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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5年第11期 | 凸凹:遭遇温柔
来源:《四川文学》2025年第11期 | 凸凹  2025年11月21日08:21

人一过五十岁,火力就不旺了,直接的感觉,就是“拿”不住酒,晚餐时,只喝了一两一盏的酒,就有些晕眩,只好作罢。这时对于酒,已不挑剔成色,无论茅台、五粮液、国窖,还是汾酒、剑南春、二锅头,都是一个味道。于是,眼前有什么酒,就喝什么;更何况,仅仅一两的酒量,一有了晕眩的感觉,就是神仙了。夫复何求?

神仙住在庙里,而人却居(拘)于屋,不过是卑屑的一个肉体,糊弄一下就成了。旁人不拿你当玩意儿,自己也不觉得有重量,轻飘飘的就好,暂时跟俗生活隔离一下,就不能忘乎所以。

刘文涛就是这样认为,所以,他喝过一盏酒之后,就踅进书房,躲进自己的一统天地。他读书很多,既有精装的西典,也有线装的古籍。放纵思绪的时候,他从西典中摘句;审视现实的时候,他又从古籍中寻找格言。比如一个酒杯,他总是说成“盏”,不是装雅,以显示有传统功底,而是在俗中求不俗,提醒别人注意,在现实中他虽然也一路平凡,但究竟是跟别人不同的。别人都是“杯”,独独他说“盏”,这是区别于别人的“符号”。

他的书房,其实也是卧室,书堆了半床,只留下尚可卧的那点儿空间。他总是随手翻阅,属于杂览。床头置办着一盏落地灯,很高的灯柱,他让灯光朝下漫洒,打到书页上,就昏黄了。灯光昏黄,字迹显得清晰,读的时候,就不易疲倦,好像文字“掉”进他的眼里。

读书并不是他初始的追求,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重颜色,重官,想美女,想升迁。因为他有个不俗的样貌,唇红齿白、身形颀长,有玉树临风的姿色。周围就给了他一径的暗示:要珍惜天资,或情场得意,或官运亨通,而别想着在故纸堆里求学问,修养什么卓绝的内涵,那样会与社会疏离,成为一颗呆棋。

由于入世,他颇能察言观色,很是招上司喜欢,便一路顺风顺水。起初是贴身秘书,之后是“大内主管”(办公室主任),再之后就是副职,一切都是在上司的“携带”下攀升。上司觉得他是自有之资,切不可惠及他人,便把他的一个妹妹介绍给他,促其婚配。这个妹妹,也是大学毕业,更要命的是,她居然长得异常美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能把男人的眼黏住。上司一旦给他们做媒,刘文涛立刻就被她黏住了,便顺势应承了下来。

进入婚姻之后,就有了水暖鸭知的真实体验。上司这个妹妹,虽然貌美,名字也斯文(叫谢文茹),但是,她却有刚烈的性格和粗糙的做派,殊少温柔之象。譬如他骑车上街,她自然要叮嘱他一路小心,可出口的话语却是这样:“你骑车长点儿眼,别让车给撞了。”譬如到了晚上,兴致所至,他要与她亲热一番,她却表现得很不耐烦,厉声说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儿正事儿?”他嘻嘻一笑,“夫妻之爱,不仅是正事儿,还是大事儿。”她撇一撇嘴,“哼,卡巴裆里的那点儿事儿再大,在生活面前也是小事儿。”他于是心情嗒然,这个人真不解风情,在她眼里,不知什么是大、什么是小,还是拉倒吧。譬如他邀同事来家里喝酒,她总是把锅碗瓢盆弄得山响,让饮者惊悚,感到自己是不速之客,明明是欢场也很冷。他小声地提醒谢文茹:“来的都是客,你要笑脸相迎、温柔以待。”这反倒让她彻底撕开了面子,公然吼道:“窑子里热闹,你们干吗不去窑子。”大家面面相觑,有人斗胆地打趣道:“嫂子,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窑子。”她脸一阴,端起那人的酒,揪起那人的耳朵,一下就灌进那人的嘴里,“这么好的酒,也堵不住你的嘴!”

大家就都知道,刘文涛有个厉害媳妇,她那张好看的脸,真是白瞎了。

白瞎就白瞎吧,他得接纳,他得忍耐,因为她是从上司的店铺里买来的贵重商品,他没法(不敢)退货。

他被媳妇拿下了,看着她的脸色同房、看着她的脸色喝酒、看着她的脸色待人接物。因为是这样,谁也不敢跟他过于接近,更不敢跟他纵议身边事体,怕不期间招惹了他夫人,进而通过他的夫人间接地招惹了那很有身份感的上司。他便很少至交,更遑论知己,于是他很孤独。

孤独久了,他觉得这很好。耳根子清静,也不陷入是非,生活简单,自己伺候自己。但与孤独相伴而来的,自然是寂寞,自然还有无聊,自然就把手伸向书,在阅读中填补空白。读来读去,就读上了瘾。因为人就是这样,一如冰冷的石头在手里握得久了,也热得舍不得丢弃;跟书籍厮守久了,每日的展卷也就成了生活习惯。开始的阅读是出于消遣,所以就读清浅的东西;慢慢地,就朝向有高度、有深度、有难度的书卷。这很好理解,闲来无事又如何,于是就阅读;读来不精又如何,于是就读得精,这是精神的自然进化,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之间。

在书里浸泡得久了,他性情和心思竟渐渐地变了,变得不喜欢职场的上蹿下跳、左倾右轧,他喜欢自由自在,喜欢听别人的指令,干现成的工作,绝不多操一分心。人家分配给他的工作一旦干完,就回家,回到家里就听媳妇的吆五喝六,以服服帖帖的态度换来眼前的清静。都说清静无为,但他清静有为,因为他可以钻进卧室,放任读书。在外被人支配,他省心;在内他支配书,养心。这种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让他很自适,觉得这就是林语堂所说的“生活艺术”。

