的副厂长啊。”我妻子反驳说。她在社区医院当护士,像岳母一样精明能干,却继承了岳父的身材,瘦得像根竹竿。她一直在家里当反对派,有时反对岳父,有时反对岳母,谁占上风反对谁,弄得两个老人一辈子都没机会放开手脚执政,始终要提防有个反对派半路杀出来。妻子说,“依照你的说法,人家当副厂长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管的就是产品研发呀。”

听见岳父提高了嗓门,妻子不吭声了。她负责惹祸,不负责收摊子,收摊子的事情归我。我安慰几句,递过去一个台阶,岳父借梯下楼,常以一句“不信到我们厂里打听打听”作为结语。岳父说项廉成靠他当上了副厂长,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不完全是吹牛。项廉成是岳父的朋友,经常在我们家里出现。他一旦出现,就会客气地说,他能当好副厂长,有岳父不少汗马功劳。

岳父工作的食品加工厂是一家小型国有企业,号称食品加工,其实生产范围很窄,主要研发调味品,以生产辣椒酱、豆豉、豆腐乳为主。实话说,岳父的研发能力他真没吹牛,光辣椒酱他就研发了十八个品种。十八个品种我都吃过,味道不错,尤其是他们生产的“糍粑辣椒”,我几乎餐餐必备。

岳父事业有成,工作顺风顺水,证明当初他父亲眼光独到,替他寻到一个旺夫的妻子。但是,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虽然他父亲看清了岳母旺夫的面相,却没算准她的享年。岳父退休不久,岳母就丢下岳父驾鹤西去。岳父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天天在家捶胸顿足。

“这样不行,”我提心吊胆地对妻子说,“得想法让他从悲痛中走出来。”

“你想办法呀,谁让你是女婿。”

“我能想什么办法?”

“换位思考哇,假如是你,你需要什么呢?”

“当然是转移注意力呀。”

为了转移岳父的注意力,我和妻子想了很多办法。我们让他数钱。岳父喜欢钱。岳母在世时,为了藏几个私房钱,他绞尽脑汁,跟岳母斗智斗勇。他有一个老式红色保温杯,旋开保温杯的塑料壳,里面是内胆,内胆上一年四季都绑着他截留下来的钞票。他还有一个随身携带的旧手机,人们以为他恋旧,实际上,他在掏空的旧手机里放满了钞票。我们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从银行取了一万元现金,谎称数额不对,让他帮忙数一下。他数两遍就没兴趣了,开导我们说,不要太较真,多一张少一张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又带他出门郊游,让他学钓鱼,打麻将,甚至让他学炒股。他最多干半天,就掀摊子不干,我们问为什么?他说:“无聊。”

我们一时黔驴技穷,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看着岳父一蹶不振的样子,我以为他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妻子的倔劲上来了,她不相信一个别人当副厂长都要吹嘘是靠自己的人,怎么可能心如死灰?她在社区医院广开言路,集思广益,搜集到了若干个办法。其中有个身材跟岳母相仿的女医生出主意说,不妨动员岳父去跳坝坝舞。女医生一直靠跳坝坝舞减肥,在她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坝坝舞更勾人魂魄的了。

“岳父是个很清高的人,”我怀疑说,“怎么可能对坝坝舞感兴趣?”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他没兴趣?”妻子很强势地说,“就这样定了,让米医生带爸爸去跳坝坝舞。”

米医生就是社区医院那个身材长得像岳母的医生。她穿上白大褂,胖得像个雪球。如果按照岳父父亲的眼光,她相当旺夫。米医生很高兴除了医术,自己还能找到用武之地,她很乐意成为岳父的向导。没两天,从我们小区外的小广场上传来喜讯,岳父已经舒展开他那高傲的身躯,学会了“蹦擦擦”,同时又学会了“蹦蹦擦”。

