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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11期 | 唐诺:曲突徙薪
来源:《山花》2025年第11期 | 唐诺  2025年11月21日08:58

唐诺,本名谢材俊,1958年生于台湾宜兰,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著有《文字的故事》《阅读的故事》《读者时代》《世间的名字》《尽头》《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求剑:年纪·阅读·书写》等。

有些根本性的现象,人类“迟早”会发现,这么说毫无贬低个人的意思,个人的聪慧或认真决定着迟或早,而迟或早很重要,太多时候人争的就只是迟一些或早一些,时间隐而不宣往往仿佛透明,但几乎永远是关键,是最重要的东西。

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像是死生大事,除了秦始皇那寥寥几个太怕死或说舍不得一死的人之外,人拼尽所能,包括不惜败德背叛出卖谋杀,知道自己能争的也就是迟早那几年。

曲突徙薪,把烟囱弄弯好让火花不直接喷洒,把堆积的柴薪移开,尽管使用时费力些不方便些,这样的忠告没被接纳,因此,忠告最终很不幸成了预言,预知死亡记事。

这一察知,古时中国把它放在一个寻常人家,甚至不记名姓,灾难也就只烧掉了间屋子,教训太小,遂不真的受重视,人得敏锐地把这家常故事当隐喻,才有可能确切地知道其危险,以及其无奈。

在西方,这个忠告者有个极响亮的名字,叫卡珊德拉。

故事发生于特洛伊战争的早古希腊,口语传说总是参差的。大致上,卡珊德拉是特洛伊的公主,因为太阳神阿波罗求欢未遂,很没风度地创造了一个无解困境来报复她──阿波罗赐给她准确预知未来的能力,却又让她的预言无人肯信。也就是说,直接下结论了。曲突徙薪故事里没被接纳的忠告,应该是留有余地的,某种模糊的普遍性;然而,“也许有人会明智地听懂”这一可能,在卡珊德拉这里直接被堵死了。是要积存多少悲剧在心,人才能下这么近乎绝望的谶语?可是,人类历史不是才刚开始吗?

卡珊德拉预言了特洛伊的陷落,更明明白白指出大木马中藏着希腊军士,但她就只是早几天知道的人而已。

卡珊德拉给我们一个沉重的警告,惟平实的曲突徙薪故事则保留了较细腻的思索余地,不像卡珊德拉那样,我们容易被如此雷霆万钧的悲伤甚至愤怒给抓住。像是这个,其实不少人陆续发现这一点──正如帮忙救灾的人指出来的,真正有价值的、你该感激的是那个要你曲突徙薪的人,要是你明智地听从,根本就不会发生火灾,你也就不需要我们这些打火的,只降低你损失的人;但问题也正是在这里,没火灾,日子流水般平顺地过下去,人压根不察觉刀锋堪堪掠过头顶地躲过一场灾难,主人要说有何感激之心,也只会是一瞬的、没实质内容的,这是人性。事实真相是,忠告的价值和灾难大小成正比。不绑定个灾难,预言或说忠告,只能是轻飘飘的,轻如鸿毛(轻如根鸟毛的典雅说法),趋近于零,也几乎不会留存在我们记忆里;或这样看,预言或忠告愈成功,我们反倒愈没机会感觉到它的价值。也因此,忠告者自己屡屡会心生这句不易讲清楚的话:“但愿我说的是错的。”灾难没发生,所以我错了。

证诸人类斑斑历史,我们偶尔会褒扬某个发出警言、拼了命阻止战争的人,但总是泛泛地以某种致力和平的名目,基本上和我们褒奖好人好事没差太多,而我们真心感谢那些打火救灾,哦不对,是那些稍后帮我们打赢一场战争、一场战役的人,以及没打赢但仍值得一谢的人。人们感动、掉眼泪、心向往之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并把世间的荣华富贵堆他面前。这天平两端是严重倾斜的,倾斜度接近90度垂直。事实上,人们的感激还称其直上天际直指不朽,不信可以一个一个察看古今中外那些死后成神者,因为作战杀人的一大堆,但说出一个就好,有谁是因为阻止某场战争封神的?

