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怀臻老师对汉中友人的深情
深秋的秦岭山野,斑斓如油彩泼洒的画卷。穿行在前往留坝的山谷间,我对陕西省文联特意从上海邀请而至的罗怀臻老师充满好奇。
罗怀臻老师在中国戏剧界的崇高威望,并非因为他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的头衔,而是数十年来,他致力于传统戏曲现代化和地方戏曲都市化的理论探索与创作实践。面对中国戏曲的深层次危机,面临全国文艺院团惨淡经营的困境,他创作并改编淮剧、越剧、京剧、昆曲等传统曲目,上演三十余部作品,打通传统戏曲与现代接受之间的通道,使十余个传统剧种在现代舞台上重展绝代风华。
我曾慕名到西安看他编剧的舞剧《牡丹亭》,那水雾弥漫的缥缈空间,那水袖翩飞的春愁,那足尖旋舞的激情,那花神群舞的绚烂,令人沉醉于至情至美的氛围之中。当昆曲幽幽唱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我突然泪下。这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青春痴狂,情爱浓烈生命如斯的怅惘,是所有在座观众的共鸣。演出结束,演员三次谢幕观众仍迟迟不愿离去,在持久而热烈的掌声中,我深为震撼:传统戏剧居然可以以如此现代的方式表达!
当然最初让我关注的,是罗怀臻老师的舞剧《朱鹮》。被称为东方宝石和吉祥之鸟的世界珍禽朱鹮,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绝迹,1981年在汉中洋县发现7只,成为世界上唯一的野生朱鹮种群。经过二十多年的精心护佑,朱鹮已在秦岭乐园繁衍生息一万余只,鹮舞九州,因此,作为朱鹮发现地汉中,我们对《朱鹮》舞剧的编剧罗怀臻老师更怀着一份感念。《朱鹮》在2021年亮相央视春晚,举国惊艳,赴国内外多次巡演,今年五月演出已超400场。罗怀臻老师编剧的另一部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以旗袍店、石库门、《渔光曲》的配乐及场景的腾挪旋转等民国元素,演绎红色主题的作品,已在国内外六十余座城市演出超800场,创下中国舞剧市场化演出的最高纪录,也成为中国戏剧发展史上的奇迹。他编剧的越剧《我的大观园》目前也正在全国各地巡演。
秦岭深处的留坝群山环抱,静谧中自带隐逸之气。罗怀臻老师身穿黑色大衣,感觉儒雅而质朴。陪他吃早餐时,他忽然问我:“汉中有位剧作家叫郝昭庆,你认识吗?”
我忙回答说:“郝昭庆老师是我们汉中市文联原副主席,也是我们纯文学刊物《衮雪》的副主编。2021年元旦节突然病逝了。”
他叹息说:“我们是1983年上海戏剧学院进修班的同学。我虽然创作了《朱鹮》剧本,但并没有来过汉中,2016年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在西安举办,我来汉中既是补课也是想看望久违的学兄,相聚时他依然热情似火,豪情如初,我们还相约他来上海或是校友会时再聚,不想几年后突然收到侄儿郝舒原的电话,说他父亲辞世了,我很意外感伤,便写了篇追念文章发在《衮雪》上。因此,这次受邀来汉中,一是的确有些想法想和青年艺术家交流,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老郝,想和他有一个告别。”
我一时愣了,一位闻名全国的剧作家,居然还心心念念牵挂着四十年前的旧友,这份深情让我动容。他从手机上翻出一张图片说,“这是2016年我来汉中和老郝的合影,人生无常啊。”言语间充满遗憾。
罗老师讲座的题目是《新时代·新形态·新业态·新生态——我们正面对的新演艺时代》。讲座中,罗老师说:“我和汉中有着特殊的缘分,和这里有割不断的联系,首先因为我是淮阴人,和韩信是同乡,我在25岁第一次尝试写剧本就写的韩信,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就在汉中;我人生中写的第一部舞剧是上海歌舞剧团演出的《朱鹮》,汉中是朱鹮的发现地。更为特殊的缘分是和上海戏剧学院进修班同学郝昭庆深厚的友情。那年老郝41岁,而我27岁,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一个。六个人的宿舍,我和老郝床对着床,脚对着脚。我第一次吃到弥猴桃也是因为老郝。我们毕业后不久,郝昭庆带着他的剧本《清水衙门糊涂官》来上戏向老师们请教,他拿出几颗猕猴桃给我,说是野生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并品尝猕猴桃,世界上居然有这样好吃的东西,感觉如品天珍,真是惊为天物,那时就对汉中心怀向往。那种清甜醇厚,无以复加难以描述的美妙滋味,至今再也没有找到过。这次讲座其实有很多理由可以不来,但汉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我们2016年分手时,老郝虽满头白发但意气风发,还相约校庆时在上海相聚,没想到他会突然去世,此行来汉中,我要去他的墓地和他作一个告别……”