上司(大舅哥)对刘文涛很失望,因为他已经没有当官的欲望了,自己对他的职场设计就失效了,他甚至要求给他保留现有的级别待遇,然后把他调入一个边缘部门,退出人们的视线。上司愤愤地对他的妹妹说:“我怎么就把你许配给了刘文涛,他一点儿都不思进取,白白浪费了我手中的权力。”谢文茹竟说:“这有什么不好?如果他真思进取了,有了一点儿身份地位,他还服我管理?还不整天跟我斗得鸡飞狗跳,嘻嘻。”她哥哥一愣,说:“都怪你,脾气那么大,为人那么强势,把他给管蔫了,支棱不起来了。”谢文茹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妹妹有行市,你就有权威,凭他那么高的学历,只要他一有心思就会超过你,到时候把你往哪儿摆、把咱们谢氏家族往哪儿摆。”她哥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他妈的这是妇人之见,只看到了事情的这一面而没有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如果他一思进取,我再一用力,他就很快上位,一上位,我们就有了并肩作战的阵势,在单位里,我就无往而不胜了。如果这话你听不懂,难道你就不知道,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谢文茹吐了吐舌头,说道:“你是夸大了我的作用了,我的脾气再大,能改变他的秉性?而改变他秉性的是那堆烂书,是书麻醉了他,让他疲沓了。”他哥点点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被哥哥训斥了一番后,谢文茹回到家,想发挥点儿诱导作用。正巧,刘文涛正在往书架上摆一套书,那是他新买的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她立刻就发作了,薅过书来就给他抡在地上。不知怎的,那地面上正有一汪水,多本书的书页就立刻被洇湿了,迅即就打起了卷儿。刘文涛心痛如扎,跳踉起来,双眼通红通红的,像恶狼遇到了猎物马上就要扑上来。谢文茹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躲闪,惊悚地说道:“难道你还想吃了我?”没想到,他跳踉的身子从高处坠落到地面,居然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捡拾书册,并怜惜地一页一页掸平,且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通红的眼里滴落下来,让地上的水汪微微地起皱。一个大男人竟为几本无足轻重的破书而大动感情,让谢文茹感到,他虽然长着吃人的獠牙,却不使用獠牙,这已非同小可,不可再触动了,便心绪复杂地躲远了。

这真是个可怜的人,就由着他吧。

刘文涛在单位里无心作为,在家里也不想作为,里外都逆来顺受,在旁人看来,真是白瞎了他唇红齿白、身形颀长,有玉树临风之态的姿色,暴殄天物了。然而他本人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一个真正男人,是不以别人的价值为价值,而是在最适宜自己的状态中,独立地活,活成自己。而现在的他,既有不俗的外貌,又满肚子诗书,正经的是秀外慧中了。于是,他内心盈满,自得其乐。

在持久的安享中,他的性情越来越祥和,满脸微笑,行止从容优雅,像阳光下的大树:身大自直,根深自静,风流有自。

在书香的涵养下,他满心都是温柔的东西,遂有自信,以不变应万变,很坦然地抵御着职场的庸俗和家属的粗俗。在家,他对谢文茹越来越服帖,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他觉得,厅堂再大,不过三尺之方,没必要一争短长。在职场,他对每一个同事都和和气气,所以在单位有极好的人缘。他的好人缘也惠及了他的大舅哥,因为同事们都觉得,虽然他的大舅哥有权势,但他本人却谦和内敛,让人看到了平等与温厚,就更加自律,努力不跟上司发生争执而潜心工作。这一切,他的大舅哥也感受到了,对他感慨道:“没想到啊,你这个人居然像和面时用的起子(酶,小苏打),还能帮我把单位这团面发好,蒸的每个馒头都又白又大。”他嘻嘻一笑,“那是你想多了。”但无论如何,大舅哥接受了他,任由他在职场平庸,甚至认为,这没什么不好,或许还是平安与福。

刘文涛便进入了自由之境。

但一味的自由中,就产生了过量的温柔,而温柔又无所期、无所指,就凝聚,直至凝聚成忧郁(或忧愁)。就像小河一满就想流溢、就想喧哗,他本能地想要找到一个出口。

他便试着写写东西。

他随手写了一些随感、小品,并起了一个笔名,试着投出去。

居然陆续都登了出来,有的还被几家著名的文摘刊物选载。

兴奋之余,他感到,这真的没什么。他读了那么多书,又在职场游历了那么多年,书里的内容和生活的经验稍一结合,就能撰写成篇,好像跟才华没有多大关系。而且,这些随感和小品类似心灵鸡汤,缺乏沉实和深刻的东西。

所以,他虽然发泄了,但内心却很不满足,他逼迫着自己去试写长篇。

但写来写去写不下去了,因为职场的庸俗和家庭的粗俗,都是小而无力的经历,他的生命体验中缺乏大而深刻、曲折而有起伏的东西,不足以支撑他写纵横捭阖、波澜壮阔的长篇巨制。由于有自知之明,稍稍懊丧了一下,就又回归了随感、小品。

他凄然一笑,安慰自己:虽然随感和小品让人不满足,究竟是温柔的出口,是不满足之中的满足,是最后的据守,类似心灵的港湾,也很好了。

他就这样读读写写,在职场中认命,在爱情(家庭)中认命,在写作中也认命。突然有一天,他暗自发笑,因为他发现,他总体的生活,其实都是一种业余状态:业余的丈夫、业余的作者、业余的职场人。都没有进取之心,都没有功利所求,都没有主观设计,岂不就是业余?

