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5年第6期|张曦:他的小镇(中篇小说 节选)
●推荐语
挥别大学青涩初恋的她,进报社工作采访时邂逅离异的中年画家卫明。明知他信奉不婚主义,却总是无法割离。期间两人分分合合,及至不惑之年,一次意外怀孕,却让两人经受着更大的考验……小说以新女性小凌的视角,叙写她在爱情、婚姻及事业中寻寻觅觅的二十年青春与幻化。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探测都市人幽微而柔软的内心世界,呈现当代女性的情感状态与成长轨迹。小说叙述张弛有度,语言娴熟,极富感染力,流露着岁月温润的气息。尤为可贵的是,伴随着新世纪以来中国城市的发展及媒体转型,小说写出了人物在其间之拔节、生长,在探寻与交付中,终可以欣喜面对,这广大而丰沛的世界。
他的小镇
□ 张 曦
我的不系之舟,缓缓驶过他的小镇。
——题记
如果一定要用“生命中第一个男人”这种烂俗的开头,我会想起子怡。
也许子怡并不合乎“第一个男人”的要点。但是,二十年过去了,子怡的脸依然光滑无痕浮现出来,在路灯暗淡的球场,枝叶稀疏的植物园,高大轩敞的图书馆……但最后记得的,是日光灯下格外苍白无措的脸。
二十年前,一个突然降温的晚上,我和子怡在他的宿舍内——因为车票晚了几天,大部分同学都已回家,只剩我们在冰冷的南方的夜里,冻得坐不住。简陋的研究生宿舍,铁架床,玻璃窗,头顶的冷白色日光灯,陈旧的铸铁窗框贴合不紧密,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都增加了寒意。我想到的唯一御寒方法,就是用“热得快”烧了一壶又一壶开水来泡脚,以保持身体的温度。这办法还真不错,以至于不只身体,最后整个屋子都变得暖和了。
窗外的路灯把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清晰地映在玻璃上,看上去很有几分水墨画意。我们赤脚放在热水盆里聊天,“哇,好像梅花开了,我闻到梅花的香气了!”“这么冷,你倒闻到香味了?”“蜡梅就是越冷越香啊!要不我们出去折几枝梅花吧!这么冷,外面肯定没人。”“一出去不又冷了?”“这么懒……”
子怡忽然端正了身体,道:
“小凌,我收到伯克利的录取通知了,全奖。”
“哦!”
子怡是物理系的高材生,事实上,他收到任何通知我都不会过于惊讶。只是在听到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将此事件与我联系起来。毕竟,两年前他开始来找我,吃食堂,上图书馆,散步,一切都很自然,好像太阳东升西落,而子怡和小凌在一起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无需任何变化与进展。两年了,他最多拉过我的手,也是因为常走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小水洼。在越过这一障碍后,他的手便自然地松开,恢复到无拘无束的自由姿态。他的手轻柔无骨,犹如他研究的海洋物理,在我眼中是无可捉摸之物。我在之前没有跟男孩子约会的经验,也便觉得是否男女就是如此相处,纯洁干净,像连体婴儿一般总在一起,却又始终保持距离。子怡那么干净,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温润如玉。
我们只是不停地聊天。子怡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我,都仿佛处处初见,而他毫不掩饰他的陌生与好奇。就一个问题,可以一直问下去,谈下去。语言是最奇怪的功能,找不到它的存在,却又无处不在。子怡用语言营造了我们之间的特殊城堡,光洁美丽,仿佛天体运行,各自轨道上永远轮转,语言是唯一纽带。
“导师说,如果我们结婚,你就可以陪读身份过去。”他轻柔地、慢慢地说,仿佛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件。
他甚至没有说过喜欢你之类的话,却忽然提到了结婚。他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也许他的思想还不到这里,结婚只是为了陪读,行李标签,过安检,被大力掷来掷去……在高高的天空飞越万里大洋,继续连体婴儿一般地生活、谈话……
而我已接到了报社的实习通知,春节后开始实习,不出意外的话,毕业后我将留在这家报社。这是一个文艺类报纸,把我对于文学和新闻的喜爱结合起来,这是我熟悉的语言文字,我看不出为什么我要放弃这里跟随他远走。那个地方很美,但即使我可以接受陌生的国度,也难以接受另一种语言。哦,他会继续跟我说汉语,我们的城堡,但我做什么?我在那里做什么?
也许对于他而言,全世界的海洋互相流通,每一滴海水都息息相连。如果某一滴海水一定要说自己与别的不同,那就违背了自然规律。
我说:“你说结婚?那你喜欢我吗?”