直接把忠告说成预言,真正的问题是,如此我们除了选择信与不信,再无法参与什么了──卡珊德拉,她究竟是如何知道未来必将发生的事?因为阿波罗单独地给了她这个能力,她直接就知道了,没为什么,也不用交待任何一丝线索,逸出我们所有的生命经验之外;曲突徙薪故事不一样,这都是极可靠的生活须知,烟囱不可以这样,柴薪堆放于这里太危险了,尽管不见得百分百必然出事,但人当下的作为和某个特定的未来有清清楚楚的链接,我们也都学得会,不必阿波罗介入,不必诉诸哪一种神祕公式。

所以,这样的未来毫不神秘,甚至,笼统地称之为未来并不恰当,有过多装神弄鬼的余地。我自己喜欢说是“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你可以直接把它看成是现在的一部分。

只因为,一个“完整的事实”绵亘着岁月星辰,当下并未完成,当下绝大部分的事都仍在继续之中,你不得不纳入它因果相系的那些未来可能,才堪堪得到一个较完整的事实──我自己的日常经验确实如此,我对所谓的“未来”毫不关心,其实也不晓得该如何关心。但我倒常常一件一件地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只为着更好的、更周全的理解当下。像是,我会想知道三年五年后东南亚国家尤其越南、印尼的经济状态,他们这些年如走对路,势头强劲地成长会持续吧?“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这甚至是个有益的“位置”,你提前站到那里回望现在,很有帮助的,毕竟,回望总是比预想要清晰,要线条分明,而且不心存侥幸。

凭空想未来,依稀仿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年轻时日的某个白日梦,不为什么,也无法用来干什么。这里,我无来由地想起印象深刻的商禽的这首诗——商禽绝对是台湾现代诗曾经辉煌时日最被低估的诗人:

那个年轻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长的逐年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狱长说:“长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仁慈的年轻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往动物园中,到长颈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

——商禽《长颈鹿》

孔子讲知,分为三等,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然后便是骂人的话了,“因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如果我们把此一思维凝缩在人对灾厄的察知及其作为,并置放回实然的人类经验之流里,那大概是这样──人,对临近的危险必定有着生物性的感知能力,但这有限,也不宜太夸张太自大,毕竟,灾厄根本只是远于、外于却又快于人感官所及,生物性的感知通常只(够)供我们逃命,而不是用来反省、修正、防止。因此,人类对灾厄的掌握,我以为,仍始自于经验,惨痛的经验,刻骨铭心千万别再来的一个一个经验,亦即“困而知之”。这成为有益的记忆,人进一步把它整理出来,弄清楚关键何在,弄清楚哪件事,哪些事绝不可做云云,这样,便不只用于自身了,还可以拿来教导、教训那些未遭此祸的人,还可以子子孙孙永宝用,也就是人进一步可以抢在灾难之先了。人可以“学而知之”,人类历史由此慢慢转入一个新阶段,可以远较聪慧远较有利的阶段。

孔子,活在人类几百万年存在历史中的距今三千多年前,当然已是我们所说的新阶段了,所以他的顺序是正确的、应然的,这是后来者的优势,既站在巨人的肩上看世界,也站在历史风暴的废墟堆上看世界。但其实这个顺序排列也揭示了另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类历史的转换从不会干净,更多时候比较像化石层,新的来,旧的不去,动荡春秋,天灾人祸,人重复犯的错误还嫌不够多吗?所以孔子这也是必要的提醒,带点无奈,你若不懂得通过他者的受难学习,那就只能让痛苦临身来打醒你了。

困而知之,不仅仅因为人不肯学、人不聪明而已,也是因为永远有新的、没见过的、想都想不到的灾难发生──这里,定向轨迹是天灾和人祸的持续交换。人的力量增强,能够更有效掌握、抵挡、甚至控制自然的伤害,但这也意味着人闯祸的幅度和强度不断增加,一消一长,伤害究竟是多了还是少了?《礼记·檀弓下》记叙孔子和弟子一行路经泰山之侧,听到一名妇人口述的悲伤故事,她的公公、丈夫、儿子三代人先后丧生虎口,问她何以不离开,她说因为至少这里“无苛政”。这就是所谓的“苛政猛于虎”,人为的灾难已越过了自然界狂暴吃人的老虎,这仿佛是历史定谳的一天,孔子要学生深深记住这个。