说来也很有意思,他和谢文茹婚配经年,齿龄已过知天命之年,居然膝下无子。呵呵,在人父人母的层面上,也是业余的角色啊,真是命运弄人,玩笑着给你匹配。虽然他心里有这种感慨,但是他坚决不说出口,因为他内心淡定,但谢文茹煞是焦灼,他怕引火烧身、自讨无趣。

职场无求不累人,随感小品不累人,身无子嗣不累人,然而他又温柔满怀忧郁凝聚,这就注定了要柔情外溢,引发额外的故事。

一天,是星期日,在书桌旁坐下,想做一贯性的动作,即读读书、写一写。然而,既读不下去也写不下去,久久枯坐之后,他突然烦躁起来。觉得自己原来一直就生活在茧中,而且,也许就终老于此了。这让他生出恐惧,如果不想办法破茧而出,连羽化成蝶的可能都没有了。这跟田畴里的老农有什么不同?终日锄耪,一日三餐,每天都是重复的日子,轻贱得近乎无有。去他妈的,他拍案而起,踅到大街上去了。

他漫无目的地踅,经过商场、经过酒店、经过咖啡屋、经过电影院、经过游乐场、经过体育馆,他都没有兴趣驻足。都快踅到街道的尽头了,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他眼前一亮,钻了进去。掀开门帘子那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摇摇头,嗨,这辈子混的,“书”已经成了潜意识,即便是逛街,也下意识地对与书有关的地方感兴趣。

进到馆里,窗明几净,凉热适宜,人影稀疏,寂静如死。他笑了笑,觉得这很好,书毕竟是属于少数人,一旦热闹,就不正常、就不雅了。馆里居然还有火车座,有几对青年男女,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书就摊在眼前,却也不翻动书页,只是眉目传情、喁喁低语。以书的名义来这里谈恋爱,脱俗得浪漫,或许让心灵贴近。

他感动了一下,挑了几本书,选择了一个正经的书案坐下。因为他毕竟是只身而来,来的目的只为书。

他挑的书里有《埃林·比林作品选》《佩德罗·巴拉莫》《绿房子》,都是小语种的外国名著。他首先翻开《埃林·比林作品选》,开始读其中的一个短篇,题目叫《列波》——

退伍兵列波老实能干又美,和他能般配的姑娘便只有“村花”伏依卡。不幸的是,他身份低微,只是富农家的一个雇工;更不幸的是,伏依卡竟在城里当了三年的保姆,对生活的看法发生了变化。于是,她不再接受他了。伏依卡“是一头游走在乡间的美丽的小兽”,既单纯又善良,身上的美,是镶嵌在列波身心之上的——假如列波是骨头,伏依卡就是附着于上的肉。所以,在猝发的变故面前,一种致命的忧郁便在他心中凝结了起来。在一次打猎的途中,他窥见伏依卡在被赤杨树隐蔽着的一个清水湾里戏水,“她赤裸的身子,白得就像刚落下的雪”。更要命的是,“阳光穿过欢跃的树叶,仿佛金色的鳞片落在伏依卡身上”。美得令人心痛,美得令人绝望,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下,他扣动了扳机。

刘文涛被深深震撼了,右手的食指狠狠地抠在桌沿之上,好像扳机是他扣动的。他唏嘘不止,在痛中有悟——幽秘的清水湾,欢跃的赤杨树,金色的阳光,雪白的胴体,忧郁的人心,都是“无罪”之大美,却在冥冥之中成了同期到达的“凶手”。所谓文学,就应该是这样,揭示“环境”对人性的作用。

他的唏嘘声很大,旁人听到,以为他是在掩面哭泣,而且他抠动桌沿的力量也很大,也被旁人认为是哭泣的连带反应。

那个旁人,就坐在桌子的对面,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士。她惊愕地看着他,忍不住送来一声问:“先生,先生,您看的是一本什么书?”

刘文涛猛地抬头,看到女人惊愕的垂询,脸顷刻就红了,很难为情地进行叙述,就把手中的书,沿着桌面推送过去,“就是那篇《列波》。”

女人赶紧读《列波》。读到最后,竟胸廓剧烈地起伏,直至嘤嘤而哭。

刘文涛读后是唏嘘,女士读后却是哭,可见小说对人心的作用,对女士比对男士要痛彻得多。书中的震撼就延续在眼前,他感动地说:“你身边就有面巾,赶紧擦一擦,嘿嘿。”

女士擦过,难为情地冲他笑笑,“您瞧我。”

一如晨荷沾露,她的笑,在他看来,雅洁又艳冶,觉得她有巨美,忍不住就被她打动了,接下来,便无心再读书,抽冷子就向她瞄上两眼。

瞄的次数多了,他发现,她原来长得并非美艳,甚至还偏于普通。只不过面色嫩白,皮肤也光滑,有吹弹即破的感觉。她梳着独根发辫,从双肩垂到身后去了。由于没有头发的遮掩,她的双肩脱颖而出,显得很停匀,有俏皮的风致。这个年代,女士很少有梳辫子的了,让他忆及旧时之美,觉得特别亲切(他这个年龄,忍不住就怀旧)。亲切加之容貌,就是可爱、就是美。他横竖看着她顺眼,有了一种想深入结交的愿望。

“书读多了,就麻木了,很难被打动了,便认为,能打动自己的书,才是好书,切不可错过。”他说。

女子点点头,“是,很是。”

