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亲情
那年我16岁,大姐26岁。
那天中午,大姐在单位的会议室摆了两桌,算是在娘家办了酒席。河南农村结婚的规矩是女方前一天先在家里办酒席,招待客人,第二天才去男方家里,男方摆酒。大姐没有在梁庄老家摆酒,因为家里没人,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突然放飞自我浪迹江湖,二姐、三姐已出嫁,哥哥在外打工,我在师范读书。小妹哪里去了?我现在没有一点印象,她应该只能在家里,因为当时她在读初中。
家里没有人主持,也没有钱去请远亲近邻,大姐索性就在城里办两桌,通知同事朋友,自己要结婚了。冬天,很冷。大姐在单身宿舍的小油炉上,一锅一锅地炒菜,铲出来,分成两盘,端到走廊另一端的会议室里,然后回来接着炒。我记不得是什么菜了,也记不得我是否帮了忙,来了多少客人,我只记得炒菜蒸腾出来的热气迅速凝结成一团薄雾,大姐的脸庞在薄雾里一会儿显现,一会儿消失。她在非常严肃、专注地对付那口借来的、和小油炉不配套的大炒锅,它在油炉上面,随着锅铲的移动总是呈现出摇摇欲坠的态势。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我一直记得这个场景,总觉得大姐的脸庞里藏着很深的孤独和忧伤。当然,也许是因为在那天深夜我听到了她低低的啜泣声,我把那啜泣声和那天中午的脸庞混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洇染,慢慢合二为一了。
那晚我听到了大姐的啜泣声,我睡在床的另一头,吓得一动不敢动,我充满了羞愧。尽管当时我只有16岁,但是,我知道,大姐的艰难和孤独有相当一部分是我带来的,因为我的存在,因为我和另外几个姐姐哥哥的存在,使得她的人生坠入极为艰难的地步,使得她不能在自己人生最重要的场合欢欢喜喜,甚至连更多的祝福也没有得到。
那个时候,我没有能力仔细分析我的羞愧,我只是想把自己缩到最小,缩到大姐忘记床另一头我的存在。可是,那是冬天,我们那儿没有暖气,我和大姐只有紧紧贴着身体才能勉强保暖。也许是大姐意识到了我的僵硬,或者我的发抖,她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腿,我放松下来,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我时常回忆起这个场景,但我从没有和大姐提过,我也几乎没和任何人提过。我忘记有没有在我的作品中提到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使现在,我回想起来,仍觉得我是那个浑身发抖的少年,而大姐,是在出嫁前一晚独自哭泣的新娘。
自母亲生病躺在床上开始,18岁的大姐被迫承担了照顾4个妹妹和1个弟弟的责任。那时她刚刚考上中专。那时的中专毕业可以有很好的工作。入学时母亲给她做了的确良上衣和涤纶裤子,她告别母亲,穿着新衣高高兴兴去上学了。然后,在她下一次回家时,母亲已然因为中风躺在了床上。那是漫长的艰难岁月,我不知道日子是怎么一天天过去的,我只知道,我们有个大姐,是她像定海神针一样,让惶惶不安的我们好像并非全然无依无靠。
大姐始终把我们当孩子,她一边高兴于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一边愤怒于我们一个个脱离她的掌控,不听她的教诲并因此一次次陷入人生的困境。她像只老母鸡一样,看着越来越庞大的鸡群,明显力不从心,却不承认自己的衰老和孩子们与她的情感的距离。
面对大姐,我的羞愧感是真实存在的。在朦胧中,我知道,她只是大姐,不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父亲,她没有天然的责任一定要照顾我们。但是她不单让我们有饭吃,还希望我们接受教育、改变命运。我记得那些看着大姐的怜悯的目光,我记得大姐在相亲时被提到的一句“她家负担很重啊”,我记得大姐更年轻时曾经恋爱过,但最终因为她身后“可怕的一群”而被迫分手。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像大山一样压着少不更事的我,我知道我们给大姐带来麻烦了,可是,我们还离不了大姐的经济支撑和大姐的照顾。因为我们,大姐年轻时一直都处于极度窘困的状态,她到处借钱。她也是个漂亮的、爱面子的年轻姑娘,她也想谈一次自由轻松、充满个性的恋爱,她也想到大城市工作,当年她们班里的女学生几乎都到了省城工作,只有她回到吴镇卫生院。生活是如此牵制她,我们像一个个铅球一样拖着她,让她无法飞翔。
大姐爱笑,笑声爽朗,非常吸引人。大姐会拉手风琴,会拉二胡,会跳舞。冬天她穿着大红羽绒服在广场上跳恰恰舞,那身影要多迷人有多迷人,即使现在她也是广场舞中身姿最灵活的那一个,她身上有一股能量,热情的、开放的能量,我还记得她拉着我让我学着扭动身体时的大笑,她让我感受到生命的鲜活和昂扬。
我是在大姐负重的翅膀下长大的,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在某种意义上,为了让我们更好地长大,大姐付出了她绝大部分的心力,也包括她的健康和温和的性格。如果她当时不付出那么多,也没有人会过分谴责她,毕竟,她只是一个姐姐。
可是,大姐做了。我想,这就是生活带给我的希望,这就是大姐带给我的希望。她让我看到生命的另一种意义,即,在相互依存中所生发出来的人性庄严。我不想从独立的人的存在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虽然今天我们常常从个人化的角度谈论这些话题,但是,在当时我们兄弟姐妹还小的时候,因为大姐的奉献,她的5个弟弟妹妹活了下来并且过上了还不错的生活,这种爱不是爱吗?这难道不是亲情的一种吗?难道不是人类在很多艰难时刻能够存活下来的重要原因吗?
我当然并不颂扬大姐这样的牺牲,我宁肯大姐只为她自己,活出更舒畅的一生,但是,我这样说话是虚弱的。我只能说,对我而言,幸亏有了大姐。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大姐生日的时候,我们弟妹几个会腾出时间,买一束花送给大姐,请她吃饭,喝下午茶,逼着她去商店买衣服,我们在一起相互“批判”,也回忆着过往,看着大姐开心,我们也很开心。
而大姐退休那一年,因为怕大姐突然转换生活场不适应,二姐、三姐、小妹轮流去陪她,在一起生活,给她做饭,陪她打牌,哄她开心。当然,在许多时候,也接受她的数落。
在我们家里,如果大姐高兴了,一家人像得到奖赏一样,一个个兴致勃勃;如果大姐生气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会互相打电话问怎么又惹大姐生气了。我们不自觉受大姐的召唤,围在她身边,讨好她,尽最大努力去爱她。
有一种东西把我们紧紧联结在一起,那就是长大的我们意识到大姐的奉献,我们因此感激她。更为重要的是,这漫长的岁月中,大姐对我们的呵护、奉献和教育变为生命之间最为密切的关联,我们彼此依靠,相互慰藉,来共同抵抗并感受这生命中的艰难和美好。
这是我所理解的亲情。是大姐用自己的生命给我的阐释。它属于亲情的某一部分本质形态,值得我们铭记。