他很困惑。思索良久,道:“应该是的。否则我为什么总来找你?”
我笑了,忍不住继续问他:
“真的吗?喜欢到可以结婚的地步?”
他显出了迷惑的神情。应该说,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他总在发问,很少被质问,这个问题显然把他难住了。为了缓解这个尴尬,他微笑道:“我刚才随便说说的。”
我低头看着水盆里我赤裸的双脚,在淡蓝色塑料盆里的清水里显得格外洁白、娇嫩。真是一双美丽的脚。我觉得很受挫,迅速抽回了自己的双脚,由于速度太快,以至于水盆失去了平衡,倾倒了。还有些热气的水从各个方向流淌开,一些细小的垃圾浮了起来。水流向了他的铁床下,他的白色旅游鞋缓缓地改变了位置,变成一个古怪的内八字。
这样狼狈的局面是我没有想到的,同时,那些二手恋爱经验浮现脑海,我想如果他抱住我,制止我,命令我,稍微热烈一点地要求,我们结婚,陪读,远走天涯……喜不喜欢,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他的确拉住了我的手,但绵软无力,而且很快就放下,“小凌,这个问题太复杂,我暂时想不明白。”
他能处理绝大多数人觉得很复杂,甚至是奥秘的事情,但对普通人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在他这里成了无法逾越的深海大洋。而我也只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女孩,陷入了深深的懊恼和羞耻,莫名的失败感摧毁了一切。
他一个人去了伯克利。
然而,想到生命中第一个可能和自己多少发生点什么的男子,还是会第一个想起子怡。
那是第一个和自己说那么多的话,并且有过长久连接的念头。子怡总给我雨后天青般晶莹无瑕的回忆……大脑好像自动屏蔽了那些难堪,也不去深究。子怡天生具有这种豁免权。他去了几年后就与所有人失联了,连他的导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在干什么。
我很快加入了报社的工作。单位在威海路,社里人不多,老龄化严重,对我这样一个新人加入洋溢着欢迎的气息。像一部分恋爱受挫的年轻人,我努力工作,把自己忙得团团转,用勤奋的模样疗愈自己。我的高中同学大都认为我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其实我只是停不下来。就像我进入职场表现尚佳,不过是急于用一种东西代替另一种,用工作胜过子怡带给我的失败感。我正式入职不久,报社召开了纪念大会,我被几个前辈支使得团团转,很快他们就离不开能熟练运用手机和电脑的我了。然而渐渐我也感到厌烦,懒散的本性暴露,没事的时候我基本睡到快中午才去上班。主任看出我是个不大坐得住的人,做事倒还靠谱,便把好些跑腿的活都给了我。我也高兴整天在外跑来跑去,生活充实,也算是快速了解了这个城市。很快,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这一次,是闵行区要做一期“宜居闵行”的报道,让我去区委宣传部跟人对接。这个名字,我总在地铁1号线看到,那是它的终点站,遥远陌生得仿佛人生终点。主任看着我茫然的神情,把地址写下来给我,“是莘庄,蛮远的。不过1号线可以到,算了,天也冷,直接打个的去吧,拿好车票回来报销——估计他们也会给你报销。”有了主任这句话,我出门打了个蓝色联盟的士,上了延安高架,又转上外环线,在长龙也似的大货车里穿插了大半个小时。快到的时候,司机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一边望着窗外,一边说:“看,这就是号称亚洲最大的立交桥,莘庄立交。啊呦不得了,以前这里都是农田的,现在都盖满房子了!真是大变样了!”我望着窗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同于市区的大片大片苍绿的香樟树——市区的梧桐树此时已经落尽叶子,颇带几分苍凉——在这四季常绿掩映下的是一幢幢整洁美丽的欧式建筑,不太高,以六层或十一层小高层为主,镶嵌着白色、粉色、淡黄色面砖,街道清爽,小区井然有序,这完全是一座新城!