不仅“是”,还“很是”,她呼应得很真切,让他有知音之感。

“我要把埃林·比林这本集子借出去,把它读完。”他说。

“嗯,我也想把它借出去,不断地感动自己。”她也说。

两个人便把管理员唤来办借阅手续,却被告知,这是个孤本。

刘文涛把书递给那个女士,“那么,你就先拿走吧。”

女士竟也不推让,“那好,我就先拿走,您下星期天再来,我把它交给您。”

这疑似邀约,让刘文涛很高兴,他毫不犹豫地应道:“好,好,就这么定了。”

他们站起身来分手,一下子撑满了她对他的吸引。因为她一站起身来,大辫子就抖落到她的腰臀之下,格外惊心动魄。而且,大辫子的垂落,衬托出她的腰窝很深,臀瓣很翘起,再加上遮掩不住的胸部丰凸,活脱脱的一身温柔。

所以,这之后的一周时间,刘文涛都很兴奋,他期待着跟她会面的日子赶快来临。

都五十岁的人了,自己居然还能这样躁动,这是怎么了?对自己,对日子,他突然有了一种陌生之感,这如同枯柳突然冒出新芽,是一种意外的新生。

于是他猝生一种奇异的心力——回到家之后,即便面对谢文茹吆五喝六的支配、挑三拣四的申斥,他总是笑呵呵的,没有一丝卑贱、落魄的感觉。谢文茹很不解,“你他妈的这是怎么了,一天没心没肺地像吃了蜜蜂屎似的。”

他嘻嘻一笑,“谢文茹你怎么这么粗俗,那是蜂蜜,不是屎,呵呵。”

谢文茹猛地往他腰眼上踢了一脚,“去你妈的。”

他的腰间“咯吱”地响了一声,整个人就塌下来了。

他愤怒了,在躺倒之前,拼尽了力气,在谢文茹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谢文茹“哎哟”一声大叫,想做进一步的反击。但刘文涛已栽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来。她只好作罢,疼痛在疼痛之上,就不再是冒犯与屈辱,她可以饶恕了。

本来有了一个意外的期待,有了在“快点到来”的“煎熬”中的别样享受,却迎来了实有的身体上的煎熬——因为腰伤,他不能下地活动,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就真正地痛苦了。谢文茹第一次表现出一个女性应有的温柔,服侍他吃喝,搀扶着他上厕所,入睡前还给他擦身子。他一开始本能地推拒,但意志决定不了肉身,只好在无奈中就范。因为这是被迫的温柔,他一点儿也不感动。相反,他觉得这是在拿软刀子刺人,明明是疼,还不让喊出声音,便觉得她可恶,便隐隐地恨。恨意放大了那个眼镜女士的温柔,愈加感到她的美好,相见的期待就愈加迫切了。

但到了约定的期限,他还是不能翻身下床,对谢文茹就不再是隐恨,而是真恨了。他整天阴着脸,跟她说话时,一遇不和,也敢互怼,还常常发出恶声。

谢文茹说:“真是给你脸了。”

刘文涛说:“谁给谁脸?”

谢文茹说:“你真是长脾气了,谁给你的胆子?”

刘文涛说:“那得问你自己。”

谢文茹说:“本来我心里还有一点儿歉疚,你这样一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刘文涛说:“这很好。”

女人发愣,他则发笑。为什么?歉疚消失,女人的本性就会自然复原,那么,他的反抗,就可以理直气壮了。

到了第二个星期的周末,他终于可以下地活动了,便忍不住心花怒放,但他努力内敛,还是把阴沉挂在脸上。到了星期天的早上,他颇费了一番工夫,编排了一个理由想赶快出门,没想到,谢文茹竟主动对他说:“你在床上窝了十多天了,既然能下地了,就出去走走,这对康复有好处。”刘文涛心中一喜,但却用平静的口气应道:“也好。”

走到那家图书馆前,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玉人在台阶上不停地向四周瞭望。很快她就捕捉到了他的身影,拼命地向他挥手。他激动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但脚底还是那么矜持。这跟心思无关。因为他的腰部依然隐痛,一迈步,就不稳,有瘸的样相。这可不好,走快了会显形,会破坏他玉树临风的形象。他必须走得慢。

他的慢,引来了她的快,她跳下台阶,低着头,急切地朝他走(奔)来。

他发现,她的步态,像日本小女子一样,一别一别地朝里迈步,因而身姿就摇曳,像一束移动的含苞带露的水莲花。这不禁让他想到了徐志摩的一首短诗: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刘文涛很感动,觉得她特美,几乎就是“温柔”的生动具象。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嗨。”

这一声“嗨”竟然是向嗲嫩里发音,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都已是迟暮之人了,怎么还有这份过于青翠的矫情?

那边也回应了一声“嗨”,转眼之间就摇曳到了他的身旁。

贴近了之后,两个人居然都弄出了要拥抱的姿势,又同时觉得这多少有些不妥,便都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相视而笑,嘿嘿,嘿嘿。

在嘿嘿的笑声里,他们都觉得,彼此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却好像已经相识了很多年了。

“书看完了?”