春秋妇人的悲伤故事,我才刚刚看过21世纪版本,那是在山田洋次《男人真命苦》即《寅次郎的故事》最后一作《欢迎回家,寅次郎》里(好看极了,是我近几年看过最好的电影),后藤久美子饰演的及川泉一直从事反战和救援的工作,这是电影中她放映的记录影片,但没理由不是真的──一位巴尔干半岛的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亚(即波黑)老妇人难民,她告诉我们,她送走家族中的四代男性加入战争,她的父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丈夫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儿子和孙子又得去打波黑内战。

老虎和战事还是大有不同吧。老虎咬人是瞬间噩耗,而战争是持续的,连绵的,是人醒不来的梦魇般的生命处境。所以,这不是四次离别,不是四天,而是她的人生──仅此一回却又何其荒谬的人生。

天道幽微,天意难测,尽管人反复如此浩叹,但这只是个人穷尽大自然不成的忘情感慨罢了,就像纳博科夫感慨“我们离事实永远不够近”那样。穷尽一切的确不可能,但终究,大自然不思考不预谋而且不掩饰,其因果联系总是干净的,如1+1=2,谁来都是这答案,全然科学,知之为知之。自然灾变,在真正到来之前,总有相当时间的迹象显现如示警,我们所说的风雨不时天地骤变,通常只因为它发生在我们不熟悉的、甚或难以进入的特殊所在,像是沙漠、海洋、大山,尤其板块移动撞击的高热地底(所以地震的准确预知仍困难)。多少世纪以来,海洋一直是代表场域甚或象征,最无情最不可测最九死一生,如深植一代代人记忆的《奥德赛》返乡故事、《一千零一夜》水手辛巴达航海故事。日本的井上靖,我以为他最好的一部小说《天平之甍》,写的是唐代大明寺律学高僧鉴真和尚渡海传法的故事。鉴真实际航海三次,前后用去十一年,第二次还被暴风洋流带往海南岛,直到天宝十二年才成功登上日本。惟彼时鉴真双目全盲(井上说是长年海风浸蚀之故),他全凭脑中对大明寺的记忆指挥工匠建造唐昭提寺,这是我每回去京都奈良必到的寺庙,一座装载着往昔时光和一堆好东西,举凡人的信念、心志、情感、灵智云云,以及唐代精巧工匠技艺如古之遗爱的寺庙。

或北欧神话,或《白鲸记》,或康拉德小说,我们仍浸泡在这样描述的荒波大洋里,但真实世界,我们其实已多久没发生大型海难了?别说奥德赛的小小爱琴海、鉴真从扬州到奈良的短短航程,如今那不是只像在浴缸、在池塘里航行吗?我的游姓老友跑了半辈子货柜轮上岸,指天立誓绝不重返海洋,他是怕死了没错,但怕的不是狂风巨浪突然袭来,而是无聊,无聊得要死。

于天灾,人的预知能力一直在增加,也不断深入,逐步深入到那些离人基本感官和生活常识更远、因果联系更幽微、因果两端完成时间更久的种种。像是我们说蝴蝶效应,一只蝴蝶扇了下它纤弱美丽的翅膀;像是我们警觉蜜蜂的存活与否也许如此致命,蜜蜂消失,谁来为植物传粉?这有可能是打断生物链的一场浩劫,像是,一块无主的、荒在那里的沼泽地可能不只是滋生蚊蝇和野草腐殖土而已;像是人造林基本上是好事,但这和一片热带雨林乃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东西,起码很长很长时间是如此。还有,像是气温的细微变化,平均温度高个摄氏半度一度,我们身体或不以为意也难以辨别,但我们赖以存活的生态整体可是大乱,骨牌般的冲击不是吗?并不只淹掉与我们无关的南太平洋几座礁岛、哪国沿海几处低地而已。“温室效应”,人类至少上世纪就注意到了并开始忠告,这几乎等于我个人全部人生的往后半世纪时间,灾变迹象愈来愈真实愈遍在,如脚步声走近,卡珊德拉们的警言也愈说愈重,我们听了吗?