这次采访的成果是报纸连续整版刊载了好几期“宜居闵行”,这个原来叫上海县的偏远地区又一次引起了人们的重视。还有一个成果就是,我在这里买了一套房子。九十一平方米的两房(已经是它的最小户型),三千元出头的单价,首付两成。它毗邻司机叔叔口中由外环高速、沪杭高速、沪金高速以及刚刚建设好的沪闵高架等构成的“亚洲最大立交桥”,无数车辆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又开走,不知道它们将去向何方。但是我却看不见它们,我眼睛看到的只是大水一般的阳光和绿化带里的浓浓绿意。在海浪般沉闷的车声里间杂着附近修建房屋那种消除了距离感、非常亲近的敲打声……我看中的这个小区,它的建筑混合了欧式的张扬宏伟和日式的细腻精巧,毗邻立交桥则使它有某种居无定所的气质。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房子,而它便宜的价格更是令我惊喜——六万元首付看起来没那么困难。拿着父母给的四万元,又找社里借了两万,我付了首付,签下购房合同,贷款。因为房子还未交付,就在它旁边租了一个小房子住下。
我汇入了1号线的滚滚大军。傍晚乘地铁抵达终点时,随人流涌下长长的楼梯,又被一路分流:收各种购物卡、卖电话卡、卖烤红薯、卖水果、卖鲜花、卖肉煎饼……就这几百米,你几乎可以买到所有需要的东西。等拎着各色塑料袋杀出重围,暮色已经降临了,楼高月小,水落石出,格外高远的玫瑰蓝的天空里不时飘入几句浓重的各地方音,莘庄,是外乡人的家园。
绕到地下停车库取出二十四英寸的捷安特自行车,滑行几步后,飞身落在三角形的坐垫上,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按住裙角免得它放肆地飞起来,这样行经车站广场前一大片绿地。当有工人在那里吱吱剪着草坪的时候,会闻到鲜嫩的青草香,那种果汁一般冒着泡泡的香气。我放慢了车速,做几个深呼吸,感觉好像羊儿嚼食脆嫩的、根部渗出白色汁液的青草,口腔里充满了清甜的气息。
这是我的小镇,我的橄榄树小镇。
莘庄有香樟成荫、有数不清的草坪。不上班的日子,阳光好的日子,落雨的日子,吃得太多的日子,我骑着自行车穿越那覆盖了整个街道上空的香樟林,行走在镇上和各住宅花园里的无数草坪。草坪有大有小,但里面总少不了树与花,常常还有各种健身器材。我脱了鞋,用赤裸的脚尖感受各个草坪的柔软与厚度,尝试在每一种健身器上扭曲折叠身体,像一只饥饿而挑剔的羊,像一个贪婪而没有方向的寻宝者,四处寻找,却拒绝进食与收获。
区政府前面与地铁站毗邻的大草坪,简洁齐整,中间有几株巨大的榕树,地毯一般密扎厚实的草地上经常平铺了一层宛如嵌在奶油蛋糕上的葡萄干一般暗红的落叶。
莘建东路与漕河泾交叉处的山峦般起伏的草坪,复杂得犹如一个真正的自然地貌,在那最低洼处是一池碧水,水边生长芦苇,一种紫色的花朵在苇丛中眨动着梦一样的眼睛。
闵行区委党校里的草坪经冬越发绿如沉碧,四周乳白色的低矮的路灯像一串珍珠链子围着一块块菱形的翠玉。
淀浦河北岸的草坪里仿佛打开的珍宝匣子一般种满了各种植物,银杏的轻罗小扇,柳树的美眉,月季的金冠,玉兰的洁白花瓣如同盛满美酒的杯盏。曲折得像人体小肠一般的石子路边则是整齐的香樟,正抽着满树的嫩红色幼芽,像繁花,像娇嫩的、欢迎的美人指。
外环高架下绵延数里的阔大草坪,墨绿色的香樟林翻卷着海浪一般的涛。
香树丽舍和圣陶沙别墅里棋格一般规整的草坪。
……
这些都是我在为“宜居闵行”拍素材时跑过的,莘庄正抓住这一波房地产的行情,大力打造“宜居闵行”。借着全新的规划和地铁1号线,把市区的工作者源源不绝地吸引过来。我饱享着它的实绩,远离钢筋水泥的都市,穿行在草与树之间,想象着立体农业、负氧离子和热带暴雨,它们劈头盖脸把人们收拾得眉清目秀。
我躺在草坪里,看见太阳,听见灼热的风。旁边印着梁咏琪纯真笑脸的“鲜の每日C”瓶子里还有半瓶淡金色橙汁,更远处是“小巧一派,更得宠爱”的蓝色摩托罗拉191手机,还有缀着星座石的淡蓝、浅金、银白色钥匙串。一个人,原来可以这么爽。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一边哼歌,一边惬意地冲澡,试图做到对之无动于衷。可是电话铃声在隔壁的卧室里固执地响个不停,直到把我的惬意驱赶得无影无踪。我擦了擦头发,披着浴衣,湿脚踏在拖鞋里出来接电话。
“……是这样,我是画家卫明,上个月中旬你采访过我,在外滩艺术中心。还有印象吗?”