“看完了。”

“那么,咱们到里边说吧。”

还是选择了上次那张桌案,还是那么相对而坐,甫一坐定,就相互凝视。眼神灼灼而亮,像两团暗火。

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倏地站起身来,从手包里拿出来两桶拿铁,将其一款款地送过来。还笑着给他插入吸管,“您趁热喝吧。”

等她重新坐定,他微笑着,用一种玩味的眼光看着她。他是觉得这里别有味道,她那只手包是那么的小,而两只拿铁的桶是那么的大,居然就不露声色地隐藏在其中,一如锦囊。

“您笑什么?”她不免羞涩,白皙的脸很快就洇红了一大片。

他说:“不笑什么,只是因为推迟了一星期见面,我迫切地想听听你读埃林·比林的感受。”

女士一颤,赶紧从她那只小小的手包里“请”出了那卷书,很俏皮地歪了一下脑袋,“那我可就如实说了,不过,即便我说得不着调,您也不要打断我,因为心中忐忑,一被打断,就说不下去了。呵呵。”

他点点头,喝了一口拿铁。

于是,在一瞬间,她脸上的潮红倏地褪去,转换成庄肃的表情,她说——

以中国文学的叙事传统,即:惩恶扬善、因果报应的陈旧模式作比,埃林·彼林提供了一个超越是非、善恶的道德评价,而进入经验的内部、人性的深度的全新文本。他的文字,有很深的情理,然而却是家常的。正因为是家常的,便有质朴而准确的价值趣味,即人性之真。

比如他的《割草人》。拉佐由于娶了村里的美人潘卡,便总是担心她红杏出墙。在外出割草的路上,伙伴们围着篝火,也多是拿潘卡来插科打诨——既然是乡村美人,自然就会成为议论的话题。然而,伙伴们不经意的议论,就更增加了拉佐的疑心,他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个情景:在一片茂密的矮树中,露出了潘卡雪白的漂亮脸蛋儿,一只男人的手——这是一个野汉子的手,抚摸着她的脸……于是,拉佐再也沉不住气了,悄悄地踏上了返乡的路。从此,即便是家里穷得叮当乱响,即便是潘卡的漂亮脸蛋因积聚了厚重的菜色而一天天变丑,拉佐也没有勇气走向谋生之路。他困守围城。

一个本该兴旺的家庭却陷入困境,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剧。这种悲剧的形成,不是因为“意外的变故”,而是因为“通常之人情”、是潘卡的美、拉佐的疑心、伙伴们的议论,这些“无罪之罪”共同制造的。悲剧中的人物,都可以被指摘,但又都没有理由被指摘,他们都陷在“无物之阵”中,身不由己。

她翕动的嘴唇很红,是小女人感性的表征,但她的叙述却很黑色,是理性(学术)底色的支撑,他忍不住在心底问道,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因为心底有猜想,他走神了,眼睛里荡漾出一团厚厚的迷雾。

女士看到,不禁心里一怔,怯怯地问道:“我说的是不是很不着调,是不是很可笑?”

他心中也是一震,赶紧回到眼前,急切地说道:“不,你不仅着调,而且还着调到我的心弦之上了,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我被你惊着了,只想问你,你是谁?”

“啊?我太高兴了!”女士的脸上立刻就开放了灿烂的笑靥,“呵呵,那我告诉您,我叫丁晓林,是拐角那所大学分院的中文老师。”

“晓林,晓林,晨光之下的林,是秀出之木。”他喃喃地说。

“呵呵,您真逗,那么该我问您了,您是谁?”

“我叫刘文涛,是近旁那家贸易公司很边缘的一个部门的中层职员,不过,我的主业是读书,办公桌上码着书,家居的卧室里也堆满了书。我老婆对我的评价是,整天酸文假醋、窝窝囊囊,百无一用,哈哈。”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一旦开口,就介绍了这么多。而且,在下意识的叙述中,居然包含着颇为清醒的意识,既怕被小觑,又怕被高看,既怕被远离,又怕被亲密,用尼采的一个句子感叹一下就是:瞧,这个人。

丁晓林受刘文涛的感染,也呵呵一笑,“我跟您是一样的,也是百无一用。都快四十了,还是单身,还是一个普通讲师。本来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却不用来阅人,而是用来看书,看来看去看成了近视,戴上了眼镜。一戴上眼镜就打折了,让身边的男士怯于近前,还用杰克·伦敦的一句话调侃我,不要跟戴眼镜的女人调情,呵呵,您说逗不逗。”

丁晓林的介绍也过于坦率、过于丰富,也是处于设防与不设防之间,让他觉得她特别亲切、特别可爱,不禁说了一句:“然而,你看上去,很年轻啊,一点儿也没有岁月的痕迹,还像个花季少女。”

“啊?您说的是真的?”丁晓林很激动,不停地啜吸桶里的拿铁。

刘文涛很用力地点头,是一种把钉子凿实了的动作。

丁晓林难为情地笑笑,继续用啜吸拿铁掩饰心中的起伏。一缕拿铁从她的嘴角溢出来,即便是眼前就放着面巾,她也不抽取,而是用食指抹。这就往更深处打动了刘文涛,他觉得眼前的女子很真实、很朴实,一点儿也不做作。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切磋”埃林·比林。

与其说是切磋,不如说是听丁晓林一个人的倾诉,因为刘文涛还未来得及通读埃林·比林,只能承接丁晓林的嚼饭哺人。本来吃别人嚼过的饭没味道,刘文涛却“吃”得津津有味。他觉得她的叙述极为生动,她的分析极为深刻,给他完全代入了。即便是他亲身阅读,所得的感受,也不过如此。他说:“看来,这部书我没必要再阅读了,因为你已经替我读过了,你嚼出的味道,正是我喜欢的味道,我已经吃饱了。”

丁晓林说:“那可不行,你必须再读一遍,就当是替我读,也反过来嚼饭哺我,让我不仅吃得饱,还吃得好。”

这个譬喻让刘文涛感到特别的性感,一如两个人接吻,舌头伸进对方的口腔,纠缠着扭动,味道附加在味道之上,是一种甜蜜的叠加。

“好吧,我从命,呵呵。”他说。

附近火车座里的一对青年男女,听到他们对一本书既细碎又热烈地议论,忍不住向他们送来垂询的眼光,男青年干脆挪过身来,瞧了两眼书的封面,然后草草地翻看了几页,就回到女青年身边,小声地说:“不过是一本外国人的旧书。”他们失去了兴趣,忙着向店员购买小吃。已到了中饭时刻,他们懒得出去进餐,依旧依偎在原处,缠绵是一种慵懒,是黏着在就地的消享。

这给了刘文涛一种提示,“拐弯处就有家小店,我请你。”他说。

“好的,那么咱们走。”好像这是一种预谋,丁晓林很痛快地进入了角色。

小店里有十渡小虾,有高碑店豆腐丝,还有白洋淀河蟹,他们要上桌来。

刘文涛刚要落座,丁晓林说:“你应该再要一盘炸花生米,七成熟的那种。”

“怎么,你还想喝几口?”