令我和妻子没想到的是,仅仅用了两个月时间,岳父就抚平了丧妻之痛,从初为鳏夫的阴影里走出来,成为坝坝舞的常客。在米医生的引导下,岳父经过短暂的试探,佯装的腼腆,很快如鱼得水。我们后来才知道,岳父在经历了一番欲擒故纵之后,像个不知道人生险恶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先后与三个风韵犹存的阿姨建立起暧昧关系,坠入了情网。

我们不太清楚小广场上发生的事情,但我们很高兴看见岳父从寻死觅活中走出来,嘴里有了口哨声,眼里有了光。每天吃过晚饭,他会站在镜子前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戴上渔夫帽,穿上摄像背心,背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出门。旅行包里,放着他的水杯、汗巾、零食和纸巾之类的零碎物品。岳父身上洋溢出来的、连傻子也能看见的心满意足,让妻子放心地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忙着提高自己的注射能力。

妻子的注射能力很强,时常得到病人夸赞,说她扎针比三甲医院的护士还要好,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妻子为此发誓要让技术更加炉火纯青。她从社区医院带回一坨硅胶模型,一有空就像玩飞刀那样,将一根带有针管的注射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扎进去,再取出来,反复飞针,以比较手感和入针深度。扎了半个月,她感觉硅胶不能练习推射液体的速度,又盯上了案板上的猪肉。她总是抢在猪肉下锅前,往注射器里吸上清水,再缓缓注入猪肉。为了练习手艺,我家吃了两个月注水肉,弄得我见到猪肉就发怵。

“这个要支持,”岳父走出了丧妻之痛,生活里又是一派歌舞升平,花好月圆,他教育我说,“我们多吃点儿注水肉,病人就少受点儿罪。”

“我也想当个好人,”我请求妻子说,“但你能不能背着我往猪肉里注水?”

“我为什么要背着你往猪肉里注水?”

“你背着我,我不知道你对猪肉干了什么,眼不见,心不烦。”

这句话无意中点醒了妻子,她忽然对岳父莺歌燕舞的生活十分好奇,像个包打听上蹿下跳,很快从米医生那里打听到一条不好的消息。胖得像雪球的米医生告诉妻子,据她观察,岳父找到了新欢。他在跳坝坝舞的舞伴里先后结交了三个相好。先是一个圆脸阿姨,后来是一个尖脸阿姨,现在,他跟一个“地包天”阿姨打得十分火热。

这条消息令我和妻子目瞪口呆,大惊失色。想起几个月前,岳父还在家里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大有给岳母陪葬的架势。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他不仅在外面拈花惹草,寻欢作乐,居然还像个十分抢手的负心汉那样,三心二意,朝三暮四。

“这样也好,”我安慰妻子说,“我们不是担心爸爸悲痛过度吗?我们也要解放思想,如果有合适的阿姨,不妨让他找个老伴。”

“这是找老伴吗?这是在当西门庆。”妻子警告我说,“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这样?”

“我当然不会,我肯定独守空房,洁身自好。”

我以为妻子又要当反对派让岳父下不来台,没想到她居然挂着一脸职业笑容,跟三个传说中的阿姨成了朋友。我天真地以为,妻子是在帮岳父把关,准备替他挑一个合适的老伴。没想到,刚过去一个月时间,岳父就骂骂咧咧地闭门不出,他像个不倒翁似的坐在沙发上,发誓再也不去跳坝坝舞了。

“跳坝坝舞多好哇,”我动员说,“你看,又能锻炼身体,又能交朋友,为什么不去呢?”

“没意思,全是拜金女。”岳父说。

“我赞成,”妻子帮腔说,“跳舞也要看人品。”

“可你得找个地方锻炼身体呀。”

“我跟庞伯炎商量好了,陪他去生态园吊颈子。”

庞伯炎是我们家邻居,鳏居多年,每天把孙子送进学校后,就去生态园吊颈子。生态园是个小公园,社区在生态园里配了不少健身器材,附近的老年人都在里面健身。庞伯炎颈椎不好,他受理疗牵引启发,在网上买了条布带,把自己挂在健身器材上练习拉抻颈子。起初,他只是静悄悄地挂着,像个蚕蛹;过了几个月,他能左右摆动;一年后,他居然像荡秋千那样进行大幅度摇晃,如同杂技演员。

妻子听岳父说要跟庞伯炎去吊颈子,吓坏了。她毕竟是医院护士,知道颈椎不能乱吊,弄不好要出人命。她给岳父讲医学常识,人体机能,骨骼组织。岳父认为他女儿只是习惯了当反对派,对她的说辞不以为然。

“按照你的说法,你庞叔叔早就吊死了。”

“他没吊死是侥幸。”

“我就不能侥幸一次?”