从天灾切换成人祸,以及,人开始介入天灾,至少有这两件事很麻烦;一是,人祸可能突如其来,没预兆,没线索,没前导的因;另一是,人祸总是被掩饰,不断有人负责灭迹,好防止我们察觉,并进一步防止我们说出以免说服他人。

昆德拉说得对,这种始终不被接听、基本上是被有意忽视的正确忠告,一讲再讲,讲到说话者都要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乃至于人格了,时间拉得够久,说者终究会选择沉默下来,这是卡珊德拉预言的另一变奏。这里,我们放松些、心思辽远些,来回想著名的1996年珠穆朗玛峰事故。

这场大山难,Mountain Madness的登山队几乎团灭,直接致死的原因当然是攻顶回程时遭逢的暴风雪,但其实,此暴风雪并非突如其来,这是珠穆朗玛峰每天的“规律”,几乎是恒定的,谁都必须知道所谓的“两点钟规则”,一定得在下午两点钟前完成登顶回头,否则无论如何都得放弃,此为天条。

所以,真正害死人的不是天灾,而是人,人奇奇怪怪的心思和作为。这些登山者“偷时间”,攻顶时间迟迟仍选择硬上,回程时又至少两个登山队挤一起形成塞车,也实在荒唐。1996年5月11日下午在珠穆朗玛峰顶处居然交通阻塞(但这其实已成常态),登山者一路倒下,距营地最近的才几十米,咫尺天涯。

“偷时间”,之前之后我们不断在各式灾难中发现它,以各种形貌各种技术,状似愚蠢,但从人性来说却又“合理”──站上整个地球最高的一点,这样一个愚蠢却又华丽的生之大梦,绝不是件很容易完成的事,耗时耗钱,得长期艰苦锻练并保持绝佳体能状态;得累积足够6000、7000、8000米大山登顶经验(必然多次和死亡擦身而过了,遂也容易轻视死亡);还得花一大笔钱,这是很昂贵的追梦行程,一路上都是钱,包括装备,包括领队向导云云。所以说,人一生可能机会就此一次,都走到这里了,此刻,珠穆朗玛峰顶就在眼前,这是圣母,是吉卜林所言湿婆神大笑声音中最欢快的那一声(“喜马拉雅山是湿婆神的大笑声音”),就只差15分钟、20分钟,你动心吗?

暴风雪“依约”到来,如人的预知,所以这样算是天灾吗?

人祸,以及所有转为人祸的天灾,如今有一个更恒定的要素,那就是商业利益,人的思维和作为几乎都由经济说最后一句话。

登顶珠穆朗玛峰,如今彻彻底底是商业活动。Mountain Madness是一家专业登山公司,老板兼领队史考特·费雪绝对是经验丰富的登山客(此后,他失温死于希拉里台阶),该知道的都知道,事实上,才一年前他曾带队断然放弃攻顶,全员到齐地把大家安全带回家,但曲突徙薪,没有灾难来显现价值,他得到的不怎么是感激,而是巨大的商业声誉压力,收了这么高的费用怎么可以不帮大家圆梦呢?如此明智的行为再来个一次两次,可想而知,Mountain Madness大概得收摊了不是吗?