“当然,有好看的书,有对路子的人,自然就少不了酒。”

刘文涛很惊异,貌相温柔的一个女子,居然热衷烈性的东西,一如站在临海悬崖之上,自然会惊魂于不测之间。

他对女店员说:“给我们拿一瓶五粮液吧。”身边有良人,自然要配以琼浆。可丁晓林摆摆手,“我看他们柜上有东北的老村长,正好配桌上的小菜。”

“那多没有档次。”他说。

“你怎么也这么落俗?”她呵呵一笑。

“那好,咱们就老村长。”

开始对酌。

酒刚倒入酒杯,丁晓林就端了起来,“今天真高兴,咱们干了这杯。”

刘文涛一颤,“我喝不了急酒,而且我也拿不住酒,一次只喝一盏。”

“什么叫一盏?”

刘文涛指了指眼前那只一两容量的酒杯,“这就是一盏。”

“明明是杯,您却说盏,牵强于古意,是不是有点儿酸,呵呵。”

“请允许我说盏,请允许我保留一点儿古意,这是原则问题,嘿嘿。”

丁晓林点点头,径自把那杯酒干了,然后亮亮杯底,很豪迈的样子。

刘文涛在他的“盏”上抿了抿,毫无羞愧之色。

就这样,她一杯一杯地干,他一口一口地抿,虽逆反了性别,但丁晓林也浑然不觉,看来,她善酒。

很快她就醺然了,白皙的脸上一片桃红,有惊艳之光。

十渡小虾是用韭菜炒的,里边竟然有一根女人的头发。刘文涛发现了,兀然生厌。可丁晓林却用了一个不令人察觉的动作,悄悄地把头发捡出去了,依然把小虾吃得津津有味。刘文涛心中一顿:这个女子真是有内涵,她不挑剔食物,也不大惊小怪,坦然地面对生活。这要是换了谢文茹,一定会对店员大呼小叫,甚至掀了盘子,顷刻就紧张了。然而在丁晓林这里,始终淡然处之,安安静静,恬恬适适。这是什么?是彻骨的温柔。

刘文涛很是感动,看着她脸上那惊艳之色,更觉得她是女性之上的花朵,便端起酒杯,“我敬你一杯。”

“哦,怎么,您不盏了?”

“暂时不盏了,嘿嘿。”

不盏之后,就不可收束,你一杯我一杯地进行下去。喝得两心盈满,都觉得心中容纳着对方,不需要知悉历史,有眼前就够了。

一瓶老村长被他们喝得见了底,刘文涛醉了,灵魂飞升,超越了逼仄的现实,化成了埃林·比林笔下的“列波”和“拉佐”,觉得环境真他妈的弄人,既然不能像拉佐那样回归,那么就像列波那样毁灭,只有这样,才是快意人生啊。

刘文涛一站起身来,就欲跌倒,丁晓林只好把自己的肩胛递上去,给他一个支撑。“到底是老男人了,酒一攻心,就不能迎风。”她笑着调侃道。

“然而你就是风,是挡不住的风,呃,呃。”刘文涛居然还能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调情。

丁晓林搀扶着刘文涛走出店门,略一沉吟,就径直朝她的校区走去。

刘文涛含糊地问:“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丁晓林一笑,“去我的单身宿舍。”

刘文涛一惊,拼命地摇头,“那可不好,你带一个陌生男人去你的宿舍,被人看见,你很难说得清楚。”

丁晓林还是一笑,“怎么就说不清楚?我一个单身女人,带个男人进进出出,还不是人之常情?呵呵,这是我的个人魅力。”

“你胆子可真大。”

“这与胆子无关。”

进了丁晓林的单身宿舍,刘文涛一下子把自己扔在那张单人床上。哀怜地叫了一声:“水。”

丁晓林赶紧调了一杯温热的红糖水递给他。但他已无力接持,丁晓林只好近身喂他。红糖水喂下,他竟猝发了一股欲念,用力勾住了她的脖颈,去亲吻她。丁晓林本能地躲闪了一下,但经不住他的蛮力,只好顺从了。舌头缠绕着舌头,有向死而生的执着。沉闷的呜哝之声,因为没有出口,便有绝望的烈度,既像痛苦的呻吟,又像欢乐的抒情。

这时候,他的手,竟然自己就向她的胸部游走,他吓坏了,也清醒了:原来自己一贯的自律与正经,不过是一种假象,心中的欲望一旦遇到了适宜的环境,本性就露头,即便读过那么多的书,也是没用的。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要丢乖露丑,还是赶紧收手吧,毕竟是萍水相逢,不能省略尊严的路径。于是,他的手停在原处,合上了眼睛。

但是,女人却不允许他停止,居然拉起了他的手,决绝地把它塞进前襟里,他痛苦地叫了一声:“不好,乱性了。”