“不能,你又没颈椎病,吊什么颈子?”

这个理由把岳父说服了,他答应只参观,不吊颈子。每当妻子看见岳父戴上渔夫帽,穿上摄像背心,背上小旅行包,跟着送孙子上学的庞伯炎走出小区大门,她就后悔不迭,认为自己不该把岳父从坝坝舞里给弄回来。

“怎么是你弄回来的,不是他自己不愿去的吗?”

“不是,是那些阿姨不跟他跳舞了。”

“为什么呢?”

“我在微信里给阿姨们虚构了爸爸有大笔财产,她们问他时,他当然不承认,阿姨们觉得爸爸比较虚伪,就不跟他跳舞了。”

“你整过头了。”

那段时间,我和妻子过得心惊肉跳,总担心岳父有一天把自己挂到了健身器材上。妻子曾试图让岳父重返坝坝舞场,她给阿姨们发信息说,是她一时虚荣心作祟,才编造了岳父有大笔财产,实际上她父亲说的是实话,除了一手做调味品的技师手艺,别的一无所有。所有阿姨对她的信息都保持沉默,只有“地包天”阿姨在沉寂了片刻之后,给她回了一个龇牙的表情,不知什么意思。

正当妻子无计可施时,岳父却主动从生态园回来了。他回来的原因是庞伯炎把自己给吊死了。据岳父说,他本来可以不把自己吊死的,但表演欲害了他。庞伯炎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赞叹声越来越大,他晃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直到把颈椎拉错位,活活把自己吊死在健身器材上。

“我明白了,健身也不能蛮干,”岳父心有余悸地说,“做什么都得讲科学。”

“你还是去跳坝坝舞吧,我给阿姨们说好了,她们愿意跟你一起玩。”

“不,好马不吃回头草。”

从那以后,岳父不大爱出门了,跟家里的电视机较上了劲儿。他一起床就打开电视,不厌其烦地寻找电视节目里的破绽和瑕疵。比如,电视剧穿帮了,纪录片违反了生活常识,美食节目炒制过程做假,某个词语使用不当,等等。岳父一旦发现节目里的漏洞,就越级上访。他越过县政府,直接打市长热线,状告电视节目不负责任。市长热线的接线员也没什么办法,因为他举报的电视台归属外省,不在本市受理范围,他们只好一次次请岳父原谅,请他继续监督。

跟电视台斗气也不是没好处,没多久,岳父被一档养生节目吸引了。开办养生节目的是个地方有线台,请来的专家鱼龙混杂,有的专家可能真的研究过养生,也有不少所谓专家是来浑水摸鱼的。岳父看了几期节目,居然学会了自我诊治。

有几天,他认为自己像竹竿一样瘦的身体超重了,他听从专家的建议,想用排汗减肥。岳父为了让自己多出汗,坚持洗热水澡,穿厚衣服。没多久,他感觉自己瘦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庆祝减肥成功,又变得忧心忡忡,怀疑前列腺坏了。他感觉尿频、尿急、尿不净,成天想屙尿。有个泌尿专家在电视上说,这是前列腺肥大、前列腺炎或者前列腺癌的征兆。

“你别疑神疑鬼的,”我安慰他说,“我看你前列腺好得很。”

“不行了,屙尿一颗一颗往下滴。”

“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的。”

“我年轻时一飙两米高。”

“可你现在年纪大了。”