某些场域的灾难(山难、空难云云)好像很容易发生,但事后调查检讨,却常又像是鬼使神差,必须所有的偶然和愚行全部到齐,且恰恰好就在每个关键处发生,一人路上好像都有绝大机会避开它。

人祸永远比天灾滑溜,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不来自人的聪明狡猾,而是人的愚蠢,愚蠢难以预知,没底线的愚蠢更如羚羊挂角(一个没道理、人一厢情愿但美丽的成语),更难测──借用博尔赫斯的话语,“这个毫不出奇的看法,是我积一生的经验才说得出来的”。所以我这并非骂人,这仅仅是叙述一个悲伤的事实而已。

多年来,我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的不得不预想,有错,有不周全,通常是因为我高估了人,努力不高估但终究还是高估了,“水平有待降低”。

我作为一个推理小说编辑和读者多年。莫式古典推理,总是把凶手写得够聪明,好垫高击败他的神探,使其更加英明神武,如非洲草原羚羊和猎豹的演化追逐。但这样的安排极可能也是必要的,否则如何顺利展开推理呢?大侦探波洛、大侦探布朗神父要怎么抓一个笨凶手,尤其一个极愚蠢却又精明无比的凶手(这两种特质意外地不相排斥,事实上,这样的人满街都是,比什么样的人都多)?我的意思是,人做出某事,可以毫无理由毫无动机毫无逻辑,甚至最不可思议的,于他自己毫无利益还立即而明白地有害,连最硬最可靠的生物体能都背反。是以,无法建立因果,无线索可追,无法推理,乃至于,“追着钱的足迹”“看对谁最有利”这一破案至高铁律都废了。他做此事,名可名非常名,只因为他非常非常笨。

对这种愚蠢我们仍可、也只能继续保持耐心。这里,我们真正要说的是另一种(状似)愚蠢,耐心于它完全无用。曼瑟尔·奥尔森老早就告诉了我们(1965年),一甲子前了,如果我们更用功更用心点,肯学而知之的话,那是一部很被低估的书。奥尔森说,关键不是因为人非常笨,相反地,是因为人非常非常理性。

书名是《集体行动的逻辑》,用最最简化的话来说是,奥尔森冷血地分辨出来,人的集体利益不等于个体利益;以及,人的长期利益不等于短期利益。实际上,应该讲这两端在现实世界里总是冲突的、背反的,此事更为恒定。

有个最简单的模式──一次出租车司机争取涨价的抗争示威,当然事关集体利益,然而,就个别司机而言,最有利(而且很容易发现)的做法却是,你一个人车照跑钱照赚,抗争成功,你一样跟着涨钱,不劳而获。这就是奥尔森所说的“搭便车”,极度理性,理性到六亲不认,不容信念价值,但这确实是现实世界的走向。

《集体行动的逻辑》,很明显还联系着经济学这个最令人沮丧的通则,即所谓的“公共价值消散理论”。

怎么克服呢?奥尔森的解法是,还是必须强制。基本方式是,不参与工会抗争者,得排除于成果的分享云云。是的,仍硬生生回到权力,非常无趣,美学没了,境界消失了,连同寄情其上的所有想象和希望,人仿佛回头屈从于他们想打破、想改造的老世界──这种答复,雪上加霜,60年代那些花一样的年轻人一样难以吞下。

况且,这适用的范畴不大,大致只能行于拥有压制性权力的封闭小团体里,诸如工会、私人企业,难以上达社会、国家的普遍层面,法律难以针对性地排除人,技术上、道德上皆困难重重。而不适用于社会、国家的答案算什么答案呢?

来看如今这事。人口问题,所谓的“生不如死”,意即出生率低于死亡率,形成的人口老龄化现象,以及人口锐减现象。一些富裕国家包括东亚的日韩为些忧心忡忡,甚至提前描述为某种末日,仿佛倒数计时按钮已按下(日本已在计算他们8000万人口、2500万人口到来的确切时日及其可怖光景)──可是,地球总人口不是应该控制吗?我们这代人会非常错愕,我们是看着这波人口如脱缰野马失控的人,我才出生不久的1960年总人口数不到30亿,但到我65岁的2022年已突破80亿,这才是末日之路,马尔萨斯幽灵以各种形貌重返人间,不只是土地、粮食问题而已。地球的负荷极限是硬道理,人只可能有限度地延迟它,不可能取消它,跟个体的死亡一样,但原来,事情比想象的还难、还滑溜。

真实的总体景况是,地球人口仍在增加,在非洲、在南亚、在印度半岛、在中南美等地。总体人口和部分国家人口的消长,宛如两列轰轰然对开的火车,各奔前程。

所以,Mr.奥尔森,谁来强制国家,克服此一集体行动的理性困局?