以为就要沦陷了,可是他发现,上半身虽然是那么澎湃,有冲荡欲决的欲望,但他的下半身,却是那么的沉静,软绵绵的,如同睡着了,根本就没有跟进的意思。他心中就有了一丝意外的喜悦。他或许就要得救了,得救于他的年龄。五十岁的男人,原来竟自带着安全阀门,既拿不住酒,也拿不住汹涌而来的激情,一到阵前,就无奈地退缩了。

见他没有进一步的作为,女人虽然轻轻地叹了一声,但还是体贴地说道:“咱们都喝多了,还是静静地躺上一会儿,醒醒酒。”

刘文涛顺势睡去(昏迷),醒来时,已到了黄昏时分。

睁开眼,他看到,丁晓林就站在他的头前,很温情地注视着他。她的大辫子散开着,纷披在她的肩背之上,毛茸茸的,妩媚极了。这是一种没有欲望的温柔,所以,他很平静地欣赏着,低声说道:“你真美。”

她微微一笑,“是吗?”

他点点头,也报之一笑。

可酒意散去,欲望敛息,都不想再有什么亲热的举动,便很平静地分了手。

回到家里,谢文茹问:“你怎么出去这么久?是不是碰到了什么小妖精?”问话虽然很尖刻,但脸上却堆着玩味的笑,这就让刘文涛有了从容应答的勇气。“遍地都是小妖精,你指的是哪一个?”

“瞧你那臭德行,就你那点儿出息,哪个小妖精你也拿不住,嘿嘿。”

“真让你说对了,嘿嘿。”他真话变成了假说,即便无能也得意。

晚上在床上,谢文茹涎笑着主动趋过来,“别闲着,咱们干点儿活儿。”

“没兴趣。”

每次过夫妻生活,几乎都是谢文茹主动提出(因为只要他主动提出,都会遭到拒绝,所以,他已懒得温柔了),也都是不容商量的口气,他只好迎合。但这一次不同了,他刚经历了一次大醉,怕挺不上阵去,招来厉声的斥责。所以他口气硬了起来。

“不允许你没兴趣,你就是我的物件儿,想用就用,嘿嘿。”

谢文茹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翻身就骑在了他身上,摇动了起来。没想到,他意志上推拒,但他的下体竟是那么善解人意,不仅坚挺,还持久。她大快人心,纵情欢呼,让刘文涛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干吗叫那么大的声音,粗俗不粗俗。”

“你他妈的装什么孙子,粗俗在床上,文雅在书里,你别弄混了。”她说。

刘文涛不再言语。他此时在想,虽然是五十岁的老男人了,但雄风还是在的,他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可是,在那么温柔的一个懂你的人胯下,为什么就没有雄风的影子?他觉得对不起丁晓林,让她徒然经受了耻辱。要知道,一个那么知性的女子,自尊心是强的,不是跟什么人都上床的。

谢文茹转眼就睡去了,还打出很响亮的呼噜。

他很厌恶,烦躁得不能入睡。便也开始厌恶自己,这么窄仄的生活空间,难得有红杏出墙的机会,可一旦遇到,却连出轨的能力都没有,嘁,什么人呐。他感到,他比丁晓林还耻辱。

耻感抓心,他愤怒了,觉得自己还要到图书馆去,有意识地营造温馨的氛围,水到渠成地向那个良人证明——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是有出轨能力的。

再去图书馆时,他居然从花店买了一束鲜花。那束花是店里装好了的,插着的标签上写着“初心如一”,含着红玫瑰十一枝、白桔梗三枚。

他兴冲冲地进了图书馆,却发现那张桌子前并没有丁晓林的身影。

一如奔流遇到礁石,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悻悻地坐下,等。

等了很久,等得他就要失去了耐心,便不停地抖腿。近旁的火车座上,一对年轻恋人不停地看着他,让他顿感不雅,很难为情地笑了笑。其中的女青年笑着走过来,“您的花可真漂亮。”她竟捧起花来不停地嗅,像在享受爱情之上的爱情。

这本来是一种美意,可他却觉得她亵渎了他的初心,是一种冒犯,便一把将花束抢过来,哼了一声,抬腿而走。身后传来一声嗔怨:“嘁,真小气。”

走到大街上,阳光分外明媚,手中的花就显得格外明艳。这给了他一种冲动,径直朝着拐角那所大学的分院走去。“不能再小气了。”他心里说。

门卫不拦捧着鲜花的人,笑着点点头,放他进去了。

他登上了丁晓林宿舍所在的楼层,认定了一个房门,轻轻地敲了起来。久久也等不到回应,他失望地转身欲走,门却突然开了,从里边探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那正是丁晓林。她一愣,“怎么是你?”

他高高地举了举手中的花,羞涩地笑了笑,像一个少年,虽不谙风情,却也要风雅地表达。

丁晓林“呃”了一声,脸倏地就红了,说一句“您稍等”,转身又踅了进去。

不久,从门里闪出来一个男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噔噔地下楼去了。

刘文涛心里一怔,心绪复杂,迟疑在进门和撤离之间。

丁晓林破门而出,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不容分说地把他拽进门去。进门之后,就抢过他手里的鲜花,拼命地嗅了起来。他觉得她很虚假,甚至还有一股淫荡的味道。便皱皱眉头,说道:“我还是走吧。”

丁晓林从捧花束的手里腾出一只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既然来了,就别走,要对得起这么好看的花。”

这个理由很不错,花朵不同于人,它美丽得纯洁无辜。

他只好在门边坐下,却不好意思看女人的脸,只是忍不住瞥她的床。她的床上很凌乱,有仓皇的余绪。他想,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就像一泓表面很平静很净洁的水,而水底却满是杂草与污泥。