岳父怀疑自己前列腺出问题时,妻子所在的社区医院正在推行家庭医生服务制度。她跟米医生一组,与不少居民签约,成了签约居民的家庭医生。她跟着米医生忙着建立居民健康档案,开展健康教育和培训,没注意岳父走火入魔,天天半夜起床服用生冬瓜汁,以治疗他的前列腺疾病。

用生冬瓜汁治病的偏方不知岳父是从哪里听来的,据他说,在不同时辰服用生冬瓜汁,能治疗不同疾病。晚上九点服用一杯生冬瓜汁,可治肝脏疾病;晚上十点服用一杯生冬瓜汁,可治胃及肠道消化不良;晚上十一点服用一杯生冬瓜汁,可治前列腺炎。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十一点钟,我家的果汁机就像上了闹钟似的定时响起,接着能听见岳父大口吞咽生冬瓜汁的声音。

“爸爸在吃什么?”

“他不知听谁瞎说喝生冬瓜汁可以治病,正在用那东西治他的前列腺。”

“他前列腺没问题。”

“你跟我说没用,你得让他相信他前列腺没问题。”

“这段时间不是很忙嘛。”

“忙什么呢,未必建个健康档案要忙到深更半夜?”

“也不是,”妻子伸了个懒腰,惬意地说,“有时也聊闲天,蛮有趣的。”

“比如呢?”

“我们社区有个居民被单位派到北渡镇驻村,他讲了很多驻村的事儿,挺有意思。”

“你不要管别人有没有意思了,你得想法把爸爸的注意力,从过度关心自己的身体上转移开。”

“可他不愿跳坝坝舞了。”

“再想想别的办法。”

开春不久,一缕回暖的季风从河口方向吹来,城市的落叶乔木上露出了翠绿的树梢。空中传来小鸟们的鸣叫,它们的叫声嘈杂而零碎,像一群酒后争吵的人。与屋外春意盎然的情形相比,岳父整日恹恹不快,像一个被疾病折磨已久的人。

妻子被岳父的情形搞得束手无策,她想了很多办法,时而严厉教训,时而温柔讨好。她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让我教岳父写诗。我曾做过诗人梦,想当一个业余诗人,被岳父否决了。他认为作为女婿,要先考虑生计,而不是忙着耍肚子里的花花肠子。

“算了,”我说,“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还能有什么办法?企业又不管他们了。”

“让社区管。”

“社区怎么管?”

“让社区领导代表组织来做他的思想工作,比我们说他管用。”

“你说到社区我想起来了,他档案还在原企业,没移交给社区。”

岳父退休前,他工作的食品加工厂改制,从小型国有企业变成了一家私人控股的股份制有限责任公司。他退休后,公司人力资源部曾打电话给妻子,让她去把岳父的档案转入社区,她觉得没用处,就没去办。现在,她忽然想起岳父的档案了。

两天后,城市下了一场春雨,刚发芽的树叶显得晶莹剔透,一些光芒像星星一样在枝头跳跃。妻子抽了个空,打着一把花伞,去了一趟岳父工作过的股份有限责任公司,把他的档案要回来,准备有空了再送到社区。妻子把档案丢在沙发上,特地给我们打招呼说,公司人力资源部的人告诉她,档案要直接送到社区,不能私拆档案,否则后果自负。

“一个退休老头,”我替岳父反驳说,“看一下能有什么后果?”

“他们说,档案里有过去的机密,不能偷看。”

“本人的事情自己还不知道吗,能有什么机密?”

“反正他们说了,自己不能看。”

妻子离开后,岳父丢下他的养生书籍,盯着他的档案,像见到老鼠的猫,眼里有了光。可能他从没见过自己的档案长什么样子,那个硬皮纸盒子令他十分好奇。岳父不断询问我,私自拆开档案到底需要负什么责任?我答不上来,但我认为还是不拆开为好。

很明显,岳父对档案里的内容很感兴趣,一有机会就把目光落到档案上,仿佛他眼光里有铁,被档案盒上的磁铁牢牢吸住了。当他好不容易把目光从沙发上挣脱出来,我能听见他吞咽口水的声音,就像一个馋嘴的小孩看见了诱人的零食那样。