电话里的声音令人愉快地很有磁性,语速稍快但是清楚,底气很足而收敛。一个灵敏干练、身材中等、年纪在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形象在声音里慢慢聚拢。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画展,我们做了报道,采访过画家,拍了照,还请人写了评论,在报纸上发了半个版面。但具体的人我面目模糊,因为我只是给老师们帮忙,并非采访主力。我跟他打着哈哈寒暄了几句。
“我就直说了,我和一个朋友,现在打算做一本画册,希望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儿。”
“是不是弄错了……我是记者……”
“这次是做一组关于城市的摄影,不想用职业模特,我上次见你,就觉得你很合适。我的朋友见了我们的合影,也觉得很合适……唔,你们报社不允许?”
“那倒没有。我有点好奇你怎么会觉得我合适?”我慢慢想起那张合影,因为是跟着社里的杨老师,她那天采访非常投入,几乎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只能给她做些打下手的活。拍照时她站在两位画家中间,容光焕发,笑容可掬,我则跟他们保持了距离,表情也有些冷漠,显得格格不入。
隔着话筒我听到他轻轻笑了。
“这个,你应该相信艺术家的眼光。可能会有裸露的镜头,会介意吗?”
“……这是身体的问题。非能力和愿望所能定。”
“你想得太多。……可以告诉我你的三围吗?”
我瞥一眼裹在浴巾里的身体,说:
“那么,现在我量一量,五分钟以后你再打过来好吗?”
我从杂物抽屉里找出卷尺,趁着赤裸状态丈量自己。柔软的卷尺像一条蛇,游过乳峰和肚皮,爬行至臀部。忧伤的蛇,用腹部沙沙爬行的蛇,嘶嘶吐着血红信子的蛇,幽暗的热带雨林里花王沐浴露的气息,因为水汽蒸发而越来越收紧的毛孔。
时间过去了正好五分钟。
电话如约响起:
“量好了吗?”
“好了。”
“多少?”
“82、62、84。”
我飞快地、清楚地说,好像生怕他再问。
“很完美。我们见面谈谈吧?”
“不过……”
“我会使用很多技巧,能处理得很好。这个画册,也并不是在中国出,报酬的问题,你也尽可以放心。”
我心中略略一动,最近一边还贷,一边交房租,还要考虑明年拿到房以后装修的问题,手头很紧,确实还差一笔钱。
“但是……”
“或者,见见面再说?”
我最终还是拒绝了他的建议。不论是见面,还是做模特。
草坪上有很多恋人,在春天的阳光里裸露着苍白的脚,动物一般拥抱着,互相抓挠、嬉戏。
拥有82、62、84三围完美身材的我继续在草坪里呼吸,喝印有梁咏琪灿烂笑容的橙汁,嗅着草根的清甜气息阅读名著,思考哲学及社会学问题。
非常之形而上的问题;琐细的问题;晚报的科普版,努力记忆艰深的物理和太空专业名词。
思考令人空虚。人生的问题经不起思考,我为什么出现在此地?我这一连串的动作说明了什么?空虚。缺乏身体的存在感,此在之确定。
我无意识地揿着几个号码——居然就记住了那八个阿拉伯数字。电话通了,好久没有人接听,但我依然固执地等待着。终于,那声音响起来。我说:
“是我,上次我们谈模特儿的事来着。”
“你好……”声音忽然变得很在意:“你在哪?”
“草坪里晒太阳。”
“哪个草坪?”
“哦,在莘庄,莘建东路边那个大的草坪。很偏的,你大概不知道。”
“唔……”
“感觉好极了,还有一丝小风,脚下的草也非常之软。”
“我就在附近。这样,我过来再谈谈?”
“呃……不行啊,我马上要走。”
“什么事这么着急?”
“跟朋友约好的,11点15分在华联吉买盛门前碰头。你看,不是打电话差点要忘了,记性越来越坏。”
“我也经常有这种情况……男朋友?”
“唔……”
“是这样……什么时候见面聊聊?你住在莘庄?”