他们沉默了很久,空气凝滞得让人很难受。

“您没必要把我想得那么复杂,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朋友而已。”丁晓林终于发话了,那个“他”,就是刚才闪身而去的那个男人。

这倒叫刘文涛感到难为情,感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越界了。是啊,我又是她什么人,恐怕也不过是她的一个普通朋友而已(甚至连个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于是,他笑着点点头,把凭空而来的醋意稀释了。

“那么,索性就聊聊我吧。”丁晓林说。

“好。”

丁晓林说——

“我上高中的时候,学校里正有一座图书馆,里边的藏书很多,不由得就吸引了我,就拼命地借阅,试图把里边的名著都读上一遍,但总也读不完,不知不觉就到了高考时分。因为沉浸在课外书的阅读里,课业的成绩就差些,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毕业之后,也只能分配到现在这所分院教书。起初也很失落,但分院里也正有一座图书馆,正可延续我高中时的阅读习惯,心情也就平静了。读来读去,就读慵懒了,懒得为评个职称而上下争竞,就至今还是个讲师。嘿嘿,也是因为阅读,读来读去,就把自己读清高了,交男朋友也不由自主地衡之以书中的尺度,也就是注重精神的品质。但交来交去,很难有精神上的契合者,差不多都是空心大萝卜,表面上饱满清脆,内里却空空如也。当然,有的男人隐藏很深,上过床之后,才知道他也不过如此。以我的心境,身体可以失居,但灵魂却不能沦落,到了最后,还是弃之而去。所以,我至今还是单身。即便是单身,我也不凄惶,因为有书可读的日子,总还是能过下去的。袁枚说美色可以治病,然而我说,书香可以医寂寞。呵呵,书就是我的男人,我跟书柴米油盐、颠鸾倒凤,有享受不尽的生命快乐。以埃林·比林的‘环境’说来看,我就是个图书馆的产物。呃,对了,分院图书馆的书我读得差不多了,就走到了街头的那座图书馆,就遇到了您,这样一来,我们的结识,也是图书馆的产物,您说是不是?”

丁晓林的叙述,是那么的坦诚,清除了河底的杂草与污泥,让刘文涛心生温暖,觉得自己也应该回报以坦诚,便轻声说道:“接下来,是不是也该聊聊我?”

“好。”

刘文涛便把自己五十年的人生简洁明快地勾勒一番。

他的勾勒,让丁晓林异常兴奋,她走近刘文涛,在他的头顶上猛地拍了一下,“哥们儿,原来咱俩得的是同一种病,换句话说,是一丘之貉。”

哥们儿?

这是多么深刻而又亲切的表达,其背后的含义是同道、知音,甚至是至亲。

刘文涛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也站起身来,忍不住把丁晓林拥进怀里。丁晓林只是“呃”了一声,很驯顺地依偎进去。

因为同病相怜,所以驯顺。

丁晓林正好打在刘文涛的唇际,所以他的眼光往下一垂视,尽是她散披的头发,漫漫无际,是一片阅之不尽的温柔。而且,还散发出一缕缕淡淡的清芬,虽在室内,也一如阳光熏染出的味道。他迷醉了,忍不住给她编织发辫。他多少有些笨拙,整个过程便有点儿长。但她就那样驯顺地任由他编织,倾尽了所有的耐心。

发辫成形,沉重地垂下她的腰际,勾勒出她丰臀的富饶。他突然想到了《沙恭达罗》里边的一个句子——

因为臀部肥重,她走得很慢,袅娜出万般风情。

所以,眼前这个女子,既属于灵魂,又属于肉体,是可以爱的。

他重又抱紧了她,匝得很重很重,类似执意的冒犯。女子也乐意这种冒犯,她的呼吸瞬间就粗切起来,胸部大幅度地起伏,似在怂恿。因为他有着令她心仪的灵魂,自然也要得到他的肉体,而且,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能就此错过呢?

接下来,她用力地把他往床上引领。他也乐意这种引领,内心欢悦地联袂而上。

但是,他的那个成就事业的部位,都此等关节了,却依然保持着婴儿的状态,似乎根本就不想长大。怎么会这样?

男人感到很忧伤,忧伤之切,让他都无脸叹息。

女人却很善解人意,轻轻地说:“没关系,咱们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一起不也挺好的吗。”

女人虽然表面上平静,但语气里却充满了惆怅。这一点,男人很真切地感受到了。便在心里给自己下了一个指令:今后的日子,为了她的这份从里到外的温柔,我必须为最后的雄起而战。

他们久久地躺在一起,谁也不说话。他们同时觉得,此时说起什么,都是多余的。

突然响起了一阵钟声。

吓了刘文涛一跳。

他迎声看去,她宿舍的门扉上居然挂着一盘报时的钟。他一愣,这个丁晓林,横竖也是个现代人,都声光电色、纸醉金迷的年代了,却还挂着这么传统的东西?

看着刘文涛愕然的表情,丁晓林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澈,像个在鲜花丛中任性嬉笑的儿童。

刘文涛立刻就被感染,派生出了另一种念头:“干吗非得占有,两次败下阵来,正是一种生命的暗示,她是书香(精神)的天使,永远是灵魂之友。”

这岂不很好?对,很好!

“晓林,赶紧起来,咱们到街头小店,再去喝两杯。”他说道。

【作者简介:凸凹,本名史长义,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男,1963年4月生,北京房山佛子庄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名誉主席、作家协会主席。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近50余部。其中,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京西之南》、《京西文脉》和《京西遗民》等1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夜之细声》、《故乡永在》等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总计发表作品1000余万字,被评论界誉为继浩然、刘绍棠、刘恒之后,北京农村题材创作的代表性作家。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项,其中,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散文获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2013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