“我就看一眼,”岳父对我说,“保证不做任何手脚。”

“你一打开,人家就知道你看过档案了。”

“你要知道我是技师出身,打开档案再原封不动地封回去并不难,只要你不说,就没人知道我看过自己的档案。”

岳父不关心他的前列腺了,也不吃生冬瓜汁了。他像退休前研究调味品配方那样,常常在他档案前一坐半天。妻子把档案放在客厅,他就呆坐在客厅。妻子把档案移进书房,他就端坐在书房。为了不露痕迹地打开密封的档案,岳父找了几个大号信封做试验。他将大号信封用不同材质密封起来,他用过米汤、胶水和糨糊。岳父等它们干透后,再尝试用不同的方式打开它们——水浸、火烤、蒸汽熏……经历无数次失败后,终于摸索出一个巧妙的方法——先用酒精打湿封口,再用吹风机轻轻吹拂,封口就很奇妙地自己裂开了。

成功研究出打开档案封口的办法,意外地让岳父有了一种成就感,他嘴里吹着悠扬的口哨,哼哼唧唧,像当初坠入情网一样,浑身散发出一股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朝气,似乎获得了返老还童的能力。在我的关注下,岳父有几分显摆地给档案封口涂上酒精,再用吹风机轻轻吹拂,档案打开了。

岳父放下吹风机,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一本档案。档案薄薄的,像一本装订散乱的杂志,也不知上面记载了些什么。岳父将目光轻柔地落在档案上,他眼睛的光芒里,有一缕很动人的柔情在纸上缱绻缠绵,就像一个老人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岳父没忘记自己的承诺,他轻手轻脚,准备看完后不露声色地将它们放回去。

“看看,”他自言自语地对我说,“他们记得真细呀!”

“上面写的什么?”

“啥都有,有我的年终总结,也有我受的表彰奖励。”岳父指着中间一页感叹说,“这是我研究糟辣椒成功后,厂里给我评了个先进工作者,他们也专门记了一笔。”

在岳父翻看档案时,一张没有装订的零散纸张从他手里滑落出来。整本档案是装订好的,像一本书籍。滑落的纸张大概是临时放进去的,没有跟整本档案装订在一起。岳父从地上捡起纸张,脸色一下子变了。

我把单页纸张拿过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发现那是一张没有落款、也没有抬头的说明。说明无头无尾,但能看出来,说明是根据某人口述打印的,像一页证词。纸上说,北渡镇一个叫姜福地的人反映,岳父在北渡镇收购辣椒时,有收受好处的行为。鉴于他即将退休,又查无实据,此事不作纪律处理,仅供内部掌握。

岳父把档案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再用胶水封好,贴回封条,坐回沙发上。他突然变得精力旺盛,咋也看不出原是一个病恹恹的人。他脸上的肌肉一会儿松弛,一会儿僵硬,看得出来,他心理活动十分剧烈。过了一会儿,他彻底放松了,满不在乎地坐回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像一只提起一条腿睡觉的鹳,进入了苦思冥想。过了一阵,他似乎想出了对策,睁开眼睛,在手机通讯录里翻找,很快找到了项廉成的电话。电话打通后,岳父为了掩盖其真实意图,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阵,一会儿嘘寒问暖,一会儿共同回忆,说到畅快处,两人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看得出来,岳父笑得十分勉强。我知道,他找项廉成的目的不是一起怀旧,而是想问是谁在他档案里搞了他一下。

岳父可能担心退休的副厂长追究他私拆档案之责,没敢说他私拆了档案,而是虚构了一个老同事。老同事告诉他,有人往他档案里塞了一纸说明。说明上说,北渡镇一个叫姜福地的人举报,岳父在北渡镇收购辣椒时,有收受好处的行为。组织结论认为,此事查无实据,虽然不处理,但供内部掌握,意思是岳父不可重用。

“你是知道的,”岳父激动地说,“我清清白白活了一辈子,肯定不能接受你们泼的一盆污水。”

“我向你保证,我没听说过这件事儿。”

“你听没听说过我不管,但你们要给我平反昭雪,还我清白。”

“我都退休了,怎么可能管你档案的事儿?”