“是的。”
“太巧了,我就住附近。”
“是吗,那我们再联系。”我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半信半疑。
我揿了手机,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样一个谎,心中既懊恼又得意。我站起身,灰白的莘松路就在前面的林荫里,像一条长围巾般铺展开来,车声隐约可闻。
我又在草坪里走了一圈。两个小女孩蹲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试图用一块纱布去捕食水里细小的游鱼;不远处一个穿白色汗衫的老头呼一声拉起钓竿,我细细一看,钓竿末端有一尾约十厘米长的小鱼。
齐腰的芦苇环水而生,一些挂着牌子的珍稀树木。我像上植物课一般认真读出声来,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具食草恐龙,在侏罗纪的草地上漫步,纪元之前的草坪油绿滋润得像要流出甘甜的汁水,这流淌着牛奶与蜂蜜的土地。置身其间,幸福和即将大祸临头的幻觉蜂拥而至。我用后腿着地,前爪向着太阳,抬起上身,从咽喉深处发出侏罗纪的悲鸣。
日复一日。单调的幸福的日子如同永生。太阳悄悄地向北回归线又移动了几厘米,草坪里已经腾起淡淡的仿佛植物烧焦了的蓝色烟雾,人必须站在树荫里以避免紫外线和太阳黑子的灼伤。我和电话里的卫明已经有过好几次奇怪的交谈。当电话又一次响起来,我看看那个有点令我心神不定的号码,说:
“好,我这就过来看你。”
他果然住得不远。出租车在莘松路朝松江方向穿越莘闵别墅区,以及夹杂其中的片片农舍。终于停在一扇很有气势但很收敛的石门前;一个保安跑过来彬彬有礼地拦住车,我耐着性子接受他的询问,然后钻出车门,按照保安的指示走进门去。眼前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林木,安静得只听见鸟的啼鸣,既不见一个人,甚至不大看得见那些掩映在树木里的奶白色、酒红色的小栋楼房;这时正是春夏之交,院子里有不少栀子花,白色花朵藏在大片苍绿色的蜡质叶片下,但随风而来的都是它馥郁、晃晃悠悠的香,我豁然开朗,一下子拂去了被保安质问的一股郁闷。
在这些疏落得如同落花的三层、两层的小楼里,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卫明的那一幢。
卫明给我开门,亲切地笑道:
“你来了。”
我笑了一下,又忍不住道:“你这儿真好,像世外桃源。”他那苍黑色的眉梢略微动了动,我看不出那里面的内容,但他的眼神那么无辜而熟悉,倒好像我们不是初见,早已是朋友了。
他很周到,谦和到甚至有几分讨好的感觉,他穿白色T恤、黑色仔裤,肚腹平坦,非常瘦削,不停地走来走去,陆陆续续给我端来饮料、水果和糖食。他殷勤地一直围着你团团转,但周身却又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静的距离感,这种几乎是矛盾的气质让我愈发恍惚,仿佛落进一个梦,梦里一切都很真实,但你知道,这只是一个梦。
我和卫明坐在纹路细腻、质地坚实的深色木地板上聊天,他黑发里深秋一般点点繁霜的银丝提醒着他的年龄,也许比我想象的老一点,年纪应该在四十开外。我们在他那间层高三点五米的客厅里一直说话,不觉得时间的流逝,只感到落地玻璃窗外一株白色的开花的树渐渐黑了下来。他瘦削地、幽幽地坐着,不时起身去看看厨房里的炖汤,像一种灵巧的植物。天黑了,卫明请我去吃点便饭,桌上果然只有一个汤和一道什锦拌菜,小小的电饭锅里煮了仅够两人的洁白米饭。陶制的餐具亦极朴拙。他熟练地将菜分成两份,又想起什么似的拉开冰箱,专门为我倒了一杯果汁。我文雅地小口吃着,卫明则似乎随意地谈了一番对婚姻生活的失望以及自己不再婚的态度;他很直爽。这也许并没有什么,可听在我耳里,总有些别的意味——好像事先说明游戏规则似的。我暗笑一下他的世故,道:
“结什么婚,我连恋爱都不想谈。一个人自由自在,多舒服。”
卫明颇感兴趣地看我一眼,笑笑道:
“怎么,失恋了?……上次听你讲跟男朋友约会来着。”
“只是个借口而已……”
“不想见我?”
这么直接的。我感到一阵心跳,抓起旁边的果汁喝了一大口,反问他:
“你怎么会离婚的呢?大概是你的问题——都说画家是最自我的人。”
他认真地反对道:
“不,我是愿意过安稳日子的;不过她是个异想天开的人,觉得和我在一起不可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件发生——我的生活就是画画,很枯燥,所以她要走,她现在已经第三次结婚了,一个比我还落魄的画家,钱还要花她的。”
他的口气有些自嘲和无奈,末了却又笑道:
“不过如果不是离婚,我的生命里,也就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了。”
我忍不住道:
“咳,你现在是不是过着很荒唐的生活?”
“不,不,你不觉得吗,我其实很拘谨,对女人更加放不开。”
我看了他一眼,他无辜的眼神,好像这话完全值得信任;但他眼神下空洞无物。我不禁心里一阵悸动。我笑道:“该不该信你呢?……哎有点晚了,我回去了啊!”
“没什么事的话,不如看看我的房间。”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六期)
【张曦,文学博士,《学术月刊》杂志社资深编辑,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