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的背反可能让人更加无奈。时间永远最麻烦,时间拉得够长,好像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滋生得出来,人能想、能做的也愈多。这里,我们就只讲这一点──因果的延迟有一个临界时间点,过此,犯错者和受惩罚者不再是同一个人,犯错者有充分的时间逃逸,或不被记得,或无从回溯。

环保问题可能最是如此。古典经济学有个当时怎么听怎么对、今天怎么听怎么罪大恶极的说法:“阳光空气水”,最有价值却完全没价格的三样东西,人取用不竭,而且它们仨会自我洁净不是吗?但一两个世纪过去,我们知道了,哪有这样的东西,灾难只是来得迟而已,而且来得愈慢的,如能量堆积,通常愈可怕。

我们究竟知道了什么?我们知道灾难的真相和其来龙去脉,但我们也知道灾难的迟滞和种种躲闪缝隙,我们两边都知道。1980年代,我几位老友任职台湾地区生产力中心,亲历其境,彼时高雄几个大工业区爆出水和土地污染问题,这也正是台湾地区工业转型的关键时刻。但让这几位热血正义的年轻人看不下去的是(跟我详述时都气得掉泪了),并没太多人真心面对问题,包括受害一方(当然有一堆环保流氓混入带风向)。我最记得这句话,“改善水质改善工地这要搞到几年?钱拿出来大家分一分就好了。”厂商可以离开,重新找块土地;“受害”人家也可以搬走,价格合适,一切好谈,“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祸延子孙,这当然祸延子孙,但我的子孙我自己携带,他们一个不少都跟我一起离开了。

任期制,民主政治一个伟大的历史成果,拆解开巨大的、绝对的统治权力,把它关入有限时间的笼子里,四年、五年,别让它有机会长成怪物。然而,谁都想不到这居然会是个巨大祸根,把民主政治弄得声名狼藉,而且几近无解。

简单说,任期制截断了人长时间的必要思索和关怀,时间稍久的事都先被搁置、被牺牲,得先过这一关再说,这确实理性。但问题是我们什么时候不选举?尤其总统制的国家如美国(所以托克维尔真是厉害,他谈美国民主选举时说,这不是打算四年就来场革命吗?)。如今,一场事关统治权力、且倾向赢家全拿的大型选举,绝对不像昔日只折腾个两星期、一个月而已,像美国,选完总统,几乎无接缝的就是中期选举,然后,又几乎无接缝地进行下一次总统大选,是的,永远都在选举,永远都有眼前这得先过再说的一关。由此,时间被断成碎片,甚至只剩当下,永恒的当下。只剩当下的思索和反应(思索一词这里明显不恰当),人不会比其他物种好多少、高明多少,也无法建造、保有一个独特的、宜于人居的人类文明世界。

所以,当我们说比方美国白宫现在得面对中期或总统大选,这意思是我们有某种无奈的“宽容”,好像他们接下来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有基本理由了;更进一步,当我们提到某个国家选举,我们真正预见的、想讲的是,马上又有一些不对劲的、倒行逆施的事又要发生了──当某个奇怪的事人们已不觉其怪,它就不再是偶发的危机了,它已驻留下来,沉入成为某种结构性的东西,成为基本处境,人看它如日升日落天雨天晴,也就是,人不必也不会再多想它了。

强制的、也就是试图以某种立即有效的作为,如奥尔森讲的那样,来克服人个体的、短期利害着眼的强大理性,看来不会是个周全的答案。终究,尽管也难以周全难以放心,人的素质、人的质量改善仍属必要,人的思维作为太稠密太复杂,像某种难以瞄准锁定的目标,无法只靠笨重的立法来处理。但当然,道德、信念、价估云云,这是另一个难题,包括人不相信了之后如何再相信回来。人心如镜,裂开了就很难停住,好像会一直裂到底。