“你不管,谁管?”

“姜福地呀,不是他举报的吗?让他管,你让他拿出真凭实据。”

岳父搁下电话就开始收拾行李。他有一个旅行包,是过去跟厂里的采购人员下乡收购农产品时用的。他作为技师,本来不用下乡收购原材料,但他是研发人员,一些对原材料的特殊需求采购人员不清楚,有时他要去现场指导。岳父去过两次北渡镇,也去过一些别的乡镇,但他不具体负责收购,跟收受好处搭不上界。

岳父不听劝阻,执意要去北渡镇找姜福地。我打电话让妻子回来,她倒是沉得住气,说眼下不得空,让岳父等她。岳父还真听话,收拾好东西就坐在客厅等她,像一个客人等主人回家。

“你私拆档案了?”妻子回到家,用目光将我和岳父扫了一遍说,“说了档案不能乱拆。”

“没有,”岳父信誓旦旦地说,“我绝对没拆档案。”

“你没拆档案,为啥忽然想起要去找姜福地?”

“我听项廉成说,北渡镇一个叫姜福地的人造谣,说我退休前到北渡镇收购辣椒时,有收受好处的行为,我要找他还我清白。”

“可我们两个都要上班,你怎么去?”

“我一个人就行,不需要人陪。”

妻子把放在书房的档案收走了,可能是要交给社区。岳父对那个有污点的档案毫不关心了,像嫌弃一个令人讨厌的前妻,看都不看一眼。我和妻子不能陪他去北渡镇,经过反复沟通,妻子同意他一个人去找姜福地,两人约法三章:一是再观察两天,以保证他前段时间病恹恹的身体确实没什么毛病;二是出门后,定时给我通电话,通报行程和事情进展;三是见到姜福地务必冷静,他有可能跟岳父一样,也是被人冤枉的。

为了能够出门,岳父对约法三章痛快答应下来。为了证明自己身体确实没毛病,他像个壮小伙子,天不亮就起床捣鼓。在阳台上做一套广播体操,又下楼快走十圈,接着回来做扩胸运动,深呼吸,吐气,纳气,然后做狮子吼。为了表现自己精力旺盛,他走路故意加快步伐,连上厕所也不例外。他告诉我,屙尿也屙得远了,前列腺极其光滑、充盈,不注意能把尿液飙到墙上。

在家里折腾了几天,岳父证明他身体确实很棒。他像好不容易获得驾照的老年人,从妻子那里获得了上路许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岳父戴上渔夫帽,穿上摄像背心,背着旅行包,出门了。初夏,阳光将城外的麦田照得黄灿灿的,天际边的山脊弧线像层层排列的五线谱,五线谱上,有音符般的小洋楼在阳光下泛起阵阵白光。

岳父离开家后,我的手机定时响起。他信守承诺,按时向我报告行程,以及事情进展。通过电话,我知道岳父顺利到达了北渡镇。其间,他曾在镇上碰见一个自称会看相的人,愿意免费给他算上一卦。岳父没有上当。

“对的,”我提醒他说,“出门在外,主要是防骗子。”

“我出门主要不是防骗子,是找人。”

“找到了吗?”

“快了。”

“怎么这么快?”

“这你就没经验了,”岳父在电话里说,“这事儿你得依靠警察,我说我是姜福地的表哥,来北渡镇找他。警察利用户籍,给我找到了六个姜福地。”

“谁是造谣的那一个呀?”