讲座结束,我邀请罗老师看看留坝的张良庙、国际足球训练营和狮子沟牧场,但他说哪里都不去,一定要去祭拜郝昭庆老师的墓地。临行前,留坝县委书记史邦俭特意送来一袋十余颗野生猕猴桃,罗老师郑重接下了。
罗老师和郝昭庆老师的儿子郝舒原约在拜将坛门口见面。我们提前到达,郝舒原还没到,我便陪罗老师进去参观。拜将坛是汉中西汉三遗址之一,是刘邦拜韩信为大将的古坛场遗址。韩信的塑像身披铠甲,左手按剑,右手托印,眉宇间透出横扫三秦的英武之气。罗老师说,今天来拜将坛也是怀古,韩信虽称无双国士,一生运筹帷幄,战功赫赫,但相较于功高身退的张良,还是缺少一份急流勇退的智慧。
郝舒原已在拜将坛门口等候,匆匆出来,才想起拜将坛西角悬挂的世纪大钟上的铭文《汉中赋》,就是郝昭庆老师撰写的,可惜未及带罗老师看。汉中歌舞团的编剧纪红蕾也赶来,她是罗老师的学生,我们一起出发。出城不久便到南郑明珠陵园。群山环围,松柏苍翠,依着山势而建的墓地十分静穆。到郝昭庆老师的墓地,郝舒原拿毛巾仔细擦拭干净碑石上的灰尘,为父亲敬献了烟和茶,说,这里是小汉山,属米仓山山系,因为母亲是南郑人,所以选在这里,这个墓地是父亲生前自己选的。父亲生病住院后,去世前一天晚上王蓬主席还看望他。那晚我陪他看电视剧《大秦赋》,他还说,你看李斯虽权倾天下,最后还是被腰斩夷灭三族,想要和儿子牵着黄狗去追逐狡兔而不得。他再三叮嘱我说,一旦病危不要抢救,让我平静离开就好。我们姐弟每年清明、除夕都过来祭奠父亲。
罗怀臻老师为郝昭庆老师敬献了鲜花,静立墓前良久。临走前说:“老郝,这次我来汉中的初心,是因为和你没有一个告别,所以今天特别来看望你。今年上戏建校80周年,如果你健在,一定会邀请你来参加校庆。有时和朋友们说起你,光明磊落,才华满腹,总觉得你有些怀才不遇,但你平稳度过一生,有这样孝顺的儿女,儿孙满堂,家庭幸福,这里四山环绕,十分清静,愿你安息!”我们默立,听着罗老师的倾诉,仿佛看见郝昭庆老师那豁达开朗的笑脸,山坡处吹来一阵呼啸的秋风,似是他对老友的回应。
罗怀臻老师是下午五点半的高铁,我本想邀请他品尝汉中的特色小吃,郝舒原说他开了小面馆,如果罗老师不嫌弃,他就在面馆为罗老师做点菜。罗老师说这样很好。面馆就在拜将坛旁边,郝舒原很快做了几个清淡小菜端上来,又煮了饺子。饭间,罗老师说起与郝昭庆老师同窗的往事:
第一次见面,老郝就说:“你名字中有罗荣桓的罗,彭德怀的怀,聂荣臻的臻,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大元帅各取一个字,三帅,以后我就叫你这个名字了。”从那天起,班上同学都很开心地叫他三帅。而他也了解到老郝的人生轨迹:在高考时原本报考的中央戏剧学院,取得语文成绩陕西省第一,总分全省文史类第二的优异成绩,但因政审不予录取,降格录取到汉中大学中文专科班。参加上戏进修班也算重温梦想。老郝写小说散文时是安静的,但写剧本时则边写边哼唱边手舞足蹈,完全沉浸在角色之中。
进修结业后,老郝带着他的剧本《清水衙门糊涂官》专程来上戏向老师们请教,他们曾在上戏地下室招待所里彻夜长谈。罗怀臻老师来上戏之前是淮剧演员,但老郝说:“我和老师同学们都觉得,你有写剧本的天分,希望你不要辜负师友们的厚望,不要辜负三帅的名字。”两年后罗老师作为特殊人才从苏北小城调到上海,以剧本创作开启新的人生,与老郝的劝诫和勉励密不可分。
罗怀臻老师感慨说:“上戏进修班荟萃了来自全国戏剧界的精英,但老郝是最具有作家气质与修养,文学功底最深厚的一位,他本应有更广阔的舞台,更显赫的作为,更杰出的作品、更辉煌的人生,想不到他会突然离世,阴阳两隔。”
郝舒原说:“罗叔,我爸在世时从来没有抱怨过人生,他性格开朗,把人生看得很通透,也影响了我们兄弟的处世态度。他其实是可以抢救的,但他不想过度治疗,他是安然离世的,您千万不要遗憾。”
送走罗老师,回家找到2021年第2期《衮雪》,在清明忆专栏读到罗怀臻老师写的《老郝真好》,结尾处他写到:“其实,人是活在亲近他、了解他、知道他的人的心中的,只要心中时常想起,虽隔山隔水心不隔离,纵阴阳两界情义永系,如此,便也超越了聚散,超越了生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