最终,我想的仍是和平和战争“以祸”中最持久也最大的一个,若学而知之,老早该消失于遥遥人类历史的东西。

事情启始于我偶然开始回想,寻找所谓反战的、希望人类和平不夭折于此一愚行的歌曲。我晓得,尽管和平是人间正道,整个加总起来利益最大,且几乎契合我们所有的价值信念(诸神冲突,这样东西并不多),但我印象里知道并不多,只是,居然不多到这种地步──大体上,仍是那首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花落何方》);然后是保罗·西蒙的奇妙歌曲Scarborough Fair(《斯卡布罗集市》);约翰·列侬的Imagine《想象》算不算呢?他的关怀太大并没聚焦战争;至于Lili Marleen(《莉莉玛莲》)应该是“改变用途”,这首(故意)冶艳、有着所谓靡靡之音感觉的歌,讲的只是服役的男子和他的情人莉莉·玛莲,两人想在那一街灯下多相聚一会儿而不可得,所以这是德国版的“四面楚歌”,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该算惊异还是证实呢?战争是罪行,但歌颂战事的歌源源不绝,说万首之多是保守的估算,又仍在生产中。法国国歌《马赛曲》说的是“用敌人的脏血浇灌我们的土地”,美国的《星条旗之歌》也同样,都斗志昂扬不死不休。国歌中最特殊如望向另一端的是日本的《君之代》,歌词取自《古今和歌集》,文字炼金师朱天文曾只用11个字翻译完毕:“千世代,万世代,石上生青苔。”干干净净,词和曲皆柔美,几乎是悲伤的。那些唱这样的国歌却发动战争的人,罪加一等,愚蠢加一等。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民谣的吟咏调子,只柔和地追问,花儿都哪里去了?少女摘走了;少女哪里去了?嫁给丈夫了;丈夫哪里去了?他们当兵了;士兵哪里去了?都去了坟墓了;坟墓哪里去了?就在花开的那地方──如此周而复始如隐喻,用最温柔的话说一个醒不了的梦魇。而每段收尾则重复同一句,但已经不是疑问而是结论了:When will they ever bearn?他们到什么时候才学得会?

但这一次让我真正动容的是Scarborough fair,斯卡布罗集市。只是有点可惜,年轻的保罗·西蒙处理得实在太沉静了,以至于太多人(尤其日后)没真正听出来这是反战,仍只当它是首美丽的古老情歌──“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如置身楚辞那样香草香气的光影明灭世界。这原是英国斯卡布罗当地的传统歌谣,有各种参差长短的版本,其内容我们也熟悉,是古老民间故事那种不讲理的爱情试炼,你给自己情人几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缝制一件不能用针线的亚麻衬衣,找到一亩在沙滩和海水之间的土地云云,完成它,才证明你是真的,你心坚若金石。1965年西蒙听到了它,采集了它以为己用,当时他才24岁,好厉害的24岁年轻人。

侯孝贤曾这么讲自己拍电影,说真正重要的事在后面、在旁边、在底下发生并持续进行,如我们人生的经常模样。西蒙真正想的、写的在后面、在旁边、在底下,这是另一首歌,The Side of a Hill(《山坡上》),或称之为Canticle(《圣歌》),一前一后一显一隐,以对位的形式叠起来。我非常非常喜欢西蒙写的歌词,也许该如日本汉字那样直接称之为诗,没把握译好它只能这样──

On the side of a hill,in the deep forest green.

Tracing a sparrow on snow-crested ground.

Blankets and bedclothes the child of the mountain.

Sleeps unware of the clarion call.

On the side of a hill,a sprinkling of leaves.

Washes the grave with silvery tears.

A soldier clean and polishes a gun.

War bellows,blazing in scartet battalions.

Generals order their soldiers to kill.

And to figut for a cause they’ve long ago forgotten.