“现在还不知道,”岳父停了一会儿说,“我只知道有三个姜福地是学生,两个小学生,一个初中生,这三个肯定不是造谣的人。还有两个姜福地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估计关系也不大。最后一个姜福地是普兰村的,我要去普兰村看了才知道。”

岳父寻找姜福地的经历使我很好奇。起初,我好奇姜福地为什么造谣。随着岳父找人的进程,我对造谣不感兴趣了,对岳父找人的过程感兴趣。我不等他给我打电话,每天都主动打电话询问他找人的进展。

开始,岳父有一说一,回答内容简单、直接。自从到了普兰村后,他回答的内容就变得语焉不详了。一会儿说他找到普兰村的姜福地了,至于他是不是造谣的人,他又含糊其词,模棱两可。一会儿又说普兰村空气好,人淳朴,他让我给妻子说,他要在普兰村住一段时间。仿佛他去普兰村,不是找那个造谣的人,而是去养生。

妻子倒是对岳父的变化不以为意,哼哼哈哈,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晃两个月时间过去了,时间进入仲夏,城市的槐树上有了蝉鸣。那些蝉仿佛是为了给空气加热,它们在太阳升高后开始鸣叫,在它们的叫声里,空气渐渐变得炽热起来。

岳父还在普兰村没回来,妻子仍然忙忙碌碌,像个不孝子,对她父亲漠不关心。很长一段时间,我被一些疑问所困惑,一时又找不到答案。岳父和妻子的举止太反常了,他们肯定有一些秘密不为我所知。每当我问起妻子或在电话中问起岳父,他们都会闪烁其词地搪塞过去。

岳父那本档案露出了妻子的马脚。她曾经把档案袋从书房里拿走了,但奇怪的是,它又出现在书架上一堆废弃的杂志中间。档案袋仍然保持着当初被岳父密封的模样,看上去,它似乎从来未被打开过。

“爸爸的档案怎么还在这里?”

“这本是假的,真档案我早就交到社区了。”

“假的是什么意思?”

“这一份是我伪造的。”

“你伪造这个干什么?”

“你不是看到了吗?爸爸来了精神,循着线索找到了普兰村的姜福地。”

“你怎么知道普兰村有个姜福地?”

“你忘了我给你说过,我签约家庭医生时,遇到过一个被派到北渡镇的驻村干部?他就住在普兰村。聊闲天时他给我说,他们正在想办法救活普兰村的一个酱菜厂。酱菜厂滞销的原因是配方落后,质量不行。酱菜厂的技术员叫姜福地,你想想看,按照爸爸的性格,他找到姜福地会怎样?”

“那还用说,肯定会露一手哇!”

知道他们的谜底后,我对岳父的电话没那么上心了。他仍然按约法三章的要求,定时打来电话,东拉西扯地说上一阵,往往不得要领。他大概认为我还被蒙在鼓里。其实他不知道,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被我们蒙在鼓里。

过了小暑,天气变得潮湿、溽热,我休了两天公休假,带着岳父夏天的衣服去北渡镇普兰村看他。找到岳父时,他正跟那个叫姜福地的人在普兰村的酱菜厂里忙碌。岳父凭借他多年积累的技术,正在酱菜厂里大显身手,所到之处,人们都露出钦佩的目光。

岳父住在酱菜厂的办公楼里,办公楼下的地坝上,放满了装有调味品的巨大瓦缸。入夜,他在瓦缸间辟出一块空地,在空地上放了两张凉床,请我睡在凉床上看星星。这是我第一次躺在一个黑暗的空旷地上看星星。星星真亮啊!湛蓝的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像白芝麻撒满天空,它们如同阳光下的露珠闪烁着光芒,像钻石一样明亮。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忍不住对岳父说,“你看到的档案是假的。”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岳父躺在凉床上,看着头顶闪烁的星星,面露羞涩地告诉我,那个丧偶的“地包天”阿姨,就是传说中水手的女儿,他们一直有联系,岳父得意地说,“过两天,她就要来普兰村看我了。”

“我们以为你被蒙在鼓里,没想到,我们一直被你蒙在鼓里。”

“有时蒙在鼓里也不见得是坏事……”岳父把双手交叠起来垫在脑后,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看星星吧。”

星光落在岳父的脸上,泛起一片淡淡的银光。

【第代着冬,1963年生,重庆武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安徽文学》等刊物。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