翻转过来,如果这才是真正发生的事,如果是战事和死亡,摆在前面的这首甜蜜情歌当场完全变了,它成为梦境,成为人心最后驻留的那件事,成为遗言,也成为一个非常温柔的告别。

保罗·西蒙,彼时同为60年代少年,一样对眼前世界满腹意见,童话也没少说,但我们听他的歌,这首Scarborough Fair,或The Boxer(《拳击手》)、Sound of Silence(《寂静之声》)云云,不嘶吼,不面目狰狞,只平静但坚决地说出来。“西蒙与加芬克尔”,公认的人类有过的最柔美透明的和声,也就是说,西蒙从不牺牲歌,不因为抓紧意义就可以粗糙,歌就能乱写乱唱——这是最经常犯的错,不只歌,文学、戏剧皆然,以至于,歌本身无法单独成立,也无法兼有音乐那种文字做不到的直抵人心的力量。时移事往,当下的意义会消退,歌也就只能一起消灭无迹。只有歌自身成立才能抵抗此一必然流逝,且成为信物,保护着已退场但不该消亡的意义,保有着记忆,让日后有着相似心事的听歌者有机会寻迹找回去。就像这首Scarborough Fair,任何时候人都可以直接听它,也必定有一部分人像我这样,听出来、或记起来这原是用心高贵的一首和平之歌。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若我没记错,这首辗转以各国语言传唱的歌(哪个地方没杀戮没战争呢?),源于乌克兰。我书写的此刻,俄乌战争仍在打,花儿都哪里去了?而且要他们继续打的力量依然远大过阻止的力量。

如同另一个巧合或说历史嘲讽──福尔摩斯首部曲,1887年的《血字研究》,福尔摩斯第一次见到华生医生,华生是军医,在战场受了伤回英国。“你从阿富汗来?”这是福尔摩斯的第一句话,永留推理青史。有趣的是,2011年重拍但改为《新世纪福尔摩斯》,把整个故事搬到21世纪的当下,但福尔摩斯见到华生仍可讲同一句话,一字不易:“你从阿富汗来?”阿富汗也一样在战火中。

烦死了,不是吗?

我近日所读最有感觉的书,其中一部是《和平的代价:金钱、民主与约翰·凯恩斯的人生》,写的是大经济学者、经济学世界GOAT(史上最佳)的凯恩斯。书从20世纪初的一战前讲起,当时有过一段好日子,人以为会一直这样。当时,人实际地、实物地感受到整个世界整合起来、畅行无阻的丰饶,像是,人们穿埃及棉花或纽西兰的羊毛,喝印度来的下午茶,佩戴南非钻石和象牙首饰云云。凯因斯日后回想:“在这个经济的黄金国与乌托邦,人们以低价和最少麻烦所能享有的方便、舒适和愉悦,远胜于其他时代最富有强大的君王。”但更坦白的是彼时的畅销书《大幻觉》,这本书指出来,国与国如此相互依赖,已经使战争成为经济上的不理性行为,没有一个国家可以从军事征服上获利,就算战胜也会蒙受金融损失。所以,愈来愈多的人坚信战争也成过去式了,战争“愈来愈难,也愈来愈不可能发生”。

但话还热着,跟着的就是人类世界的第一场大战。

作者扎卡利·卡特想的一定跟我们一样,他笔一转跳到一百年后我们的当下,冷战结束后,全球精密地整合为一,也相互依赖。他引述《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弗里曼的新时代老断言:“不论哪两个国家,只要同属一条全球供应链,就绝不会打仗。”

是吗?需要再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距今超过两千年了,中国人曾普遍接受这个很特别的历史结语,“春秋无义战”,意思是,实际一场一场战争仔细来看来想,整个春秋两百来年,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正义的、必要的、合宜的──此刻,我惊异的是,这话说得这么早,这么有勇气,还能形成共识,接受它一样得勇敢诚实不是吗?

需不需要也提一下这个──卡珊德拉彼时还很年轻,她预言的灾祸也是自己的灾祸。依各个传说版本,特洛伊陷落后她命运悲惨,被俘、被迫害、被杀。但我不一样,我是拥有国家认证的老人卡之人,应该没有哪桩灾难真能逮到我了,我如汉娜·阿伦特之言,已站到“不相干”“无利益”“没兴趣”的位置,从个体的、短期的理性来看,我大致已无惧这些“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才对。

然而──

你是要去斯卡布罗市集吗?

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

请帮我去见一位住那里的人

她曾是我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